漁
嚴子陵早年與劉秀、侯霸相熟,過從甚密。有段時間,三人還結伴游學,訪古尋幽,覽勝探奇,順便指點指點江山,激揚一下文字。不過,與其說是同游,不如說是劉秀、侯霸倆人聽嚴子陵一個人“白話”。——這位仁兄太能說了,天上地下,山南海北,古往今來,無所不知;諸子百家,詩書禮樂,兵書戰策,乃至奇門遁甲,五行八卦,萬般皆曉。而且他確有真才實學,思悟透辟,見解高深,絕非僅會紙上談兵,坐而論道者也。遂把劉秀和侯霸聽得一愣一愣的,特別是年輕的劉秀,簡直首肯心折,佩服得五體投地,曰:
“三人行,必有我師。三人游,您就是我導游。”
“什么叫導游,叫鄉導、引路人還差不多。孫子有云:‘不知山林、險阻、沮澤之形者,不能行軍;不用鄉導者,不能得地利。愚兄我自認為有能力也有必要導引于你,略微點撥一二,好讓你得得地利,以及人和。”嚴子陵笑嘻嘻地說道。
“小弟洗耳恭聽。”
“你之前不是發愿,說‘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嗎。依愚兄看,此等心胸甚不開闊,境界實在過低,應改成:咱也弄個皇帝當,帝后正是陰麗華。”
“然也然也。”
“哎呀呀,這隱有謀反之意。依律當斬,誅滅九族。斷不能言,切勿再言矣。”一旁的侯霸顯得很緊張,驚慌失色。
“嗐,你這人,如此聰穎,矜嚴有威容,卻是拘拘儒儒,畏首畏尾,生怕樹葉子掉下來砸破頭。”嚴子陵譏笑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天子帝王,準保由天而定?這新朝王莽還不是大逆不道,篡奪了漢室?如今天下洶洶,紛亂不已,連綠林、赤眉都起了義,咱秀兒作為漢室宗親,豎大旗,舉大事,有何不可?將來他當不當皇帝、那個叫陰麗華的小女子成不成帝后,不一定,然人終須有夢,一定要有遠大志向和宏偉抱負,說不定就實現了呢。”
侯霸無語。劉秀亦無語,只暗暗點頭,似有所思,若有所悟。
十余年后,劉秀果真匡復了漢室,當上了皇帝,也果真娶了陰麗華,改立其為皇后。
劉秀這人,皇帝當得挺不錯,甚至堪稱優秀。“明慎政體,總攬權綱,量時度力,舉無過事,退功臣而進文吏,戢弓矢而散馬牛。”又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終使物阜民豐,海宇寧謐,天下大治,后世稱之為“光武中興”。能立此功業,固是其個人有才能有水平,聰達而多識,神運機智,英勇明斷,也是他寬博容納,恢廓大度,善于識人用人,身邊聚集了一大批文臣武僚,為他出謀劃策,運籌借箸。在他做皇帝時,可說是朝多君子,人無匿才,天下盡得其用,因而朝野才得相諧,算無遺策,政教清明也哉。
當然了,此說也太絕對,顯得不甚嚴謹。歷朝歷代,都不大可能獵盡天下英才,做不到“野無遺賢”,總有一些賢才俊彥、異能之士不愿入朝為官,聽命于皇帝。比如說,少有高名、譽滿天下的嚴子陵這些年就不知去哪兒了,打仗時找不到他,改了朝,換了代,上上下下都忙著撥亂興治,裕國足民,亦不見他之蹤影。這仁兄干嗎呢?現在成什么樣子了?劉秀忍不住好奇,決定著人好好打聽打聽,跟他見見面,聽他神侃一通。他若肯出山,輔佐輔佐朝政,幫著出主意,想辦法,自是最好不過。
世界這么大,找個人很難。但要找個把隱士、逸民,反倒更容易些。因這些所謂的世外高人、山林之士,大多行為乖張,舉止特別,說話做事不怎么著調,顯得與眾不同,超塵脫俗。一說他們“隱”,其實多半為了“顯”,“蟄居”“遁世”是為了博取更大的聲名,一旦被“訪賢”,至渭水河邊,或者茅廬三顧,可就入世出仕了。由此而言,隱士們“隱”得越深,暴露得越明顯、越嚴重,越容易被發現。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發現,在齊地一處大澤中,有個白胡子老頭兒身披羊皮大襖,鑿冰垂釣,形跡怪異,十分另類。經與朝廷發來的貌樣圖畫相比對,又變著法兒地盤考數遍,認定此人就是當今圣上要找的嚴子陵。
于是,這仁兄就受到了天大禮遇,被迎請至京師洛陽,在城外北軍的一處館舍住了下來。
聞聽已訪得老友嚴子陵,劉秀自然高興,“龍顏大悅”。然自己如今是皇帝,總有些威嚴,終須擺擺架子,不好馬上召見朋友,或者直接跑來看望。他即安排侯霸先跟嚴子陵見面,敘敘舊,好好逛一逛洛陽。等過幾天,自己再親自召見。
侯霸這些年來一直追隨劉秀,官至司徒,列“三公”之一,位高權重。此人有官架兒,也是太過規矩、呆板,安常守故,沒直接來見嚴子陵,而是遣使奉書,云:“聽聞先生到來,侯公本想即刻造訪,只是迫于典司,不能如愿。望在天黑以后,再來聚談。”
嚴子陵沒吭聲,將書簡扔給來使,口授曰:
“君房(侯霸字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懷仁輔義天下悅,阿諛順旨要領絕。”
侯霸得書后,臉有些發紅,忙把嚴子陵的口信封好,轉奏給皇帝劉秀。
“狂奴故態也。”劉秀笑道。當天即駕幸北軍館舍,親見嚴子陵。
要說嚴子陵就是嚴子陵,有脾氣有性格,皇帝老子來了,也照常躺在床上睡大覺。劉秀遂徑直走進其臥所,摸著他的肚皮說:“咄咄子陵,起來,起來,是朕,不不,是我劉秀來了。”
不知他是真睡著了還是裝睡,反正過了好一會兒,嚴子陵才睜開眼,見駕。“喲,原是圣上駕到。有失遠迎,惡貫滿盈,罪該萬死矣。”
“得了吧,咱倆誰跟誰呀,恕你無罪。”
“謝謝,吾皇萬歲,萬萬歲。”
“哈哈。嚴兄勿拽。”
雖則是君與民相見,差距擺在那兒,但畢竟是老友至交,沒什么講究,場面很不嚴肅。然而,就算這樣,劉秀也感覺氣氛總有甚不對之處。這個嚴子陵變了,變得沉默安靜,寡言少語,除了一開始的幾句玩笑、客套,多年不見甚是想念之類,便再沒多少話說,就那么干悶著,與以前簡直大相徑庭,判若兩人。想象中他侃侃而談、滔滔不絕的場景并沒有出現,更不可能針砭時弊,放言高論了。劉秀頓感遺憾。翌日,他再召嚴子陵入宮,想著改改地方,換個場合,看能不能打開尷尬的局面。
“嚴兄,您看我朝宮闕如何?”
“好也。”
“治國之策,為政之舉呢?”
“好也。”
“別光說好呵,我與過去比怎么樣?”
“比過去稍微胖點。”
“嚴兄可比過去變化大了,如此不實在,放不開。我還想請您出山,幫扶一把呢。再者說了,茍富貴,勿相忘嘛。”
“無功不受祿。”
“怎么是無功?您可大大有功于我焉。當年若非您作鄉導,為我勵志,闊我之心胸,升我之境界,攛掇我當皇帝,焉有今日!”
“嗐,當年我不過隨便說說而已。”
“您這隨便一說不要緊,我可是弄假成了真。世事真無料,風云變幻多也。”劉秀大發感慨,“仕宦當作執金吾,的確小家子氣。哎——”他突然想到,“嚴兄住的北軍客舍可不就是執金吾所轄,整個北軍也由其執掌,位同九卿,要不您就受累當這個官吧。”
“不當。”
“那就做司空,與君房一樣,列‘三公。”
“不可。”
“您是不愿列入朝班,嫌‘旦旦上朝,以議時事麻煩,不自由。來個諫議大夫怎么樣?只掌規諫諷諭之事,不用每日到朝,挺適合您也。”
“不妥。”
“究竟如何才妥當,嚴兄自己說說看。”劉秀有點氣惱。
“我根本就不想做官。”嚴子陵表情淡淡,“釣魚是我唯一之愛好,無論春夏秋釣,還是冬釣。前些日子,我在齊地冰澤上釣魚釣得好好的,非把我薅過來。”
“嘁,釣魚有什么好。”
“住青山,傍溪頭,一竿一釣一扁舟,五湖四海隨意游。得魚而歸后,一人一爐一觥籌,你說釣魚有什么不好?”
“說到底,您無非想做隱士、逸民。自古有言,‘天地閉,賢人隱。‘天下有道則現,無道則隱。‘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唉唉,看來我是無道,要不您總想釣魚,‘隱著呢。”
“非也。陛下有道無道,與我并不相干。昔唐堯著德,確系圣人賢主,巢父猶洗耳。士故有志,各有所求。我喜固我‘隱,陛下何至相迫,一定要我為官乎?”
“我聽說隱有三種: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反正都是‘隱,嚴兄何不做個大隱,隱在朝中。這樣最為隱蔽,‘隱之境界也最高矣。”
“不不,我還是小隱一下,每天釣釣魚吧。” 見劉秀老動員自己出山,嘮叨個沒完,嚴子陵一笑,“其實呀,我隱于山林,不聽宣召,名義上是不求名,實際上是為了圖大名也。做官才留多大的名,甚至大多不留名,現在我陳辭陛下,會引起多大轟動,說不定連后世也一塊兒影響著。陛下呢,放我歸山,讓我繼續釣魚,也顯得您是何等寬容,恢宏大度,心胸比海闊,境界高過山。世上為官為宦的不缺,隱士可稀罕哈。”
“如此,您就繼續釣您的魚,我做我的皇帝?”
“好也。好也。聊了這么久,實在是困了。我趕快告辭,陛下也快洗洗睡吧。”
“反正也這么晚了。今夜您就睡在這兒,咱倆就像當年游學時一樣,一起睡。”
“你說你這皇上,怎么比我還不講究。不跟你那打小就惦記著的皇后陰麗華睡,反而跟我一個老頭兒擠一塊兒。”
這夜,嚴子陵睡得格外踏實,腳隨意搭在了劉秀的肚子上。
第二日,嚴子陵走了。據說去了富春山。是日,太史匆匆來奏,說昨夜有客星沖犯帝座,甚急。劉秀一聽,哈哈大笑:“朕與老友嚴子陵共臥耳。”此梗有鼻子有眼,也不知確有其事,還是純屬巧合,或是有意編造出來的。
樵
夕陽西下。山道上,朱買臣挑著柴擔,又搖頭晃腦,吟將起來:
“思美人兮,攬涕而竚眙。
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詒。
蹇蹇之煩冤兮,陷滯而不發。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達……”
“唱的啥呀,神腔鬼調的,聽不懂。”
“聽不懂不打緊,要命的是難聽。”
“人家這是吟詩,不是唱歌。唱得好聽了,讓你聽懂了咋行?”
“這家伙砍柴不多,唱得不少。力氣不大,嗓門兒不小。”
路人聽了,皆撇嘴,譏笑,給予差評。朱買臣妻的臉面便有些掛不住,臊得慌,說:
“你別唱了好不好,要唱回家唱去。”
此時,她正跟在丈夫后面,背著一大捆柴火,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
“何者,吾吟吾唱,關他人甚事?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出。紛郁郁其遠蒸兮,滿內而外揚。情與質信可保兮,羌居蔽而聞章。”朱買臣非但沒住嘴,反而“愈益疾歌”,聲音越發地大了:
“登高吾不說兮,入下吾不能。
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與而狐疑。
廣遂前畫兮,未改此度也。
命則處幽吾將罷兮,愿及白日之未暮也。”
“這日子沒法過了,你快寫休書,咱們快離了拉倒吧。”
“不可,不可,斷不可矣。我年五十當富貴,如今已四十多了。你跟著我苦了這么多年,待我富貴后回報你好了,還望你三思而后行焉。”
“我呸,等你富貴了,我早餓死在溝里了。少廢話,趕緊離,把我一休了之!”
朱買臣妻很快就改了嫁。其夫乃鄰村木匠老王,家境雖不算殷實,然而飯總能吃飽,不像在朱買臣家,吃了上頓沒下頓,三天兩頭餓肚子。朱買臣自己呢,可就更慘了。沒有妻子的督促,看管,他柴砍得愈少,甚至干脆不上山,就在家里讀《春秋》,誦《楚辭》,因沒錢買米買糧,好幾天都不動煙火。
“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
一日,朱買臣挑著一小捆柴,搖搖晃晃走在山林墓地間,猶忘不了吟誦。
“哎哎,多日不見,靠吃什么活著呢?”朱買臣舊妻與其新夫王木匠過來上墳,正好遇見,對他還是挺關心的。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盡管肚子餓得咕咕叫,朱買臣還是嘴硬。
“神活呵。唉,我勸你還是別硬撐著了。把這些拿去吃了吧。” 舊妻與王木匠將上墳的供品全給了他,魚呀、肉呀、米呀什么的一大堆。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欲變節以從俗兮,愧易初而屈志/折瓊枝以為羞兮,精瓊靡以為棖。”
朱買臣嘟嘟囔囔,哼哼唧唧一通,到底顧不得斯文,抓起那些魚肉,張口大吃。
還別說,幾年過后,劇情當真出現了反轉。
因了一個機緣,朱買臣來到京都長安,經同鄉舉薦,皇上召見于他,聽他說《春秋》,言《楚辭》。這么多年了,他把這兩部書都翻爛了,特別是《楚辭》,簡直滾瓜爛熟,倒背如流,字字句句清清楚楚,講起來自是溜兒,頭頭是道。皇上聽后大喜,當場拜其為中大夫。之后,又授他實職,讓他回家鄉去做會稽太守。
皇上謂朱買臣曰:“富貴不歸故鄉,正如身著錦繡衣服在夜里行走,你打算怎么辦呢?”
朱買臣頓首謝恩。連皇上都這么說了,他本人還能不講究,鋪張揚厲,大肆排場。那廂,會稽郡官員聞聽新任太守將至,尤其聽說太守是鄉人朱買臣,趕快發民除道,凈水潑街。凡太守朱大人駟馬高車過處,各縣長吏俱往送迎,車百余乘,場面煞是壯觀。等朱買臣乘車行至他原住村莊附近時,見舊妻與丈夫老王也在整修道路,遂停下車馬,叫舊妻上前,得意揚揚地問:
“吾今富貴乎?”
“富貴了。”
“吾比那王木匠何如?”
舊妻不答。
朱買臣一笑,想起舊妻與木匠老王對自己還算不錯,給了好多供品為食,就讓他倆上了后面的車子,至太守府舍中。
木匠老王既會做木匠活兒,且讓他為府內修釘門窗,整補桌椅板凳去。舊妻呢,負責劈柴,燒火做飯。不過有言在先,他們兩口子活兒愿干就干,不愿干,也一樣就食,吃閑飯。
過了一個月,舊妻或因憾悔、羞慚、愁悶上吊而死,朱買臣出錢,讓王木匠為其厚葬焉。
開春發歲兮,白日出之悠悠。
吾將蕩志而愉樂兮,遵江夏以娛憂。
攬大薄之芳茝兮,搴長洲之宿莽。
“一個不讀《楚辭》的樵夫,怎是好太守也?”漫步在會稽山前,河水之邊,朱買臣抒發感慨:“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繼續上下而求索。”
耕
重華從早到晚在地里干活兒,中午也不回去。渴了,飲山泉水。餓了,摘些野果,捕個螞蚱。并非是他自己不想回,而是后母不讓:來回一趟凈耽誤工夫不說,還要多吃頓飯,浪費糧食。
其父叫瞽叟,當時眼睛還沒全瞎,對他同樣不待見,整天呼來喝去,罵罵咧咧的。饒是如此,重華仍然孝順有加,日以篤謹,從不慢怠。
當然了,他心里也感到委屈,不舒服。一日,在耕地時,見天上鳥兒飛過,信口而歌曰:“涉彼歷山兮崔嵬,有鳥翔兮高飛。思父母兮歷耕,日與月兮往如馳。父母遠兮吾將安歸?”歌罷,想到自己年已三十,還沒個媳婦,又老受父母叱責,不禁悲從中來,失聲落淚。
“這么大個人了,哭甚呢,嫌干活兒累?”
四岳官來,正好碰見。
“非也,是因我做得不好,總惹父母生氣,深感愧疚,自責。”
“哎呀,你就是重華吧,果然至孝,有德,名不虛傳,名不虛傳矣。”
四岳官正是來找重華,好薦于堯帝,以承其位的。到堯帝那兒面奏,堯帝曰:“我也聞聽過此人。不妨再細觀察觀察。”乃將自己的兩個女兒娥皇、女英嫁于重華,觀其德行。以后又賜給他絺衣與琴,為筑倉廩,并牛羊多頭也。
如此,重華就成了帝婿,甚是尊貴。但他照舊耕田種地,孝順父母,愈發溫良恭謹,謙卑篤行。倆媳婦也不敢以貴驕事夫家親朋,很講婦道。
然而就算這樣,其父母也不給他好臉色,甚至為了小兒子象,竟想把他殺死。
象是重華同父異母的弟弟,從小愚頑,兇惡,父母卻極溺愛他,什么要求都滿足。作為兄長,重華對弟弟象一向特別關愛、照拂,處處讓著,忍著。而象可不悌,反過來老欺負兄長,明里暗里算計,使壞。今見兄長不娶則已,一娶就娶了倆媳婦,皆花容月貌仙姿玉色也罷,還是最尊貴的堯帝之女,這家伙起了歹意,想著霸占過來,據為己有,鳩奪鵲巢。跟父母一說,父母表示同意。有一次,父親瞽叟讓重華修補谷倉,等重華爬上去后,他卻在下面縱火焚燒。重華舉著兩個斗笠,像長了翅膀一樣跳到地上,遂得不死。
又有一次,瞽叟吩咐重華鑿井。重華識得此計,事先在側壁挖出一條暗道。井鑿深后,瞽叟與象便一起往下填土,欲將重華活埋。重華即從暗道逃出,又躲過了一劫。
這廂邊,瞽叟老兩口和象大喜,以為這回重華必死無疑了。老少急急忙忙分開了“贓”。
“此事我是本謀。”象說,“重華娶的兩個帝女,以及那張琴,歸我。牛羊和倉廩都歸父母好了。”
“然也。分的真合理。還是我小兒懂事。”
老兩口喜不自勝。
象遂來到重華屋內,彈起了琴。不想重華笑瞇瞇地從外面走了進來,這家伙驚愕失色,趕緊穩穩神,訕笑道:“我正在想你呢。”
“是嗎,你可真夠兄弟!”重華裝出贊許、被感動的樣子。
經歷過這兩件事,自己差點命都沒了,重華還是一如既往地孝順父母,善待弟弟,還是日出而作,日落不息也。
受其感染,父母和象甚為羞愧,再不像以前那樣對待重華了。一家人和和睦睦,其樂融融。
堯帝很是滿意。有道是家和萬事興,重華處在這么一個家庭,猶能和以孝,烝烝治,不至其奸,治國同樣沒問題。遂召重華,讓他慎和五典,授五常之教,臣民俱遵從不違。讓他掌百官,治國政,百官之事有條不紊。讓他賓于四門,接待諸侯部落來人,四門穆穆,遠近賓客皆敬。又使其一人入山林川澤,雖暴風雷雨,重華亦不迷路誤事矣。
“三年來,你謀事周密,言出必行,行必果,可登帝位了。”堯帝對重華說道。
重華推讓再三,堯帝不允。正月上日,終受“禪讓”,是為帝舜。
讀
“先生,我可以下山了嗎?”
“不可,時候未到。”
一日,言學班縱橫術專業學生蘇秦又來找鬼谷子先生辭行,不想還是遭到拒絕。
“怎么還沒到時候?”蘇秦有些惱火,“春暖花開的季節,我投至先生門下。寒來暑往,春去春回,爾來四年零一月矣。諸同學學個三年兩載,有的僅學一年半載,學業即告結束,做官掙錢去也,為何我卻如此費勁?”
“時間與學業不成比,先知未必先覺。你耗時費力多,終是所學未有所成、術業尚不甚精之故。”
“可我自感大有所成和收獲呀。前些日子,我偶遇一屎殼郎,躺倒在路上,背朝黃土面朝天,眼見是活不成了。遂趕緊搖脣鼓舌,口吐珠璣,沖它大說一通。那屎殼郎猛地翻身,又推起糞球重新上路也哉。能把死屎殼郎說活了,說起人來想亦不差。”
“為師知你伶牙俐齒,嘴皮子利落,但這只是口才,尚不能稱辯士。你還應多讀書,讀好書,博聞廣記,明理審勢,使言之有物、有據、有理,讓人服氣才是。”
“隨您怎么說,我反正堅持不下去了。時不我待,歲不我予,追名逐利只爭朝夕。這個鬼谷,見了鬼了。”蘇秦來了犟脾氣,出言多有不敬。
“罷罷。既如此,為師也就不再挽留于你了。”鬼谷子嘆息一聲,“縱橫者,合縱連橫也,須講捭闔之道。捭闔者,道之大化,說之變也。口乃心之門戶,心為神之主宰。人之意志、喜欲、思慮、智謀,皆由此門戶出入。是故用‘捭闔把此關口,制之以出入。捭之者,開也,言也,陽也;闔之者,閉也,默也,陰也。陰陽其和,終始其義。陰陽相求,由捭闔也。此天地陰陽之理,而說人之法也。這些道理為師已講過多次,還望你用心領會其意。另外切記,若是游說失敗,合縱連橫俱不成,就靜下心來再認真讀書,從書中尋找出路吧。”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下得山來,蘇秦心里美滋滋的,臉上笑瞇瞇的,一進家門,就大聲嚷嚷:
“我已學成歸來兮,從此后,全家興旺發達矣!”
“學的啥呀,莫不是做買賣?”家人問道。時雒陽當地習俗,治產業,事工商,逐利什二以為務,買賣人頗為吃香。
“做買賣才賺幾個錢?我學的是縱橫捭闔之術,無須動手動腳,光動動嘴,說人,說家,說國,說天下,端的無所不說,無所不出,無所不入,無所不可,正可謂一本萬利,甚或無本萬利之大買賣也。”
世上還有這般妙術?家人不免疑惑,然見蘇秦說得如此堅決,言之鑿鑿,也便當真。乃傾家中所有,為其置辦行頭,備川資路費。尤其他嫂子,是個勢利眼,小算計,將自己的私房錢全拿出來,投給了小叔子,指望能得大回報耳。
蘇秦遂滿懷信心,意氣風發,一路向西,奔秦國而去。打算先做個大活兒,以連橫之計游說惠王,勸他聯合東面的齊國兼并天下——事一強以攻眾弱。
“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戰車萬乘,勇士百萬,沃野千里,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以大王之賢,士民之眾,車騎之用,兵法之教,完全可以并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也。”
是說亦算有理,對好戰的秦國來說不是沒有誘惑,怎奈秦惠王聽不進去,曰:“寡人聞之,毛羽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誅罰,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順者不可以煩大臣。今先生雖不遠千里前來指教,寡人也無意凌萬乘,詘敵國,制海內,臣服諸侯。”
見自己的計策不被采納,出師即不利,蘇秦怏怏,大為失落。此后他又找機會,十次上書于秦惠王,也未被采納。兩年時間可就過去了,他身上的貂皮穿破了,所帶百斤黃金用完了,形容枯槁,面目黧黑,落魄得不像樣子。無奈之下,只好破衣爛衫,穿草鞋,打綁腿,負書擔橐,灰頭灰腦地回到了家中。
這情況,家人還能給他什么好臉色?自己的妻子是不下織機,照舊織她的布,嫂子不給他做飯,父母不跟他說話。蘇秦羞愧難當,喟然長嘆:
“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是皆秦之罪也。”
才又想起恩師鬼谷子的叮囑,忙跑進書房,打開所藏之書,老老實實讀將起來。對一本《太公陰符》,更是反反復復看了多遍,擇其精要之處,細細揣摩,以求真諦。此段時間,蘇秦讀書真的刻苦,夜以繼日,廢寢忘食,若讀困了,便引錐自刺其股,以至血流至足。自己暗暗發狠,曰:“安有說人主而不能讓其拿出金市錦繡,得不到卿相之尊者乎?”一年后,感覺大徹大悟,豁然貫通,心里有底,“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
蘇秦遂又帶上嘴,游說列國去也。想之前說秦不成,連橫計失,便依《太公陰符》,反其道而行之,施以“合縱”——合眾弱以攻一強也。
“能夠安居樂業,相安無事,不見他國來侵,覆軍殺將,無過燕國者。大王知其所以然乎?是因有南面的趙國為屏障耳。秦、趙共有五場戰事,趙三勝兩負。秦趙互相殺傷,而大王以整個燕國制于其后,此燕之所以不犯寇被甲兵者也。況且,秦若攻燕,須逾云中、九原,過代、上谷,遠征數千里,即使攻克了燕城,秦亦固不能守,故秦無意侵燕。今趙若攻燕,只要發號出令,不出十日,數十萬軍即至東垣矣。再渡滹沱、涉易水,不到四五天就到燕都了。因此,秦之攻燕也,戰于千里之外;趙之攻燕也,戰于百里之內。夫不憂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再沒有比這更失策的了。還望大王與趙合縱相親,將國聯為一體,則燕國必無患矣。”
他首先來到最北面的燕國,對燕文侯說了一通,聽上去甚合情理。文侯不由點頭稱是,曰:“子言則可,然吾國弱小,西迫于趙,南近于齊,皆系強國。子欲以合縱之策以安燕,寡人愿舉國相從。”乃資助蘇秦車馬金帛,去游說趙國。
“竊為君計,莫若安民無事,國家太平也。安民之本,在于選擇邦交,擇交而得則民安,擇交而不得則民終身不安。若趙與齊、秦兩國為敵,或是倚秦攻齊、倚齊攻秦,民俱不得安矣。那么,大王該如何擇交而使民安,又能讓貴戚父兄都裂土封侯呢?請聽我細細為您分析。”在趙肅侯那兒,蘇秦一五一十,捧出了他的計策,說他考察過天下地圖,各諸侯之地五倍于秦,兵卒是其十倍,不妨讓趙與韓、魏、齊、楚、燕結成整體,六國為一,“令天下之將相會于洹水之上,求同存異,刳白馬而盟。約定:‘秦若攻楚,齊、魏各出銳師以佐之,韓絕其糧道,趙涉河漳,燕守常山之北;秦若攻韓、魏,則楚絕其后,齊出銳師而佐之,趙涉河漳,燕守云中;秦若攻齊,則楚絕其后,韓守城皋,魏塞其道,趙涉河漳、博關,燕出銳師以佐之:秦若攻燕,則趙守常山,楚駐武關,齊涉渤海,韓、魏皆出銳師以佐之;秦若攻趙,則韓駐宜陽,楚駐武關,魏駐河外,齊涉清河,燕出銳師以佐之。若有諸侯不依盟約,便以五國之兵共伐之。如是,秦一定不敢出函谷關侵犯山東六國,趙之霸業成矣。”
“寡人年少,立國日淺,未嘗得聞保社稷之長計也。今上客有意存天下,安諸侯,寡人絕對聽從。” 趙肅侯非常興奮,為蘇秦裝飾車馬百乘,送黃金千鎰,白璧百雙,錦繡千純,用之于盟約諸侯。
蘇秦趁熱打鐵,接連游說韓、魏、齊、楚,均獲允應。合縱之策乃成,六國從合而并力,其本人被推為從約長,掛六國相印也。
還是從楚國北上,復命趙王時,蘇秦路過家鄉雒陽,香車寶馬,金玉滿載,諸侯發使送之者甚眾,大有君王氣派。父母聞之,親為清宮除道,張樂設飲,郊迎三十里。妻子側目而視,傾耳而聽。其嫂蛇行匍伏,四拜而跪。蘇秦笑問:“為何前倨而后卑也?”
嫂子卻也直接:“因小叔現在地位尊貴,又有錢呀。”
蘇秦道:“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在世,豈可忽視富貴也哉!”
然而讀書……
作者簡介:郭曉暢,男,1968年出生,山東昌樂人,畢業于遼寧大學國際經濟系。大學期間開始文學創作,在《江南》《文學港》《當代小說》等期刊發表作品多篇,出版長篇小說、散文隨筆集、報告文學集、理論專著多部。近幾年致力于創作歷史人物系列傳記小說,已出版《糊涂縣令鄭板橋》《狗肉將軍張宗昌》《木匠皇帝朱由校》《廣陵止息嵇康》《風云大帝——隋文帝楊堅》等5部。共發表作品200余萬字。
(責任編輯 象話)
編后語:
不同于一般的小說創作,歷史人物傳記作品要求“真、信、活”,以達到對某一歷史人物特點和精神的反映。這里的“真”主要指歷史上確有其人,“信”指資料來源翔實可靠,“活”則意味著人物描寫生動形象。本期作家郭曉暢以中國傳統文化里的特殊符號——“漁樵耕讀”將東漢著名隱士嚴光,西漢位列九卿的朱買臣,“五帝”之一的重華,以及戰國著名縱橫家蘇秦,這幾位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串聯起來,道出了一個個或傳奇、或勵志,意義深遠的小故事。這些故事有據可依,語言詼諧,使歷史記載中的人物形象躍然紙上。我們知道,歷史人物傳記小說講究以文學手法來描寫歷史人物,要“抑惡揚善”,既弘揚中華傳統文化,又提倡“批判地繼承”,以引發世人的深刻思考為精髓。因此,歷史人物傳記作品能夠使人物栩栩如生、個性突出,不虛構、不拔高,史實與文采并重,起到“鑒人明事”的作用,是謂一部嚴謹的好作品。我們相信,歷史人物傳記創作以其強大的文學魅力一定會吸引更多的作家和文學愛好者為之耕耘,也期待今后有更多好作品與讀者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