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顯楷
內容提要:高克毅編輯的中國文學作品英文選集《中國幽默文選》收錄了王際真1929 年《紅樓夢》英譯本中的兩段劉姥姥故事。 該文選對這兩段故事的呈現方式及其評價體現了這部文選的出版目標和高克毅的文學旨趣。 從編輯導言和譯文文本兩個角度來看,《中國幽默文選》突出的是劉姥姥故事的滑稽性,而未能深入到幽默更為本質的內涵。 可見,《中國幽默文選》在對《紅樓夢》主題的理解與表達上存在局限。
1946 年,一部名為《中國幽默文選》(Chinese Wit & Humor)的中國文學作品英文選集在美國及加拿大出版(見圖1)。 這部文選由高克毅(George Kao)編輯、林語堂寫作長篇導言,其中亦收錄了王際真1929 年版英譯《紅樓夢》劉姥姥兩進賈府的情節內容。 因為該文選所設定的出版目標及其與導言作者林語堂所共同堅持的文學旨趣,這部文選重點展現了中國文學作品的“幽默”內涵與風格,因而也從這個角度對《紅樓夢》及劉姥姥故事進行了評價。 同時,這本文選對王際真《紅樓夢》譯文的采用,也從客觀上推動了王際真1929 年版《紅樓夢》英譯本在英語世界的傳播。 上述種種方面都使得這本《中國幽默文選》在《紅樓夢》譯介研究領域具有價值。
另一方面,由于這本文選出版年代較為久遠,因此國內學界對它的討論不多,甚至在有限的研究中還存在錯誤。基于這樣的現狀,及時展開對《中國幽默文選》及其《紅樓夢》評介的研究就很有必要。

圖1 《中國幽默文選》內封
一
國內學界較早注意到高克毅《中國幽默文選》的是黃鳴奮的《英語世界中國古典文學之傳播》。 這本書的第五章“英語世界中國古典小說之傳播”第四節“清代小說之傳播”在梳理《紅樓夢》英譯史的時候提出,“收入各種選集的片段譯文,有……高克毅所譯《劉姥姥》(見《中國智慧與幽默》,1946)”。①《中國智慧與幽默》是黃著對這部文選英文標題的直譯,而高克毅自己將這部文選的中文標題稱作《中國幽默文選》。②黃鳴奮恐怕并沒有目驗過這部文選,因此錯誤地認為其中《紅樓夢》的片段譯文出自高克毅之手。同時他還搞錯了文選中這兩段《紅樓夢》譯文的標題,只是想當然地將其表述為《劉姥姥》。
非常遺憾的是,黃鳴奮的這一錯誤說法隨后以訛傳訛,流布至今。 西南交通大學唐均在其資料性極強的論文《〈紅樓夢〉譯介世界地圖》中也采信了黃鳴奮的上述著作。這篇論文在整理中國境內翻譯和出版的《紅樓夢》英譯信息時,以表格形式將高克毅歸為“譯者”,并認為其《中國智慧與幽默》“摘譯”了《紅樓夢》“第39-40 回”。③唐文這里存在幾點與事實不符的表述。 首先,《中國幽默文選》并非在中國境內出版。 第二,這部文選所收錄的《紅樓夢》譯文包含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和二進大觀園的情節,因此與原著的對應關系也不僅僅只存在于第三十九至四十回,還應包括第六回。 黃鳴奮沒有在其著作中標識出高克毅的姓名及其文選的英文原文,其著作中還存在很多人名書寫方面不規范的瑕疵,因此很容易讓不明就里的后來人產生誤解。
高克毅于1912 年出生在美國密西根州安娜堡,3 歲時被父母帶回中國,少年時代在中國成長。 1933 年高克毅赴美求學,在密蘇里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獲得兩個碩士學位。畢業之后他進入美國的新聞行業,曾任美國之音中國頻道主編。 高克毅退休后被聘為香港中文大學的高級訪問學者并創辦刊物《譯叢》(Renditions)。 2008 年,高克毅在美國佛羅里達逝世,享年95 歲。 高克毅在新聞工作之外,同時也是圖書編輯和多產的雜文作家和翻譯家,他還致力于對通俗美語(idiomatic American English)的研究,在這一領域卓有貢獻。 白先勇認為“高克毅先生是少數能優游于中英兩種文字之間,左右逢源的作者、翻譯家。”④
1946 年,高克毅所編的《中國幽默文選》同時在美國和加拿大出版。 美國的出版方是紐約的考爾德-麥凱恩(Coward-McCann)公司,加拿大方面則由朗文格林公司(Longmans, Green & Company)負責。 參與該書策劃并貢獻譯文的還有林語堂和王際真。⑤在《中國幽默文選》的“編者注”中,高克毅敘述了他與林語堂、王際真合作這本文選的情況:
這本文選的編撰工作,我認為應當歸功于林語堂和王際真。 林博士自己真應當來做這項工作,但他將這項工作和很多寶貴的建議交給了我。 他在這本文選中貢獻了一篇導言。 他在他別的著作中已經非常高明地討論了中國的幽默。 這篇導言對這些討論而言是錦上添花。 同時,如果不是他在抗戰爆發前就讓中國的讀書界產生幽默文學的意識,那么這本文選中也難以出現任何中國現代幽默文學的選篇。 哥倫比亞大學的王教授慷慨地讓我使用了很多他尚未發表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譯文。 本文選第一部分中的很多短篇就是他提供給我的;第二部分包括了中國長篇小說的若干選段,這些也基本上出自于他之手。⑥
《中國幽默文選》的主體共有四個部分。 每個部分的章節標題之下有一篇簡短的導讀文字。 每部分中各個篇章之前亦有一段篇章導言。 文選第一部分章節標題為“哲學之幽默(古代)”,其選文來自于儒家典籍、諸子散文和《戰國策》。 文選第二部分章節標題為“流浪者之幽默(古代)”,選文均來自于中國古典小說,包括《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紅樓夢》《鏡花緣》《儒林外史》和《古今奇觀》。 文選第三部分章節標題為“幽默——實踐的和其他”,內容是中國民間笑話。 文選最后一部分的章節標題是“反抗的幽默(現代)”,包括魯迅、林語堂等現代作家的短篇小說。
《中國幽默文選》的譯者構成多樣,其中高克毅和王際真的貢獻最為突出,而選目則涵蓋了中國古代哲學、古典文學、民間文學以及現代文學,文學斷代的跨度很大。 這一特征來自于高克毅編選《中國幽默文選》的目標與旨趣。 而這樣的目標與旨趣則決定了文選對每一篇章的定位與呈現方式。 下面即以此為切入點分析《中國幽默文選》中王際真所譯之兩篇劉姥姥故事。
二
如前所述,《中國幽默文選》中的《紅樓夢》選篇來自于王際真1929 年譯本。 學界對該譯本已有非常詳盡的研究,本文不再贅述。 《中國幽默文選》從王際真譯本中選擇的篇段,其一來自于該譯本第50 至第58 頁的第四回全文,其二來自該譯本第二十回的一部分,即第194 頁到201 頁的內容。 王際真譯本第四回回目為In which Liu Lao-lao visits the Yungkuofu for the first time, / And Madame Wang again shows her generosity toward the poor,⑦回譯為“在本回劉姥姥第一次拜訪榮國府 王夫人對窮人顯示她的慷慨”。 而《中國幽默文選》給這一回故事另起標題為LIU LAO-LAO’S FIRST VISIT TO THE GARDEN OF SPECTACULAR SIGHTS,⑧回譯為“劉姥姥一進大觀園”。 《中國幽默文選》的這個標題顯然存在明顯的問題。 《紅樓夢》第六回劉姥姥首次來到賈府,進的是王熙鳳所在的榮國府。 而且,第六回從賈寶玉初試云雨情一轉為劉姥姥進榮國府故事的時候,起首第一句為“且說榮府中合算起來……”⑨王際真此句譯文在1929 年版和《中國幽默文選》當中都為Although the Yungkuofu was not unduly large……⑩細心的讀者在讀完《中國幽默文選》這里的標題和之下的段落文字之后,一定會產生文不對題的疑惑。
同樣,王際真譯本第二十回回目為In which the mistress of Autumnal Study organizes the Haitang Poetry Club,/ And the Old Dame of the rustic village furnishes the comic touch,[11]回譯為“在本回秋天書房的小姐組建了海棠詩社粗鄙鄉村的老婦人營造了滑稽的氣氛”。 而《中國幽默文選》另起的標題則為LIU LAO-LAO’S RETURN TO THE GARDEN OF SPECTACULAR SIGHTS,[12]即“劉姥姥再回大觀園”。
《中國幽默文選》為王際真譯文所加的標題是編輯的手筆(見圖2)。 那么高克毅為何要將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更改為進大觀園呢? 同時,高克毅在這兩個篇段的標題上都突出這一表述,這里的考慮是什么呢?

圖2
恰如這本文選的標題所言,高克毅希望在這部書中集中展示中國的幽默文學。 這是高克毅編選這部文選的目標,也源出于他自己的文學旨趣。 文壇眾多回憶高克毅生平的文章,總是會談及高克毅樂觀和藹的性格和他詼諧生動的文筆風格。[13]高克毅自己也說,“新聞、翻譯和幽默是我一生的三個愛好。”[14]高克毅同林語堂交好,也是因為他自己的這種個性和文學傾向同林語堂所主張的“幽默”互相呼應。 要之,高克毅個人的寫作,涉筆成趣,亦莊亦諧,而《中國幽默文選》的編輯和出版,更是他個性和文學旨趣的體現,也是他與林語堂之間一次深刻的文壇互動。
那么,更為具體而言,高克毅在《中國幽默文選》中所理解和試圖展示的中國的幽默究竟具有什么內涵呢? 這樣的內涵是否能夠在該文選的篇章中,尤其是在王際真所譯《紅樓夢》兩篇劉姥姥故事中得以體現呢?
第一個問題能夠在高克毅為《中國幽默文選》所寫作的“編輯前言”中得到明確的回答。 在這篇前言中,高克毅從中國歷史文化的角度定義和區分了“滑稽”與“幽默”。他首先檢視了“滑稽”一詞在屈原作品中的原始意義,然后從《史記·滑稽列傳》中的記載討論了“滑稽”在教喻或修辭上的特征以及其在政治勸誡上的功能。 然后,高克毅繼續指出“滑稽”在當下時代所被接受或使用的意義,即“笑話或雜耍喜劇式的”、“鬧劇式的”。 他用“踩在香蕉皮上滑倒”(slipping-on-the-banana-peel)和查理·卓別林(Charlie Chaplin)的默劇作為“滑稽”的隱喻。 對于“幽默”,高克毅梳理了這個詞進入中文語境的歷程,同時聯系到林語堂對于幽默的提倡和“論語”派的文學成績,指出幽默在現代語境中的含義。 他用“會心的微笑”(smile of the meeting of hearts)作為幽默的隱喻,以英國老牌幽默漫畫雜志《笨拙》(Punch) 和美國綜合類文藝雜志《紐約客》 (The New Yorker)作為幽默的代表。[15]
毫無疑問,從文學鑒賞的角度而言,幽默比現代意義上的滑稽具有更為深刻的文學性。 那么王際真所譯的《紅樓夢》劉姥姥故事,被《中國幽默文選》放置在這二者的哪一個位置上呢? 《中國幽默文選》中的劉姥姥故事同其他幾種中國古典小說選段被收束在第二部分“流浪者之幽默”這個標題下。 這個標題中的“流浪者”是一個很古怪的詞,picaresque。 這個詞作為西方文學術語,意思是“流浪漢小說”。 這類敘事作品首先出現在16 世紀的西班牙。 該詞的詞源picaro 在西班牙語中的意思約同于英文的rogue 或rascal,意即“游手好閑的無賴漢”、“品性惡劣的壞蛋或流氓”。 典型的流浪漢小說以人物的行動推動情節發展。 小說主人公是閑漢或浪蕩兒,因為其無所事事——當然反過來說也成立——因為其到處惹是生非,從而不斷產生新的行動,從甲地轉移到乙地,遇見阿大又遇見阿二,如此等等。流浪漢小說在西方是小說這個文類的早期形態,因為由一個人物行動所產生的一連串片段連綴而成,所以其最大的問題是結構松散,且人物性格往往不發生變化。[16]從這個意義上講,《紅樓夢》“草蛇灰線”式的精巧結構和布局,顯然比流浪漢小說高明太多。 在《中國幽默文選》第二部分中,或許也只有以游歷經歷作為結構的《鏡花緣》和故事連環套式的《儒林外史》差堪與流浪漢小說進行類比。
高克毅顯然也認識到了這個問題。 因此在第二部分的章節導讀中,高克毅首先考證了picaresque 的詞典義,并據此指出這個詞除了“流浪漢小說”這個意思之外,其更為原始的本義為“閑漢無賴”、“流氓壞蛋”。 由此高克毅認為:
以這一定義而言,這一部分選篇中的人物大多都是picaresque。 毫無疑問,刺青和尚魯智深和自稱“齊天大圣”的猴王要么是無賴(rogues)要么是惡棍(rascals),或者無賴和惡棍兼而有之。 《鏡花緣》中的一眾旅人游歷了各種神奇的國土,他們是一等一的漫游者(vagabonds)。 而劉姥姥,這個在時髦的上流社會眼中看來滑稽可笑(ridiculous)的老年村婦,顯然比“紅樓”中不少聰明伶俐的年輕姑娘更為粗俗下流,令人發噱(roguish)。[17]
高克毅的這段導言點明了他對于劉姥姥以及文選第二部分其他小說人物的界定和態度。 從上面這段話中高克毅所使用的英文字眼還可以更為明確地認識到,他對于這些人物“幽默性”的認定更多地立足于他們作為picaresque 即底層人物的滑稽特征。 在上述所有小說選段中,《紅樓夢》中劉姥姥的故事情節最為符合這一定位。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時,聞到鳳姐堂屋里的香氣,“身子就像在云端里一般”,待聽到堂屋柱子上自鳴鐘報時的響聲,“倒嚇得不住的展眼”。[18]第二次進大觀園,劉姥姥露丑賣乖,出盡洋相,更加顯示出鄉野粗鄙之人的可笑不堪。 《紅樓夢》中當然還有不少引人發笑的著名場面,但僅以取笑逗樂而論,劉姥姥的這兩處情節當然算是滑稽之冠。
更進一步,劉姥姥這兩處情節之所以滑稽,其內在的邏輯在于人物身份和知識與所處場景的錯位,即劉姥姥這樣的鄙俗村婦被放入到榮國府或大觀園這樣的上流社會當中。 當人物身處陌生的境地從而展現出不符合環境的言談舉止或因為無知愚蠢而犯錯,就會引起喜劇效果。 這種文學手段可被概括為“鄉下人進城”,具有豐富的闡釋空間,在很多文學作品中都有所呈現。
高克毅同樣從這個角度指明了在《中國幽默文選》中選擇劉姥姥故事的用意。 在劉姥姥故事標題之前的篇章導言中,高克毅這樣寫道:
在老鼠和人類當中都有這樣一個傳統,即那個光鮮油滑的城市佬總是會開他那鄉下堂兄的玩笑。 當鄉下堂兄首次置身于時代廣場或南京路上,或者站在戰前上海的五云日升樓茶館前,他那瞪圓雙眼驚愕不已的神色,總是城里那些見慣大世面的人們歡樂的來源。中國人用一句歷史悠久的俗語來描述這幅場面:“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 任何知道一點中國小說的人都明白,《紅樓夢》是關于寶玉和黛玉這一對戀人的故事;但是,當涉及到這出風俗喜劇(comedy of manners)的時候,劉姥姥就占據了舞臺中心,成為了這出戲的主角。[19]
讀完這段話之后,或許我們能夠解答為何高克毅要將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的故事標題改為“劉姥姥一進大觀園”。他在導言中的說明,以及兩段故事標題上所形成的呼應,均是為了強調劉姥姥故事內核里“鄉下人進城”的滑稽效果。上面篇章導言的第一句話使用的也是“鄉下人進城”這個典故。 該典故最早來自于《伊索寓言》中的《田鼠和家鼠》一篇。[20]此后這個故事從古希臘羅馬時代延續到中世紀,17世紀出現在《拉封丹寓言》當中,同時也在英語文學中發揚光大,不斷被改編為各種文學體裁,在20 世紀以后還成為音樂劇、電影和動畫片的題材,最終成為西方社會人所熟知的經典。 在這些改編的故事中,鄉下老鼠被城市的五光十色所吸引,同時也往往鬧出不少笑話。 其喜劇內核與“劉姥姥進大觀園”如出一轍。
王際真所譯《紅樓夢》的這兩篇劉姥姥故事顯然能夠表現出這種喜劇內核。 這一方面體現在譯文的語言層面,另一方面體現在他對于情節內容的剪裁當中。 從語言的角度來說,王際真的英文表達流暢地道,對于英語母語人士而言易于閱讀和接受。 《紅樓夢》原文描寫劉姥姥滑稽可笑的段落,都能夠很好地被王際真用英文傳遞出來。 劉姥姥“食量大如牛”的謔語引得全場除鳳姐和鴛鴦外的眾人無不噴飯,是這段故事中最為精彩的段落。 且以此管中窺豹,看王際真譯文的巧妙:
Liu lao-lao stood up and said with great solemnity:
Liu the old dame, the old dame,
Her appetite’s given her a well-earned fame,
She’ll eat a whole cow as easily as you say her name.[21]
相較于原文,這段譯文做了一些改動,但這些改動自有其好處。 首先,賈母說聲“請”之后,劉姥姥站起身來。 原文只是她“高聲說道”[22],而這里的譯文則加上said with great solemnity(“極其莊嚴地說道”),這種莊重的說話態度和下文劉姥姥口中說出來的打油詩形成對比,增強了后者的效果。 第二,原文第二句為“食量大如牛”[23],而王際真譯文改成Her appetite’s given her a well-earned fame(她的胃口讓她贏得了個好名頭)。 這個改動達成了英譯文的押韻效果。 原文僅有“老劉”和“大如牛”兩句押韻。 而譯文以dame,fame,name 押尾韻,三句都在韻腳上。 第三,原文第三句“吃個老母豬不抬頭”極盡粗鄙且荒唐無文。 而譯文首先在涵義上完全傳遞了這句話的內容,同時還不露痕跡地加上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雙關語,使得整首詩的三句話被緊密地扣在了一起。 在英文中,“罵人”這個行為被稱為name-calling 或call someone’s name,字面上即“叫某人的名字”。 王際真這里改成say her name,用法一樣。 而也就是這個短語的加入使得這句話具有了非常濃厚的雙關意味。這句譯文一方面可以解作,“她吃下一頭母牛,就像你叫她的名字那樣容易”——因為“老劉”這個名字在第一句就被叫出,所以念完這第三句,仿佛一頭母牛就這么容易地被老劉吞下了。 另一方面,這句譯文也可解作“她吃下一頭母牛,就像你罵她那么容易”。 “老劉”這個名字在第一句中被叫出,也即是被罵。 一個人被罵,總是會被罵做是什么,而這個被罵的是什么當然就是第二句“老劉”的那個wellearned fame,她的“好名頭”。 要之,這首譯詩形式上押韻,而又由第三句最后的雙關語扣上了前面兩句,使得整首譯文短小精悍又極富機巧。
王際真這兩篇劉姥姥故事譯文在內容結構上的特點也強化了它的喜劇效果。 眾所周知,王際真1929 年版的《紅樓夢》英譯剪去了很多枝蔓情節。 在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故事中,《紅樓夢》原文從劉姥姥信口開河講起,下接劉姥姥游園和吃飯,后有綴錦閣行令、櫳翠庵飲茶,及至劉姥姥醉臥怡紅院這一場熱鬧才罷。 而《中國幽默文選》所錄王際真的譯文,第一篇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基本貼合《紅樓夢》第六回原文,而第二篇劉姥姥再回大觀園,則只重點譯出了劉姥姥拜見賈母,大觀園吃飯和櫳翠庵飲茶這些情節,最后簡短地以劉姥姥問病巧姐和帶著禮物回家收束全篇。 從批評的角度來說,王際真這樣的翻譯確實有簡化之嫌。 但這一篇譯文的剪裁,確實將劉姥姥二進大觀園故事中最為可笑的情節突出了出來,使得劉姥姥這個村野婦人“進城”的滑稽之處躍然紙上。
從以上的分析中可以看出,《中國幽默文選》主要突出的是《紅樓夢》中劉姥姥故事的滑稽性。 然而問題是,這樣的定位并不能使人感到滿意。 一方面是因為《紅樓夢》這部作品本身的意蘊和內涵均遠遠超出鬧劇式的滑稽這一審美范疇;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高克毅和林語堂在《中國幽默文選》中均表達了超越滑稽的幽默觀。 高克毅在編輯前言里分析中國人幽默天性的時候總結道,“中國人的幽默是在生命的哀憫中發現荒謬可笑的東西。 在中國人的心目中,逆境是與對未來天生的樂觀相結合在一起的。 而中國人的幽默就是對此哲理性的反應的結果。”[24]林語堂在他為本文選所做的導言中則更為嚴肅地指出,“幽默的本質就是讓同理心超越于我們常識中存在的困惑與自欺欺人,并指向生命中虛情假意、徒勞無益和愚蠢荒唐的東西。 ……一種文化,只有憑借它自身在智慧上的豐富性,以深刻的洞見對自己的觀念、風氣和迷信展開批判,它才能超越自己,才有資格被稱為人類的文化。”[25]劉姥姥兩進賈府的故事在《紅樓夢》原著中毫無疑問具有以上這些洞見所強調的偉大內涵。 一方面,就是在劉姥姥兩進賈府的幾個章回中,《紅樓夢》原文通過細膩的筆觸和張弛有致的情節鋪排蘊含了對賈府煊赫排場與勢利的諷刺,同時也正面描寫了不同人物對劉姥姥所流露出來的溫情與善意。 更為有意義的是,《紅樓夢》此后的情節安排,將“鄉下人進城”這個敘述橋段做了一個突轉,使得其意義變得更為深邃。 “鄉下人進城”的實質是身份與環境的錯位,因此其敘述的突轉有兩種可能:其一是從“鄉下人進城”調轉為“城里人下鄉”,自視不凡的城里人到了鄉下一樣會鬧出笑話;其二是進城后的鄉下人并非一無是處,到處碰壁,而也可能以其所長幫助高高在上的城里人排憂解紛。 前者的一個佳例是馬克·吐溫的《王子與貧兒》,后者則恰好體現在《紅樓夢》劉姥姥故事的后續情節中。 《紅樓夢》第一百十八回和一百十九回中,巧姐險些被賣,最后由劉姥姥搭救。 村野老婦在危急關頭成為賈府小姐的救命恩人,這一情節在敘述效果上造成的突轉非常精彩,同時也將劉姥姥“女篾片”的滑稽形象扭轉為有道義有膽略的女義士。 顯然,以高克毅和林語堂對幽默的深刻洞見來看,《紅樓夢》原著里劉姥姥搭救巧姐的內容同之前劉姥姥所鬧出的笑話結合在一起,是真正能夠顯示出生命苦難中的荒謬與超越滑稽的可笑的,也更能夠將《紅樓夢》中世俗生活的種種荒唐導向對紅樓繁華的超越與自省。 事實上,王際真在他的英譯本第三十八回中,對劉姥姥搭救巧姐的內容是有所交待的。 盡管他的譯文處理得非常簡略,但也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劉姥姥故事本身具有的突轉效果。 而回到《中國幽默文選》對兩篇劉姥姥故事的呈現和評價,卻都只強調了這兩個故事的戲謔與滑稽,并沒有觸及高克毅和林語堂所更加主張的幽默的本質,不能不說這是《中國幽默文選》的一重局限。
結語
高克毅編輯的《中國幽默文選》是一個文本內涵非常豐富的研究對象。 本人探討的部分是從幽默文學角度出發,以劉姥姥故事為對象,對文選中的《紅樓夢》故事做了一個獨特的考察。 同時,由于《中國幽默文選》的《紅樓夢》選本和其本身的出版發行均屬于英語世界,因此又展示出《紅樓夢》在英語世界的一重評介。 這一評介突出的是劉姥姥故事的滑稽可笑,未能深入到高克毅和林語堂在理論層面所構建的幽默觀。 再者,《中國幽默文選》采用了王際真1929 年出版的《紅樓夢》英譯文。 該文選的出版和高克毅的評介也從另一個方面對王際真的《紅樓夢》譯本起到了推介作用,這也構成了《中國幽默文選》在《紅樓夢》英譯史或英語世界接受史中的意義。
?本文系西南交通大學本科教育教學研究與改革項目“基于外語‘金慕課’建設的混合式教學模式研究與實踐”(項目編號:20201045)子課題“《紅樓夢海外譯介與傳播》慕課建設及混合式教學研究與實踐” (子課題編號:20201045-04)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 黃鳴奮《英語世界中國古典文學之傳播》,學林出版社1997 年版,第218 頁。
② 金圣華《冬園里的五月花:喬志高先生訪談錄》,載[美]喬志高《美語新詮2:謀殺英文》,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05 頁。
③ 唐均《〈紅樓夢〉譯介世界地圖》,《曹雪芹研究》2016 年第2 期;唐均《紅學·迻譯·文化西行》,遼寧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26—427 頁。
④ 白先勇《樹猶如此》,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 年版,第173 頁。
⑤ 參見[美]夏志清著,董詩頂譯《王際真和喬志高的中國文學翻譯》(《現代中文學刊》2011 年第1 期)。
⑥⑧⑩[12][15][17][19][21][24][25] George Kao (ed.): Chinese Wit & Humor,New York:Coward-McCann, INC., 1946. p. xv. p. 149. p. 149. p.155. pp. xvii-xxvii. p.61. p.149. p.158. p. xxi. p. xxxiii.
⑦⑩[11][21] Tsao Hsueh-Chin and Kao Ngoh: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by Tsao Hsueh-Chin and Kao Ngoh, translated and adapted from the Chinese by Chi-Chen Wang, with a preface by Arthur Waley. Garden City, New York: Doubleday, Doran& Company, Inc., 1929, p. 50. p. 50. p. 191. p. 197.
⑨[18][22][23] 曹雪芹著,高鶚、程偉元整理《紅樓夢:乾隆間程乙本》,中國書店2017 年版,第六回1b、第六回7b—8a、第四十回8a、第四十回8a。 按,王際真英譯《紅樓夢》所據之底本大約為程乙本,故本文在引用《紅樓夢》原文時,以程乙本為據。
[13] 參見黃碧端《一個文人典型的消逝》(《美語新詮1:海外噴飯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白先勇《懷念高克毅先生》(《樹猶如此》,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 年版)。
[14] [美]喬志高《自談自唱》,載《恍如昨日》,龍門書局2013年版,第9 頁。
[16] [美]艾布拉姆斯《文學術語匯編》,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4 年版,第190—191 頁。
[20] [古希臘]伊索著,李汝儀譯《伊索寓言全集》,譯林出版社2019 年版,第171—17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