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住房制度改革帶來深刻的居住革命。居住革命的本土意涵是中國式小區,即由集合式建筑空間和高密度居住空間形成的社會空間單元,是我國城市社區治理的空間基礎。集合式建筑空間即集合住宅與封閉小區,高密度居住空間則產生擁擠效應和復雜鄰里問題,由此形成高密度陌生人社區,公共事務復雜度和自主治理難度非常高。如何在高密度陌生化社區中達成有效集體行動,實現社區性公共事務的有效治理,是居住革命帶來的重要本土治理議題,也是認識和理解我國城市社區治理的起點。
關鍵詞:中國式小區;陌生人社區;集體行動;社區治理
DOI:10.3969/j.issn.1674-7739.2021.01.008
一、“居住的革命”與問題提出
如果要評選21世紀以來影響中國人生活最重要的事件,住房制度改革肯定位列其中。1998年,我國實行了近40年的住房實物分配制度終結。2003年,國家提出讓多數家庭購買或承租普通商品住房,將大多數家庭的住房推向了市場。房地產業由此進入高速發展期,城市居民居住條件迅速改善。2000年,我國城市居民人均住宅建筑面積為20.3平方米,2019年達到39.8平方米。[1]居住面積增加雖然不是居住條件改善的全部,但無疑是影響居住舒適度的基礎因素,它意味著人們可以選擇更加豐富自由的居住模式。
居住模式的改變是全方位的,幾乎就是一場居住的“革命”,其內涵可以從家庭與社會兩個層面來認識。
家庭層面,居住面積擴大意味著室內功能空間更加完善,多居室滿足家庭成員更加私密的居住需求,更多家庭可以實現老年人與成年子女的居住分離,改變居住緊張條件下幾世同堂的生活困窘,緩和和減少家庭沖突,但同時也會產生代際疏離和老年人照料缺失的問題。
社會層面,可以從以下四個方面理解:一是社會的陌生化。福利分房時代,相同的住宅來源途徑,促成了大量單位小區的形成,戶籍制度和獲取住房的依附性又將人們的遷移能力降到最低,小區很容易因此產生長期且穩定的社會交往,進而形成地緣關系與業緣關系相融合的熟人社會。住房市場化賦予人們購房自主權,家庭購買力幾乎成為決定小區居住群體構成的唯一因素,職業、地域、年齡等身份屬性高度異質化,由此形成的新型居住小區完全成為陌生人社會。老舊小區也在發生著住房交易和社會流動,天天打照面的老鄰居慢慢消失,陌生面孔越來越多,甚至還沒來得及混個臉熟,就又換了新人,居民間的熟悉程度大大下降。以往,鄰居之間可以熟悉到對彼此家庭關系、內部矛盾了然于胸,現在則幾乎連對方名字都難以知曉。二是鄰里糾紛的變化。成套住宅的功能完備性使得居家生活的個體自主性空前增加,很少再需要找鄰居借個油鹽醬醋,幫忙看個孩子照顧寵物,家庭生活的私密性無限放大,以前共用廚衛帶來的頻繁互動,包括爭吵與糾紛都消失了。與此同時,共用小區電梯、綠地等共有設施和公共空間引發的矛盾糾紛則不斷增多。不同群體工作節奏和生活節律的差異,使大家生活行動的時間分布無法統一,老年人要早起鍛煉身體,年輕人卻賴床不起,老人們在小區里放著音樂打太極拳、跳廣場舞都可能引來年輕人的不滿。三是小區管理復雜化。以前,無論是住單位公房還是政府公房,房屋和公用設施維修以及居住區保潔、保安等管理問題,都有相應管理部門負責。現在不同了,必須繳納物業費,聘請專業的物業公司來對小區共有設施進行維修管護,對小區公共空間進行保養和管理,還要繳納住房維修資金來應對共有設施的大型維修和更新,等等,這個過程中要處理的互動關系和事件,其復雜性和難度遠超從前。四是小區功能簡單化。單位建設居住區時,會優先考慮通勤問題,一般都是毗鄰工作地點建設,且小區功能相對完備,大量公共活動需求都可以在小區內滿足。現在,職住分離已成常態,越是大城市,這個問題越嚴重。不僅職住分離,城市功能分區還帶來人們休閑購物、健身娛樂等社會活動與居住空間的分離,住宅小區幾乎只剩下純粹的居住功能,一些住宅小區集中又遠離中心城區的地方甚至形成“睡城”。這進一步弱化了人們在小區內的社會性需求,但也同時增強了人們對小區滿足其生活化需求的期待,等等。
綜上,居住的革命在城市社會中塑造出新型社會空間,成為城市社區治理的空間基礎。如何認識其空間特性,尤其是具有中國本土意涵的特性,進而辨析其對于城市社區治理的學理意義,是本文要回答的主要問題。
二、相關研究綜述
許多研究者都在關心居住模式變化背后的深層變革,以及由其帶來的政治社會后果,其中最受關注的,是產權性質變化及其影響。從公房向私房的變化,意味著人們獲得了房屋這一重要生活資料的完整支配權。俗話說,“有恒產者有恒心”,房屋從公有財產變成私有財產,城市居民從單位福利分配體系的依附者,變身為獨立的財產所有者,這個轉變不可謂不深刻。產權性質的變化必然帶來人們對產權權益的主張,權利意識由此產生,維權行動開始出現。特別是近些年來,針對開發商和物業公司的維權運動、針對政府公共建設的鄰避運動等城市社會運動層出不窮,城市居民自主選舉業主委員會實行業主自治也日益普遍,城市物業糾紛已經進入高發期。[2]一些學者從這些新生社會現象中,發掘出非常重要的學術意涵,認為這意味著中國人公民意識的集體覺醒,公民社會正在形成。[3]在這種視域下,行政化日益嚴重且越是改革越嚴重的居民委員會,幾乎已經喪失了自治屬性。[4]這個自治組織似乎已成為不可救藥的怪胎,早已讓人對通過其實現基層民主喪失了耐心和信心,學者們把興趣和熱情毫不吝嗇地投向了新生的業主自治運動,業主委員會便肩負起開辟中國基層民主新局面的歷史性重任。這個邏輯被學者歸結為“行動鍛造公民,抗爭生產社會,維權改變中國”,即“居住的政治”。[5]不過,這種研究方式受西方社會理論影響過重,近來正在受到一些批評和反思,特別是針對其簡單比附西方“社會運動”“市民社會”等理論,在“私有產權”“社會運動”“公民社會”這幾個概念之間做簡單的線性關聯,卻忽視其背后的復雜社會環境。[6]筆者以為,這類研究存在的主要問題,是將業主群體從其生活的社會空間孤立出來了,更將其片段化的維權行動同完整的小區生活割裂,以至對這個群體及其行動的政治社會意義做了夸大解讀。實際上,維權之后的業主自治,才是業主生活更主要的面向,也是小區治理的常態。[7]如果將業主維權和業主自治都納入小區治理的視域中,就會認識到,二者本質上都是業主這個陌生人群體如何通過集體行動實現公共利益的問題。業主的集體行動是在住宅小區這個社會空間中展開的,辨析后者的空間特性,有助于對集體行動的復雜性形成更恰切的認識。
業主維權研究至少還在關注住宅小區內的空間現象,可一般的城市社區治理研究,卻往往忽視這個空間基礎,不去分析空間特性對社區治理事務的塑造,也不去分析其對居民組織起來形成集體行動的客觀條件,造成許多研究結論失之于理想。西方學者對都市空間的經驗研究,曾經推動了社會學的空間轉向,“關注城市空間對人的意義以及創造容納社會生活的場所的行為”。[8]在這里,空間顯然不只是背景因素,也不只是被簡單作為研究對象,更重要的是探討空間對于行動者的塑造,對社會結構與社會關系的影響,這也離不開對空間自身特性的揭示。對社區治理研究來說,需要將空間實實在在地引入到對治理經驗的考察和分析中來。筆者認為,住宅小區構成了一個非常獨特的社會空間,其空間特性包括集合式建筑空間與高密度居住空間兩個維度,也就是“中國式小區”。
三、集合式建筑空間:集合住宅與封閉小區
中國式小區在建筑空間形態上,表現為若干棟集合住宅與圍合式公共空間構成的大型封閉式小區。
集合住宅是住房私有權,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建筑物區分所有權所存在的物化空間,它在客觀上給定了人們實現其產權權益的空間關系。高密度居住則是產權人或者擴大到全體居民,依據產權關系所形成的社會空間,它是人們實現其產權權益必須關切到的包括但不限于相鄰關系在內的社會關系。
“集合住宅”應該是來自日本的概念,不同國家叫法不一,指的是多戶住宅構成的一種建筑形式。《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對“多戶住宅”的定義是“在一幢建筑內,有多個居住單元,供多戶居住的住宅,多戶住宅內住戶一般使用公共走廊和樓梯、電梯”。集合住宅由來已久,更是隨著現代城市的發展而普遍化。著名的“馬賽公寓”被公認為現代集合住宅的里程碑作品。這棟公寓大樓共有18層,有23種不同的居住單元,共337戶,可供1500~1700名居民居住。除了住宅外,這棟大樓的7-8層是商店和洗衣房等公用設施,17層有幼兒園和托兒所,樓頂則是屋頂花園和健身場所等。這正是當下我國城市最普遍的住宅樓結構,當然,其中的公用設施全部被轉移到住宅之外,與其共同構成了功能完善的居住小區。不過,盡管集合住宅源自西方城市,但它現在卻并非西方城市居民主流的居住形式。當時開發商們建設集合住宅的初衷是為了解決工業化帶來的工人住房困難問題,而在二戰以后,集合住宅所具有的土地利用率和居住容納率高等優點,使其成為政府重建城市和更新城市的首選建筑形式。但是,集合住宅也存在天然的缺陷,居住擁擠必然影響舒適度。于是,越來越多的中產階級搬離這些位于中心城區的集合住宅,到郊區購買屬于自己的獨立住宅。汽車工業的發展進一步助推了這種居住行為,于世界城市化史上著名的“城市郊區化”(或者叫“逆城市化”)由此產生。[9]在美國,擁有一套郊區獨立住宅也成為中產階級“美國夢”的重要內容。與此同時,位于中心城區的集合住宅,則成為政府保障性住房的主要供給方式。大量城市低收入階層,包括少數族裔、外來移民、邊緣群體等便匯集到這些被高收入階層和中產階級拋棄的高層集合住宅中。這里問題叢生,矛盾多發,更是戰后美國等西方國家城市運動的主要策源地,造成了發達國家城市中心區的“社會塌陷”。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西方國家開始推進以振興中心城區為主的新一輪城市更新,加上大城市日益嚴重的交通擁堵放大了職住分離的不適,部分高收入階層開始重新搬入中心城區,出現了所謂“再城市化”現象。“再城市化”運動伴隨的階層排斥和社會不公,引發劇烈的權力沖突和城市社會運動,這也是西方城市社會理論尤其關注相關議題的社會基礎。[10]不過,并不能認為“再城市化”會改變西方發達國家城市的居住形態。實際上,能夠購買中心城區集合住宅的幾乎都是高收入階層,而且這樣的集合住宅與低收入階層居住的集合住宅完全不能同日而語,前者都是位于黃金地段的豪宅,戶型寬敞、設施一流,且居住密度很低。
可以用一組數據來呈現集合住宅在不同國家城市居住形式中的比重。2001年,美國住宅總計1.19億套,其中獨立式住宅占76.8%,美國人普遍認同的標準是,一套住宅中每個房間使用超過1人就算擁擠。[11]2008年,日本3 300萬棟住房中,獨立住宅占91.23%,三大都市圈中,關東大都市圈獨立住宅占86.87%,中京大都市圈占91.49%,近畿大都市圈占90.84%。[12]我國缺乏相應的統計,但無論從實踐經驗還是學界研究來看,集合住宅已成為我國城市最主要的居住形態。考慮到我國人多地少的基本國情,集合住宅更是被認為是區別于西方的“中國式居住”的必然選擇。進一步看,我國集合住宅不僅數量多,而且具有明顯的高層化特點。一般來說,7層及以上住宅屬于“高層住宅”,以此為標準,美國2001年7層及以上的住宅只占1.8%,日本7層及以上住宅占9.02%,即使是首都東京,高層住宅比重也只有19.43%,15層以上住宅更是只有2.52%。[13]相比之下,我國城市的高層住宅則是住宅形式的主流。
圍合式公共空間是中國式小區在建筑空間形態上的另一重要特點。圍合式公共空間,是指在集合住宅之外到城市市政空間之間的、通過明確建筑邊界區隔開的業主共有空間。圍合式公共空間與集合住宅組合在一起,就成了我們常見的封閉小區。封閉小區的設計理念源自“鄰里單位”,是單位大院的延續。[14]國外盡管也存在封閉小區,但并不主流,規模也比較小,主流形態是街區制,即專有(私有)住宅之外便是城市的開放式市政空間。[15]開放式的街區制下,業主的共有共用部分只是走廊、電梯等室內空間與設施設備。這樣的空間格局中,住戶之間僅在使用少量共用設施設備時打交道,走出公寓大門,就進入市政公用空間,不再屬于居住生活的一部分。在物業管理上屬于“大廈型物業”,即物業管理活動主要發生在封閉的樓棟內。封閉式小區存在的圍合式公共空間,是業主共有共用部分,是業主在日常生活中要頻繁發生互動的場所,包括空間利用沖突,比如群體活動對場地的爭奪、噪聲污染等等。圍合式公共空間的存在,增加了業主生活便利性,但也相應增加了很多管理事務,是物業管理的重要方面。大型封閉式小區所存在的管理事務與公寓或小型小區的事務完全不在一個數量級,而且復雜程度更高。
居住在集合住宅組成的小區里,意味著要承受獨立住宅所不存在的問題。這些問題可以大致分為三類:一是建筑形式衍生的問題,二是集合居住產生的相鄰關系問題,三是高密度居住衍生的問題。建筑形式衍生的問題主要有:集合住宅本身具有的居住舒適度缺陷;住宅毗鄰存在的安全問題連帶性,最典型的就是火災,一戶著火,很容易因建筑物相連而蔓延;高層建筑的高空拋物、高空墜落等問題,高空拋物既造成小區環境衛生問題,又存在造成傷亡事故的可能,有媒體做過調查顯示,61.56%的人遭遇過高空拋物,15.88%的人被墜物砸到過,30克重的物體從4樓落下,能讓人頭頂起腫包,從8樓墜下,可致頭皮破損,從18樓掉下,會砸碎行人的頭骨,從25樓下來則可致人當場死亡。而這個重量僅相當于半顆雞蛋。[16]近年來由此引發的訴訟案件更是不勝枚舉。集合居住產生的相鄰關系問題主要是:房屋裝修對建筑物安全的影響,相鄰居住產生的油煙、噪聲、漏水等糾紛。集合住宅中存在大量的建筑物共有共用部分,即使正常使用都可能影響他人,更不要說一些過度聲張個人權益而侵犯他人和公共利益的行為,比如飼養寵物問題。至于第三類問題,高密度居住幾乎是集合住宅必然形成的居住樣態,也是理解“中國式小區”的第二個關鍵詞,需要單獨論述。
四、高密度居住空間:擁擠效應與復雜鄰里
高密度居住空間是我們這個人口大國的必然選擇,即盡可能利用有限的土地承載更多人口。從新中國成立后,早期的低層(1~3層)、多層(4~6層)高密度職工新村、單位小區,到21世紀以來主流的高層、超高層高密度住宅小區,無一不是高密度住宅小區。與獨立住宅組成的住區相比,集合住宅組成的住宅小區,單位面積上承載的人口數量顯然要高出許多。中心城區的高密度居住最為明顯,不可替代的區位優勢使其土地價值寸土寸金,加上中心城區大多通過舊城改造方式供地,單塊開發土地面積往往并不大,這進一步推高了其新建住宅小區的居住密度,常常達到1500人/公頃,比如廣州越秀區,新建小區容積率幾乎都超過5.0,為數不少的超過8.0。[17]2014年的《成都市城市規劃管理技術規定》中,主城區住宅容積率普遍在4.0甚至更高。筆者在深圳羅湖區調研,更是深感當地住區人口密度之高。我們去過的一個名為新天地名居的小區,用地面積僅1萬多平方米,建筑面積卻達到10萬多平方米,容積率高達9.0,這個小區由5棟31層的超高層塔樓連接組成,居住著1 600多戶,四五千人口。
高密度居住帶來的問題可以歸結為“擁擠效應”。心理學上有一個著名的“擁擠實驗”,1962年,心理學家約翰·卡爾霍恩利用小白鼠做了這個實驗,他發現小白鼠密度達到正常密度的2.5倍以后,其行為活動出現明顯異常,即“行為淪喪”:部分強壯的小鼠更為狂躁和具有攻擊性,另一部分小鼠則出現“病理性退縮”。這種高密度帶來的行為異常便是“擁擠效應”。[18]現代大城市的擁擠已成為常態,無論是上下班高峰期的道路擁擠,還是休閑高峰期商場、廣場、公園的人員擁擠,都讓我們在享受現代化城市生活的便利性的同時,不得不忍受與更多的人擠在一起,擁擠已成為“城市病”的代名詞。而從居住區來看,擁擠意味著上下班時的電梯擁堵,意味著小區公用設施更高的使用強度,意味著頻繁忍受他人行為負外部性帶來的侵擾。擁擠對人們心理與行為的另一個重要影響是,它進一步強化了人們對居住和家庭生活私密性、舒適性的需求。從擁擠的城市道路和公交地鐵上回到家里,人們渴望的是不受侵擾的身心放松:關上房門享受私密生活的自由與愜意、溫馨與甜蜜,或者到小區花園、廣場享受家人一同活動的親密和放松。這種情況下,人們在小區內的社交需求會降到最低,陌生者的介入往往會變成不禮貌的侵擾。居住空間的時間是那么有限而且寶貴,這就使得任何的侵擾都變得不可忍受,而人們對侵擾的反應也就很容易變得急躁和粗暴。一顆小石子都可能讓人泛濫,雞毛蒜皮都會掀起波瀾。冷漠與暴躁,不過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
群體的陌生化會放大這種擁擠效應。在一個熟人社會中,人際互動預期長久且穩定,人們對社會支持的需要又會強化地緣關系的重要性,親密交往的功能需要會一定程度上替代私密生活的需要。在一個陌生人組成的社會空間中,無論是交往預期還是社會支持需求都大為弱化,而人們對生活私密性和自由性的需要則會壓倒對親密的地緣交往的需要,親密交往則更多安排在居住空間之外的城市公共空間中,通過血緣、業緣關系來實現。在一個擁擠的熟人社會中,人們基于長久的交往預期和社會支持的需要,會對生活交集中的接觸與摩擦,有更高的耐受度,個人行為也會更多考慮到機會成本問題,社會輿論、群體制裁才會成為可能。而在擁擠的陌生人社會中,這種耐受度會顯著降低,機會主義行為的成本更低,人們往往更容易走極端,要么自由而且冷漠,關起門來過日子,要么暴躁容易沖動,蠅頭小利都會變成意氣之爭,互不相讓,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很容易擴大化,變得難以收拾,事情非要分出個是非對錯。
高密度居住產生的另一個典型問題是復雜鄰里。鄰里關系也就是地緣關系,中國人常講“遠親不如近鄰”,這是集體生存經驗的總結,意思是鄰里關系是最便利的社會支持網,可以幫我們應對生活中的不確定性。在流動性極低的鄉土社會中,地緣關系具有先賦性和不可選擇性,社會交往必須在給定的地緣關系網中展開,人們就傾向于維護這種關系。隨著社會流動增加,地緣關系最先受到沖擊,其可選擇性的一面凸顯出來。在城市社會中,地緣關系在人們社會支持網中的作用趨于邊緣,親緣、業緣與趣緣關系更為重要。正如上文所說,地緣交往的內在動力是不足的。在這種情況下,大型集合式空間與高密度居住形式,共同塑造了陌生人社會鄰里關系的特點,筆者稱之為“復雜鄰里”,它具有“兩高一低”三層內涵:一是社會關聯度低。對地緣關系的社會支持需求弱,社會交往頻次稀少,且有限的交往也大多只是單一交往,不可能產生鄉土社會那種附著了人情面子的深度交往,就很難形成社會關系網,不能發育出社區性的社會資本,彼此的社會關聯程度比較低。二是生活關聯度高。一方面,日常生活中共同使用小區共用設施設備和公共空間時,必然發生互動和相互影響,另一方面,居家生活時也要受到上下左右鄰居的影響,比如樓上樓下的漏水、噪聲問題,房屋裝修改造承重結構問題,陽臺滴水問題,等等。也就是說,日常生活中鄰里之間不得不產生相互影響。三是關系脆弱性高,即關系很容易因為利益分歧和沖突而破裂。原因很簡單,社會關聯度低,就造成關系缺乏功能依賴的長期穩定預期,缺乏由此形成的人情潤滑和維系,一旦在生活中發生利益碰撞和沖突,雙方都傾向于一次性計算和分清是非對錯,很容易導致關系永久性破裂,且缺乏社會性的關系修復機制。這就是鄰里關系的矛盾性和復雜性:一方面,日常生活需要共處,另一方面,每個人卻以為足以獨處,“互不相關”。[19]顯然,如果是獨立住宅和小型社區,鄰里關系就會是社會關聯度與生活關聯度都很低的狀況,就不會產生如此明顯的矛盾性與復雜性。
五、中國式小區的治理意涵
此時再回頭思考“居住的革命”的問題,應該可以認識到,中國城市的居住革命產生了以集合式的高密度的居住空間,而且是一個陌生化的社會空間。這樣的居住空間既分布在城市中心區,也廣泛存在于新城區,這樣的社會空間構成了我們城市社會的基礎單元。西方發達國家的城市空間格局和社會單元具有更為明顯和徹底的階層分化特點,其主要發生在中心城區的、以邊緣群體、特殊群體為主體的社會運動天然帶有反抗階層分化、爭取“被認可”的權利的基因。而以中產階級為主體、低密度獨立式居住為主要形態的社區,也與我們高密度集合式居住的社區完全不同。在我們的社區中,陌生人之間的擁擠效應所產生的人際交往問題、社區整合問題以及社區事務的數量、復雜程度等,都不是前者可以比擬的,在這樣的基礎上,無論是實現業主自治也好,還是居民自治也好,都面臨先天制約。拋開這個基礎,就會犯將問題簡單化的錯誤。
比如,盡管從表面看來,房屋產權性質的變革使中西方城市社會具有了相似的產權基礎,成了“業主”的中國人也表現出積極的維權意識。但如果據此就匆忙得出所謂“公民社會”形成的判斷,就顯得有些草率了。完整的公民責任還應包括對公共責任,具體到小區生活中,便是能夠合作起來完成公共事務治理。正如本文一再強調的,大型封閉小區所存在的共有設施設備與共有空間的使用和管理問題,其復雜性和難度,是西方的城市市民不能面對的。如果說面向資本或權力的向外維權,更能體現西方城市市民的權利意識的話,那么,在小區公共事務治理中的向內維權,則更能代表中國城市市民的權利意識。實際上,以此來衡量的話,“私民社會”似乎還更恰當些。[20]
更重要的,其實還不在市民權利意識上面,否則,這里面似乎暗含著對國民素質差異的評判。實際上,上述差異主要還是與空間基礎差異有關。從小區級公共事務治理來看,在歐美等發達國家的城市中,即使是集合住宅,也主要作為出租公寓和政府公共住房,無論是哪種,居住者都是租戶為主,租戶也主要是剛就業的工薪階層和低收入階層,而其所有者要么是政府,要么是私人老板。我國就不一樣了,除了部分政府公租房外,集合住宅幾乎都是私人所有。這里產權屬性的作用就體現出來了,簡單說,在住宅維修管理等事務中,所有者的責任是最大的,而接受所有者委托的管理主體(如物業公司),要在上述事務中頻繁與所有者和使用者打交道,一個簡單的道理是,所有者數量多少對交易成本的影響是決定性的。即使面對使用者,管理主體也可以借助所有者的力量施加更有效的影響。
筆者認為,居住革命在我們的城市基層治理語境中的最重要含義是,如何達成有效的集體行動,以實現真正的城市基層社會空間的善治。當下中國式居住所形成的高密度陌生化的社會單元,從基層治理主體的關系角度看,無一不面臨交易成本高的問題。簡單來說,物業公司與大量分散的業主之間、大量分散的業主與業主委員會之間、居民委員會與大量分散的居民之間、地方政府和執法機構與大量分散的居民和治理對象之間,都存在無比巨大的交易成本,任何兩方都呈現出組織化程度不對等,進而產生行動能力不對稱的問題。比如,分散的業主,難以對物業公司形成有力量的制衡,就只能使用拒繳物業費這樣本質上兩敗俱傷的粗糙維權手段,同樣的,分散的業主也難以監督由少數人組成的業委會組織,后者就可能出現“代理人失控”問題。反過來,物業公司也難以通過正常手段約束分散的業主。筆者曾將這種狀況稱之為“雙向不對稱”的結構性困境。[2]要改變這種廣泛存在的制約基層治理的“一對多”的結構性困境,關鍵在于使大量分散的業主能夠有效組織起來,實現集體行動。組織起來,才有力量,才能更有效地化解身邊的小事,才能更好地維護自身合法權益,才能更好地實現不同主體之間的協作共贏。而這一切,都建立在正確認識“中國式小區”的空間基礎上。
在上述意義上,中國式小區,即高密度陌生化社會空間,是我們認識和理解我國城市社區和社區治理的起點。
說明: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項目“多元共治視角下城市社區物業糾紛化解機制研究”(18YJC840036)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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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ese Style Housing Estate: The Spatial Foundation of Urban Community Governance
Wang Defu
(School of Sociology,Wuhan University,Wuhan430000, China
Abstract:The reform of the housing system has brought about a profound residential revolution.The local connotation of the residential revolution is the Chinese residential community, that is, the social space unit formed by the collective building space and high-density residential space, which is the spatial foundation of urban community governance in China. Collective building space refers to congregations and gated communities, while high-density living space generates crowding effect and complex neighborhood problems. Thus, high-density stranger community is formed, and the complexity of public affairs and the difficulty of self-governance are very high. How to achieve effective collective action in high-density estranged communities and realize effective governance of community public affairs is an important local governance issue brought by the residential revolution, and also the starting point for knowing and understanding urban community governance in China.
Key words:Chinese style housing estate;stranger community;collective action;community governance
責任編輯:王? 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