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峰
第二天,接近黃昏,他們找到了安娜。老虎崖谷底地勢比想像的復雜,灌木叢,亂石,溝壑。一個搜救隊員先發(fā)現了她的手機,距離十幾米遠的地方,安娜在那兒,脖子摔斷了。我不幸成為了目擊者,這類死亡事件,無論與你有關與否,都難免被懷疑和猜忌。不幸中的萬幸,作為唯一在出事現場的人,可以在某些細節(jié)和對話上作必要的修改和刪除,這樣做并不意味著就是陰謀,只是不想讓事件更復雜化。我想告訴你的是,轟動各媒體的墜崖事件的確是一次意外,而我驚魂未定,但無需擔責。
這個時代的特征就是人們普遍性的記憶短暫,凡事的關注度都不會持久。我不會那么容易忘記,互聯(lián)網也有記憶,在某個搜索引擎上輸入安娜的名字或安娜與老虎崖,相關事件的訊息便跳將出來。那天我被電腦屏幕上的一條大標題吸引了,《墜落的天使》,驚詫之中看了下內容,也無新意,標題黨屬性,吸人眼球罷了。我認識安娜三十多年,她不是天使,一個患有白化病的普通女子。只是,我仍無法相信,不幸有時就那么簡單地發(fā)生,突如其來不經意的一個舉動,竟然比苦心計劃還奏效。
“來,就這兒。”她盯著我手里的相機鏡頭,佳能單反,沉甸甸的,沉到出乎我的意料。從鏡頭里看,遼闊的蒼穹一下子在眼前打開,巨大無邊,讓人為之一振。安娜張開雙臂,以一種飛翔的姿勢,說了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話,然后,她就不見了。我抬起頭,在她空出來的那地方,一株累年青柏的枝杈兀自斜刺插入,給空曠的天空增添了幾分寥寂。
至今,我不知道從老虎崖頂到谷底有多高,我知道安娜墜崖之后,老虎崖景區(qū)在那地方豎起一塊牌子以警示游人:不要在危險處拍照。
我也很快就走了出來,將這年六月份的一個上午和老虎崖事件拋到腦后。一度,我真的就這么以為,天,安娜死了,我與她的故事結束了。可是,我發(fā)現自己總情不自禁哼著的一首歌,竟然與安娜時常唱的是同一首,我太熟悉這歌兒了,熟悉它的旋律和歌詞……
我開始講這個故事,只有當母親,當女性死亡時,故事才講得下去。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一位好萊塢爛俗編劇所言。
安娜不叫安娜,安娜是她在十八歲生日時給自己的禮物,Anna,優(yōu)雅,文靜,從容,也意味著意志堅定。
我第一次見到安娜大概六七歲,那時我家住城市偏西的地方,一棟老式房屋,這片地有幾十棟相似的舊房,每棟八戶到十二戶人家,遠近就一家名叫“太平”的副食品商店,還有一家糧店。舊屋改造姍姍來遲,但說來也就來了,居委會在這年走訪每戶統(tǒng)計常住人口,不時在晚飯桌上,聽爸媽說起這事兒,這家那家未來樓房的面積,人口多的不一定住大房,隔壁王奶奶就一個人,不虧,最劃不來的是戴家,仨兒子倆閨女,不知道哪兒得來的消息,凡動遷戶院內的哪怕雞窩大的棚子也算在新房的面積當中,戴家上下緊鑼密鼓用撿來的碎石磚頭和瓦塊搭建小房,不過,院子就那么大,甚至都不能稱之為院子,一個過道而已。王奶奶不喜歡樓房,住進去后整天罵罵咧咧,這人不跟豬一個樣嘍,一個屋吃一個屋屙。王奶奶懷念隨意就能串個門子,隔著墻頭拉呱,一眼就瞧得見左右街坊晚飯吃什么的過去,夏天我爸點燃艾草熏蚊子,王奶奶總是要過一把丟過道里熏熏自己家的蟲子。
王奶奶家來了一個遠房親戚。那天一出門,幾個鄰居小伙伴圍在王奶奶院門外嘰嘰喳喳,嘀嘀咕咕。我湊過去,嚇一跳,門里站著一個外國小女孩兒,臉上和裸露的皮膚呈粉白透明色,睫毛和眼眉幾乎跟皮膚一個顏色,頭發(fā)淺黃,也接近于白。昨晚兒聽媽媽跟爸爸提起王奶奶這個外甥女兒,打結婚再沒來過,又說,“那個孩子……”媽媽回頭見我瞪著眼睛在聽,就沒再出聲,她不喜歡我聽大人說話,尤其一個孩子不該聽到的。我從來不知道媽媽認為的不該孩子聽的話是哪些,她總在家里說話,冷不丁想起我,話說半截就咽了回去。
外國小孩兒都是在電視上見的,這個可是活生生就在眼前。女孩兒差不多跟我一般大,細條條的,穿藍底碎花蓬蓬肩的裙子,警惕的眼睛從這一個的臉上轉到另一個的臉上,嘴唇緊緊抿著,不畏懼,不羞澀。我盯著她看,就像看童話里的公主,雖然她除了膚色奇特,其他都很平常,頭發(fā)軟塌貼著頭皮,指甲咬得亂七八糟,指甲縫里有黑泥,胳臂上有蚊子叮咬的紅包和結痂。
“你家在哪兒?”我一開口,小伙伴也跟著問,“對呀,你從哪兒來?”
“你是坐飛機來的嗎?”
“你幾歲?你叫什么名兒?”
“她不說話,她是個啞巴。”
一個女人出現在女孩兒身后,瞇縫著眼睛,這女人的頭發(fā)密實,短短的,仿佛在頭上扣了頂黑帽子。
“小翠,屋里來。”女人又沖我們說,“別圍在這兒,走走走!”
我們一哄而散,有個小小子怪聲怪氣學女人說話,“小翠,屋里來。”
“嘻嘻,她叫小翠,我二姨也叫小翠。”
街上有走過的街坊叔叔阿姨,我們搶著報告,“王奶奶家有個外國小孩兒。”
聽我們說話的大人搖頭,不以為然的樣子。
毫無疑問,小翠就是后來的安娜,我問過媽媽她為什么是外國人,媽媽說,“她不是,她是……”媽媽覺得跟我解釋清楚白化病是很傷腦筋的事,干脆不理我的茬兒,“去,一邊去,不該問的別問,”又警告我,“別招惹她。”媽媽是要我離她遠點兒,但我理解成了另一個意思。多年后,當我和安娜在同一所大學校園“建立”起友誼之后,回憶過往,我調侃,“誰有幸與一個‘外國女孩兒為鄰。”安娜聳聳肩,“走到哪兒,我就像個被參觀的動物,怎么辦呢,人活著就得承擔在這世上的命運。”
那時候我們都玩瘋癲了,跳房子,捉迷藏,猜夢——猜謎語,撞拐,踢毽子,拍花巴掌,幾顆小腦袋湊一起看小人書,這些時候,我能察覺到小翠羨慕和躍躍欲試的眼神。王奶奶有時出來托付我,“桃子,帶上小翠啊,小姊妹一起好好玩兒。”
然而,小翠不肯加入我們,她就只站在門內或墻根陰涼地里觀望,啃著指甲。我們跟她說話,多半她都不吭氣。那回戴家的丫頭給出一個謎題讓我們猜,“兄弟七八個,圍著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全撕破,說的是什么?”我們沒有猜對的,竟然有個小小子說是豬八戒,被旁邊的一個彈了腦錛。陰影地里的小翠開了腔兒,聲音細弱無聲,我們都沒聽清她說什么,我追問一句,她抿了抿嘴唇,“蒜頭。”戴家的丫頭拍著手說,“對嘍,就是大蒜頭!”
有一天我在院子里聽到墻另一面小翠在唱歌,那可是我最愛的動畫片里的歌兒,“露露露……能給人們帶來幸福的花兒啊,你在哪里悄悄地開放,我到處把你找……幸福的花仙子就是我,名字叫露露不尋常,說不定有那么一天,就來到你身旁……”
我搬個小凳子踩上去趴墻頭,小翠依在奶奶家的窗臺,手里把玩一串鑰匙,歪著腦袋,她唱歌的聲音跟說話不一樣,又清脆又歡快,我禁不住跟她唱,可我一發(fā)聲,她便停下了,她看我,我看她,我說,“你為什么不跟我們一起玩兒?”
她將鎖匙環(huán)套在手指上轉著圈,不小心轉到了地上,她撿起來后背過身,說,“太陽太曬了,我不讓太陽曬我。”
我把這句話說給小伙伴聽,他們都樂不可支,“她為什么怕曬?是怕曬黑嗎?”
“她那么嬌氣,是怕曬糊了。”
到小翠再出現在門口,有小伙伴就沖她喊,“我不讓太陽曬我,嘻嘻嘻。”
一個星期后,小翠跟她媽媽離開了,到秋天,我入學,轉年開春,這片地舊房拆遷,接著,我們搬進了新樓房。我家跟王奶奶家隔幾樓,她常跟老鄰居在一個花壇那兒曬太陽,誰要是找她不能去家里,到花壇那兒一找一個準。王奶奶的身體不太好了,我上初中時,小翠來跟奶奶一起住,她轉到我就讀的中學,我和她同一學年不同班,偶爾遇見笑笑就過去了。她已經失去了神秘感,她有病,雖不是傳染病那般可怕,但與常人有異,保持著距離最好。她沒有變化的就是不主動跟人表現出親熱,或許因此沒有固定的要好伙伴一起上學放學,看到她時多半都是形單影只。三年時間,我和她有過近距離接觸,一次,僅一次。
學校所有的科目,體育課是我最厭煩的,每每跟一兩個臭味相同的女友想法逃課,有時出不了校園,女廁所也成了我們暫避一時之地。那個星期二的體育課上到一半,體育老師在指導一個叫尹玉的女生做自由體操,老師站尹玉身后,雙手掐她腰間,“注意下腰,彈跳時腿要有暴發(fā)力。”
我跟同桌的丹丹使眼色,悄悄向后退出隊伍,朝操場一端的廁所溜去。確定不會被發(fā)現之后才笑出來,“孔大頭就是個流氓,‘不錯,挺胸,抬頭,后背繃直,雙腿分開,他就沒指導過我!”丹丹是個胖乎乎的女生,說話嗓門兒大,直來直去。
“你沒人家漂亮。”
“他這樣的早晚會被人打死。”
我和丹丹在廁所門外嘻嘻哈哈個不停,越說越興奮,聲音也越來越大。
“知道吧,胡美麗交了個社會朋友。”
“她自己就是個社會人,又盯上珊珊了,我見珊珊的紗巾到了她脖子上。”
“她跟孔大頭一樣也早晚會被人打死。”
我們說的胡美麗是班上的一個女生,連班主任老師都感到頭疼,打扮得花里胡哨,愛斜眼看人,一副瞧誰都不順眼的樣子,身邊有幾個馬屁精,常找別人茬兒打架,老實的同學被她盯上了,只能“花錢消災”。
“桃子,桃子!”廁所里傳來喊聲,把我和丹丹嚇得不輕,廁所里這會兒怎么能有人。我進到里面,一時不適應里面的灰暗。
“桃子。”一扇隔斷間半截門板上露出小翠白月光般的臉。
“天,你在這兒干么?”
“你帶衛(wèi)生巾了嗎?”她可憐巴巴道。
我無比詫異,“你,在這里待了半堂課!”
她點點頭,“沒見到認識的。”
我回頭問丹丹誰有可能來了大姨媽,丹丹說,“那就得問胡美麗了,她來不來都備著大姨夫,她沒準日子。”
我和小翠“撲哧”笑出來,我說,“你去問,我跟她基本上不說話,你們兩家住得還近些。”
丹丹說,“這也算理由嗎?”
我告訴丹丹跟小翠有關的童年往事,那會兒我們絕不肯相信她是病人,“我死都愿意得這種病。”
“她應該生在外國,跟白種人在一塊。”
“病就是病,外國人也有白化病患者。”
“將來她也得找個一樣的人結婚吧。”
“那是吧,這病遺傳。”
“再生個小白月光?咯咯咯。”
“結婚會很難吧,哪有那么合適的。”
“才不操心呢,越是奇奇怪怪的人結婚呀生孩子呀越早,等著瞧吧。”
這是我們在十幾歲時說的話,安娜掉下老虎崖是快二十年之后的事。
我搭上公費教育的末班車上了本地一所大學,按現在的標準,屬于三流院校。爸媽很滿足,只要上了大學,將來的工作就有著落了。他們把工作看得很重要,彼時下崗潮興起,家里的親戚相繼傳來消息,小姨舅舅叔叔伯伯都“光榮”了,而爸媽所在的大國營廠早已經處于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下崗遲早的事,不會遲,只能提早。只是爸媽沒想到,四年后,走出校門的大學生都要自謀職業(yè),我趕上了公費教育,但沒享受到政府包分配工作的福利。
校址地處偏僻,據說是由兵營改建的,校園林木掩映,四季花開,毗鄰鄉(xiāng)村和山色。周圍的荒地正大興土木,一兩年后,滿目荒涼所在聳立起高樓大廈,樓堂館所,還聚集了眾多的國外投資者,此地被謂之為經濟技術開發(fā)區(qū)。而我大學畢業(yè)后的第一份短暫的工作就在開發(fā)區(qū)一家外資企業(yè)。
我們住的寢室是一棟兩層高灰白色的建筑,樓上女生樓下男生,走廊一端是公共廁所,學校的浴室則每周五開放一回。寢室內墻壁泛黃,地板是土黃色,就仿佛無論如何也擦不干凈的樣子,到處是劃痕,踩上去咯吱咯吱響。屋頂比一般房子要高,吊著日光燈。203室,八張床位,四上四下,一個柜子,也是土黃色,被子統(tǒng)一軍營綠,一張長桌子。報到那天外省市學生由學校派出的車輛從火車站或長途車站接來,本地區(qū)學生自便。我不是最早到校,一個叫王榮的女孩兒先于我,她是改革開放以來村子里的第一個大學生,被“專車”送來的,所謂的專車也就是村里向城市送沙石的大貨車,送貨順帶著送大學生。床位事先安排好的,都貼著名字,鄧曉芹,楊朵,柴玉秀,白雪梅,金爽,陳娜。楊朵最后一個出現在寢室,她跟其他外市學生同坐一輛客車,她媽媽在接待處跟高年級的志愿者矯情會兒,質問為什么新生到校沒有見到一個老師或領導,顯然是覺得沒有被足夠關心重視。
楊朵媽媽進到寢室后,目光在我們幾個女生的臉上打量一兩秒鐘,原本我們在吵吵嚷嚷地自我介紹,詢問來自哪個地市,有什么特色,柴玉秀在我上鋪,她跳上去晃著兩條腿說,“今后四年,你都將是我的下級。”我一下對她產生了好感。
楊朵媽媽說了句“這么亂呢”,讓屋子里安靜下來,我們的笑臉在一張緊繃著的嚴肅面孔前變尷尬了,于是,轉頭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柴玉秀“嗖”地從上面跳下來,將地板跺得咚咚響。我的東西最少,因為可以隨時回家,王榮扛來的是一個大包裹,其他人都拖一只帶輪子的箱子,楊朵則是兩個簇新的大旅行箱,被報到處的兩個男生搬上樓。
“你的床?這不行,你不能睡上鋪。”我們都埋頭做自己的事,耳朵支棱著,聽楊朵媽媽說,“學校依據什么分配的床鋪,不了解一下實際情況嗎?”語調放緩了些,“跟誰換換吧。”楊朵說,“你還不走呀。”楊朵的聲音有股子懶散勁兒。
“這位同學,”不知道楊朵媽媽叫誰,我們都沒抬頭,直到我肩膀被拍了一下,“叫章小桃是吧。”名字在床架還都沒揭下來,楊朵媽媽自然看到了,“小桃哇,阿姨跟你商量下,我們家朵兒睡覺不老實,踢被子蹬枕頭的,真怕她會掉下來。”楊朵說,“你就不盼著我點好。”
“去,別不懂事,小桃,你跟朵兒換一下好吧,阿姨謝謝你了。”
“啊?”我一愣,完全沒想到,即使要換也得先問問楊朵的下鋪陳娜呀,怎么這一下子沖著我來了呢,因為我在她們進來時叫了聲“阿姨”顯出了幾分禮貌?
寂靜,凝固了一般。片刻,柴玉秀咳嗽起來,她一出聲,凝固就像攪動的蛋黃一樣散了,雖然沒有人說話,但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弄出了些細微的響動,而我仍然沒回過神兒。這時,王榮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說,“我?guī)硪恍┐髼棧约杭曳N的,可甜了。”她從一只小布袋里捧出幾捧大棗擱桌上,白雪梅伸手抓過一個在衣服上蹭了兩蹭,“嗯,真甜。”
柴玉秀遞給楊朵幾顆,“來,嘗嘗。”楊朵接過去,她媽媽喝道,“你不能吃,沒洗!”楊朵說,“不干不凈,吃了沒病。”
“女孩子不講衛(wèi)生,”楊朵媽媽轉而對我說,“小桃同學,你出來,阿姨跟你說句話。”聽不出來客氣,像班主任老師讓底下的同學交作業(yè)時的樣子。
楊朵說,“得了,別給我拉仇恨了。”
“怎么跟你說的,大人說話時別插嘴。”
“一個大人一個孩子說話時我可以插嘴嗎?”
“你還說?”
“你找校長去吧,給我弄個單間。”
“你!”
我說,“那就換吧。”
楊朵看看我,不置可否。
楊朵媽媽終于有了笑容,“喲,小桃你真是個好孩子,你是哪里來的?本地的呀,十幾了?十八,幾月份生日?喲,那你比我家朵朵大,你是姐姐,以后多照顧著朵朵。第一次離家這么遠,做家長的哪里放心得下喲,你還好,離得近。朵朵,快把你的東西拿出來收拾好,你看看都帶了些什么沒用的,這個柜子大概能用得上。”
我們偷眼瞧著這對母女把兩只旅行箱里的東西倒騰出來,除了衣物都堆在桌子上,杯子,掌心小風扇,化妝品,BB機,錄音機,磁帶,錢包,泡泡糖,老虎布玩偶,花露水,幾本書——我發(fā)現是我喜歡的三毛的書,跳棋,折疊鏡,相機(楊朵媽媽說誰讓你拿這個,你爸爸要問的),竟然還有一盒蚊香——她最怕蚊子叮咬,還有些雜七雜八我們叫不出名字的玩意兒。楊朵媽突然一抬頭,“怎么連個窗簾都沒有?”楊朵說,“前面就是操場,誰看你呀。”
“沒人看就不講究了嗎?你是女生,又不是那些禿小子,說你呀,但凡多用點功,考到北京上海去。”
這句話打擊到了除王榮之外的每個人。楊朵停下手里的活兒,“媽,要不你也留在這里得了。”
“說得輕巧,我把家就扔了陪著你?”
終于,這對母女停止了拌嘴,該分別了,楊朵媽媽又掃視我們一眼,在我這兒又展示了一下笑容。楊朵和她媽媽出去后,屋里幾個人面面相覷,一時都不知道說什么好。楊朵的一個小物件從桌子上滾落到地上,柴玉秀踢到一邊,“奇怪了,她怎么不問陳娜?”
陳娜自嘲,“大概嫌我太胖,萬一壓塌了床,把我們家的大小姐傷了怎么辦。”
“當大小姐回家當去。”
楊朵回來了,也太快了,大概只把她媽媽送到樓梯口,她說,“你們在說我媽是吧。”她幾步進來,仰面跌到床上——原本我的床,“我終于脫離苦海了!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樹上小鳥叫呀,我們大家一起來呀,唱出一個春天來呀……章小桃同學,我無所謂上鋪下鋪的,不過呢,我東西是太多了點,在下面要方便些,你看,這床下好塞進這兩個箱子。”
楊朵剛才無精打采的樣子變了,我們目瞪口呆看她又唱又叫。驀地,她停住,坐起來,“跟你們說,剛才我看見一個女生,那臉,白、白,是不是叫白癜風,好瘆人。”
楊朵一下子就暴露出她的沒心沒肺的個性,的確如此,她也是個被嬌慣壞的孩子,四年中,她跟寢室里的每個人都吵過架,雞毛蒜皮,誰在她睡覺時說話聲音大了,誰吃飯時沒喊她,打撲克對家出錯牌手太臭諸如此類。但她不記仇,你心里的怒火還在燃燒時,她差不多就忘記了這回事兒。事實上,楊朵跟我們的關系都不錯。她有錢,也大方,經濟技術開發(fā)區(qū)甫一建成,她請我們去咖啡廳喝過“苦水”,去酒吧蹦過迪,去卡拉OK唱過歌,她帶來的那架理光相機為我們在校園留下了無數張倩影。我們也常借她的衣服穿,除了身材壯實的王榮和超重的陳娜,而鄧曉芹瘦,金爽太矮小,最得便宜的是我和柴玉秀,三個人的個頭兒胖瘦差不多,柴玉秀大三談了戀愛,跟男友約會——也不過就在校園內樹林里走走——三天兩頭換件衣服,給男友造成了家庭富裕的印象。我、柴玉秀、楊朵屬于鐵三角的關系。這種關系后來起了變化,跟一個人有關,這個人就是楊朵眼下說的白癜風女生。
我心里不免一動,想到了小翠。初中之后,她進入二十四高中,全市有名的模范高中,高考錄取率高,而我和她幾乎就沒再碰面。會是小翠嗎?我正想著要不要和她們解釋一下白癜風和白化病的區(qū)別,屋里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門口,我一扭臉,天,真是小翠,剛要開口,小翠將食指豎在嘴唇上,點頭示意我出來。
樓梯口那兒沒人,小翠說,“我以為自己看錯了呢。”
“我真沒想到你會在這里。”
“為什么我不可以在這里?”
“我以為你會到外省市呢。”
“哪里都一樣,不過就為一張文憑。”她伸手將我肩上的一根頭發(fā)拿掉,“以后別再叫我小翠了。”
“嗯?”
“安娜。”
“安娜?”
“我改名字了。”
“哦。”
一時無話,我沒轉身離開是感覺她還有話要說,安娜背依樓梯,一只腳疊在另一只腳上,這是要聊下去的姿態(tài)。通常我算不上是個健談的人,但要是遇上對撇子的就不一樣了,從小到大,不乏好朋友。安娜是個例外,我想我們之間不可能成為朋友,雖不反感,但也沒有想走近的期望。
“你……”
“你,”
我們同時說,我笑了,“王奶奶老沒見了,身體還好吧?”
安娜搖搖頭,她不想談這個話題,“過兩天,你們就要軍訓了。”
“你不軍訓嗎?”想收回這話來不及了,安娜說過不能過多時間暴露在太陽下。
安娜聳聳肩,“我的病倒成了躲避很多事情的借口。”又笑道,“去年軍訓還能摸到真槍實彈,步槍都上刺刀,挺有意義的,今年就只剩下正步走、跑步、匍匐前進了,還能打打拳,花拳繡腿沒技術含量,又曬又累的,你得做好心理準備。”
“你怎么知道的?”
“跟學姐學長聊過的,還好,只有兩個禮拜,以前都是一個月。”
我印象中的安娜沉默寡言,有些孤僻,這番話倒讓我又刮目相看,剛報到就熟絡地稱起學姐學長了,或許之前我忽略了她的社交能力。我也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看她,安娜五官挺精致,童年時頭發(fā)淺黃,現在是一種深麥色,看上去有點異域風情。
安娜的頭向我傾了傾,聲音低低的,“你寢室的那個,跟她媽媽一塊來的,在報到處那碰上了,嚯,她媽媽那勁頭兒,跟個政委似的。”
“沒準兒就是呢。”
“這樣的人別招惹她,有其母必有其女,這一住就是四年,相處起來不會太容易。”我后來才體會到她這話的意義,安娜在高中時就住寢室,十二個人同居在一個空間里,她就是那會兒鍛煉和磨礪出與人打交道的情商。安娜還曾借我一本書,有關于提高情商方面的,而我只喜歡看小說,瓊瑤、亦舒、三毛,也看金庸梁羽生,汪國真的詩也余溫尚在。安娜那本書倒是被同室其他人翻得有皮沒毛的。我現在也覺得情商固然可以培養(yǎng)和修煉,很大的原因還在于個人的天份。我以為寢室里王榮的情商最高,農村來的女孩兒說話特別暖心,又誰都肯幫助,和事佬,誰跟誰鬧別扭她都兩頭勸合,在背地里也不議論別人,凡事都直來直去講清楚。寢室的衛(wèi)生幾乎就是她打掃的,從沒有過抱怨,也不在意我們嘲笑她鄉(xiāng)下妞兒。有一年假期返校,王榮帶來一大瓶蜂蜜,她村里有養(yǎng)蜂的人,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到真正的純粹蜂蜜。
大學生活在軍訓之后,就正式拉開帷幕。最初,面對“突如其來”的自由,不敢懈怠,也因由高中時期緊張的慣性,認認真真上課,小心與寢室同伴相處,更謹慎對待異性,每天的活動線路基本就是三點一線,課堂、餐廳、寢室,加上圖書室。沒多久,慣性就被打破了,轟轟烈烈奔赴大學生涯的快樂場。寢室的活躍是從陳娜買回一個呼拉圈開始的。她要減肥。
中午時分,總有些男生端著餐具在食堂門口吃飯,這樣就有機會看女生一個個從他們面前飄過,喜歡的女生走過時他們就相互調侃,大聲說笑,把女生稱作“仙兒”,每到陳娜經過,男生們鴉雀無聲。沒有女孩子不在乎男生的感覺,陳娜深受刺激。除了胖,陳娜其實挺好看,皮膚像剝了殼的鴨蛋,眼睛大大的,圓嘟嘟的鼻子,我們?yōu)樗郎p肥打氣時肯定她若身材苗條就是美人第二,排第一的則是由王靖雯改名王菲的歌星。楊朵有王菲的所有卡帶,我們最愛唱《我愿意》,這首歌也在某個時候成了203寢室的通行令,無論誰說句什么話,我們集體大聲說,“愿意為你,我愿意為你!”
一到晚上,寢室就上演呼拉圈表演項目,陳娜笨蛋,轉不幾圈喘著就敗下陣,雖然沒達到預期的效果,倒讓呼拉圈在女生寢室流行起來,學生會舉辦了呼拉圈友誼賽,以各女生寢室為參賽單位,203寢室進入了前五名。呼拉圈的熱度降溫后,緊接著,我們又學起了跳交際舞。
周末,學校食堂搖身一變成了舞廳,新生差不多都是伸長了脖子的旁觀者,不會跳,也不好意思。有一個人例外,安娜。第一次看安娜跟高年級學長跳舞真是驚艷,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女生又興奮又羨慕。食堂空間大,屋頂幾盞瓦數不高的燈光,昏昏暗暗。學生多是穿深色的衣服,黑壓壓一片,偶有幾個鮮艷的身影閃過便讓人眼前一亮,目光也就集中在這片亮色之中。安娜穿條白色的裙子——天已經冷了多少顯得不合時宜,她的舞伴則著白襯衫,他們跳得流暢默契,整場數他們兩個人耀眼。安娜在校園正逐步成為一個活躍分子,凡活動都能看到她,朗誦、唱歌、聯(lián)誼、社會實踐、演戲、游園踏青、英語講演——她是外語系的,也愛運動,羽毛球、乒乓球,如果個頭足夠還可能打籃球。有幾回,我在學校樹林的小徑上看到她跟外教散步,這地方通常是那些談戀愛的男生女生來的地方。安娜成了別人非議的對象——原本她屬于特殊的存在,她像一個反轉磁場,吸引著各種各樣的目光和背地里的議論。我們寢室也在說她,都是聽來的,她對外教投懷送抱,因為她想出國,現在就開始找能幫她的靠山。我?guī)缀蹩梢钥隙ā庇X——安娜跟外教不是那種關系,安娜落落大方,不像我們跟老師打招呼都臉紅,或者在外國人眼中安娜更容易交流溝通罷。
我們決定請安娜教我們跳交際舞,柴玉秀先提出的,“桃子,你跟那個‘浪里白條熟,你去問問她肯不肯教我們。”
安娜入學一周就得了這個綽號。學校公共浴池里,一片黃白皮膚的女生中,安娜白赤赤的身體格外引人注目,我不記得誰給起的,反正就這么私下里叫開了,我差點兒把“白月光”告訴寢室的伙伴們,忍住了沒說。
“沒有別的人選的話我去試試。”兩天前我跟安娜還坐在一起吃飯呢,為趕作業(yè)我去食堂晚了,飯廳里沒幾個人,安娜在一張桌上喊我過去,平時也總能在食堂看見,隔著距離,身邊也都有其他人。安娜說學生會搞男女生混合拔河比賽,問我要不要參加。我搖頭。安娜開導了我一番,大意就是可能大學這四年是未來所有日子里最值得回憶的,所以呢不能浪費光陰,多做點事,就算傻事錯事也是有意義的,不能將來回憶起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東西,有個詞叫虛度,懂吧。如果換作別人,我可能會跟她熱烈討論,面對安娜,只是安靜地聽著。她忽然問飯票夠用不夠用,這個月她有剩余。那時我們的伙食定量,用糧票,女生每月二十四斤,我還好,平時吃青菜的時候多,要改善就在某個周末回家。寢室同伴中只有王榮總是虧空,飯量跟男生一樣大,偶爾吃回帶肉的菜也都是我們——更多是楊朵接濟的。
那天跟安娜吃飯時不知道怎么又提到了王奶奶,安娜告訴我當初她媽媽安排她跟奶奶住,一來是照顧奶奶,還有其他考慮,就是要繼承奶奶的房子,奶奶自己沒有親生兒女。奶奶曾經也確有過打算,但變了卦,要把房子留給另一個遠親侄子,不過,安娜可以一直住到結婚嫁人。
我同情道,“誰照顧不是應該留給誰嘛。”
安娜聳聳肩,說起了別的。
安娜很熱心地教我們跳舞,從簡單的四步三步開始,她看了看楊朵的那些卡帶,選了王菲的《又見炊煙》作為音樂背景。
“挺胸,抬頭,別呀,別看腳,肚子收回去,不是讓你撅屁股,來,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對,只要踩到音樂的點了怎么走都行。”
當我和楊朵在舞廳磕磕絆絆實踐時——場上有好多都是女生跟女生,男生跟男生跳——問她,為什么不讓安娜教,楊朵是我們寢室唯一沒有跟安娜搭手學的,她只看只聽,悟性卻比我們都好,而王榮根本就教不會,兩條腿和胳臂就像四根棍子。
場上的音響很大,我和楊朵說話時得貼著耳朵,她說小時候她爸爸單位會議禮堂經常舉辦舞會,她媽媽總要她跟著她爸去——監(jiān)督,耳濡目染,熏陶得也差不多了。另外嘛,楊朵直截了當,“我不想跟她有接觸,就是不想。你不知道,我家那兒的馬路兩旁種著樹,一到夏天就生一種蟲子,就這么大吧,褐色的,身上全是毛,你打樹下走,蟲子就可能掉下來落身上,我寧愿在馬路中間走,也不想讓那蟲子掉我身上。”
我嘴上沒說什么,但心里是能理解楊朵的。安娜想拉我參加一些活動,我不參與并非是對所有的活動不感興趣,我總覺得安娜不像她表現的那樣坦然快樂和積極向上,有裝假的成分在里面,她偽善,不真實,這才是我不愿接近她的原因。后來發(fā)生的那件事更讓我認定了對她的認識。那事發(fā)生在大四開學伊始,即使在多年后,每每想起來還會為之顫栗,從某種程度上講,這件事幾乎毀了我的人生。
暑假一過,歸心似箭,四十天沒見寢室同伴,委實有些想念,雖然平日相互間有些小矛盾和摩擦,大局比較團結,至少三年中沒有誰想要換寢室的。那些稍不如意就要換寢室的女生對誰都是一種威脅,大家都不愿與之同室。最早一起換寢室是發(fā)生在剛入校兩個月的時候,203隔壁,兩個女生為洗臉打架,最后演變成兩撥人混戰(zhàn)。每天我們洗漱都是拿著臉盆去水房,那個女生把水打回來在寢室洗,濺到地上的水又不及時處理,另一個女生踩上去濕了拖鞋,爭吵逐步升級為各自用臉盆向對方和對方的床鋪潑水,被濺到的其他人自然不滿,于是,分成兩撥人,一撥負責去水房打水,一撥負責潑對方,圍觀的男生吹著口哨,“這是潑水節(jié)到了嗎?”
吃過中午飯,我從家里出發(fā),肩上斜挎一只綠色帆布舊書包,里面有給伙伴們帶的小禮物,七副我織的線手套,用我爸曾經發(fā)的勞保手套拆成線織成的,原色白,用我媽染面料剩下的染料染成了藍色,染料大概是有年頭了,不太著色,上色也不均勻,有些花,效果倒是滿好看。我編織有一套,手頭快,用時不過三四天時間,也差不多能想到柴玉秀會說什么,“怎么,我們成了手套黨了嗎?”書包里還有我媽交給我的兩千學費。從上一年開始,公費教育不再,學費從一百五猛漲到兩千塊。兩千塊對大多數人家來說都不是小數目,我媽在我出門時叮嚀了又叮嚀,恨不能跟了我去。背的這只書包不常用,來來去去裝幾本文學書籍,跟伙伴們出去逛街時裝些零碎小東西。進入大三之后,我們周末出去的時候越來越多,我、楊朵、柴玉秀三人幫,開發(fā)區(qū)幾乎被我們逛遍了,也沒有特別的景致,一條寬馬路,兩旁是高樓大廈,咖啡廳、蛋糕店、酒店、卡拉OK廳,幾家日韓餐館——為來這里開工廠的日本韓國人服務,很快也有了錄像廳和影院——我們看過不少電影,《甜蜜蜜》《泰坦尼克號》《小鬼當家》《離開雷鋒的日子》《甲方乙方》《玩具總動員》……
街道上幾乎沒有樹木,人們在陽光底下都是躲在樓宇的陰影里走路。馬路的一面有大片的新建居民樓,四層或六層,清一色,就像克隆出來的。白天馬路上沒幾個人,空曠而寂靜。到傍晚,外資工廠的打工仔和打工妹都聚集在一個叫五彩繽紛的大廣場上,得此名大概是因廣場四周豎立著幾根彩色的柱子,赤橙黃綠青藍紫。廣場有噴泉、石雕——后來還養(yǎng)了一群鴿子。有時能碰上外國人,最多的是日本人和韓國人,日本人很好區(qū)分,男人都是西裝領帶,彬彬有禮。韓國人若三個以上說話就很吵,有時我們也會把臺胞看成日本人。
到學校快三點了,先去繳學費,這個時間剛好避開了高峰,去年這天就出現了學生和家長扎堆——有家長不放心孩子帶錢就跟來了,校辦里的人烏泱烏泱的。我們稱之為校部的教職員工辦公樓跟學生寢室一南一北,與食堂錯開一棟樓的距離。操場上迎面遇見陳娜和她的兩個老鄉(xiāng)女生,剛繳費回來。撲過去,抱個滿懷,尖叫。每回假期回來寢室都會像燒開了水一樣沸騰,你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遇見什么樣奇怪的人,有沒有中彈——搞對象,做家教掙了多少錢。我們幾乎就在喊著說話,仿佛聲帶就只剩下了高音區(qū)。
“你好像有點瘦了。”
“怎么是好像?!”
“你瘦了!”
“這才是我的好姐妹,這裙子真好看,氣我,知道我不能穿裙子。”
“哪里是氣人,是鼓勵你,哎,都到了吧。”
“到了到了,哦,告訴你,楊朵媽媽也來了。”
“來干么?”
“楊朵說她媽是去別處公干,拐個彎兒。”
“我們是不是又要聽楊媽媽的教誨了。”
“你這會兒能碰上她們,快去吧。”
我順著食堂門前一條紅磚甬道走,這條小道一直延伸到拐彎處,一低頭,兩步遠的紅磚上躺著一個錢包,這樣距離才看到也是因為錢包跟紅磚的色澤接近,我走過去拾起來,“誰的錢包!”四下看看,幾十米開外有零星的學生。錢包比手掌長些,皮質,鼓鼓囊囊,簇新,鋼制搭扣,很漂亮。寢室八個女生,只有楊朵和金爽有正經錢包,我們用的都是掛歷紙疊成的,平日裝零錢和飯票,夾張自己最喜歡的個照。
錢包被我握了又握,手心出汗了,心怦怦跳,我感覺都快要拿不住了,一下子,錢包塞進書包里。
“桃子。”有人喊,我差點兒跳起來,怔怔看著安娜從我身后過來,腦子一下子亂了。
“你臉怎么這么紅?”
“你、你、什么、時候、來的?”我結巴著。
“剛到,我也去繳費,走吧。”她忽然笑了,“瞧,女政委來了。”
楊朵和她媽媽拐過食堂朝這邊過來,母女兩人在爭吵著什么,還沒走到跟前,楊朵媽媽急切地問,“兩位同學,錢包掉了,你們有沒有撿到,紅色的。”楊朵媽媽顯然沒認出我,楊朵沖我擠擠眼睛,做出痛苦的表情。
“錢包?”安娜搖搖頭,“掉在這兒嗎?我們剛過來,已經過去好幾撥人。”
楊朵媽媽怒氣沖沖,“讓你裝書包里偏拿在手上顯擺,你很能是吧,我后悔給你買了那個錢包,你以為我和你爸的錢是大風刮來的?十塊八塊的?這好,都丟了,你就喝風吧。”
楊朵說,“我是故意的嗎?”
“為什么總不聽大人的話!”
“哎呀,我去死好吧。”
“把錢給我找到再去死,你快給我想想掉在哪兒了?”
“你吵得我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好像就是這片兒吧。”楊朵兩手畫了一個很大的圈兒。
“那就瞪大眼珠子給我找!”
我的臉一直發(fā)燙發(fā)脹,感覺有點神志不清,而身體正經受著掉進冰河變冷變僵硬的過程,我不知道再持續(xù)一會兒,會不會猝然倒地。就在這時,安娜扯了扯我袖子,我一哆嗦,她看我一眼,“我們得趕緊的,不然今天繳不上了。”
我要感激她嗎?讓我擺脫了臨近崩潰的“危險”?不,相反,我對安娜的恰好出現有一股無名的怒火,在以后的歲月里,我無數次想,將錢包裝入口袋是我的一念之差,在楊朵和她媽媽找來時,如果沒有安娜,我會審度處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何況,楊朵是我的好友。因為安娜,因為楊朵媽媽讓事件沒有喘息地發(fā)酵升級了。在我和安娜回到寢室時,學校廣播站已經在反復播放尋找錢包的消息,楊朵跟在她媽媽身后,一個一個寢室去詢問,兩千六百塊,相當于一個普通家庭幾個月的收入,即使條件不錯的也不會對上千塊的損失無動于衷聽之任之。
“我去你家找過你。”回來的路上安娜說。我機械地點點頭,我不在乎這個時候她說什么,我只想確認她是不是看到我撿了錢包。我努力還原當時的情景,錢包在一拐過食堂的角落,或許她沒見到我將錢包裝入書包,但我的狀態(tài)和緊隨其后的楊朵跟她媽媽,她能猜測到了吧,那么冰雪聰明的人。
“現在的家長挑剔得厲害,我花了錢了,你要怎樣怎樣,有時候感覺在某些學生身上花費時間是麻袋上繡花。”
安娜在說當家教的事,她去我家時我不在,我媽對她一頓夸獎,又懂事又孝順,王奶奶住院端屎端尿的一點都不嫌棄,親生的兒女也不過如此,當家教掙的錢都交給王奶奶,桃子你要好好跟小翠學學。
我在一個寒假也嘗試過跟幾個大學生舉著寫有“家教”的紙牌,等在人流密集的商場門前,被試用過兩回,不成功,我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害怕被監(jiān)視。
“什么時候你也能像小翠那樣幫襯著你媽。”我媽的話讓我不勝其煩,忍不住嗆她,“我小時候是誰說過讓我離她遠點的?”
“誰說的?我?我什么時候說過那話。”
“白化病白化病,她是病人!”
“那也算不上是病吧,我倒覺得小翠越看越順眼越看越漂亮。”
“讓她來當你閨女吧!”
“你吃了槍藥了?不是你跟在人家屁股后頭……”
“那是小時候,現在我長大了,我要離她遠點兒。”
“她怎么你了,主動要給你介紹學生教呢。”
“不稀罕。”
“沒出息的玩意兒。”
我和安娜走到寢室樓梯口,她突然說,“桃子,奶奶把房子的遺囑改了,給了我。”
“哦。”
“大概是被感動了吧。”
“……”
“過年時奶奶住院,同病房四個老人,吃喝拉撒得要人伺候,他們的兒女為老人端便盆時胳臂伸得老長,離臉遠遠的,讓我想起一個相聲段子,朱元璋用珍珠翡翠白玉湯大宴群臣。呵,我沒那么做,還要觀察一下,奶奶拉的屎是硬了是稀了,假裝是營養(yǎng)師會調理飲食。你以為我不嫌臭嗎?我都是跑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去吐,我得克制,一直以來我都是遭遇白眼和避之不及,所以我明白,順從或聽話,別人會讓你過得好點。”我根本無心聽安娜感慨她的人生,又懷疑她跟我說這些話的目的性,我只想躲開她,躲到一個沒有他人的角落里。
推開寢室的門,幾個同伴——楊朵此刻跟她媽媽在“走訪”樓層的各寢室——面沉似水,眼神凝重,齊齊地看著我。心又劇烈地跳起來,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兒,胃口痙攣成一團,我要繃不住了。
“你知道了?”柴玉秀問。
“……?”
“曉芹。”
“怎么了?”
“曉芹死了。”
“啊?誰?曉芹……”
我一屁股坐到靠門口的床上,恰好是曉芹的床,“哇”地哭出來聲來。
“楊朵你腦子壞了吧,兩千六不心疼,倒是心疼不到一百塊的錢包。”
“感覺楊朵這次回來的確有點二百五。”
“你是搞了對象吧,有人說談戀愛會讓人變傻。”
“少來,你們。”
我低著頭,仿佛在留意目光所及之處,實際上我什么也看不見,眼睛發(fā)花,兩腿又沉又輕,深一腳淺一腳,渾渾噩噩混在隊伍里。一行人在校門口停下,已經回到起點了,聽一個女生說,“警察?”
大家都循聲望去,兩個警察在跟門衛(wèi)說著什么,門衛(wèi)抬手指了指,接著,警察不緊不慢地從我們身邊走過,朝著校辦公樓的方向而去。
“出什么事了?”
“連警察都驚動了,事兒還不小呢。”
楊朵突然說,“可能是我媽干的,昨天就要報警。”
“報了也好,讓警察好好查查,沒學過雷鋒拾金不昧么。”
“要真查出來,會不會開除?”
“不管了,我們走,走哇桃子,發(fā)什么愣啊。”
楊朵挽起我的胳臂,也挽過另一個女生,大家簇擁著走,一邊嘆息,幾乎有種塵埃落定的滿足感。一個女生唱起了《我愿意》,很快,變成了大合唱……大聲告訴你,愿意為你我愿意為你,我愿意為你忘記我姓名……愿意為你被放逐天際,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為你……
很多年后,每每面對他人回顧青春歲月的感慨,我腦海里就會浮現一群青春女孩兒煞有介事模仿王菲的畫面。
錢包事件最后不了了之,警察的介入,校長在全校師生大會上的承諾——為歸還錢包的人保守秘密,這些都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仍有不幡然悔悟之人。
一個星期后的周末,我迫不及待回家,只有回家才可以堂而皇之拿走書包。我將錢包放在小樹林中一個球形的綠色植物中,對面是一張長椅,稍微留心一點就能若隱若現地看到那顆“炸彈”。而我再也沒有從那地方走過,直到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下。早晨一睜開眼睛,伙伴們都擠在窗前,從玻璃上望出去,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彌漫,雪已經在地上、屋頂、樹木上積起來了,就像給萬物覆蓋了一層白色的防護性外殼。
“好大的雪啊。”
“我家那面從來沒下過雪。”
“我想作詩一首。”
“就你?最多是啊,雪啊,真白,真白,太白了。”
“就是我!雪啊,真白,真白,太白了!”
“哈哈哈!”
我看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涌上一股寬慰和平的感覺,兩個月來,一直灼灼的胸口上的刺痛消失了。我穿上外套,系上圍巾,打開門,王榮在后面問,“干什么去?”
“別管。”
我走進漫天的大雪中,走進樹木中的小徑,走過那株被雪蓋住的球形植物,身后是一長串深深的腳印。我看見安娜從小徑的另一頭踽踽而行,她喊我,我沖她一笑,那天我和安娜就在碰面的地方堆了一個不太像樣的雪人,“我想起了《雪孩子》,哎,你什么時候看的這個。”
“五六歲吧。”
我們就小時候看過的動畫片展開了一段回憶殺,從《哪吒鬧海》《大鬧天宮》《小蝌蚪找媽媽》《三個和尚》《阿凡提》到《花仙子》《鐵臂阿童木》《聰明的一休》《黑貓警長》《米老鼠與唐老鴨》……一口氣羅列出幾十部來。
“那時候我們哪里知道,生命正以最快的速度走過最美的時光。”
這像句詩。
我和王榮在上島咖啡見面的幾個月后,就仿佛是因由我們話題涉及而被招引而來似的,安娜出現了。
認識閆小光的時候,我已經從家里搬出來租房住,原因是不忍再看我媽那張愁容滿面的臉,我媽最不能理解也最糾結的就是“過得沒意思”怎么能當成離婚的理由。我和閆小光在一個寫字樓工作,這棟樓內差不多有上百家公司,大多是電話營銷公司,見首不見尾,今天掛牌營業(yè),可能一兩個月就人去屋空。我所在的公司搞貿易,還算不錯。閆小光那里名頭就大了,國際金融,其實就是推銷各種金融卡。有時等電梯遇見,熟面孔的陌生人,在一群人中,他挺出眾,也算英俊,還有,他那張臉看誰都仿佛在笑。有一天電梯故障,上班的人們不得不爬樓梯,越往高走人越少,到十幾層就沒幾個人了。閆小光在我前面,他突然停下來回頭問我,“怎么樣,還頂得住?”
“還好。”
“你真行,你都不喘。”
“你得鍛煉啊。”
劉小光呼哧帶喘地笑起來。他二十八歲,未婚,我比他大,有過婚姻,他說這些只是婚姻的一個參考,最重要的還是兩個人是否投緣,在一起是不是有話說,別別扭。他說的不錯,我們相處得也挺好,那天我們下班后去附近的大排檔吃飯,他給我講了個笑話,他肚子里有不少笑話:一個王老爺子總覺得孫子長得不像自己的兒子小王,偷偷帶孫子去做DNA,結果顯示爺孫倆沒有半毛錢關系。兒媳自然不會承認,尋死覓活要證明自己的清白。于是,王老爺子的兒子小王領小小王去做DNA,結果,小王和兒子小小王系父子關系。再于是,王老爺子跟兒子小王去做DNA檢測,結果父子倆沒半點血緣關系。王老爺子的老婆小王的媽尋死覓活要證明自己的清白,拉兒子去做DNA,然后傻眼,母子沒半毛錢關系,排除基因突變,“桃子,我問你,最后的結論是什么?”
我已經猜測到了,但想把這個機會留給得意洋洋的敘述人。
“那就是在醫(yī)院抱錯了孩子,你沒想到吧,哈哈哈!”
我的電話響了,一個陌生號碼。
“猜猜我是誰?”
捏著鼻子說話我猜不出來。
“我就是花仙子啊,名字叫露露,預感總告訴著我,和你在某處相遇……”
我太意外了,“……天,好久不見。”
“我從你媽媽那兒要的電話,怎么樣,還好吧。”
“我媽一定跟你說了不少,你猜我好不好。”
“我只有見了你才能判斷,見個面吧。”
收起電話,心里有股怪怪的感覺,一抬頭,閆小光正目不轉睛看我,“誰?我猜是過去的朋友。”
“大學同學。”
“男的?”
“女生。”
“哦,那我就放心了。”
“嗯,她是個與眾不同的女生。”
“哪方面?”
“她,是白化病患者。”
“白化病,是不是就是臉上一塊斑一塊斑的那種?”
我其實對白化病所知有限,但還是能區(qū)分白化病和白癜風的差異。
“白癜風是你說的那樣。”
“你笑什么?那么迷人。”閆小光問。
“安娜有許多故事。”
“安娜?你這個同學叫安娜?”
“她是由小翠變成了安娜。”
“快說說。”
我把童年時被圍觀的小黃毛,中學被困廁所的白月光,到大學校園的浪里白條有選擇地講出來。
“我們畢業(yè)那年,文學社編排《哈姆雷特》,女主奧菲莉婭毫無爭議地由安娜扮演,她的確有表演天分。”
“我還真想見見她什么樣兒。”
“會的,你很快就會見到她了。”
大學最后一個學期,除了上課,我多半時間都是在圖書館度過的,有時安娜也在,但我們各不相干,有一回時間太晚,她等我一起回寢室。進入十月的天氣,有些涼意,她挽著我的胳臂,哼著歌,又愉快地呼出一口氣,“今晚的大月亮啊。”
“嗯。”
“又到周末了,回家嗎?”
“回呀。”
“真羨慕你家。”
“有什么好羨慕的。”
“其樂融融唄,你爸你媽說話那么和氣。”
“他們倒是不吵架。”
“吵架也不一定是壞事,我爸媽也不吵,可是……”
“他們不好?”
“他們呀……”為了講完這個故事,我和安娜從寢室樓前走過,繞著操場慢慢散步。
“……小時候你有沒有用蜘蛛網粘過蜻蜓?每天一大早我就從床上撲愣一下坐起來,生怕晚了那些掛在屋檐下、大門口、犄角旮旯的蜘蛛網被別的小伙伴搶了先。一根細鐵絲彎成這樣一個圓圈,綁上長竹桿,將昨晚蜘蛛新結的網粘到圓圈里,再用這個圓圈去粘蜻蜓,別的小孩兒有用掃帚拍、魚網扣的,記得越是到黃昏的時候蜻蜓越多,就在你眼前、頭頂飛呀飛呀,那時候好像只要能逮到蜻蜓就是最快樂的事。我六歲,那天也是起個大早,平時這個時候我媽在做飯,哦,你不知道吧,我有個弟弟,政策上只允許一家一個孩子,但我有天生的病,所以嘛,有弟弟不奇怪。我弟弟很正常,沒有白化病,也不是攜帶者。我跟我弟一張床,爸媽的床在對面,一睜開眼睛我就能看到床邊立著的蜘蛛網桿。但這天我沒看到,弟弟還在睡,大床上我爸也在睡,我喊我媽,從床上下來,出了房門,四下尋找我的寶貝。我家有個倉房,里面都是一些用不上的舊東西。蜘蛛網桿橫在倉房門口,我懷疑是弟弟淘氣放到這里的。平時倉房的門總關著,門上別一根鐵絲,就為防弟弟進里面被一些雜物碰到。門這會兒半開著,我探頭向里望望,或許我媽在里頭找什么東西呢,“媽?”
我先看到倒在地上的一只凳子,半空中吊著兩只腳,腳上是我媽的鞋。我抬起頭,我媽兩手抓在從房梁垂下的一根繩套上,兩手抵在脖子那地方,我媽看著我,“你爸起了嗎?”
我愣坷坷站著,就見我媽手一松,身子像麻花扭勁似的搖晃起來,兩腳亂蹬亂踢,嘴里發(fā)出可怕的聲音。我轉身往回跑,一邊跑一邊叫我爸。其實,我并不知道我媽在干什么,只是有種無端的恐懼。弟弟被我吵醒了,我爸翻了個身繼續(xù)睡,我拍我爸的頭,“我媽!我媽!”
“你媽怎么了?”我爸的眼睛并沒睜開。
“我媽在房上下不來了!”
“她怎么上去的。”
“繩子繩子……”我講不明白,于是大哭,我爸終于坐起來,撓撓頭,“你媽上房干么?”
“繩子,脖子……”我比畫著,跳著腳,我爸一個激靈,從床上跳下來,光著腳沖出去。我跟在后面哭嚎,聽見我爸說,“我的天哪!”
我爸抱住我媽的腿往上抬,又沖我說,“別哭,凳子給我!”
我爸踩著凳子,伸手去解吊著的繩子,好像一下子,我媽順著我爸的身體滑了下來,我爸敲著她的背,“你這是作啊。”
我媽坐那里緩了會兒,嘟噥一句,“我給你們騰地方。”
十幾歲之后,我才想到我爸媽之間的問題,而這個時候我爸已經離家出走了,那會兒家里開了間小糧店,除了幾天的賣糧錢款,我爸沒帶走任何東西,他穿著灰色的夾克衫,頭上一頂灰色的帽子,就是平日的穿戴,騎著那輛有些年頭的自行車走了。我媽懷疑他是跟某個女人一起走的,但她懷疑的女人還都好好跟家人待在一起呢。有關于女人,我就記得那時候我爸廠里的一個阿姨,因為她家跟我家挺近,有時她會坐我爸的自行車回來,我媽是知道的。還有一個是街道衛(wèi)生所的大夫,我爸出過一次事故,在家養(yǎng)傷,這個大夫隔兩天來家里給我爸換藥,我爸跟這個大夫說說笑笑的,等我爸傷好了,她遇見我爸還是要問問……”
我把這個故事的上半段講給閆小光聽,大概想傳達的意思是安娜的內心世界和她表現給眾人看的截然不同,媽媽上吊爸爸出走,這該挺悲劇的,但她總顯得很快樂,而之前她幾乎沒有一個朋友,后來變得活躍,不知道被什么附體了。
大學畢業(yè)后幾乎跟安娜沒見過面,我留在開發(fā)區(qū)的一家公司,也還是住宿,但住宿條件比學校寢室強得多。安娜去了省報駐本市的一家記者站,這類記者站遍地,掛記者頭銜的也不需要有多么高的文化水平,所做的業(yè)務無非是為企業(yè)和個人做軟性宣傳,收取版面費用。我回家時,我媽告訴我安娜來過,還留下一個小靈通電話號,當然,我又聽了一通我媽對她的夸贊。我沒打電話,一輩子不見才好,她對我來說是一個無法安心的存在。她沒有戳穿錢包的事,或許因為她不喜歡楊朵和她媽媽,抑或是一種以握他人把柄為樂的變態(tài)心理,只要她在我面前,那件事就永遠不能成為過去。
工作了大半年,有一天回家,我媽說王奶奶去世了,安娜又來過,我媽為了替我遮掩,說忘了把安娜電話號碼的事交代給我。
“究竟小翠那孩子怎么得罪你了?連個電話你都吝嗇打。”
幾天后,安娜給我打電話,問我這一兩天回不回家,我說這個星期天都回不去,晚上都得加班。這不完全是假話。
“那我們見不到了。”
“啊?”
“我要走了。”
“去哪兒?”
“深圳。”
“那很好哇,有能力的差不多都去了。”
“我是為我爸,聽人說他在那里。”
“這樣啊。”
“兩三年前的消息,畢業(yè)就想去了,但得等奶奶走了才行,也不一定找得到,我想試試。”
“那你是不是不打算回來了?”
“大概吧,桃子,”她叫我名字的時候聲音低沉下來,“記得我倆在雪地里堆雪人吧,我們看了很多的動畫片,那個時候為什么會盼著長大呢,然后,就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老。”
“當然不老哇。”
“其實很快的。”
“你這么傷感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不說了不說,你還在忙是吧,我聽到電話鈴聲了,桃子,再見。”
走出寫字樓的旋轉門,等在臺階上的安娜摘下大墨鏡,張開雙臂迎面而來,她那么用力的擁抱讓我有些感動。我從她身上嗅到淡淡的花香,這是迄今為止我聞到的最好的香水的味道。歲月似乎在她臉上沒留下多少痕跡,整個人洋溢著一種令人賞心悅目的氣息。
“哇塞!你太時髦了。”
“你看上去也不錯呀。”
“這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金發(fā)女郎嘛。”
“我不知道還要怎么恭維你,你有點變了,活潑了,有幽默感了。”
“我還會自嘲呢。”
“好吧,我們走。”
“別走了,這兒就有家餐廳,挺好的。”
“我?guī)闳プ詈玫摹!?/p>
“不用那么破費吧。”
“是我家。”安娜下了臺階,走到停在那兒的一輛紅色轎車旁,她打開車門,“桃子小姐,請吧。”
“……你是嫁了大款,還是找到了你那跨國集團老總的爸?”
安娜聳肩的經典動作再現,“我就不能自己賺錢嗎?”
“天,你這表都晃我眼睛,項鏈是鑲了鉆嗎?人比人死,貨比貨扔,你停車,我下去,你軋死我得了。”
“耍活寶呢,我高興看到你這樣,過去你很長一段時間的情緒……”前面出現一個小狀況,安娜踩了剎車,“肯定是女司機。”她意識到了什么,莞爾一笑,“好像我不是女的。”再啟動,她的話題就轉到別處了,而我的心咯噔一下子,她還記得我情緒最低潮的那個時候,有關于錢包的事,盡管過去了好多年,但在我心中仍然是一根看不見的刺。
“找到你爸了?”
“茫茫人海,找人如同尋針,其實也想明白了,那是他的選擇,或者說他命該如此吧,自己的自己擔著。”
“結婚了?”
安娜聳聳肩,我討厭她的這個招牌動作,你所需要的答案得去從這個聳肩中去揣測。
新加坡花園一棟二居室的房子,一進門是間寬敞的客廳,落地大窗由著陽光灑了一地。我站在那里,涌上一種莫明感覺,讓我在瞬間心情沮喪。我掩飾情緒,參觀她的家,安娜跟在我身后說她買來時差不多就這樣了,如果她來裝修,風格就不一樣了。我注意到幾張照片,安娜跟她媽媽、弟弟、弟媳和他們的孩子;安娜和弟弟弟媳和他們的孩子;安娜跟她弟弟的孩子。一個兩三歲的女孩兒,看不出來像誰,我理所應當地認為是她弟弟的孩子。
我端詳著照片,“好漂亮的女孩兒。”
“這可是我的大寶貝。”安娜說,“這兒,這是我拍的,差不多上百張有了,水平可以吧。”
她指給我看的是幾張風景攝影,很美,是我只聞其聲未曾謀面的地方。
“你去的地方可不少啊。”
“等有合適的機會,我們倆一起去旅行。”
“好,好哇。”
“我們今天吃火鍋,行吧?”各種食材已經鋪滿了桌子,“又簡單又豐富,我不喜歡炒菜,油煙四濺,你看,這么多東西,總會有你愛吃的。喝點什么?有白酒,紅酒,汽水。”
“我跟你。”
“沒有我不喜歡吃的火鍋,北京涮肉鍋、四川重慶麻辣鍋、貴州酸湯鍋、東北鐵鍋燉、高麗棒子的部隊鍋,口水出來了。這個是安娜的亂鍋,那我們就開動吧。”
安娜在深圳待了一年,去了廣州,進入一家石油公司,做些資料和合同的翻譯工作。慢慢地她摸出了公司業(yè)務的門道,國外開采石油的商家和商人需要大量開采工具和材料,而國內這行業(yè)競爭激烈,一些不具名的小廠產品價格有競爭力,但苦于沒有出路。安娜有了想法后就脫離了公司,做起了中間人,為國外商家和國內小廠搭建購銷橋梁,她賺傭金。
“看來是得心應手哇。”
“幸好我的英語不錯。”
“祝你成為富姐一枚。”
“其實,我要感謝把我從深圳帶到廣州的那個人。”
“一定是個男的,你做了他情婦,然后,被正宮發(fā)現,你打包回府,逃之夭夭。”
“你怎么不寫小說呢。”
“我還真有此打算,我那時候看了就算不到一千本的書,至少也有八百,現在看一些小說,我差不多能猜出作者受哪位作家的影響。”
“這很厲害呀。”
“你就等著擁有一個作家朋友吧。”
“那我可得好好活著,等著。你媽說你又交往了男朋友?”
“那是我媽猜的,我不住家里的原因就是但凡有個男的出現,她都疑神疑鬼,我受不了了。”
“當媽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個好歸宿。”
“你媽呢,她不嗎?”
“這個問題我是這樣想的,婚姻的確能給人帶來些歸屬感,但歸根結底,婚姻的實質還是一種關系,比如說,你有朋友關系、同事關系、親戚關系、路人關系、鄰里關系,為什么單單把婚姻這種關系看得那么的……怎么說呢,不必看得比命重要。”
“你的話我得琢磨琢磨。”
這天晚上我失眠了,極罕見,腦海里浮現出的都是安娜家超大的客廳,圍繞著一張木茶桌的組合沙發(fā),臥室雕刻著花紋的實木大床,廚房里閃亮的玻璃鋼灶臺,簡直就像裝修公司給你看的那些美輪美奐的畫冊。之前我覺得自己租的這間四十平米的小房子也不錯,雖說家具都是舊的,但也干干凈凈。衛(wèi)生是老式蹲便,不過有熱水器,每天下班都可以洗個舒舒服服的澡。一對比妒忌就生出來,也不是因為沒見過豪華,只是對方是安娜,一個白化病患者。我心里七下八下地翻騰著,一忽兒覺得能夠理解,這是老天對一個病人的補償罷;一忽兒自我感覺良好,我健康也年輕,誰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事呢。不知道什么時候,我迷糊過去,做了個夢,我和安娜在她的轎車里有說有笑,屁股下面一沉,車輪陷進一個泥坑里,轎車抖動著,越陷越深,坑邊上的沙石土塊噼哩啪啦砸在車頂,就快要沉頂了,我拚命推著車門,一邊呼叫,電話鈴聲驟然響起,我一個激靈,坐起來,忘記關手機了。
“你去見了你那同學?”閆小光在那面問。
“這個時候打電話,你不睡覺嗎?”
“聽起來情緒不對頭啊。”
“嚇死了,我現在心還怦怦跳呢,會死人的。”
“對不起對不起,我就是想你了。”
“真是的,就今天忘記關機了。”
“噢噢,摸摸毛兒嚇不著,現在好點兒了嗎?”
“十一點了,你喝了酒嗎?”
“喝得不多,醒都醒了,說會兒話。”
接下來的七八年,我跟安娜的聯(lián)系時斷時續(xù),這要取決于她是否在這座城市。我猜她不在的那些時候——多半是不在的,除了生意上需要,比如陪同客戶或她遠方的朋友,更多是跟她身后的貴人有關。她仍然是情婦的身份,失蹤便是去會那個人。雖然我好奇,不會表現出來,也從不過問,就算我問,能想到她會僅僅用一個聳肩動作回答一切。但無論如何,我和安娜仍然成為了一對知己,或許在他人的眼中是如此。在多個場合,她向人介紹我們的關系會用“兩小無猜”來形容,那些她和她各路的朋友聚會上、她的客戶舉辦的答謝飯局上,她喜歡把我?guī)г谏磉吪阒路鹬灰锌赡埽覀z就會形影不離。她也相當客觀地針對我的穿著發(fā)型和個人用品提出一些建議,我通常是不以為然的,如果我有足夠的經濟能力則另當別論。至于我和閆小光,因為安娜的介入,也早早斷了。我沒想到會那么快就發(fā)生。
這天下班前安娜打來電話,“幾個朋友明天來家里,算你的同道,文學青年,一起來喝下午茶吧。”
我稍一猶豫,“哎呀,我跟人約好了的。”猶豫是假,實際上我內心是一下子就拒絕了的,去安娜家對我是一種隱秘的刺激。不過,當我走出公司看見在等待我的閆小光時,又改了主意。
“有什么好事,你眉毛都笑了。”
“奇怪,你怎么看出來的。”
“你高興不高興,我一眼就看得出來,因為我懂你,或換種說法,心有靈犀,我們這輩子要是沒遇上,那得多遺憾。”
“你倒說得蠻好聽的。”
“桃子,跟你商量下,沒幾天過節(jié)了,你得去見見我父母了。”
“好啊。”
“嗯,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沒告訴他們你的事,老人嘛,大幾歲能接受,但一說到是離婚的,恐怕這一時半會兒轉不過這個彎兒。”
“你的意思是我要裝出冰清玉潔的樣子?”
“別別別,一裝就不像了,你這樣就挺好。”
“明天有事嗎?如果有時間,我?guī)闳ヒ粋€朋友那里。”
“不會是那個白月光吧。”
喝茶的六個人,圍桌而坐,茶幾桌鋪著黑白格的桌布,中央一尊黑釉花瓶,不知道是誰帶來的我叫不出名字的粉白花束,花瓣小小的,卻開得奔放。吃茶的杯子和放點心水果的盤子是一整套白底黑紋瓷具。一對夫妻曾是安娜過去工作過的記者站的同事,先生現在供職晚報社副刊,妻子在廣告行業(yè)。有個叫小于的開店的姑娘,是個業(yè)余作者。副刊編輯出版過散文集,對小說直說不敢試,虛構和杜撰非得有一定的本事和天賦不可,散文則是見山頌山,見水歌水。
“看過我們報紙吧。”坐我身邊的副刊編輯問。
我當然看,而且喜歡周末的文藝版,每期都有一個耳熟能詳的作家專欄,針砭時弊或幽默風趣。
“安娜說你也好寫,給我們寫點東西吧,偏重文藝方面的。”
這算是“約稿”嗎?我簡直有點受寵若驚,遇見了知音一般。
“小于最近有什么作品?”
“正在寫呢。”
副刊妻子說,“真受不了,除了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
副刊編輯打斷妻子,“能寫好男人和女人的事、女人和男人的事才不簡單呢。”
很久之后,我才慢慢意識到,我能在文學創(chuàng)作這條路上邁出第一步跟安娜那天的下午茶不無關系,在當時,我可沒那么想,不過就是巧合吧。
“……說到男人女人,我倒想說點什么,你們知道張賢亮吧,他有一部作品叫《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我覺得這個作家絕對有先知先明,所有的男人本質是女人。”
“什么意思呀?”小于問。
“這是最近科學發(fā)現的事,聽上去挺震撼,就是人類胚胎默認發(fā)育狀態(tài)是女性。”
正在聊著有關于托福和雅思考試經歷的安娜和閆小光也被副刊編輯的話吸引住了。
“人生命最初兩個月,是按照女性的樣子發(fā)育的,到第七周時,在Y染色體的作用下,一部分女性特征停止了,這部分就是乳房,改為發(fā)育陰莖。”
“哇塞!”安娜叫道。
“之后,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
“可信嗎?”
“所有的男人都有乳頭吧,這就是遺傳學上確認女人是人類默認性別的證據。”
“有些道理哈。”閆小光沖安娜點著頭。
“從物質結構來看,精子被卵子吸納的一瞬間就啟動了自毀的機制,是為了全部融入卵子來貢獻自己定義的物質,男人的肌肉是女人的肌肉,男人的骨骼是女人的骨骼,而我們常說的精卵結合則是一種誤導。”
我們都屏住呼吸傾聽。
“有點復雜,男人的核心物質DNA,他只擁有一半,其余的整個部分都是女人DIY,所以,物質角度看男人,本質上就是女人。如果男人厭惡女人,是因為他潛意識中在厭惡本身。”
副刊編輯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微笑著,有幾分得意。
“這不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嘛。”
“延伸一下,我打女人一拳,等于打自己一拳嘍。”閆小光道。
我腦子轉了轉,“我記得愛倫·坡的一篇小說,說的是雙胞胎的事,龍鳳胎,妹妹死了,那個哥哥也命在旦夕。”
“嗯,有點意思。”副刊編輯話鋒又一轉,“其實安娜的文筆不錯,你不寫怕是不屑于此吧。”
“才不是,每個女人——我說的是文藝女青年——的心里都藏著一個作家夢,等著吧,等我退休了,寫本自傳,我決定模仿《情人》,‘我老了。十八歲的我就老了。我從來沒有愛過,卻覺得已經在愛了,怎么樣?”
“如果能模仿到精髓自然不錯。”
談話在輕松和隨意中進行,閆小光毫不掩飾對安娜的殷勤,每句話都附和她,其實他根本不必表現得那么明顯和刻意,這是他不夠老練,我覺得他最愚蠢的就是當副刊編輯的妻子問他什么時候結婚時,他否認得過快,“還沒打算呢。”
小于說,“現在有一族人,光談戀愛不結婚。”
“有人是因為恐婚,有人認定不失為一種生活方式。”
“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都是耍流氓。”副刊編輯妻子說。
副刊編輯清清嗓子,又是一番高論,“在這方面,我跟安娜的觀念相近,婚姻是人與人關系當中的一種,但同時,婚姻是一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一定要三思而后行。選擇不結婚的人是少數,多數結婚的人在選擇上又是錯誤的,有數據表明,現代四成的婚姻以離婚告終,還有一兩成處于同床異夢狀態(tài),另一部分則感受到婚姻的水深火熱,如果這種婚姻維系下去,人的壽命至少減少四到六年。”
“秦老師你的意思是沒有幸福的婚姻?”
“不,絕對有,比例并不少于最糟糕的婚姻,百分之十五這樣子吧。”
“能冒昧問下秦老師和衛(wèi)老師的婚姻嗎?”
副刊編輯說,“你是很冒昧。”
安娜舉起手,“我可以來回答小于這個問題,秦老師和衛(wèi)老師是幸運的。”
副刊編輯看看妻子,“算是吧。”
我去了趟衛(wèi)生間,回來時,閆小光傾著身子跟安娜小聲說著什么,安娜面帶微笑,仿佛饒有興致。
我再沒見過閆小光,為了躲避我,他連工作都辭了。那陣子我有點孤獨,但也沒有想像的那么難過,只是有一天回家給我爸過生日,喝了點酒,被我媽嘮叨了幾句,回到住處時情緒充滿了強烈的忿恨,沖動之下,撥了安娜的電話。“我給你打過兩回電話。”她上來就說,“其實,我想告訴你的是……”
“你跟那個姓閆的見面了?”
安娜一頓,“見過。”
我以為她會搪塞,這么直接的回應讓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桃子,我們什么也沒發(fā)生,如果你要尋求歸宿感,這個人不適合你。”
“……你以為我很在乎嗎?!”就這時,我聽到有人在叫媽媽,聲音來自安娜身邊,我警覺地問,“你在哪兒?”
“……深圳,我弟弟家。”
兩年后,我又結婚了,陳林棟是園林工作者,中級設計師,濱海大道的園林景觀就是他和同事們設計的。那里的一塊石頭、一株灌木的種植都在他們最初設計的圖紙上。最有特色的是一大段的木棧道,緊貼海邊,觀海賞景,被各種媒體報道過。林棟是個熱心的志愿者,經常跟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們義務種樹、撒草種、搞街頭環(huán)保宣傳,還時不時組織人員去海邊、公園、大型公共場所撿拾垃圾。他總是忙忙碌碌,即使是休息在家,只要一有了新的環(huán)保關注點,馬上就通過網絡或電話與他人聯(lián)絡溝通,我從未見過如此傾心于公益的人。林棟上高中的女兒跟母親一起生活,他不打算再生育,但在我們認識之初,他表示過或許會在某個時候改變這一想法,我覺得不太可能,因為他說這話時已經接近五十歲了。
我能接受不生育,不會認定女人不生孩子就沒有完整的人生這一說法,我對承擔“責任”也沒太多的信心,也可能或多或少受安娜自由狀態(tài)的影響,只不過她從來沒對我生育與否提過建議。至于我是不是在這段婚姻中找到了歸宿感,我不去想,歸宿也好,關系也罷,我愿意跟林棟在一起,他也是如此。
沒有婚禮,我跟林棟去海南蜜月旅行,回來后在家里辦了一桌酒席,請了幾個好朋友,包括安娜。我和她的關系沒有因為閆小光而受到影響,實際上,除了那個晚上在酒精的作用下打的電話,我們再沒提過這個人,他就像擦著耳邊刮走的一陣風,而我和安娜的關系某種意義上來說,從來就沒散過伙,從童年一路走過來,她跟著我,我跟著她,但我始終有所戒備,以前戒備她是不自覺的孩子氣,后來就變成了自覺的心理障礙,錢包事件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能讓我痛一下,而能啟動這個痛點的只有安娜,因此,很多時候,我都希望不再見到她。有那么一次,僅僅一次,我差點兒就問她了。
我去銀行為我媽的一張到期存單辦理轉存手續(xù),從銀行出來時發(fā)現離安娜家不太遠,我決定去看她,這是我第一次不請自來,我給自己的理由是她可能不在家。我敲門時才看見門上有門鈴,而安娜已經把門打開了,我多少是有些意外的,“一個多月沒消息了,來看看你是不是還活著。”
安娜聳聳肩,把我讓了進去。
“你在干嗎?”茶幾桌上擺著生日蛋糕和吹滅的蠟燭。
“慶祝生日。”
“今天不是你生日。”
“一個重要的人。”
“情人?貴人?”
“桃子,本來一開始就該跟你說的,呃,”她一頓,“等我想說的時候吧。”
輪到我聳肩膀了。
“這么隆重,那個人會知道嗎?”
“我拍照,發(fā)照片,既然來了,就跟我一起吃蛋糕吧。”
蛋糕上有“佳楠生日快樂”六個字,我瞥見一旁的蠟燭,六根,一個老頭子。
“這蛋糕一定有特別秘密的味道。”
“蛋糕就是蛋糕,不過每個人都有秘密,可言說,可不言說,事實上,不可言說的都不是什么驚天大事,一句話,一個舉動,就可能讓你這輩子都羞于啟齒,你說呢?”
安娜以一種說破無毒的眼神看我,我嘴唇動了動,話到嘴邊,心一虛,低下頭,“這蛋糕看起來不錯啊。”
我和安娜為什么要去老虎崖呢?作為本地人,那個吸引外埠游客的景區(qū)不過就是一座平常的山嶺,有一條狹長的上山路徑,一邊是砂巖石,一邊是谷底,越往上走谷越深,有幾分險峻。很多時候人跡罕至,實在是因為缺乏觀賞性。安娜說她的外地朋友總會提起老虎崖的傳說,我都無法跟他們解釋那不過就是本市的一位作家杜撰而成的。這個傳說類似于猿人泰山,一個被遺棄的孩子在山林與老虎一起長大,然后就發(fā)生了老虎舍身跳崖救主的事跡。這個漏洞百出的傳說流傳廣泛,能佐證的就是當你爬到崖頂,能看到的那只石虎,開始是一只,后來變成了群雕,或臥或立或嘯。
六月的一天,安娜在我住的樓下按喇叭,我到陽臺上時,她從車窗上向我招手,“去兜風啊!”
我上了她的車后,說,“我是有家庭的人,星期天要跟家人一起過的。”
“我猜你的那位家人又去當志愿者了,謝謝我吧,你正無聊呢。”
“我在看書。”
“還在寫沒變成鉛字的大作,哈哈哈!”安娜看看我的臉,“你寫得挺好的。”
“不必替我圓話,這個打擊不到我。”
“一個作家的黃金寫作時間是四十幾歲上,你還沒到你的巔峰期呢,我看好你噢。”
“隨便你,我們去哪兒?”
“老虎崖,我還帶了吃的喝的,找個地方野餐。”
安娜指指后座,“我剛托人從日本買了架佳能相機,日文說明書還沒研究明白,我們今天全程只能用自動功能。”
那架黑相機有個長長的鏡頭,非常豪華的樣子。
“不便宜吧。”
“比在國內買便宜,不服不行,日本給自己國民的東西總是最好的,又是最便宜的。有一年我去日本,同樣一款手機在國內上幾千,在日本只要幾百塊,看得你眼睛發(fā)藍,恨不得倒騰回來一批,聽說需要某種技術上的轉換才能在國內使用,也就死心了。”
“精日分子。”
“夸幾句日本就是精日,夸幾句美國就是賣國賊,這都什么邏輯。”
安娜把車停在山下,她脖子上吊著相機,我背著她裝著吃食的長桶包,一路說笑往山上走。
“我還以為沒什么人呢,有人已經爬到上面了。”
“跟我們一樣閑的人。”
“說得好,閑的人,哦,在電視上看到陳林棟了。”
“已經上過好幾回了。”
“他人真不錯,很正。”
“是,正能量的人,不受任何誘惑。”我脫口而出,說完意識到可能有些諷刺的意味,當初的閆小光不管是被動誘惑還是主動誘惑,都跟安娜脫不了干系。
安娜緘默片刻,突然問,“你,是不是真的就不打算生孩子了?”
“這也不是我一個人想的事。”
安娜略一沉吟,“其實,是應該考慮一下的,你知道,當我們的爸媽老去,愛人老去,只有孩子是我們存在的見證。”
“這話不像你說的。”
“為什么?”
“你是虛無主義者嘛。”
“這才看錯了我呢。”
“那么你是有打算嘍,沒有婚姻可以有孩子,沒有丈夫也可能有孩子呀。”
安娜一笑,“哪天我會讓你大吃一驚的。”
“領個外星人回來?”
“桃子,我說過,有件事一開始就應該跟你說的……”
“看,那是什么鳥?”我一指半空中盤旋的一只大鳥。安娜瞇縫著眼睛,“像犀鳥,我剛才要跟你說……”
“你不是要跟我說你有情人,就是你的那個貴人,你還曾為他秘密生了個孩子,也許兩個,然后有一天孩子來找你,‘媽媽,為什么你拋棄了我們,你們母子母女相認,又相互仇恨,可以用來當小說的素材,哈哈哈。”
“好吧,我們換個時間再說,我已經有點喘了,你不暈高吧?”
“不,小時候我最愛蕩秋千,越高越興奮。”
“我覺得如果沒有那幾只畫蛇添足的石老虎,這里倒具有些原始風貌。”
上山的路陡峭,挨近邊緣的一邊是疏疏落落的樹木,樹種不一,我只認得松柏。安娜指指樹木之間的空檔,“既然是景區(qū),這兒就該建防護墻或欄桿,孩子要來這里就有點危險了。”
“現在的父母都帶孩子去游樂場,誰會來看這光禿禿的山嶺。”
“在這兒拍張照片。”安娜把脖子上的相機摘下來,我差點兒沒接住,“這么沉啊。”
“你以為是塑料制品嗎?”
安娜站到兩棵樹中間的地方,她還在向后退,離邊緣一步的距離。
“就拍我和天空,不要把這些樹拍進去,我感覺會很有意境。”
“我絕不會站到那地方,一個不小心就掉下去了。”
“如果我掉下去,就是一樁謀殺案,最先懷疑的對象就是你,而我將帶著我的秘密和你的秘密進入天國,瞧,你的小說又有新的素材了。”
安娜說到秘密的時候,我的心就一跳,這些年,我最擔心的是某一天,安娜以一種時過境遷的方式說出來,“其實我是知道的”,那件事,對我是一生的污點。
“你從鏡頭里看看是不是很有遼闊感。”安娜張開雙臂,“我要飛翔!”
“按哪個鈕來著?”
安娜指給我看,“最大的。”
我向后退兩步,將相機舉到眼前,聽安娜哼起了歌兒,“幸福的花仙子就是我,名字叫露露不尋常,說不定有那么一天……”
我還沒有從鏡頭里找到安娜,就這時,一個小飛蟲進到我的鼻子里,鼻子一癢,猛地,我打了個噴嚏,手中的相機滑了出去,我踉蹌著手忙腳亂撲上前去抓相機,近在咫尺的安娜條件反射地閃了一下,等我再抬起頭,安娜不見了。
我盯著安娜空出來的地方,那后面是更寬廣的空間,一瞬,我在想這是一個惡作劇,安娜說不定就在我身后。我的胃開始抽搐,腦袋不停地旋轉,發(fā)出嗡嗡的聲響,這響聲更像是一種叫囂,一千只蚊子在你腦子里的叫囂,此后,就再沒停止過。醫(yī)生說這屬于神經性耳鳴,治愈有難度,有百分之五左右的患者可能在一段時期內會自動消音。我不在百分之五之列。
“安娜。”我小聲地嘟噥一句。向前挪動一下像棍子一樣僵硬的腿,我不敢向下探頭,整個身子趴到地上,哆嗦的手撐在路基邊緣,我只看了一眼,什么也沒看到,不,我看到的是深淵。我手腳并用往后撤,迅速爬起來,四下看看,說不清原因地開始往山下跑,十幾步就停下來,我這是要逃嗎?往哪兒逃?為什么要逃啊?我將擋在眼前的頭發(fā)抿到耳后,喘著氣,相機和長桶包都還留在原地,我又轉過身,一身冷汗回到安娜消失的地方。我決定打電話的時候,最先的念頭是要打給陳林棟,但我撥通了報警電話。巨大的孤獨感淹沒了我,我跌坐在地上,開始哭,然后,聽到有人在我的頭頂說話。
安娜的葬禮上我見到她媽媽、弟弟弟媳和他們的女兒。她弟弟是安娜出事后第一個被通知的人,也是他替我解了圍,因為警方在調查我和安娜之間是否有債務或其他糾葛,他弟弟非常肯定了我和他姐姐的友誼。我見到了晚報副刊編輯夫婦,已經小有名氣的女作家小于,我跟她曾在這座城市的文藝家協(xié)會的一次會員大會上遇見,雖然我沒寫過幾篇像樣的東西,但那個協(xié)會歡迎像我這樣有熱情且鍥而不舍的文學愛好者加入進來。有幾個我看著面熟的人跟我打招呼,大概是安娜飯局上的客戶。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別人的葬禮,我完全不知道路數,聽任操辦整個過程的專業(yè)人員的指引,我跟所有人一樣,表情凝重而肅穆。
安娜被安置在一個不大的廳堂里,躺在一張塌上,吊唁的人圍著轉一圈,一旁有香爐,用來為死者點香。安娜化了妝的面容很安靜,跟她平常的樣子沒區(qū)別,根本看不出來沒有了生命的體征,就是嘴唇的顏色太深,襯得她那張臉更加慘白了些。我只看了她一眼,驚鴻一瞥中,她的臉就刻進了我心底,就像那根無時不在的針刺,再也揮之不去。
最后,安娜的骨灰被她媽抱在懷里,人們相互告別,安娜的弟弟帶著他女兒向我走過來,這個女孩兒我在安娜家看過照片,目測十歲左右。“你是桃子阿姨?”
我點點頭。
“我媽媽總跟我提起你。”
“你媽媽?”
安娜的弟弟說,“我姐姐的閨女,你知道吧。”
我太震驚了,安娜的女兒?安娜有女兒!
“……你,叫什么名字?”
“余佳楠,我媽媽說你們是最好的朋友。”
安娜弟弟又道,“佳楠爸爸想請請我姐姐身邊的朋友。”他抬手一指,我看到廳堂角落里一個身材高大、面沉似水的男人。
我有點喘不上氣來的感覺,“你姐姐從來沒有跟我說她已經……”
安娜的弟弟有點意外,“我姐姐沒說過她結過婚?”
我原本就是強打著精神來參加葬禮,一下子,內心混沌一片,“我完全不……”
安娜弟弟補救道,“那……那可能是因為他們已經分開了,不過,姐姐姐夫的關系很好,所以,姐夫想要大家坐一坐。”
我沒有接受安娜前夫的邀約,無法一邊心懷復雜的愧疚,一邊去談論她,一切都于事無補。但我心里清楚,安娜的死改變了一些事物,包括我的生活。
我直接回家,回我爸媽家。坐在搖搖晃晃的電車上,我腦袋暈暈乎乎的,像喝了酒。
“說說你們上山后的情形吧。”
問我話的警察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仿佛要看穿我似的。這個警察讓我想到了閆小光,但他們根本上又是不同類型的人。我說了些什么?六月份,北方的城市還沒有迎來燥熱,晴好的天氣,徐徐微風,因為進入了陰涼地帶,安娜摘下了墨鏡,只要在室外,她都要戴眼鏡的,她怕光。說這些大概是沒有意義的,警察又不是來聽抒情的東西。我直奔主題,如何不慎跌下山崖,自然,不能說那個突然而至的噴嚏,不能說為了搶救要落地的相機時,我撲上前就快要撞上安娜了。
“你有提醒她吧?”
“沒有,因為沒想到,安娜不是個冒冒失失的人。”
我本該回答提醒了,也的確是,但我還是決定簡而化之。
“她喊叫了嗎?周圍有沒有人聽到?”
這個也是我一直都想弄清楚的,安娜喊叫沒有呢?也許她叫了,我沒聽見,那個時候我只是聽到自己內心的沖撞聲。我真的沒有聽到安娜的喊叫嗎?或跟自由落體的速度有關?這方面有一個科學實驗:物體在下落的過程中獲得速度,而物體落下的距離越大,它的速度就越快,落體的速率等于因為重力引起的加速度乘以在很短時間內下落物體所花費的時間。我的引用到底想證明什么?是安娜沒來得及?不,不合情理,人在最后時刻都會有本能的反應,掙扎、呼喊,她就是沒有發(fā)出聲音來。千鈞一發(fā)的關口,她在想什么,一個人要承擔她在這世上的命運,安娜說的,她會以為墜落就是命運對她的召喚嗎?
安娜呵安娜,那個童年站在陰影里看著我們做游戲的小外國人,少女時把自己困在廁所里的白月光,大學校園里的浪里白條和活躍分子,生活富裕的單身女性。我了解她嗎?我可能從來都沒想過要去真正了解她。那她當我是朋友嗎?也許,有那么兩回,她似乎要告訴我些什么,是我理解上的歧義讓她欲言又止。
我搖著頭,竭力把安娜搖出去,我太疲倦了,也困惑,還有被傷害的感覺,我只想睡覺。
醒過來時是夜半,我媽在等著我,問我是不是餓了,我睡著的時候林棟打過一個電話,“你睡得那么沉,沒忍心叫你。”
還是不要現在就跟她說我需要重新考量跟林棟的關系,只講了幾句安娜葬禮上的事,我媽自然又是一番唏噓,“這孩子真可憐,都沒成個家。”
我吃過一點東西后再一次要入睡時,又想了想林棟,一個男人和女人一起生活不要多高尚或正義,做不做公益或義務植樹只看個人興趣罷。安娜比我看得明白,所以她說到婚姻歸屬感的話題時就已經知道我真正的需要。但我還要再仔細想想,不能沖動,不能草率。
……
“你好,楊朵,我是章小桃。”
“天哪!桃子!真是你嗎?你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先問了王榮,王榮問了陳娜,陳娜現在是律師,大概律師總有些辦法吧,總之,我拿到了你的電話。”
“我太高興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你好嗎桃子?”
“我挺好的。”
“什么時候來看我呀,要不我去看你,那天回我媽那兒她還提起當年你把下鋪讓給我的事,我媽說你是那間寢室最有禮貌的女生。我媽老了,可平和了,我也不氣她了。桃子,有時候會想你,真的。”
不知道是不是楊朵的一句話觸動了我,我又想到了安娜,我們在一間昏暗酒吧里消磨時間,有個男孩子抱著吉他在臺上唱歌,安娜說他唱的歌兒我一首都不會,是不是我們老了。我說上天對你已經夠厚愛了,你眼角都沒有皺紋。安娜說可能是我的病能對抗皺紋吧,也只是皺紋,對抗不了死亡,該死的時候一定會死,你聽沒聽說白化病人都活不長的。你怕死嗎?我問她。她聳著肩膀,地球是圓的,哥倫布一出發(fā)就已經在返回的路上了,人一出生,就是死亡的倒計時。
“桃子?”楊朵在那面輕輕地叫我。
我回過神來,“楊朵,今天打電話是有件事要說,在我心里藏了快二十年了。”我的聲音哽咽起來。
“……好嚴重噢……”
“你還記得大四那年,你丟了錢包?”
“這個事兒啊,已經忘記了。”
“……錢包我撿到了。”
“……我知道。”
“什么?你說什么?你知道?知道我撿的?什么時候知道的?”
“對不起,桃子,我翻了你的書包,不是故意的,我在找你那本衛(wèi)斯理的書,就看到了……當時我也懵了,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但我沒跟第二個人說過,包括我媽,我就是不知道之后再怎么跟你毫無介蒂地相處……”
“為什么沒有揭穿?”
“我們是朋友啊,你又不是偷,當時被我媽搞到那種形勢,即使你想要挽回也沒有時間和機會……”
“……錢我沒留……”
“我沒損失錢,但失去了一個好朋友。”
“……”
“桃子,你給我打電話,我真太高興了,我知道這意味著你已經……”
我媽家的窗外傳進一陣鳴笛聲,楊朵后面的話被這一聲長鳴打斷,我想起來了,之前市內發(fā)生了一起爆炸事故,犧牲了幾名年輕的消防隊員,這聲長鳴是為哀悼逝者。
長達三分鐘的時間里,我都在想楊朵后半句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