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楊亞 編輯 | 吳冠宇

1962 年第5 期《人民畫報》登載的北京古文化街琉璃廠。 攝影/王瓊/ FOTOE
人生的食糧,有“兩齋”之說。一曰飯齋,來自農事,家家都有,健康之道,最好是粗茶淡飯,一個好的身體,總能給人生帶來無數的享受與愉悅;二曰書齋,精神上的食糧,經史子集,文房四寶,充盈內心。
每每旅途中,我總忍不住要尋訪幾家藏書之所。讀書、搜書、尋書、淘書、藏書,可以樂此不疲。一本好書,開啟一段旅程。在旅途中追尋書香,感受當地的人文與趣味,這樣的時刻,充滿期待也值得回味。

琉璃廠 攝影/視覺中國
南城琉璃廠的書鋪,歷經滄桑變遷,依然殘存下來一些歷史的灰燼、文化的余溫。這是京城讀書人值得慶幸的。原來一間間的書肆齋號,打通串聯后成了長長的書肆通鋪。從南端的海王村,沿著南新華街一直向北延伸,最后接上北師大附中。周末的時光,可以徜徉于大槐樹下的長廊,在堆滿舊書古籍的角落享受文化的清雅,淘書的樂趣。
遙想當年,京城實行旗人與漢人分城而居的政策,北京內城住的是尚武好玩兒的八旗子弟,至于舞文弄墨的漢人文臣,大多只能聚居在宣武門以南,后來成為接待各地官員、鄉黨和趕考舉子的會館。琉璃廠一帶原有的磚窯廠、作坊等就外遷至京西,琉璃廠名存而業移,成為書肆、南紙、筆墨、刻字、文玩的薈萃交流之地。其中,最有成就的還是書肆的繁榮與傳承,這一點在孫孟起先生的《琉璃廠小志》中多有記載。來薰閣的陳濟川,邃雅齋的董會卿,通學齋的孫殿起、雷夢水……當年書肆業的許多大腕名家,開創了中國書商溫良淳厚、敬業誠信之先河。
那時候的書店,門面兒不大,但東家、掌柜、伙計職責分明,有些書肆的掌柜,雖然念書不多,但是對古籍版本、名家墨跡手稿十分熟悉,因販書而懂書,留下許多佳話。比如通學書齋的掌柜孫殿起先生,就有《販書偶記》《琉璃廠書肆三記》等史料著作留存。
書肆里的伙計雖然沒有太多的學問,但往往熟背了張之洞的《書目問答》,對于各種版本、行款特征了然于心,見過一兩次就能知道先生是研究哪路學問的神仙,喜歡什么樣的書籍,熟悉以后,還能送書上門,先看書后結賬。
顧客進門,迎面的掌柜或伙計永遠是微躬著身子,用柔潤的語調輕聲招呼:“先生來啦!這套《樂府詩集》替您收著呢,您先留著看看?”“呦,王先生請進,這套嘉靖刻本可是王府里傳出的,要不我勻給您一套?”
做的是書商買賣,但特意回避說出“買賣”“價錢”,因為在讀書人的心里,書籍是文雅高尚的載體,恥于言商。其實,這是一種知書識理、體面為人的文化。
近現代的文人大家,光臨琉璃廠次數最多的淘寶人當數魯迅先生與周作人先生兄弟。魯迅先生在北京生活了14 年,不僅《魯迅日記》中多有琉璃廠的閑逛記載,他的《中國小說史略》與《北平箋譜》的素材也是來源于琉璃廠的書肆。當年鄭振鐸先生在《訪箋雜記》中有這樣的記載:
流連到三小時以上,天色漸漸地黑暗下來,朦朦朧朧的有些辨色不清,黃豆似的燈火,遠遠近近的次第放射出光芒來,我不能不走,那么一大包箋紙,狼狽不堪的從琉璃廠到南池子,又抱到了家,心里是裝載著過分的喜悅與滿意。
“那一天狂飆怒吼,飛沙蔽天;天色是那樣的慘淡可憐;頂頭的風和塵吹得人連呼吸都透不過氣來。一陣的飛沙,撲面而來,趕緊閉了眼,已被細塵潛入……”看來,北京的風沙早已有名,逛琉璃廠也會留下一些生活的記憶。
當年的劉半農、錢玄同、朱自清、吳晗等北大清華的教授先生,也都是琉璃廠的常客。朱自清先生還留有一首逛琉璃廠的記事詩:
故都存夏正,廠市有常期。
寶藏火神廟,書城土地祠。
縱觀聊駐足,展玩已移時。
回首明燈上,紛紛車馬馳。
到如今,北京城內留下來的原貌已經不多了。值得慶幸的是,琉璃廠還在,一些老字號的店鋪還在,盡管多次翻修整理,也還是有一批以文為業的人在繼續經營,這是我們民族文化的骨血,值得長期保存,長期記憶。

《魯迅日記》藏于北京魯迅博物館。據日記,1916年內,魯迅幾乎每隔一天就到琉璃廠一次。本年共收集拓片1011 張,用款453.38 元。 攝影/海峰/ FOTOE


當今時代,電子數碼閱讀已經越來越普及,越來越方便,而個人買書藏書的行為相對較少。對我個人而言,愛逛書店的習慣已多年,染上書蟲“宿癖”,走到哪里也難改。在我的心目中,書店一直是魂牽夢繞的天堂。
同在上海浦東學習,建投集團的仲南兄,發來邀約,通知我浦江外的主題書店“JIC BOOKSTORE”開業。正遂我心愿,欣然赴約。
剛進門,我就見到一塊由墻面繪制而成的黑板,白色粉筆書有“浦江畔,外灘北,一灣書頁堆疊的淺淺碼頭,建投書局JIC BOOKSTORE。”
“讓閱讀回歸,讓心靈靠岸。”這就是在上海的主題書店,棲身黃浦江岸繁華勝景的寫字樓群之中,卻獨有一份質樸與沉靜的氣質。
一層的空間是主題書籍展臺,以人物傳記為主題,精心選擇了人文史哲、社會科學、美術設計和外文翻譯的眾多書刊。長條文案上,輔以造型獨特的擺件、精致的文創產品、歷史照片、手繪、插花、盤扣、書簽等,為單調的閱讀空間增添了幾分生機與趣味。
二層的空間狹長,書架間布以零星桌椅,大家或駐足或流連,拐彎的盡頭,便是溫馨的咖啡空間。隨手來一杯醇香的咖啡,讓目光和心靈一道徜徉于浩瀚溫情的書籍海洋。讀至困頓之際,也可移步至店外的陽臺,在水天一色的黃浦江岸,放飛思緒,暢想人生。
三層更加別有洞天,挑高的空間,加上透明的玻璃幕墻,包羅進來外部的景象,使得這一獨立的區域展現出無限的延伸感,兩側高大的書架、古樸的臺燈,烘托出幾分英式的氛圍。
讓生活充滿色彩,讓鋼筋混凝土的樓宇懷有溫情,一家書店能在都市的中心產生這樣的化學效應,實屬難得。有特色的實體書店,承載了對知識、對文明的感知與尊敬。其實,書店也能潛移默化地改變人們的日常生活,也像是一扇文化的窗口,一張城市的名片。
對于愛書的人來說,一家好的書店,足以讓人放慢腳步,溫暖人生。

上海建投書局一角 攝影/視覺中國

人們在巴黎圣母院附近塞納河碼頭二手書市場的長椅上 攝影/圖蟲創意
早上七點,熙熙攘攘的游人還未到來,迎著塞納河畔有些寒意的微風,我不知不覺步入了一片舊書攤。許多攤主打開架在矮墻、橋廊上的綠色鐵皮箱架,這些箱架仿佛有著統一的尺寸與規制,一家接著一家從奧賽博物館附近的美蘇利橋到盧浮宮,沿河綿延達到數千米,蔚為壯觀。書攤上展示著書刊、明信片、海報、油畫、文玩、鐘表、藝術飾品等。
仔細尋來,書籍有藝術、文學、歷史,也有建筑、經濟與自然科學,還有一些名人文人的草稿、紙片,難辨真偽。
盡管有些凌亂,但色彩豐富,溫情默默,仿佛已然是一條民間的圖書街了。
由于法文不通,只能寥寥問候“早上好”。然而,各位攤主藍色的眼睛,依然釋放著友善的光芒,無論你是當地的書蟲還是觀光的游客,大家都懷著可親可近的、人文的情懷悠然閑逛,也許這就是巴黎恒久不變的風景。最后,一家攤主看著我這張東方面孔,竟然用英文問我從哪里來,是不是中國人,喜歡什么樣的書籍。
然后,他從古舊的書箱中找到一摞舊畫,明明知道這些是復制品,但還是被明快的色彩所吸引。其中一幅:一位在街頭小歇的法國女子,手里攪拌著咖啡勺,迷人的眼神與卷曲的長發,展現出一種歲月沉淀的美麗與跨越文化的優雅。攤主伸出三根手指“Three Euros”。成交!還附帶送上一張舊版的巴黎地鐵圖。
盡管在巴黎只有兩天,但塞納河畔的書攤早市依舊讓我體會到巴黎的魅力。
法國出版人貝爾納德·菲克蘇曾經說: “法國有兩樣東西不能扔——面包和書。”就像今天這樣的書攤早市,其實,在巴黎已經存在很久了。在巴黎生活了10 多年的友人還告訴我,每個月的第三個周日上午,是巴黎的“書籍流動日”,人們可以把自己家里的舊書按照主題分門別類地整理好,放在紙箱子里擺設在街頭,類似于跳蚤市場,人們相互交流,有時還相互贈書,只需在每一本書的封面上貼上“流動書籍”的標簽。書籍交流不僅促進大家閱讀,而且還是社區街道和諧關系的媒介,交換書籍的大多也是知識分子和學生,他們還可以交流和討論閱讀的心得體會,能夠聊上一會兒盧梭、保羅·薩特或笛卡爾的人,大家會高看你一眼。
巴黎眾多的主題書店,往往鄙視書籍風格的統一化:書店的櫥窗里不陳列同樣的書籍。書店的經營者,自己本身就是讀者,用心靈走近自己喜歡的書。因為每個人的品味都不一樣。

巴黎的書攤 攝影/視覺中國

1920 年的塞納河畔舊書攤 攝影/視覺中國

波士頓公共圖書館內部 攝影/視覺中國
周末閑暇,朋友駕車陪我參觀波士頓公共圖書館“Boston Public Library”。這里是美國最大的城市公共圖書館,藏書超過1500 萬冊,與美國國會圖書館、紐約市立圖書館、哈佛大學圖書館、耶魯大學圖書館并列為美國五大圖書館。1888 年,該館由馬薩諸塞州議會批準開始建設,定位為“為城市居民服務”,但資金卻大部分來自于私人捐獻,當時的波士頓市長昆西(Josian Quincy)帶頭捐款5000 美元,成立了基金會與圖書館管理理事會。1895 年,波士頓公共圖書館建成并對社會公眾開放。
在歷史上,波士頓公共圖書館是第一個允許全體公民免費借閱的圖書館,在一百多年前這是社會公共服務一個巨大的進步,該館第一次向圖書館基金會提交年度管理報告,促進了公共圖書館的規范發展,并且第一次設立兒童閱覽室,為孩子們提供專屬服務。
圖書館大門醒目地刻有“Free to All”,簡單有力,一目了然。
該館一次可以借閱十本書,借期可達三周,還可以外借音像制品,憑公民身份證明或駕照就可辦理。
進入館內,意大利文藝復興風格的立面十分醒目,墻壁、樓梯、趣柱均由米黃色的大理石建成,經典的宗教壁畫,教堂風格的窗欞,華麗的水晶吊燈,令人折服、蔚為壯觀。衣裝考究的長者、頭發凌亂的青年、天真的孩童,各自埋頭閱讀,沙沙的翻頁聲浸潤在無言的書海之中。無論長幼貧富,高低貴賤,知識面前人人平等。“Free to All”不僅意味著免費的學習機會,更是人人平等,都可以通過閱讀與學習,獲得知識,提高技能,還有心靈的獨立與自由。

美國波士頓公共圖書館,古典與現代融合的閱讀殿堂。 攝影/視覺中國
三樓的展館,有繪畫、雕塑、文化藝術、圖書珍本等展覽。圖書室藏有莎士比亞(1564-1616)最早期劇本的手稿,有亨德爾(1685-1759)和海頓(1732-1809)的曲譜手稿,還有古典的壁畫。方便簡明的電腦系統,可以供人檢索查閱。
今天,惠風和暢的庭院,鮮花盛開,手持咖啡的人們沐浴著斜陽,靜靜地閱讀,凝神思考。學術報告廳也開放著,音樂廳、電影院有排隊的身影,新移民語言與工作培訓海報、義工招募的小貼士,無不顯示著開放、平等、奉獻的文化。
波士頓建于1630 年,由來自英格蘭的清教徒移民建造,是美國歷史最長、最有文化價值的城市。哈佛大學、麻省理工大學在此,美國獨立戰爭的許多戰役發生在此,老北教堂也在此。如今,波土頓還是美國眾多高新技術企業、生物制藥企業、金融投資機構的總部基地,是全美國人口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城市。努力工作、道德正直、重視教育、維護傳統依然是波士頓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博文通達,博學明道。匆匆造訪,讓我明白了一個城市的靈魂、一個民族的思想,以及來自于書香的滋養。文明的傳統、智慧的方舟,正是出自于代代相傳的無私奉獻。

愛丁堡 攝影/視覺中國
六月中旬,對愛丁堡來說,還是初夏時節。很久以來,愛丁堡就是一座大學之城、文學之城、藝術之城。亞當·斯密(Adam·Smish, 1723-1790)在愛丁堡寫下《國富論》(The Wealth of Nations)與《道德情操論》(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深刻闡述了自由競爭、財富創造與克制個人私利的關系;阿瑟·柯南·道爾(Arthur Conan Doyle, 1859-1930)在這里寫下了眾人熟知的偵探小說《福爾摩斯探案全集》;J·K 羅琳(Joanne Rowling,1965- )則在這里創作了《哈里·波特》。
大象咖啡館(The Elephant Coffee)是每一位來愛丁堡的哈迷必須光顧的地方,大家都要體驗一下J·K 羅琳喝咖啡常坐的角落。我坐在這個角落,光顧著喝咖啡了,也沒有品賞出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室內倒是布置著不少以大象為標志的裝飾、圖片。聽說衛生間的墻面布滿了世界各地哈迷們的留言感受,成為另一奇觀。
自大象咖啡館出門右轉,大約80 余米,就是蘇格蘭國家圖書館(National Library of Scotland),圖書館創立于1689 年,三百余年就一直矗立在這城市的中心,十五層高的石墻建筑靜靜地屹立在那里,成為蘇格蘭知識與文化存藏的交流之地, 1400 萬冊圖書與手跡,200 萬冊地圖與冊集,30 萬張音樂唱片、電影與錄像, 25000 份報紙與雜志,迎來送往了一代又一代的思想家、學者、讀書人、市民與參觀者。
門廳右側的閱覽室是2009 年裝飾改造后重新開放的,現在是周五上午的10 點,這里坐滿了早讀的書蟲。他們或坐或立,或查閱電腦或凝神書籍,或倆人輕談,或獨坐而思,或品嘗咖啡,一切安靜而祥和。書架上雜志、傳統而富有特色的筆記本、與書籍閱讀相關的書簽等雜件,錯落有致。陽光從二樓的格子玻璃窗透灑下來,襯著由二十余級階梯斜面所組成的整幅讀者群眾的圖像。門廳的左側有若干專題展覽,名人傳記、電子書刊、音像制品,抬頭望去,一塊扁額高懸,“More Than Books”。尋思片刻,醒目的標題,深刻的含義。
More Than Books,不止于書。
的確,對知識的尊重、文明的傳承以及對財富的積累、人性的修養、歷史的鑒證、產權的保護,圖書館可以說是社會生活的重要基礎設施。
書籍是引導人類前進的明燈。走出閱覽室大門,厚厚的石墻上,可見一塊木質櫥窗。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著名作家、編輯與教授——E·L·Doctorow(1931-2015)端坐在書桌臺燈前,在她照片下,一行文字鐫刻著:“自由社會給予公民最重要的三份文件是:一份出生證,一本護照,一張圖書卡。”
中國人的傳統是學而優則仕,做官創業首先須從讀書開始,做讀書人更是如此。因讀書而愛書,因愛書而購書,因購書而藏書,因藏書而研究書到自己開始整理著書,是許多讀書人選擇的路、走過的路。時光流轉物換星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心靈歸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喜好寄托。然而,對書籍與文化的熱愛與尊敬,始終是一個民族的優秀基因。
帶一本書去旅行,是許多人在機場、車站打發路途時光的習慣,盡管旅行攜帶的隨身用品、衣物已夠煩瑣,但還是照樣帶著重量不輕的書籍出門,甚至于在車站或機場的書店,往往還要購得一兩本,也許,這就是讀書人在旅途中獨特的文境與文心。

2009 年9 月14 日,瑪麗女王最后的書信現身蘇格蘭國家圖書館。這封信已有422 年歷史。 攝影/視覺中國

世界上最大的書在蘇格蘭國家圖書館亮相。 攝影/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