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
26年前,也是應《鹿鳴》之約,我為王炬的《生命禁區》撰寫評論文章。那時我還年輕,文學理想主義的旗幟在心頭獵獵飄揚。那時王炬風頭正健,頻頻在大刊物上亮相。
俱往矣,如今王者歸來。
關注小人物,以冷峻的筆觸探底他們的悲辛,將他們置于極端艱窘的困境,做垂死掙扎狀、心靈煎熬狀,從而勘察世態炎涼,拷問靈魂,表達悲憫情懷,這種強烈的平民意識,仍然是王炬小說創作的底色。
《父親的頭發》開頭,沒有采用傳統的、慢節奏的、繁冗的交待,而是單刀直入,直逼命門。第一段抖出包袱;第二段進一步生發,懷疑不是親生,解除父子關系,問題的嚴重性無以復加;第三段層層遞進,吊足了讀者的胃口;第四段一個“雪崩式的坍塌”,把矛盾推向高點。試想,刪去前四段,從第五段起始,也無不可,不影響敘述的完整性,但吸引力會遽然下降。阿基米德說,給我一個支點,我要撬動地球。王炬自己找到了一個強有力的支點,迅速抓住了讀者。我讀小說,開頭沒能逗引起我的閱讀興趣,一般就不會讀下去了。我想,在文本信息極度過剩、受眾注意力空前渙散的今天,讀者如我者不在少數。
第五段仍然引而不發,連發兩問。作者之問,也正是讀者的疑竇,可謂搔到了癢處。又用了三個段落,人物關系、事情的原委都交待清楚了:同父異母的妹妹阿麗,覬覦著父親留給阿寶的一套平房,這房子拆遷補償款可高達一千多萬。至此,揭出謎底,進入動態情節敘述中。
讀到這兒,讀者的期待是矛盾沖突在阿寶和阿麗之間展開。然而,這個期待落空了,作家把戲份全給了大生和阿寶父子。這又是一個高明之處。我們來設想一下,寫阿寶和阿麗,對簿公堂,魚死網破,情節劍拔弩張,卻無益于產生情感的張力、加重情感的分量。文學是主情的,取舍、趨避,大有講究。蹩腳的小說作者,傾力于金錢的魔力及其引起的械斗,偏失于感情的糾葛,那是舍本逐末,徒具一個有賣點的故事,小說泯然于社會新聞,把好題材糟踐了。優秀的小說家,讓感情唱主角,折磨著筆下的人物,也折磨著讀者,要的就是這個勁兒,其審美效應也就得以突顯了。
作家到每個人物的心里走一遭,感應著每個人物的心理脈動,故事才能依循情理,嚴絲合縫,滴水不漏。對情節小說來說,這是至關重要的。把脈不準,稍有閃失,就會失去讀者的信任,掉粉無數。小說就像腦電圖,讓我們看到,王炬大腦溝回有足夠的曲折復雜度。
養育養育,育重于養。一邊有30多年的父子情分在,有對實實在在生活了多年的第一個家庭的依戀,一邊是強勢妻女,一紙鑒定,大生被架在火上烤。起訴書上簽字,被脅迫,有無奈;“內心隱秘深處也有點想就此搞清楚這件事”;一旦證實,又顏面盡失,自尊受辱。真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這就是王蒙所標舉的“雜色”吧?對小說而言,單色失之寡陋,雜色盡顯豐贍。
阿寶的崩潰,也是其來有自。以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觀之,全線潰敗。房子判給阿麗,他身無立錐之地,欠款無從償還,首先遇到的是生存之虞。房子在愛情的天平上也是一個重要的砝碼。房子沒了,女友迅速離去。愛與被愛的需求也落空了。“被人當眾剝奪一個人做人子的名分”,自尊心受到巨大的傷害。
在大生和阿寶父子感情上,小說花費了許多筆墨。小時候父親的關愛,父親住院時兒子的侍奉,是一級強化。手術之前,父親“用力握住宋阿寶的手,仿佛溺水者抓住一塊救命的木頭?!笔嵌墢娀2〈睬暗脑E別,一個“嚎啕大哭”,一個“泣不成聲”,場面煞是感人,撕心裂肺,是三級強化。高潮迭起,狂瀾頻掀。
阿麗幾乎沒有正面出場,卻是這場風波的風源。勸煙原來是為取證,“布局早就開始了。”媽媽著墨不多,卻不忘點出她的“一身風流樣”,讓她在兒子的詢問中嘴軟,王顧左右而言他。奸情敗露后,她也曾真誠地懺悔,希圖求得丈夫的原諒。這些地方,卯榫咬合無間。
作家對人物心理的幽邃微妙處洞燭若火,觀照細密。既有縱向的、隨著時間推移而不斷深入的展開,也有橫向的、不同截面的特寫鏡頭。
從某種意義上說,小說是轉折的藝術??斓浇Y尾處,故事翻轉了,大生把早就準備好的頭發拿出來,讓阿寶當做自己的頭發,拿去做鑒定。關鍵時刻,他幫了兒子一把,戲劇性的結局出現了。前面感情戲的鋪墊很充分,所以讀者并不感到突兀,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小說以白描為主,文字刪繁就簡,利落瘦勁,關節處不失時機地加以點染,有筋骨,有力道。
《父親的仇恨》更勝一籌。
設置人物,選擇配角,是小說家的重要工作。合適的配角,有助于主要人物的塑造,所謂綠葉襯紅花是也。打比方說,給高射炮安裝一個支架,精準計算其恰當的高度、坡度、角度,才能確保打擊的力度。
文中的“我”,一個14歲的少年,懵懂無知,媽被人欺負了,在他看來,就是米和口袋被人拿走了,他的認知始終停留在這里。這樣處理,父子的對話,情節的推進,才真實可信。
妻子被人奸污,男人的奇恥大辱,莫過于此了。要捍衛尊嚴,父親的過激反應,是血性男兒之所必然??墒牵鎸姍?,處于弱勢的他,又不得不表現的膽怯、遲疑、退縮。還要活命啊,一家老小,這個家還得他撐下去啊!這篇小說的精彩,就在于把這一辛酸、悲切的心理過程,以外顯內,很有層次感地描繪出來。
是的,層次感,杰作與贗品的分野,常常體現在這里。那是一種工筆細描的耐心、細致,是漸變式的,是一筆一筆地、小心翼翼地勾畫出來的。歐亨利《麥琪的禮物》,堪稱短篇中的經典。妻子德拉沒錢給丈夫吉姆買圣誕禮物,一籌莫展之際,從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一頭秀發,于是,想到賣掉頭發買表鏈。三流寫手會怎么寫?她毅然決然,毫不猶豫,咔嚓一聲把頭發剪掉,披衣下樓,去尋買主。而歐亨利是懂得心靈辯證法的,他深知,在魚和熊掌之間做出取舍,是困難的,是痛苦的,他要把這種內心的掙扎,抽絲剝繭一般地寫出來。
?突然,她從窗口旋風般地轉過身來,站在壁鏡前面。她兩眼晶瑩透亮,但二十秒鐘之內她的面色失去了光彩。她急速地折散頭發,使之完全潑散開來。
忽然有了辦法,兩眼放光。迅即顏面失色,是為將要失去秀發而痛苦。把頭發潑散開來,是最后一次欣賞自己的秀發,無奈地訣別。?
現在,詹姆斯·迪林厄姆·楊夫婦倆各有一件特別引以自豪的東西。一件是吉姆的金表,是他祖父傳給父親,父親又傳給他的傳家寶;另一件則是德拉的秀發。如果示巴女王也住在天井對面的公寓里,總有一天德拉會把頭發披散下來,露出窗外晾干,使那女王的珍珠寶貝黯然失色;如果地下室堆滿金銀財寶、所羅門王又是守門人的話,每當吉姆路過那兒,準會摸出金表,好讓那所羅門王忌妒得吹胡子瞪眼睛。
這段文字,絕非炫技式的賣弄,絕非可有可無的閑筆。一方面對可能出現的紕漏加以彌補:既然窮得一文不名,何來金表?祖傳的。另一方面不吝筆墨地贊美德拉的秀發——令女王的珍珠寶貝黯然失色。進一步渲染德拉舍魚而取熊掌的不得已。?
此時此刻,德拉的秀發潑撒在她的周圍,微波起伏,閃耀光芒,有如那褐色的瀑布。她的美發長及膝下,仿佛是她的一件長袍。接著,她又神經質地趕緊把頭發梳好。躊躇了一分鐘,一動不動地立在那兒,破舊的紅地毯上濺落了一、兩滴眼淚。?
她穿上那件褐色的舊外衣,戴上褐色的舊帽子,眼睛里殘留著晶瑩的淚花,裙子一擺,便飄出房門,下樓來到街上。
小說繁復地、多側面地摹狀秀發之美,德拉神經質地把頭發梳好,留戀、不舍,猶豫不決,呆傻發癡,直至流下眼淚。我英文學得不好,沒有能力對照原作,但總懷疑“飄出房門”的“飄”字翻譯得不準確,德拉沒那么急迫,沒那么輕快。
好啦,插播一段經典之后,我們回來,看看王炬繡花針下的絕活。
父親的反應,可以用一個向下的拋物線來表示,經歷了先升級、后降維的過程。
“這是我爸第一次領我下飯館,也是我見過的他第一次喝酒。”兩個“第一”,非同尋常,事件帶入到極端情境中,讀者也跟著緊張起來。
小孩子的興奮點總是在吃上,何況是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一盤魚香肉絲足以占據“我”全部身心?!拔摇钡哪?,與父親的耿耿然無法釋懷,構成一種強烈的反差,收到以黑襯白之效。父親對“我”的責罵,也就不是空穴來風了?!帮埻?、吃貨、木頭”,不疊聲地一連三罵,氣憤已極。
“狗日的,我要弄他,弄死他。”是對話,也是獨白。下文中的有些對話也如此,是在跟孩子說,更是父親的自言自語,是痛苦的發泄。眼睛紅了,揚言“弄死他”,矛盾白熱化。
“跟我走”,從言語到行動,升級了。斧頭、鑿子、洋鎬,三件鈍器,兵戎相見的勢頭,大有一觸即發之概。
當事物達到頂點的時候,就開始回落了。父親先是大步走,幾百步后慢下來。“慢”,是微轉、暗轉,幅度比較小。接下來順著“我”的話就坡下驢,讓“我”把鑿子送回去,逆轉的步幅就加大了。在這里,我們看到王炬的皴擦之功,很是佩服他的精細。三件鈍器是分開來寫的。父親只讓放下鑿子,“我”仍拎著斧子,卻招來打罵。當“我”把斧子也放下時,父親卻把洋鎬的頭墩下去,只剩下光禿禿的鎬把。銳利的金屬器械降維為木器了。這些地方,都拿捏得很好,很有分寸感地慢慢收煞。武器退化了,嘴還是那么硬:“照他頭上打,打倒了再往胸口砸,砸斷他的肋骨。”說了,似乎就是做了,以解心頭之恨。
繼續回落?!拔以谇八诤蟆?,王炬比女作家還細??!父子來了個180度的大調轉,而又轉得自然、不生硬,殊非易事。“我”欲沖鋒陷陣,父親拉住我的胳膊說:“等一會兒,這會兒人多。”猶豫了,遲疑了,退縮了。接著又從沈站長門前繞到后窗,也是很有意味的敘述。
下面的對話,特別耐人尋味?!懊鬃屇銒尡郴厝チ?,他沒敢扣咱家米口袋。”實際上是站長的交易,并非“沒敢”。這樣說,給自己一點面子,也給自己一個臺階下,口氣和緩下來了。“你是不是怕了?你怕他什么?打了也白打?!边@話是對孩子說,也是對自己說,是心虛時在給自己壯膽。當“我”再次提出動手時,父親重復著說:“再等等,再等等?!边@時候,鼓脹的皮球泄氣了。機會來了,站長從辦公室走出來了,“我”要沖上去,父親突然低聲喝道:“別動,站著別動!”又說,“你能打倒他?你能打倒他?”“突然”,是“我”對父親的反應感到意外,因意外而不解。“低聲”,是懾于站長的淫威,下意識地怕站長聽見?!昂鹊馈保乔榧敝聦Α拔摇钡膹娪沧柚埂C髅魇亲约号铝?,說出來的卻是對孩子能力的懷疑。當“我”要砸玻璃時,父親不僅阻止,還為自己的行為尋找合理化的依據?!八峙懿涣?,咱多會兒想收拾他就多會兒收拾他,他就是咱盤里的魚香肉絲。”精神勝利法還魂了,父親“為自己的幽默竟然露出得意的笑。笑容后面的臉是扭歪的”。讀者也笑了,是含淚的笑。往回走時,父親胡子上晶瑩的冰珠,“那是他的淚?!备赣H“腳步拖拖拉拉”,“腰彎了似的”,這個雕塑般的造像,深深地嵌入讀者的腦海中。父子“不說”的約定,又是多么巨大的隱痛??!
結尾的補敘,絕非續貂之筆,是強震之后的余震?!拔摇遍L大后,明白了這件事,成為一種沉重的精神威壓。父子不能面對,既不能面對這恥辱,也不能彼此面對。父母從此分房睡,直到死。一個家庭的深重災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至此,小說在該結束的地方,完美地畫上了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