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
(重慶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重慶 401331)
邁耶·霍華德·艾布拉姆斯(Meyer Howard Abrams)是美國當代著名文學批評家和浪漫主義文學研究專家。大學畢業后,他在康奈爾大學任教。1953年出版的《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確立了他作為文學批評家的地位。然而,由于艾布拉姆斯主要從事批評實踐,尤其集中于浪漫主義文學研究,因而,除“四要素”構架理論外,他在文學批評理論與方法方面的貢獻被學術界忽視了。甚至連同時代的美國批評家費希爾也說:“他(艾布拉姆斯)并沒有專門寫過關于自己獨特的批評理論的書,在他最有名的著作《鏡與燈》(1953)和《自然的超自然主義》(1971)中,對于自己的研究方法和理論假設,他也說得非常少。”(艾布拉姆斯,2010:1)但是,“說得少”并不表示他沒有研究方法或者理論,恰恰相反,艾布拉姆斯一直強調文學批評理論與方法的運用。在他看來,沒有理論作為支撐的文學批評是“漫無目的”“缺乏系統的”(艾布拉姆斯,2010:24)。
事實上,艾布拉姆斯在其批評實踐中有強烈的理論意識和方法自覺。從70年代后期開始,艾布拉姆斯的許多論文,如《藝術理論化何用》《關于維特根斯坦與文學批評的一點兒說明》《文化史中的理性與想象:答韋恩·布斯》《如何以文行事》《什么是人文主義批評》等,都在積極探討文學批評的方法問題。并且,與批評家韋恩·布斯的早期論辯中,艾布拉姆斯較為詳細地談論了自己的研究方法,指出他“不是本著什么關于如何行之有效的理論來寫,而是依靠直覺來構思、研究、規劃、綜合、分解、整合”,并且提出“由感覺來判斷對錯是非、欠缺冗余、是否可信、是否得當”的問題(艾布拉姆斯,2010:99)。換言之,他在批評實踐中依靠的是“批評家的直覺”。這種直覺并非純粹偶然的,而是源于批評家“先前的經驗、閱讀和思考”,可以稱之為批評家的“專業技能”。在他看來,他研究的對象是關于人類的思想、感情和想象的歷史,因此批評家的“品位、機智和直覺”遠勝于任何規范化的單一方法。故而,他的批評方法多不拘泥于某一理論,有多元化特征,類似于中國傳統畫法的散點透視。但是,其目標是非常清晰的,即探求文學作品蘊含的人文真實。當然,艾布拉姆斯也同樣清楚,任何批評家的批評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其品位、機智和直覺及其所處歷史語境的制約,因而,在文學批評中,只有通過不斷疊加不同批評家的多維度、多視角的闡釋,才能不斷接近人文真實。
雖然艾布拉姆斯強調在批評實踐中依靠批評家的直覺,但是他并不否認批評中的理性。甚至可以說,他強調批評中的理性,并指出批評家在分析過程中,可以適度運用一些術語和概念。他認為,文學批評是通過定義的方式進行分析,因而批評不是“純粹印象之物”,也不是“偶然所得”,而是“建立在一定的原則、區分和連貫的推論之上”:
批評如若缺乏某種理論基礎——無論這種理論是如亞里士多德還是柯爾律治的那般重要而明確,還是如約翰遜和阿諾德那般,只被偶爾用到——批評就會演變為“常識”隨意創造之物,成為由漫無目的的印象和缺乏系統的概念所構成之言論,而實際上,這些看似“常識”的觀念也并非空穴來風,而是傳承于先前的批評家,隱含于一定的理論結構之中。批評歷史,從亞里士多德,經由約翰遜,到歌德、柯爾律治,直至當代批評,證明了這樣一個事實:批評實踐從來不是印象主義者或者分析哲學家們所吹捧的那樣,既不是純粹印象之物,也不是偶然所得,而是建立在一定的原則、區分和連貫的推論之上,而這些東西構成了我們所說的詩歌理論。(艾布拉姆斯,2010:24)
批評家布斯指出,文學批評就是一種文本分析,而且“從廣義上講,這種分析是理性的”(Booth,1976:414),因為它的分析過程是有邏輯的理性推理。艾布拉姆斯在其成名作《鏡與燈》中使用了分類法——“四要素”框架以及心理學相關概念,呈現一個理性的批評過程。但是,艾布拉姆斯指出文學批評的特殊性,即批評話語背后的規則是“復雜的、流動的、不成體系的,需要不斷地更新”(艾布拉姆斯,2010:100),不能囿于某一種固定模式。在他看來,“這種批評方式延續了幾個世紀,并獲得了杰出成果,是行之有效的”(艾布拉姆斯,2010:99)。一個經驗豐富和專業素養絕佳的批評家的確有望提供一套闡釋和評價體系,得出具有一定“確定性”的結論,并使所有批評家遵循這樣一套批評游戲規則,但是我們必須把這種確定性當作抽象的理想,否則我們的批評將變得刻板平庸,“我們會覺得它缺乏人道和令人厭惡”(艾布拉姆斯,2010:57)。并且,如果批評家在解釋文本之前就預設一個批評模式,這將極大地限制批評家的實踐,讓他/她變得束手束腳,而且也難以得出有啟發性的結論。而且,“將數學、形式邏輯和物理科學中行之有效的模式照搬到與之截然不同的智性學科(人文學科——筆者注)是危險的”(艾布拉姆斯,2010:100)。
艾布拉姆斯在《鏡與燈》的導論中指出:“在他那年輕人特有的樂觀主義精神指引之下,理查茲致力于將心理學引入文學批評,為文學批評的科學化構建一個堅實的評價基石。”(Abrams,1971:4)然而,他認為這是為文學批評設定了一個無法完成的 “科學化”任務,因為“在人文追求中,(我們)必須采取多元主義的方法”(Abrams,2012:72)。在下面這段文字里,艾布拉姆斯充分闡述了文學批評多元論:
藝術哲學門派林立、觀點各異,一片喧囂,我們對此滿腹牢騷,不過是源于我們對文學批評的期盼過高,而忽略了其本身真正的價值。我們必須正視這樣一個不容否認的現實,即文學不是一門諸如物理學那樣的自然科學,甚至連心理科學都算不上。任何一個行之有效的美學理論都始于事實并終于事實,然而都是經驗主義的。當然,這樣做的目的并非僅僅將各種事實聯系起來,以此讓我們借以往而知未來,而是借此幫我們確立一些原則來證實、整理和厘清我們對這些美學事實的闡釋和評價。然而,顯而易見,正是我們設定的這些原則扭曲了這些美學事實,使其有悖科學的特性。美學事實的陳述受其論述者理論總體框架的限制,與其理論只是部分相關,所以它們無法達到科學意義上的“真實”, 即達到被所有人認可為“真實”的理想狀態。因此,我們無法期盼在文學批判中達到如精密科學那般的一致性和精確性,任何這種期望都注定走向失望。然而,任何好的批評理論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其衡量的標準絕非取決于某個科學證實,而在于該理論在揭示某一藝術作品時所呈現出的范圍、準確性和一致性,及其在解釋不同種類藝術作品時的準確性。……縱觀批評歷史,琳瑯滿目的文學批評讓我們受益匪淺。……所以,批評家之間激烈的論戰,甚至唇槍舌劍、劍拔弩張,造就了我們今天豐富多彩的藝術財富。任何一種合理的批評理論都會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人們的審美直覺,而這正是它對于藝術欣賞者的價值所在。(Abrams,1971:4-5)
為了保持艾布拉阿姆斯論述觀點的完整性,我們保留了較長的引述。上述引文包含艾布拉姆斯文學批評多元論的幾個重要觀點:第一,文學批評自有其特點、功能和目的,與自然科學在研究方式和評價機制上應不同,不可混為一談。如邁克爾·費希爾所言:“這本書(《以文行事》,筆者注)不能作為一門批評的科學,對艾布拉姆斯而言,批評的科學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它將在比批評科學更加重要的領域中獲得成功。”(艾布拉姆斯,2010:5)第二,文學批評雖然基于事實,但仍然屬于經驗主義范式;批評家的總體框架,無論有無明確的理論表述,都規約了批評家整個批評活動,不可避免地存在主觀性。第三,文學批評各家自成一體,自有其合理性和內在邏輯性,文學批評的評價不可能采取科學實證的方法,因而對于某一理論的評價主要基于“該理論在揭示某一藝術作品時所呈現出的范圍、準確性和一致性及其在解釋不同種類藝術作品時的準確性”(Abrams,1971:4)。第四,文學批評是一個不斷發展的、開放的認知過程,呈現多樣化的形態,而這正是其生命力之所在,是人類的寶貴精神財富。第五,文學批評和理論是有用的,它能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人們的審美意識。概而言之,以標準化、科學化的方式來進行文學批評是不可取的,也是不可能的。文學批評的對象是文學,而文學在某種意義上是屬于想象的、精神的范疇,其性質必然是主觀、多元的,因此,文學批評方法也必定是多元的和主觀的。西頓指出,按照人文主義批評觀點,“一個作品在過去的若干世紀被認為是偉大的,那是因為在不斷的比較中批評家的意見有利于它”(Seaton,2014:74)。因而,屬于精神范疇的文學,其標準是主觀的,也是無法定于一尊的。批評方法的多元性是符合文學本質屬性的。艾布拉姆斯自始至終堅持文學批評方法的多元論,原因大概就在這里。他從70年代初才開始專門探討文學研究方法,在之前的研究中,他雖然也談到文學批評方法問題,比如《鏡與燈》的開篇,但都只是零散的只言片語。不過,他從探討文學批評方法之始,就明確反對文學批評方法“一元論”(monism),主張批評多元主義。在早期的兩篇論文《藝術理論化何用》和《關于維特根斯坦與文學批評的一點兒說明》中,艾布拉姆斯就提出了文學批評方法的多元論。之后,在他與“新閱讀”諸位學者的論辯中,他反復解釋、論證、重申他的傳統人文主義批評和文學批評的多元論。這說明文學批評多元論是艾布拉姆斯一以貫之的批評理論與方法。
主張批評理論的多元性,有一個基本前提,即批評理論的有效性。《藝術理論化何用》是艾布拉姆斯較早的一篇專門談論文學研究方法的文章,該文為“藝術理論的有效性”進行了有力的辯護。他創作該文是因為當時“有人認為,既然證明藝術的本質性定義這個目標是它所不能企及的,那么它就是一個邏輯謬誤”,同時美學界出現了“拋棄一切理論”的傾向(艾布拉姆斯,2010:63)。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此文一經發表就招致了部分批評家的強烈反對,甚至猛烈的攻擊。批評者們把矛頭指向了艾布拉姆斯在文中提出的“批評多元主義”(critical pluralism)。有些學者言辭非常激烈,認為他的批評多元主義“強烈反對‘對抗式’批評(1)對抗式批評(the confrontation model of aesthetic criticism):邁克爾·費希爾解釋道,這個“對抗式批評”,“常常是新批評的方式,這個模式構想出一個批評場景:一個孤立的人,面對一項單一的、自主的藝術作品,要找出它本身既有的特點,而不涉及到任何外在的關系,比如感知者的興趣,或作品自身的真理性、有用性、道德性”。(艾布拉姆斯,2010:2-3)……完全顛覆了以客觀標準進行理性的文學批評的可能性”。他們指責艾布拉姆斯的“批評多元主義”實際上是一種“主觀主義”或“相對主義”(Booth,1976:411)。兩年后,艾布拉姆斯在英國華威大學舉辦的學術討論會上,宣讀論文《維特根斯坦和文學批評的哲學》,并在該發言稿的基礎上,撰寫并發表《關于維特根斯坦與文學批評的一點兒說明》。此文反駁一些批評家提出的他推崇“懷疑相對主義”(skeptical relativism)的指責,并進一步澄清了“批評多元主義”。在之后的多篇論文中,艾布拉姆斯反復重申并系統論述 “批評多元主義”,這也是他與“新閱讀”諸位學者進行論辯的思想基礎之一。他的論述主要涉及了三個方面的問題:第一,藝術批評理論化的有效性問題;第二,藝術批評和理論的開放性和多樣性的合理性問題;第三,人文研究與邏輯實證、科學研究在“理性”(rationality)和“確定性”(certainty)方面的區別。艾布拉姆斯以維特根斯坦的“日常語言哲學思想”作為立論基礎,系統地論證了他的 “批評多元主義”的合理性和不可或缺性。
20世紀初,哲學界的“語言學轉向”也波及文學和文學史批評領域。學者們把文學批評作為語言的一種形式,不斷對文學批評中的話語進行證實或證偽,“元批評”在英美批評界“大行其道”,“文學批評研究的‘主題’和‘方式’都需依靠語言學術語”(艾布拉姆斯,2010:26)。在這些分析家中,莫里斯·魏茨(2)莫里斯·魏茨,美國布蘭迪斯大學(Brandels University)哲學教授,著名美學家,研究本體論、闡釋和文學批評等。(Morris Weitz)的語言分析尤為突出,他系統地分析了“藝術理論化”的無效性和不合邏輯性。在魏茨的論述中,文學批評實踐中的三類(描述、闡釋、評價)是正當合理的,但是當文學理論試圖回答某某(詩歌、悲劇、藝術等)是什么這一本質性問題時,這些“都是一些偽問題,對這些問題的回答也都是一些錯誤的見解”;因為,藝術、繪畫、悲劇等術語都是“開放性概念”(open concept),種類繁多,它們之間只存在“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而不存在共性,并且其歷史性用法決定了它的不穩定性。既然藝術總是在變革或進行新的創造,具有開拓性和冒險性特征,“在邏輯上,它就不可能對一系列定義性特征做出保證”。因而,魏茨指出:“美學理論——整個地——原則上是錯誤的”,“邏輯上是拙劣的”(艾布拉姆斯,2010:30)。由此,以魏茨為代表的哲學家們認為,藝術理論在邏輯上存在問題,只是在美學本質追求中產生的“副產品”,“美學家的錯誤可以被轉化為好事”(艾布拉姆斯,2010:28-30)。
艾布拉姆斯不贊同這種語言分析學家的觀點,認為文學理論自有其合理性,并借助維特根斯坦的哲學思想對此進行論證。他認為,日常語言哲學有效地解決了文學批評理論中存在的“語法—邏輯障礙”(grammatico-logical blunders),對特定文學作品的批評是有效的,然而有效的批評和審美理論不具備邏輯上的可能性。這一問題一直困擾著人們,“直到維特根斯坦的來臨”(艾布拉姆斯,2010:31)。根據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一個詞或表達的意義不在于“命名”,而取決于它的實際使用。詞或表達的使用在于它在實際言語使用中所扮演或者能夠扮演的角色,每個語言的使用者都逐漸習得并暗自遵守著一套規則。由此,維特根斯坦把 “話語”(discourse)形象地描述為“紛繁多樣的語言游戲”,而操控這些語言游戲的規則就是“語法”“邏輯語法”或“邏輯句法”,違背語法便會帶來哲學意義上的含混、悖論和謬誤。語言使用繁多,但都遵循隱含的“語法”,研究語言及表達不能孤立地看某單個詞、句子或表達,而應該關注語言的使用語境,不僅包含話語的即時環境,即“眾多語言游戲中的一個”,而且應該關注每個語言游戲所隸屬的“生活形式”(form of life)。這個“生活形式”包含著人們的目的、意圖、興趣、價值等等,這些都與語言游戲密切相關。在艾布拉姆斯看來,這是維特根斯坦日常語言哲學的重要貢獻,他“厘清并賦予語言力量”,“這種力量足以影響人”(艾布拉姆斯,2010:32)。文學批評理論也可以被視為一種語言模式,如魏茨的定義所示,“批評是關于藝術作品的研究話語形式,運用語言促進和豐富人們對藝術作品的理解”(艾布拉姆斯,2010:33)。艾布拉姆斯指出,魏茨承認他的定義也無法提供充分證據證明其定義的有效性,因為藝術理論的有效性理應取決于它自身的使用環境和目的,而不是符合一定的邏輯形式。
艾布拉姆斯認為,各派文學批評理論為文學或藝術下定義并非對詩歌或文學的本質下終極定義,而是為文學批評提供一種研究視角。“有益的理論,盡管其本身是經驗式的(自始至終,它都須訴諸詩歌特征),并非物理學般的科學,而是一種發現的事業——柯爾律治稱之為‘推測工具’。”(艾布拉姆斯,2010:23)通過下定義和提供闡釋術語,批評家有效地劃分研究領域、厘清思路和研究過程,因而,藝術理論的作用在于為批評家提供幫助。每一種理論都可以為批評實踐提供一種闡釋角度,凸顯某一個研究領域,提供一套具有連貫性的范疇和概念,并對文學、藝術進行分類、賞析和評價,針對詩歌或藝術提出特別的見解,從而避免詩歌成為純粹印象之物或者偶然所得之物。因而,艾布拉姆斯得出如下論斷,理論家為文學或藝術下定義,目的在于為自己的文學批評目標服務:
如果我們同意,某種言說方式的意義和合理性由其所處的環境和目的所決定,即一旦某個概念或斷言被當作批評理論的基礎,那么,它的起源和真理主張是屬于經驗性質的還是屬于玄學性質的,這個問題已經變得并不那么重要了,因為它在這一語境中的有效性,須依據它考察藝術作品的闡釋力量來確定。(艾布拉姆斯,2010:43)
既然藝術理論化的有效性由其所處的環境和目的所決定,那么在西方批評史上,眾多理論家提出了種類繁多的藝術理論,我們又該如何理解這一現象呢?這涉及另外一個問題,即文學批評理論多樣性的合理性問題。
艾布拉姆斯認為,文學批評的多元性是合理而有益的。他指出:“批評家之間激烈地論戰,甚至唇槍舌劍、劍拔弩張,這才造就了我們今天豐富多彩的藝術財富。”(Abrams,1971:4-5)。換句話說,正是不同批評家提供的不同視角或者理論維度才造就了我們對文學的豐富多彩的理解。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分析有效地顛覆了邏輯實證論的二分法,即將語言分為“邏輯上可證實或證偽的與不可證實或證偽的、科學的語言或情感的語言、知識或偽知識、理性或非理性”(艾布拉姆斯,2010:31)等幾類。因為,批評話語的有效性不需要借助可驗證的事實或者通過觀察來證實,它們在各自的批評方式中是理性的、有效的,都是對人類的有益探索。在他看來,不同的定義和理論雖然存在分歧,但是并無沖突,彼此互補而非絕對排斥,因為每一種理論都是一種“輔助性的工具”(speculative instrument),提供一個視角,批評家借助理論為自己的研究劃界,按自己的方式進行理論建構,服務于自己的文學實踐。“如理論史所展示的那樣,不同的理論都能提供種種洞察,讓我們認識到藝術作品之前被忽略或漠視的特征和結構關系,以新穎而有趣的方式對藝術品分組。”(艾布拉姆斯,2010:40)有些理論家總是宣稱自己找到了文學的真諦,其實不然。應該說,在歷史的長河里,所有重要的理論家都做出了貢獻,提供了新視角和新認知。正如威德森所言:“現代批評理論提出,文學文本事實上都在每一位讀者的每一次閱讀行為中被‘重寫’,而這并非依靠專業的分析過程,所謂文學其實就是作者、文本、讀者這三者沒有窮盡的、不穩定的辯證關系之歷史中不斷重構的。”(2006: 10)批評家首先是讀者,而且是重要的讀者,因而不同批評家對同一文學文本的不同闡釋正是文學產生永恒魅力之重要力量。
眾所周知,任何理論都不可能放之四海而皆準,每個文學批評家的理論前提和取向制約著他的批評實踐。譬如,在如何選擇材料和組織材料上,批評家總會凸顯一些特征,而忽略另一些特征,而被其理論忽略的部分就需要其他理論進行填充。每一個批評判斷都與它們各自的分類標準相關,這些標準影響人們對歷史事實的選擇和排列,從而也影響人們對特征和價值的判斷標準。換言之,“一個闡釋是否是真知灼見,與作者所站的立場是密切相關的”(艾布拉姆斯,2010:111)。艾布拉姆斯借用維特根斯坦的術語“語言游戲”形象地描述這一現象:每一個理論家都在自己的范圍內,帶著自己的目的、意圖,挑選著自己的操作術語,進行著自己的語言游戲;他的語言游戲與另一位批評家的“語言游戲”有交集,但卻不會完全重合,因為他們有著各自的“邏輯語法”,后者支配著他們各自的游戲,但是由于這些“語言游戲”之間存在“家族相似性”,批評家的目的、領域和意圖往往會相互沖突,而非簡單的替換和選擇。如何在這些“語言游戲”中選擇其一異常困難(艾布拉姆斯,2010:31-32)。另外,在批評實踐中,文學批評與哲學家的邏輯范式截然不同,批評話語是流動的,在具體批評實踐中,描述、闡釋、評價和理論四種模式往往相互摻雜,不可能像魏茨那般進行精確區分。評價往往在描述和闡釋過程中連續性地實現,而理論的變遷會導致批評家對作品的描述、闡釋和評價發生巨大的改變,正是“多元的、連貫的和理性選擇的視角的疊加,才能產生洞見”(Abrams,2012:73)。文學批評的歷史足以充分說明這一點。因而,語言分析哲學家對文學批評理論的論證是純粹邏輯分析,不符合批評實踐。
艾布拉姆斯指出,如同他自己所做的一樣,批評家在進行文學批評的過程中總是逃不開理論的。區別在于他們有無具體的理論名稱、術語體系和評價體系。但是,批評預設了理論嗎?艾布拉姆斯的回答是肯定的,因為,批評家的行為,如闡釋或忽略某些特征,使用什么樣的術語、采用什么樣的論述模式都標志著批判家所持的理論視角和類型;并且,批評家在批評中,或有意或無意都會使用到早期批評家曾經使用過的術語和概念,因為這些概念和術語已經融入語言和文化的話語中。再者,“元批評”預示了理論嗎?答案同樣是肯定的。在西方文學批評史上,藝術批評的各種要素經過專門化的過程,都逐漸融入美學批評的公共領域之中,而任何元批評家所使用的術語和概念都會暗示他的理論假設和前提。可見文學批評及其理論的多樣性是不可避免的,也有其合理性,而且也正是其生命力所在。因而,在討論一個批評理論時,弄清其來龍去脈尤其重要,而不是簡單的是與非的判斷。這也是艾布拉姆斯在批評理論研究中一以貫之的方法,而該研究方法正是基于他的理論主張,即文學批評的多元主義。
艾布拉姆斯反對文學批評“一元論”,主張批評方法多元,他善于接受新理論和新觀點,并嘗試新的批評方式,因為他堅信“存在自有理由”,美學的追求沒有終點,所有一切終將歸于一個動態歷史過程。他與解構主義、新歷史主義等理論流派之間展開論戰,是因為這些流派的理論家們堅持并推崇“斷裂”,即一種完全與歷史切斷聯系的立場。艾布拉姆斯堅持傳統人文主義批評,自然不能同意他們的觀點。艾布拉姆斯的老朋友、大批評家布斯在《作為隱喻的批評》中說道,描述艾布拉姆斯只能用隱喻:“是一把鏡子,一盞燈,還是一口井?一個工具?一位詩人——也許,一個制造者或者創造者?”后來發現“這些隱喻都無法完全描述他,而又在某種程度上都是真的”,因為他“開啟了被關閉的東西,接受了所有的來者,使用了多種方法,把曾經認為是涇渭分明的東西進行了新的混合。他擁有一個巨大而復雜的數據”(Booth,1981:86-8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