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澤
女傭這一群體在中國具有悠久的歷史,同時關于女傭的稱呼也有很多,如女工、保姆、娘姨、女仆、阿媽等。這些稱呼雖有不同,但都具有共同的特征,學者將這一群體定義為“受雇為人從事家務勞動的女性”[1]。保姆,是以金錢關系為樞紐的家庭參與者,不僅停留于以勞動換取金錢的作用,更是一個復雜集合的見證人。保姆是人際關系、家庭關系、時代變遷的當事人。魯迅筆下對許多女傭的描寫,正是憑借這種復雜的媒介完成與時代、自身的交流。當前對于魯迅筆下女用形象的研究僅停留在個別篇目的研究,缺少宏觀系統地把握與深入細致地分析。本文以《祝福》《阿長與<山海經>》《阿金》這三篇具有代表性的文本為研究對象,探尋魯迅筆下的女傭形象的嬗變軌跡,分析三位具有代表性女傭形象背后的不同意蘊,挖掘形象背后魯迅對于自身與國民的反思與審視。以此嘗試分類把握魯迅筆下女傭形象的概況。
祥林嫂、阿長與阿金都是魯迅筆下的女傭,三者生活的年代不同,做工性質各異,每位身上都具有鮮明的個人特質與時代烙印。魯迅對她們的形象塑造也分別采用了不同的藝術形式,可分為凄慘悲苦的祥林嫂、寬厚可笑的阿長與市儈聒噪的阿金這三類女傭。
身為寡婦的祥林嫂是鄉村涌入小鎮的短期工,她是一位安分耐勞、勤快樸實的鄉村婦女。祥林嫂生活于辛亥革命落潮后,以祥林嫂的行跡變遷展示了其反抗無果最后慘死的悲苦一生。祥林嫂由于肯干,日子逐漸變好;但從魯鎮到深山,祥林嫂極力反抗也未能改變被典賣的下場,隨著丈夫傷寒復發病逝、兒子被狼叼走殞命等變故使祥林嫂陷入又一重苦難,只能回到魯鎮做工。此時的祥林嫂仍是從前的打扮,“臉色青黃,兩頰消失血色”“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2]15看客們的嘲弄與傷害,柳媽看似“好心”的捐門檻的建議并未能洗脫自己的“罪名”。最后見到祥林嫂時“頭發全白”“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2]6”,生前的悲慘被人們所無視,在死后被認為是一個“謬種”。祥林嫂這一悲苦的女傭成為封建文化下人人冷漠殘酷的獻祭品,更是“我”內心愧疚許久的心癥。
阿長是在主顧家照顧孩子、同吃住傳統的女工,她并非僅出現在《阿長與<山海經>》中,這位勞動婦女影影綽綽出現在多個文本上,如《狗·貓·鼠》《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懷舊》等。在《阿長與<山海經>》中可謂是將關于阿長的記憶碎片匯集起來,在回憶流動中完成對阿長的書寫,展示一個真實可感、樸實略帶可笑的鄉村婦女。對于阿長的態度從“實在不大佩服”,十分生厭,到“有了特別的敬意”以及得知隱鼠死后的憤怒,最后到收到《山海經》“發生新的敬意”等情緒起伏。阿長的繁縟可笑的習俗,實則滿含掙扎在生活底層的勞動人民對于生活最為懇切的愿望,是回歸于人本質的美好品質。魯迅在回憶中的情緒起伏中將阿長塑造完整,令讀者們在腦海中浮現出憨厚樸實又帶有迷信可笑的村婦形象。
阿金是同名雜文《阿金》中的現代化的上海里給洋人做工的女傭。“近幾時我最討厭阿金[3]198。”作者率先亮出自己的態度。魯迅重在通過其二三事進行呈現,置于阿金雇主家的曬臺這一片小天地。阿金生活在20世紀30年代的繁華都市上海,逐漸接受商業文化的潛移默化,褪去封建鄉村文化的影響。魯迅筆下的阿金是一個市儈、潑辣、聒噪的女傭。阿金發出“弗軋姘頭,到上海來做啥呢[3]198?”這樣的虎狼之詞,令人咋舌。魯迅在《傷逝》中曾寫到,“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2]121。”阿金是顯然明白生活的要義,但自我勝過一切情感,在這強烈的自保意識下,又怎會有愛?
魯迅在塑造這三位女傭的典型形象時,賦予形象背后不同的意蘊,使每一位形象都歷經了從個體到群類的蛻變過程,并與“我”共同完成了在文本中的共鳴,可分為發問者與被問者、施愛者與被愛者、觀看者與拒絕者。
《彷徨》是作者迷茫時期創作的,是對辛亥革命落潮后的反思。祥林嫂為什么會選擇“我”呢?在祥林嫂的眼中“我”見識得多,定會解救自身。由于“我”的模糊的說辭使其墜入無底的深淵之中。而“我”獨有的惴惴不安促使展開祥林嫂的故事敘述。
在零散的描寫中,關于祥林嫂出走后的具體情境的留白交還給讀者手中,進行人性的推敲。無論怎樣選擇,死亡是時代重壓下無數“祥林嫂”既定的命運。“死于無愛的人們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見,還聽得一切苦悶和絕望的掙扎的聲音[2]128。”《傷逝》中涓生的懺悔也是祥林嫂離世前最絕望的嗚咽。祥林嫂的顛隕是對這無愛的人間最深沉的控訴。
無數情感的交織于這位深處底層的婦女,愚昧可笑的封建文化卻掩蓋不住最樸實的人性光環與單純的祝福。“可以說,阿長已成為魯迅生命中對女性情感體驗與審美想象的‘原型’,在這里隱藏著一個可以不斷闡釋的心理與藝術的秘密[4]。”作者僅憑回憶勾勒出這位底層樸實善良勞動婦女的生命輪廓,而關于其弊病不忍深掘。“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2]248!”正是理性克制的魯迅不加掩飾的真情流露。魯迅愛的哲學是歷經冷眼,辯駁,困獸之斗后的絲絲溫情。阿長是承載了仁厚、溫暖世間美好的土地,是負傷的魯迅穿過荊棘叢生的過往,尋得舔舐傷口的地方。
關于阿金是否是一個現實中的人物,學者們通過魯迅身邊的親人、學生的回憶錄進行考證,學者李冬木得出“‘阿金’是一個想象的產物,是一個虛構的人物[5]。”顯然,阿金是魯迅在生活中雜取種種融合出的這樣極具代表性的女傭形象。對于阿金形象的定義,張克給出了最為貼切的闡釋“越軌的都會之‘惡’”[6]。筆者認為阿金的“越軌”具有雙重涵義。阿金越過傳統道德之軌與作者認知之軌。對阿金的討厭,也隱含作者對于這種不可知的人與現象有著下意識的排斥與抗拒。阿金的身影并非只出現在《阿金》中,在《采薇》中的阿金姐更是對阿金這一類進行了形象的復雜性拓展。作者雖然肯定阿金這一類人具有的務實的積極因素,而這類群體的復雜性不能以單純的是非對錯進行評斷。
女傭作為社會變遷的見證者與親歷人,這一群體的背后蘊藏著社會轉型的“密碼”。魯迅以其理性敏銳的筆觸開展關于國民性的探討。顯然,魯迅在這三位女傭身上捕捉到國民性滋長變換的影子,并就此向自身叩問更向文本之外的讀者、時代之中的人類追問,分為三類:魂靈的有無、愛誠的創造與解放的曲解。
關于魂靈的發問,不僅是魯迅對文中“我”的發問,更是對于無數知識分子的叩問。“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2]7?”祥林嫂的發問使“我”陷入精神逼仄的境遇,彰顯著知識分子缺少的社會賦予啟蒙大眾的社會擔當,相較于柳媽深受愚昧文化影響而形成一套混亂卻完全能夠說服自己、支撐個人生存的信仰體系,體現了國民性羸弱的癥結:缺失正確導向的信仰。“人心必有所馮依,非信無以立,宗教之作,不可已矣。(《墳·破惡聲論》)魯迅對諸宗教在一定程度上的認同,是因為其中的“誠與愛”的因素。青年魯迅注意到“誠”與“愛”乃是重塑國民魂靈之根本,進而他又指出,改造國民性的首務在于“改變他們的精神,而文藝是精神改造的良好手段[7]。”祥林嫂的發問引起作者關于國民性的進一步思考,對于發問的無從所答,預示國人靈魂的缺失與貧瘠。這也是魯迅作為知識分子自身的反思,也是留給讀者至今繼續亟待破解的人類困境之問。
在充滿溫情的回憶書寫中,魯迅并未放棄對國民性的思考與探尋。魯迅曾經在《破惡聲論》中深刻地指出,“偽士當去,迷信可存”。這相當辯證地呈現出魯迅的雙重否定思維:他既批判傳統文化糟粕及其劣根性傳承,同時他也能解剖偽現代性及其欺詐的品性[8]。阿長為“我”買《山海經》“這又使我發生新的敬意了,別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卻能夠做成功[2]248。”阿長做到了國民性中所匱乏的“誠”。《傷逝》中也曾論述過“愛”——“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2]115。”魯迅在這里談論的不只是愛情,更是含括了人間的一切情感。情感是人類瞬間的情緒,如何使愛充盈,這是一個困擾已久的發問。
魯迅一改冷峻的審視與發問,重新挖掘如阿長身上所蘊藏的“愛”,如何將這種本性傳遞下去、分享給他人是魯迅從阿長身上獲取的思考。
作者對于阿金的種種而產生的厭惡是雙向的情緒律動,“看與被看”是魯迅慣用的模式,由于阿金的拒絕,“我”反成為了被看的人。無意偷看的行為使“我”知識分子的形象被阿金的滿不在乎瓦解殆盡。阿金野蠻的生命力與潑辣的行為在短短的幾天內動搖了作者的信念。文本中所言“我以為在男權社會里,女人是絕不會有這種大力量的,興亡的責任,都應該男的負”[3]201。這種說辭背后隱藏著男性的焦灼的擔憂,阿金的大力崛起下,男性應該如何生長呢?對于阿金這樣的如此討厭的情緒掩蓋了對未知的恐懼與抗拒。
阿金觸動著魯迅敏銳的神經:底層人民逐漸擺脫了封建文化的蠶食,但對啟蒙與個人解放產生了盲目與曲解,同時遺失了善良勤勞的本質品格。“將之變成了國民劣根性發展的新源頭和傳統之一。毫無疑問,這種狀況更顯示出啟蒙的復雜性。”阿金作為社會轉型的縮影,她身上所呈現的觀念與行為的錯位是社會裂變下個體追逐的衍生問題。誠如文中結尾處,作者的寄語“愿阿金也不能算是中國女性的標本”[3]202。拋給讀者們一個問題——如何在不損國民性的同時完成現代性的轉換呢?這也是當下仍需要時代深思的難題。
“女性形象是社會的形象,是由社會文化、政治及經濟基礎決定的,同時女性形象也折射出社會政治、文化、經濟的發展狀況”[9]。通過對魯迅筆下的女傭形象的梳理分類與宏觀分析,以形象塑造、所含意蘊和自我審視三方面細致考察這一不容忽視的社會群體。可以從她們人生經歷這個點擴散成對所處社會現實的把握,為研究魯迅對國民性改造的思考提供更為直觀形象的例證。以祥林嫂、阿長與阿金這典型的女傭形象所承擔的意蘊,逐層展開魂靈的有無、愛誠如何創造再到如何避免啟蒙的曲解的國民性思考,這是魯迅的發問,也是不同時代、各個民族急需解決的問題。對于魯迅筆下女傭形象嬗變的探討仍有豐富的研究空間,仍需研究者們從不同維度進行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