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軍
文化遺產是一種將物、場所與實踐主動聚集起來的過程,體現了人類意識作用于客觀世界的對象化活動的結果,蘊含著屬地社會歷代各群體大量的信息,映照著我們在當代所持并希冀能夠帶到未來的某種價值體系[1]。而作為遺產重要的組成部分,保護好、傳承好、弘揚好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同樣對于延續歷史文脈、堅定文化自信、推動文明交流互鑒、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具有重要意義[2]。
本文所述栲栳,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盛行于黃河寧夏段賀蘭縣地區的一種民間傳統競技游戲,也是銀川市首批確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2008)。相傳歷時數百年,確是穿過時間的文化遺存,也是屬地鄉土社會重要的文化符號,因此具有重要的歷史文化和時代價值。近十年來,栲栳在當地政府和各社會主體的保護傳承下起死回生且產生了一定的社會影響,但在對非遺栲栳的保護傳承現狀調研中發現,屬地社會中仍有許多人不知其為何物,保護傳承態度也頗為消極。究其緣由,主要是因為看不到其所蘊含的“現實”價值,尤其是“社會-經濟”價值,即無價則無視(市)心理。
馬克思價值理論認為,價值是主體與客體之間的意義關系,價值關系本質上是利益關系,蘊含著特定的社會關系[3],同時所有物品都有使用價值,而使用價值又是價值的物質承擔者,物質可以通過交換成為商品而獲得價值[4]。而栲栳作為“傳統”本身不僅是一種價值體現,還可以通過交換交流而不斷獲得價值。同時,馬克思資本理論認為,資本是附著于一定社會關系下不竭追逐剩余價值的經濟形式,其既有物質性也有關系性[5],產業資本是其主要類型之一;而作為對馬克思資本理論的補充和豐富,布迪厄的“資本”理論也印證著這一點,即資本是積累起來的勞動,也是能獲得更多資源的資源,本身就具有豐富的文化、社會和資本價值,而文化產品是文化資本的客體化形式,一種文化產品包含有一定的文化價值[6]。
因此,文章以此“價值”“資本”視角“掘價”栲栳,希望通過彰顯其現實價值激發社會各界保護傳承栲栳的熱情和欲望,同時產生“熱遺、護遺、傳遺”的社會心理共鳴,進而正視栲栳類非遺造福于人的時代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講,不斷發掘遺產的時代價值,不僅是保護傳承遺產的重要方式和基礎,也是為其不斷注入內生動力的過程,這對新時代遺產保護傳承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
“栲栳”一詞,在《中華大字典》中“栲”指苦浩切音考或尻豪韻山樗,而“栳”指魯皓切音老或皓韻“柳器”[7];在《古今漢字字典》(修訂本)中指“用竹子或柳條編的盛東西的器具,形狀像斗”[8];在《新編說文解字字典》中指“一種用荊條或竹篾編成的器具,也稱笆斗[9];在《實用漢語大辭典》中指“用竹篾或柳條編成的盛物器具”[10];在《多功能新華大字典》中指“一種斗狀容器,由竹篾或竹條編成,又稱笆斗”[11]。綜合上述各字(詞)典釋義可以看到,栲栳詞義既可作皓切音“考”“老”或皓韻“山樗”“柳器”解釋,也可作“竹篾或柳編成的(底圓口平)盛物器具”解釋。但有趣的是有的解釋“是笆斗”,有的卻解釋“像笆斗”,究竟是與不是仍需進一步探究。
有學者從栲栳的詞義、理據、語源等方面進行了考證,認為栲栳雖是笆斗一類用竹篾或柳條編織而成、且呈圓形用來盛物的器具,但其與笆斗并非同一物,而是筐或簍(古同簝),其得名是源于其“中空而圓”的形體,并進一步認為“栲栳”是由形容詞“殼婁”所派生,而“殼婁”為句之分音(切腳)詞”[12]。在現實生活中我們也發現,以“栲栳”為詞根命名之物遠不止笆斗、筐、簍等,還有我國古代及現代有些地方的村落、山、島、灣、椅、面食,甚至人體等。如陜西、山西、河南等地的栲栳村,浙江的栲栳山,古代青島即墨區的栲栳司、栲栳島(村),甘肅的栲栳灣,山西地方特色食品——莜面栲栳栳,本文所述寧夏游戲栲栳以及在某些方言中的人體亦有“殼婁”之稱。
綜上,可以看到“栲栳”的詞義并不是單一的固定不變的,隨著社會發展其內涵與外延都會有所變化,通常以“栲栳”及其派生詞組命名的事物多與其形、義及屬性有關。目前有以下幾種情況:一是指柳或竹編盛物器具——笆斗;二是指柳或竹編盛物器具——筐、簍(古同簝,祭祀用盛肉器具);三是指柳或竹編物——蛐蛐籠;四是指用柳或竹編且其形為“中空而圓”的物體;五是指一至四所述之物及其衍生物的生產、加工、儲藏、銷售或流傳地;六是泛指一切形如“中空而圓”的物體,如村落、山、島、灣、人體的稱謂等。而本文所述“游戲-非遺”栲栳之淵源,除其球具有“柳編器具”“中空而圓”的共性外,也并非笆斗、筐、簍等傳統農村家用器具,據其民間傳說是由蛐蛐籠(類型三)融合明代帝王的故事演化而來[13]。
本文所述的寧夏栲栳,民間也稱“趕老龍”“掃老龍”“打牛”等,是指20世紀五六十年代盛行于黃河寧夏段兩岸地區,尤其是賀蘭縣立崗、金貴、洪廣以及靈武市郝家橋等鄉鎮的一種老少皆宜、深受農民喜愛的鄉村體育游戲,2008年被列入銀川市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栲栳是栲栳運動的統稱,其全部活動由參與者、栲栳球、栲栳棍、場地、游戲規則等要素構成。傳統民間掃老龍游戲對各運動要素的要求都比較低,器材、場地、規則都易取易學,基本是就地取材,劃地為場。傳統的栲栳球是直徑為5-10厘米的柳編小球;栲栳棍則是就地找尋或做根長約一米二、一端帶有一定弧度的棍子;場地一般是在田間地頭、河谷湖畔、碾場院落等處隨便找一塊平整的空地,場地大小、小龍坑數量則視環境情況及人數而定;至于游戲規則,各鄉鎮略有不同,隨著時代的發展也有所變化。
現代非遺栲栳在器材、場地、規則等方面已有所變化或重新做了規定。傳統竹柳編栲栳球因在日常游戲實踐中易折易損,現已改用木制球代替;栲栳棍則類似于曲棍球棍,日常里已有專門制作的球棍,是一根長約一米二、擊球端內折約為130度的木棍;場地方面,因現代鄉村閑置空地減少,相較于過去的隨意性,栲栳場地及尺寸也已相對固定,具體為在場地中心挖一個直徑為0.6米、深為0.3米的坑,叫作老龍坑;再以老龍坑為中心在距其約5米的周圍挖5個直徑為0.4米、深為0.1米的小坑,即為小龍坑。場地的基本范圍,則以老龍坑為中心畫一個半徑為13米的圓。
關于栲栳游戲規則,屬地政府在參照民間傳統規則基礎上對其進行了重新制定,使其更符合現代體育比賽規范。即每場比賽限定為15分鐘;每個代表隊參與人數為6人;比賽中每進一球為5分;比賽中的違規行為有:扔球高度過人、擊球中球棍端高于人膝蓋以及故意擋住對方球棍等,違規被警告1次扣1分;違規3次者或守小龍坑者擊球后未及時回防者,會直接被罰下場,下場1人扣2分。具體活動開始前,雙方先以抽簽形式分出攻方和守方,守方每人持棍守衛1個龍坑。開始哨響后,由守老龍坑的人持球棍向外擊打木球或向外拋球發球;游戲中攻方的人可站在圈外得球的位置直接向老龍坑內投擲,但投擲高度不能超過人高;而守衛小龍坑的人,其目的是阻止球從自己的防區進入老龍坑,每次球來可直將其擊向遠方或傳給守老龍者再由其扔向遠處;守小龍坑者需在每擊打一次球后快速回防并用球棍點坑占據小龍坑,否則小龍坑被對方占據則自己下場,下場后該坑即為空坑,無人守衛。比賽如此往復,最終以規定時間內得分高者為勝。
作為鄉土社會中地方主要的文化符號和文化承載,栲栳兼具“游戲-非遺”雙重屬性,集游戲運動、健康養生、娛樂社交、益智怡情、宮廷傳說、鄉土記憶等多種文化標簽與功能于一身。當下以“價值”“資本”的視角去“掘價”非遺栲栳,具有重要的歷史文化、社會時代和經濟資本價值。
馬克思文化觀認為文化是人的本質的對象化,即人化[14],而人的本質是社會關系的總和[15];同時法國社會學家杜爾干認為社會是“集體意識”[16]。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化的本質可理解為“集體意識關系的總和的對象化”,即文化就是人本身的自我映射。由此我們不僅可以看到人、社會和文化的本質及彼此之間的“鏡像”關聯,同時也可通過借助觀察其中的某個維度,更好地去理解那些不易被觀察或理解的面向,即自我(人)以及由自我所創造、卻又被其包圍而不得不身處其中的社會與文化,這即是探究人-社會-文化關系魅力與價值之所在。
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栲栳游戲不僅是觀察黃河寧夏段賀蘭縣通義、靈武郝家橋等村鎮地區鄉民幾百年來物質生活和精神世界的窗口,也是認識并解讀銀川平原及黃河兩岸社會歷史的密碼,是研究屬地社會各族群歷史文化的工具和方法。如對栲栳來源、傳說故事以及其與屬地、鄉民關系等問題的考據、辨析和探究,就是對當地社會歷史、經濟發展、文化變遷的起底與解讀。同時我們也看到,栲栳文化的“過去性”即孕育了它的偉大性,正如愛德華·希爾斯所說,傳統本身就是一種內在價值[17]。若從文化記憶理論視角看,文化記憶是以文化體系作為記憶的主體[18]。而栲栳以及由其衍生的物、人以及空間場所互動構成了通義、金貴等鄉土社會文化體系的主要部分,是重要的文化載體也承載了太多的“鄉土”記憶,成為名副其實的“記憶場”。
栲栳作為一種地方鄉土社會的傳統體育游戲及文化遺存,不僅是黃河寧夏段,尤其是銀川平原鄉村聚落中一種獨特的文化符號,也是一種重要的文化載體,其所代表和傳承的西北鄉土中積極、健康、綠色的正能量文化特征,亦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時間維度上,從過去到現在歷時幾百年,是名副其實的穿過時間的文化遺存;從空間維度上,從南方到北方、從民間到宮廷再重回民間、從消亡到重生、從記憶到現實、從“游戲”到“非遺”等空間輾轉發展。其形式和內容也在不同時空場里不斷發生變化,是歷代屬地鄉民社會生活、精神風貌、心理情感的具體反映和真實寫照,沉淀了深厚的歷史底蘊、蘊含著豐富的文化信息、展示著獨特的民族精神,見證了時代、地域、民族的發展過程。總之,非遺栲栳悠久的歷史、獨特的屬性、豐富的信息承載,蘊含著深厚的歷史文化價值,是觀察屬地社會的窗口,承載鄉土記憶的工具,了解族群歷史的媒介,解讀地方知識的密碼,具有重要的歷史文化價值。
栲栳游戲一度能夠在銀川平原地區長期流傳,本身就已經說明了其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自然也蘊含著一定的社會正能量。新時代,重新審視栲栳運動,具有豐富的歷史文化價值,社會-時代價值也不言而喻。歷史傳統和現實都表明栲栳集體育運動、經濟、文化等多種價值于一身,無論從哪個維度看,栲栳及其文化代表的都是一種積極健康、樂觀向上的遺存。其本身的特性已經具有積極的社會意義,其所傳承的鄉村生活、理念、態度、習慣、方式,對今日個體、群體、社會及國家而言都仍有積極的意義,可以說是“健康美麗中國”、文明鄉風乃至和諧社會構建的潤滑劑或助推劑。
一方面,于個體或群體的生命健康而言,栲栳是在形塑健康美麗中國。相對于當下社會某些個體“深居簡出”、久坐不動的“線上”娛樂消遣方式,傳統“掃老龍”作為一種群體戶外運動,在活動方式上的運動性,空間場所上的戶外性,參與方式上的群體性,參與條件上的大眾性等屬性,使其具有健身養生、娛樂消遣、社交互動、競技娛樂、益智怡情等諸多功能,代表一種積極健康的消遣放松方式和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在現代社會日常里,推動栲栳運動復興回歸生活并促使其進校園、進鄉村、進社會,盡量帶動低頭、久坐族能放下手機、電腦,離開電子屏幕走出室內回歸線下運動,通過玩栲栳在田野地頭、河灘廣場、城市社區中改變自己。玩栲栳不僅能強身健體、釋放壓力、緩解焦慮、延緩衰老、增強記憶力,還能改變心態及性格,增進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系。當然,現代人面對快節奏的生活和高強度的工作壓力,若能通過“打牛”、打氣、打栲栳之方法,達到掃塵、掃雜、掃煩惱之目的,在艱辛苦悶的現實生活里收獲一份健康美麗、自信樂觀與積極豁達,通過愉悅身心贏得健康改變“小我”,這又何嘗不是在從“身”“心”根本上形塑一個健康美麗的中國啊。
另一方面,于鄉村及社區乃至社會而言,栲栳是在助力文明和諧社會構建。玩栲栳不僅讓“玩家”通過愉悅身心贏得健康而改變“小我”,在一定程度上對強化社會交流融入、文明鄉風塑造也具有重要意義。社會主義新時代,栲栳具有的屬性及其蘊含的價值如鄉土傳統、綠色健康、戶外運動、集體參與、團隊協作、積極拼搏、社會交往、娛樂消遣、生活情趣、經濟實惠、文化多樣等特質正是當下構建文明和諧鄉村社會所需要的。掃老龍運動不僅能激發鄉村活力、提升鄉村娛樂文化情趣、促進群體間的友誼、拉近鄉鄰關系,更能促進鄉村社會治理、民族間交流交往以及村落共同體的形成與改善。因此,充分發掘并傳承栲栳文化中所蘊含的“文明”“和諧”價值特質,不僅是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自覺補充和有力踐行,也有助于文明鄉風的形成及和諧社會的構建。
文化遺產是人類無形的財產,除歷史文化和社會價值外,本身也蘊含著巨大的經濟-資本價值。隨著社會時代的發展,科學、合理適度地激發并盤活這種價值,不僅是對其整體價值的肯定和有效利用,也是當下及今后傳承保護的重要舉措和發展趨勢。馬克思主義價值理論及社會學資本理論表明,使物進行充分交換交流,讓使用價值盡可能得以轉化體現,可實現其“價值”效益的最大化,而將這種價值與市場相融合,便是經濟-資本價值的社會化、現代化呈現。
非遺栲栳是一種由物質所衍生的精神類產品,在社會日常里,栲栳不僅可通過交換交流極大地發揮其使用價值,由此所衍生的資本價值同樣具有較大的開發潛質。在現代市場經濟環境下,鑒于栲栳體育-非遺的獨特屬性與豐富的價值承載,屬地政府及各保護傳承實施主體在現實實踐中結合其屬性、特點及存在的空間場域環境,充分發掘發揮其體育運動、游戲競技、文化遺產等屬性以及益智、健身、鄉土等文化特質,并同其他鄉村共生經濟單元相協同或融合發展,不僅可以增加民眾精神生活情趣、提升鄉村文化內涵,也可以更好地體現并釋放非遺栲栳文化體系的經濟-資本價值。
在日常經濟-資本價值盤活實踐中,應遵循政府主導下的人民大眾主體實施原則,具體為:一是充分發揮栲栳“體育”和“非遺”特質價值。在體育運動方面,推廣實施全民普及,推動其進入區級、國家級傳統體育項目名錄;在非遺保護與傳承方面,通過創新存在形式、傳承載體、傳播方法、呈現方式,使其能夠實現多維、多元、多路徑傳播和現代數字化發展。二是盡力實現“體育+遺產+旅游+鄉村”等鄉土共生系統協調融合發展價值。以栲栳的“體育”“非遺”特質為抓手,突出符號品牌價值,打造栲栳文化保護區,文旅融合,以旅興鄉,使各鄉村共生體系資源有效配置,實現價值共生和資本效益的最大化。
從“價值”“資本”的視角看,栲栳蘊含豐富的歷史-文化、社會-時代和經濟-資本價值。歷史文化維度方面,是認識和解讀屬地社會和人群歷史文化的窗口與媒介,也是承載童年、家園、傳統、懷舊等鄉土文化的記憶場;社會-時代維度方面,體育-非遺栲栳代表、傳承和釋放的是一種積極健康、樂觀向上、團結友好、綠色經濟、文明和諧的生活方式、習慣、態度、價值、理念與社會正能量,是形塑健康美麗中國,構建和諧社會的助推劑;在經濟-資本維度,栲栳既是屬地的符號與特色,也是品牌,還可以是激發、盤活并引領屬地“體育+非遺+旅游+鄉村”脫貧-振興銜接發展的文化支點、抓手與引擎。
在全社會追逐“現實”價值的今天,只有不斷地發掘遺產的時代價值,通過“價值”引領和驅動,才能引起社會各界的注意和重視,進而激發保護傳承文化遺產的原生動力,同時,也只有讓文化遺產成為人之主體生命結構的一部分,才能更好地發揮其資本及“鏡像”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