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亮
深刻洞察社會中的一些現象——頻發的盜竊、惡意的破壞、群起的哄搶、霸道的強拆,我們會發現它們難以根除,因為任何社會都無法抓到每一個竊賊,找到暗處的破壞者,將每個哄搶的人都戴上手銬,阻止背靠政府勢力的強拆行為。這些問題圍繞著一個極其宏大的概念——物,被盜竊、破壞、搶奪、拆除的是相對于生命體來說沒有生命的物件。以上現象皆是對物的暴力破壞。
上個世紀的人類學著作記錄了在那些離現代文明相隔甚遠的原始社會中的一種文化現象,那時的人們將關于物的一切都視為神圣,人和物達到了混融的狀態。前文所述的社會現象在這樣的原始社會中從未發展至造成危害。一個現代社會依靠理性立法和強力執法都難以解決的問題,卻在原始社會中被很好地控制,這值得現代管理者注意。因為,只要我們還不認同要用更嚴苛的法律和更強力的執法來解決這類社會問題,那原始社會中控制此類問題的機制就仍存在價值。
社會的基本元素是個人,但社會與個人關系并非是和諧和平等的。社會之于個人就好比民主之于自由,表面上的和諧統一掩蓋不了內在的暗流涌動。涂爾干通過對原始宗教的研究發現,社會與個人之間的對立就是神圣與凡俗之間的對立,社會團結得以可能的前提是個體的犧牲,在“集體歡騰”這一高強度的精神活動中,集體力量集中于個體使其忘記自我,社會性在個體上就得到了體現。社會表達出的宗教力使個體體驗到了集體的存在,而社會團結就在這一喪失個體性的活動中不斷加強。盡管集體力量也通過其他形式在日常生活中得到加強,但和集體歡騰相對比日常生活還是顯得枯燥乏味,這意味著“社會實現的唯一方式”是斷裂的,社會的自我持續遇存在困難[1]。這是涂爾干的理論缺陷。
目睹了一戰重創世界,大量年輕學者喪生戰場,加之亦師亦友的涂爾干去世,親身經歷過一戰的馬塞爾·莫斯作為涂爾干的理論繼承人在悲痛中洞見到了西方社會的危機,從另一個角度闡述了社會團結存續的可能性。1925年,莫斯在復刊后的《社會學年鑒》上發表了《禮物:古式社會中交換的形式與理由》一文,他在對原始社會的相關研究中發現了一種稱之為“夸富宴”的總體呈獻制度,原始人在夸富宴中贈予,接受者又舉行夸富宴回贈,禮物交換成為了聯結所有社會因素的總體社會事實。莫斯認為禮物聯結了社會與個人,社會的自我存續依賴主體間可持續的日常交流,社會紐帶在狂熱的集體儀式之后沒有松懈依靠的就是相對輕松的禮物的給予和回贈。這似乎可以為解決涂爾干理論中的二元對立提供思路。
莫斯年輕時曾與涂爾干合著《原始分類》一書,他極力反對心理學將分類視作人類先天的心靈上的能力,通過梳理大量的民族分類形式,對澳洲、美洲、中國的分類進行對比,得出結論認為在那些民族眼中,事物并不是單純的知識客體,它們首先對應的是一種特定的情感狀態——神圣的或是凡俗的,純潔的或是不純潔的——一種宗教情感[2]。事物的基本特征表達了社會情感的作用方式,事物的分類在更大程度上取決于情感而非理智。近代的邏輯分類界限分明,原始分類卻是帶有情感的,這種情感只能來自于人自身。這也是年鑒派的中心思想——社會中心論,它使莫斯沉浸于物的意義的社會解釋[3]。
在《禮物》一書中,莫斯將“禮物之靈”視為禮物交換的直接原因。禮物之靈在毛利人那里被稱為hau,是某種附著在taonga(泛指一切財產)上的東西。財產會不斷轉手,但hau仍然屬于最初的送禮人,它會依次附著在使用者身上,直到其回報等值或更高價值的財產,否則hau會使他生病甚至喪命。在莫斯看來,贈與者在贈與禮物時是對自己的一種呈現,這導致接受者要回贈至少等值的東西以消除心靈上的恐懼。禮物交換雙方尚且如此,更何況盜竊?莫斯提到,“也正是通過它(hau),物主便能凌控盜竊者”[4]20。
原始社會中,禮物之靈的報復是一種巫術力量,其作用原理是原始人的宗教信仰。巫術之于土著人就猶如科學之于現代人。巫術同科學一樣,非善亦非惡,科學對自然進程行使真正的控制,巫術則行使假象的控制,對巫術的完全否定是荒謬的[5]4-5。馬林諾夫斯基在特羅布里恩群島的研究發現,巫術使得土著在園圃、獨木舟制造、庫拉遠航中發揮出了極大的社會力量,這種效果與現代的科學組織管理效果不相上下,土著人深刻而真切地害怕巫術,“以至于受害者想象自己被巫術追獵的感覺就足以折磨他致死”,這是一種集體暗示的死亡。莫斯在關于非洲、澳大利亞、新西蘭、波西尼亞的土著民族文獻中也發現了這種案例:土著人的身體非常強壯,恢復能力與眾不同,引起其死亡的最大原因是精神上的巫術或是圖騰禁忌,這種死亡觀念來自于社會,它能在短時間內對一個人的身體和意識造成極大傷害甚至死亡[6]33-34。
巫術的力量強大,但殺人絕不是巫術的主要功能,因為土著人社會并未因此割裂,相反巫術力量更多地起到的是聯結作用。通過禮物,巫術力量形成了關于人和物之間的靈魂和道德的關聯,這也是切實的法律關聯。莫斯說到:“歸根結底便是混融。人們將靈魂融于事物,亦將事物融于靈魂。人們的生活彼此相融,在此期間本來已經被混同的人和物又走出各自的圈子再相互混融:這就是契約與交換”[4]41。盡管禮物交換具有一定的強制性也絕非不含經濟目的,但它是包含了全部社會關系的總體社會事實:它以一種無害的,自愿的形式通過贈予、接受和回報這三種義務以象征和集體的形式表達出來,同時確立了一種牢固的社會關聯——經濟、法律、道德、宗教、美學等所有社會因素的關聯。在混融之中,總體的社會在個體上得到了體現,每個人的物質與道德生活都與他人相關。禮物象征著對物質滿足和社會團結的期待,禮物的持久影響作為社會生活的象征轉達的也正是“古式環節社會”中次群體凝聚起來的方式[4]62。具有“總體性”的禮物使人相互混融,通過禮物,個人不必再犧牲自我以加強社會聯系,涂爾干關于社會團結的憂慮也在社會關系的融合中得到了緩解。
莫斯的“禮物之靈”概念在學術思想史引發的爭論卷帙浩繁。質疑禮物之靈概念本身的雷蒙德·弗思認為莫斯對于hau的解說不是土著人的信仰而是他自己理性化的解說;賽林思與弗思觀點一致,認為莫斯把回贈禮物理解為禮物之靈想回到主人那里的結果是理解錯了;列維·斯特勞斯認為莫斯沒有把這個本土觀念用客觀標準還原,hau不是對交換的最終解釋,只是某個社會的一種意識,并警告如果跟隨莫斯的思路就有可能使社會學走向危險的道路[7]。布迪厄則從根本上質疑禮物交換的邏輯,他從禮物交換的時間間隔中找到突破,將禮物交換視為一種積累象征資本,控制他人的行動策略[8]152-153。支持莫斯,反對以上學者觀點的讓·鮑德里亞爾提出物品存在符號價值是人類社會的基礎;阿蘭·卡耶則組織學者發起聲勢浩大的“莫斯運動”,試圖通過對布迪厄的批判,恢復莫斯的禮物情懷[9]。面對批評狂潮,布迪厄不得不多次站出來為自己申辯,表明自己的理論深受莫斯的影響,這在其學術生涯中十分少見。
回顧學術思想史上的爭端能更客觀地評價莫斯,其中最值得關注的便是布迪厄對禮物交換的理解。在莫斯研究的古式社會中,還禮的擔保是物本身具有的品性,其中的時間擱延是信用觀念產生的基礎。
但隨著工業社會的到來,物質資料的生產效率極大提高,新經濟制度的建立也極大便利了物質資料交換并催生了貿易。布迪厄發現工業社會中的禮物交換行為其實是一種社會游戲,這種游戲要得以進行,參與者就必須拒絕了解,用一種集體默認的自我欺騙否認這種游戲的真實目的,即有義務的、功利的可逆交換。實現這種自我欺騙的方式有助于人們把禮物交換感知為不可逆關系的時間間隔。時間間隔的策略使個體和集體拒絕承認作為經濟實踐的禮物交換的客觀真實性,即赤裸裸的利害關系和自私意圖。贈禮者正是通過這種策略隱藏對接受者的真實意圖——權力支配,使自己得到承認以積累象征資本。象征資本使經濟資本的的效率原則變得難以辨認,其結果導致了對人性的合法擁有。布迪厄說:“在這樣一個世界里,能長久支配一個人的方式只有兩種:不是贈品,就是債務;不是高利貸規定的公開的經濟債務,就是慷慨饋贈所產生和維持的道德債務和情感依附;總之,不是公開暴力,就是象征暴力”[8]182。
布迪厄認為禮物交換中的時間間隔,是對內容和行為可能包含的潛在暴力的實踐否定,這種難以辨識和被承認的象征暴力形成了一種不可辨識的支配,使人接受支配成為可能。支配者不放過任何顯示其象征資本,他們每天親自致力于生產和再生產那些不確定的支配條件以實施長久的支配。莫斯和布迪厄對禮物交換持幾乎完全相反的態度,禮物交換被前者認為是崇高主題而后者認為是支配策略,在前者理論的基礎上形成的是禮物范式,后者則是權力范式。
莫斯秉承涂爾干的理論傳統,探討的是個人和社會何以可能的問題,無論是涂爾干的個人-社會的對立還是莫斯所說的混融,都帶有對道德的期待。因為社會在本質上就是一種道德實在,每個人都會受到道德實在的壓力和制約,它保證個人能處于一種平衡穩定的狀態以形成一個溫和有序的社會。但在布迪厄看來,象征資本取代了道德實體,溫和有序的社會是受象征資本支配的暴力,最終實現的是對社會的區隔,道德是“成為你所是”,否則就要接受集體輿論的譴責。如此,談論道德竟成為了一種奢侈[10]。莫斯所提倡的道德是商品經濟不發達的原始社會的產物,它花費的時間和精力相當之多,但能促進商品交換的能力卻十分有限,帶來的經濟效益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用工業社會的視角來看它就是低效率的。連莫斯都感嘆到“贈禮制度在其根本上就是反經濟的”[4]125。
我們不能忽視的是關于經濟的討論常會有一個預設,即經濟的便是有益的,在經濟效益原則的指導下,社會發展將愈加完善。而事實情況是,經濟發展帶來的還有人情疏離、犯罪高發、環境污染等一系列社會問題。但在一些崇尚道德倫理的社會,如中國,饋贈禮物就是“做人情”,人情本身也是在贈送禮物或給予幫助的過程中形成的資源。一個人若是欠了別人人情,對方就有義務在他遇到困難開口求助時盡力回報。人情在差序性結構的社會關系內發揮著維持人際關系和諧與社會秩序的重要作用[11],是關系網中的人們對將來彼此繼續交往行為的預期。
由此,反過來我們也可以說,經濟在其根本上是反道德的。一方面我們注重經濟效益,用禮物交換的手段積累象征資本以達到控制他人的目的;另一方面我們又或多或少地將情感寄托在物中,表現出禮物之靈中的道德觀念。這種對于物的矛盾心理如同社會性與個體性的矛盾一樣,是人性中固有的兩個對立面,受社會形態的影響表現為矛盾程度的大小。我們無法完全否定其中任意一方,但根據社會改良的需要調整其消長卻是必要的。
禮物之靈的觀念本質上是原始宗教中的道德觀念之一,其強制性來源于巫術。莫斯對大量民族志資料的分析最終落腳在了社會改良上。莫斯早于福柯40年提出了社會哲學中的考古學這一方法,莫斯在《禮物》的導論中就明確提出了要力求在后進社會中得出某種考古學的結論,并期望從在后進社會和現代社會中都發揮作用的道德和經濟中推導出解決法律和經濟危機的道德結論。莫斯在《禮物》的結尾多次提到我們應當回歸禮物交換中的古式道德,而回歸預設的是禮物交換的道德性。
禮物交換的道德性基礎是禮物之靈的道德性。在此筆者引入“物的社會生命”這一概念用以闡釋禮物之靈。阿帕杜萊把商品視作物的社會生命中的一個階段,關注不同文化中物的商品化和去商品化的過程,并主張把物當作人一樣具有社會生命[12]。楊濤和吳國清認為物的生命來源于其流動的實踐過程[13]。本文所指物的社會生命與物是否成為商品、是否參與禮物交換無關,來源也不依賴于流動性,它泛指一切除了人之外的所有事物本身具有的屬性,這種屬性之于物如同生命之于人,亦可稱之為靈力。物若被贈送或回贈,其社會生命就是莫斯所說的禮物之靈。
原始社會中,禮物交換的內在原因源于物的社會生命,盡管帶有一定的經濟目的,但物的社會生命形成的道德聯結在交換過程中始終占主要地位,即禮物交換的動機是道德。莫斯的考古結論就是希望我們回到這種道德動機之中。布迪厄的理論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工業社會的運行邏輯,在隱藏的控制動機指導下的禮物交換必然不會是道德行為。而物是否具有社會生命,就是原始社會與現代社會的重大區別之一。我們生活在一個將個人權利與物權、人與物截然分開的社會中,這種劃分甚至構成了我們的所有權讓與和交換體系的一種條件。與原始社會或工業化之前的社會進行對比,我們會發現這種劃分并非傳承而來,也并非所有社會所必需,它只是工業化的特有產物。
在毛利人那里,由于物主對物的權力,hau會對偷盜者實施報復,導致其死亡或迫使其歸還原物;在海達部落和夸扣特爾部落,紋飾銅器被認為是活的,甚至成為膜拜的對象[4]33-79;在特羅布里恩群島循環的庫拉寶物“姆瓦利”和“索巫拉伐”都有其個體名稱,土著人常常會抱著極大的熱情和興趣和其他人分享包含其中的浪漫歷史[5]51;古羅馬時代的物也具有人格和品性,能讓偷竊者始終感到它是被偷來的東西,以至于失主只需在竊賊門前放一個盤子,偷竊物就會回來;在古代印度,婆羅門的史詩和律法顯示出事物具有專門的品性,物是個人的一部分,是活的存在,是人們交談的對象,是契約的參與者;日耳曼的法律中,各種契約所需的抵押物品是給予者個體性的載體,其自身的品性就構成了一種約束來促使立約方履行契約;在中國,物與其所有者之間有無法割斷的紐帶,一個人即使賣掉了他的財物,他也終其一生保留針對購買者哭他的財物的權利[4]119-140。以上事實與現代社會中習以為常的失竊、對求而不得的事物進行惡意破壞、粗暴地轉賣勞動者投入其信念的產品、雇主對工人僅負經濟上的責任、至親好友之間進行貴重物品交換簽訂的契約等事實形成了鮮明對比。這些事實也即是物的社會生命缺失后形成的由經濟和法律原則聯結起來的一切社會因素的綜合,是一種非道德聯結的社會關系。
莫斯坦言,“從人類進化的一端到另一端,并沒有兩種不同智慧”[4]165。若物的社會生命在非工業社會中發揮出了現代社會所需要的作用,我們就有理由相信它仍有一定的現實意義。原始宗教狂熱雖然大可不必,但只要去表達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友愛,表達在商品交換過程中對賣方的尊敬,用正當的合乎人性的方法獲得需要的物品,物的社會生命就得到了體現,在利益紛爭面前出現的種種弊病也可以得到緩和。在一個商品化程度如此發達以至于人本身也逐漸被商品化了的社會,回歸物的道德或許正是破除社會問題的方法。
原始社會物的社會生命以“禮物之靈”和巫術為作用方式引發了禮物交換的行為,同時也促進原始社會的聯結。當工業社會中物逐漸失去了原始人觀念中的社會生命后,一系列社會問題從對物的野蠻破壞中發端。
道德性的禮物交換盛行于原始社會,但不意味著這種行為應該被現代社會完全淘汰;物的社會生命是原始人頭腦中的概念,也不意味著這種道德觀念在現代社會毫無用處。這是重讀馬塞爾·莫斯的現實意義,即我們需要通過重新賦予物以社會生命,重建物的道德,直至回歸一種“原始的”道德生活,以解決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做出改良的社會存在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