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德宇
在中國古代社會,皇帝的國姓都被視為最尊貴的姓氏,而被皇帝賜以國姓更是對為人臣子者的最大獎勵與認可,獲賜國姓者皆以此為莫大榮耀,其子孫一般都會世代沿用國姓。而比獲賜國姓更為榮耀的便是“賜國姓的同時,被編入皇家宗室屬籍,子孫亦被視為宗室子弟,統一由宗正寺管理,這也是封建王朝對臣子最大的一種禮遇”。[1]有唐一代,賜姓屬籍具有重要的政治內涵,李唐皇帝往往通過對臣子賜國姓屬籍再加以封爵的方式,“實現褒獎功勞、勉勵勤能、籠絡人心的目的”。[2]
唐末,面對此起彼伏的農民起義和藩鎮反叛的危局,唐朝廷已無法憑借中央軍事力量平叛戡亂,故唐廷利用賜姓屬籍并封爵的方式籠絡各藩鎮,以圖實現政局穩定,維持自身統治。在這種背景下,多次參與鎮壓藩鎮叛亂和農民起義,為唐室立下赫赫戰功的沙陀人朱邪赤心被唐懿宗賜國姓屬籍。《新唐書》記載:“進大同軍節度使。賜氏李,名國昌,預鄭王屬籍。”[3]
從此李國昌及其子孫成為唐宗室成員,李國昌、李克用父子兩人雖偶有囂張跋扈之舉,但二人對唐朝廷仍舊忠心,數次出兵救助唐朝皇帝,平定不時之動亂,對維護唐朝統治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李國昌、李克用父子對自己唐宗室的身份甚是看重,雖曾因唐昭宗的猜忌,被唐昭宗派宰相張璿出兵討伐,父子宗室屬籍與封爵亦被削去,但李氏父子在戰勝中央軍后,仍是特別強調自己的宗室身份和對朝廷的忠心。李克用更是上表昭宗表達冤屈,在表中言及:“臣之屬籍,懿皇所賜;臣之師律,先帝所命。臣無逆節,璿討何名?”[4]表中所言足見李克用父子對唐宗室屬籍這一身份的看重。
唐昭宗有鑒于李克用對朝廷的忠心,本著籠絡藩鎮的目的,不僅恢復李克用父子的宗室屬籍,更是對其大加賞賜。《舊五代史》提到:“天子又遣延王、丹王賜武皇御衣及大將茶酒、弓矢,命二王兄事武皇。”[5]這表明唐昭宗承認了李克用的宗室身份。在此后數十年間,李克用對唐朝廷更加忠心,因屢立戰功,獲封忠貞平難功臣,賜爵晉王。晉王是唐高宗未成為皇太子前的封爵,自高宗以降,十幾代皇帝從沒有將此爵封賞他人,昭宗封李克用為晉王,足見其對李克用恩寵異常。
朱溫篡唐建梁后,身為李唐宗室成員且深受皇恩的李克用父子拒不承認后梁政權的合法性,仍舊沿用唐朝年號、封爵及所受官職,并以恢復唐朝為己任,從此李克用父子與朱溫及其后裔展開了長達數十年的梁晉之爭。
自李國昌被唐懿宗賜姓屬籍后,本人及其子孫就都成為了唐朝鄭王房所屬的宗室子弟,政治社會地位大為提高,并享受與唐宗室同樣的權利;也因為唐朝賜姓屬籍,同時淡化了各界對于后唐李氏系出沙陀的種族歧視。這也使得在后來梁、晉長達數十年的斗爭中,李克用父子利用唐宗室身份,始終占據大義名分,“李氏父子始終標榜以恢復唐朝統治、誅滅朱梁篡位叛賊為號召,不僅使得大批唐朝舊臣舊將前來歸附,同時贏得擁護唐朝勢力與百姓的支持”。[6]
唐天祐四年(907),朱溫逼迫皇帝禪位于己,建立后梁,隨后毒殺唐哀帝。此時,晉王李克用與岐王李茂貞及南方的楊吳等割據政權并不承認后梁正統性,仍堅持奉行唐朝正朔。其中晉王李克用素與朱溫交惡,加之李克用系屬唐宗室,于公與私都不可能屈從于朱溫的后梁政權。李克用借助宗室身份凝聚各地抗梁復唐的力量,開始滅梁復唐之路。李克用晚年,由于決策失誤,對后梁方面的戰爭陷入了頹勢之中,接連損兵折將,失去大量關鍵屬地。不久,李克用病逝,世傳其將要去世之前,與其子李存勖有“三矢之約”,即一矢滅梁、一矢滅燕、一矢報與契丹之仇。這不僅是李克用的三大遺憾,也是李克用對河東李氏未來發展的戰略規劃。李存勖正是在這一戰略規劃的指引下,以弱抗強,各個擊破,最終雪父之遺恨、成唐室中興。
李存勖繼承父業的同時,也延續了其父李克用立用唐宗室身份塑造其正統性的方略,仍沿用唐朝天祐年號,承襲唐朝所賜的晉王爵位,并在隨后對梁斗爭中打出了“廢偽梁之新格,行本朝之舊章”的旗號,以恢復唐朝作為自己的奮斗目標。自天祐七年(910)起,李存勖先后平定河朔三鎮,繼而向東平定燕王劉守光的割據政權,又親率大軍數次向北攻打契丹,最終于天祐十九年(922)春,李存勖親率河東軍馬在河朔地區與契丹展開戰略對決,此戰李存勖身先士卒,晉軍三軍奮力出擊,致使“敵眾大潰,俘斬數千”,李存勖的晉軍乘勝追擊,契丹軍“人馬斃踣道路,累累不絕”,契丹自此軍力大損,此后長達十余年不敢再度南下。隨后,再無后顧之憂的李存勖,再度南下進行對梁作戰。
天祐二十年(923),李存勖身為唐朝宗室,坐擁河北、河東之地,大有漢光武帝劉秀當年占據河北進而一統天下的風范。各界勸進的聲音不絕如縷,先是出現了百姓進獻刻有“受命于天,子孫寶之”印文的關中龜印,后又有淮南楊溥、西川王衍兩大地方勢力勸其嗣位,以及河東軍各級將校“請帝紹唐帝位”的呼聲。李存勖父子一直以復唐為口號,以宗室身份繼承皇位被各界看作順天應人之舉,登帝位重建唐朝不僅將占據大義名分,也有利于感召心存唐朝的各方勢力,滅梁之戰也將成為一次重建后的唐中央政權對反叛勢力平定之戰;此外,唐近支宗室已被朱溫屠戮殆盡,遍觀唐宗室之中也只有李存勖一人具有稱帝的資格。李存勖不僅是唐朝所封晉王,此時坐擁河東、河北之地,又大敗契丹,其實力也在各政權之上。基于種種考慮后,李存勖最終于魏州稱帝,國號唐,時人皆以其唐室中興之主,后世史家為作區分,稱李存勖所建之唐為“后唐”。
平定后梁之后,李存勖坐擁中原之地,地廣而兵強,為了表明自己的正統性,李存勖更是向各割據政權派出使節,宣揚自己中興唐朝、誅滅叛逆的豐功偉績。各政權迫于后唐的強勢,多選擇遣使稱臣納貢。李存勖為了展現自己的圣德和唐朝繼承者的身份,對于前來歸附的割據政權進行冊封并準許其繼續割據一方。而對于拒不歸附者,李存勖視之為叛逆,以大唐天子的名義,派遣大軍進行征討。前蜀政權就是第一個被征討的對象,李存勖派皇子李繼岌與樞密使郭崇韜征討蜀國。在郭的指揮下,唐軍迅速瓦解了蜀軍的防守,迫使蜀主投降。征服前蜀后,郭崇韜采取進一步措施來擴大后唐的權威;他遣使南詔諸部,播諭唐廷威德,希望得到對方的臣服。
后唐李氏為了收攏天下人心,在禮儀規制上有著特別的安排。李存勖為表明自己繼承唐朝正朔,在追尊父祖三代的同時,將唐高祖、唐太宗、唐懿宗、唐昭宗與自己的父祖三代立為天子七廟,這意味著后唐與唐朝的法統與宗統合二為一。其中唐高祖、唐太宗當為二祧,享百世不遷之儀,李存勖以唐朝宗室再造唐朝,太廟七廟的設立上足見其視自己所建后唐繼承了唐朝的帝統和宗統,李存勖父祖三代更是與唐朝皇帝聯敘昭穆,“既淡化后唐李氏系出沙陀的民族色彩,同時大大增加后唐李氏的正統性”。[7]
唐玄宗繼位后,有鑒于唐前期藩王出鎮獲得巨大權力而屢生叛亂的情況,為了削弱宗室諸王的力量,興建十王宅,將所有皇子藩王都集中于此,不再令其外出就藩。此舉雖然削弱了宗室藩王的力量,但也為唐朝近支宗室在唐朝末年數次變亂中屢遭屠戮,埋下了伏筆。據《資治通鑒·唐紀七十》記載:“庚寅,黃巢殺唐宗室在長安者無遺類。”[8]這表明在黃巢之亂中,留在長安的大批宗室被黃巢誅殺。但李唐統治天下三百年,特別是玄宗以前,大批宗室出鎮地方,歷經幾百年地繁衍,唐朝遠支宗室人數還是相當可觀的,并且有很多宗室還曾于五代之際出仕于各政權。其中與后唐李氏有著直接關聯的便是同為鄭王房宗室的李鏻,他對后唐宗室身份和正統性的認可,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唐宗室對后唐李氏的認可與擁護。
據《新唐書》載:“李鏻,唐宗屬也。父洎,韶州刺史。伯父湯,咸通中為給事中……長興中,以與明宗有舊,常貯入相之意,從容謂時相曰:“唐祚中興,宜敦敘宗室,才高者合居相位。仆雖不才,曾事莊宗霸府,見今上于藩邸時。家代重侯累相,靖安李氏,不在諸族之下;論才較藝,何讓眾人。久置仆于朝行,諸君安乎?”[9]
又載:“(李元懿)十子,長子璥嗣王,為鄂州刺史。薨,子希言嗣,開元中,為右金吾大將軍,再為太子詹事。弟察言,生二子,曰自仙、曾羽。自仙為楚州別駕,生夷簡。曾羽為陳留公,生宗閔。[10]
李宗閔便是唐文宗時期的宰相,曾參與牛李黨爭而聞名。李宗冉乃是李宗閔之弟,李宗冉有李湯、李洎二子。李鏻之父便是李洎,其官至韶州刺史。根據上述記載可知,李鏻乃是唐高祖子鄭惠王李元懿六世孫,唐朝宗室子弟。李克用父子也被歸為鄭王系下,從宗法上來講,李鏻與后唐君主同樣系屬鄭王房支系,是同宗同房關系。身為唐宗室的李鏻,不管出于何種目的,但在史書記載中有其明確認為后唐是李唐中興的言論,不僅認可后唐宗室的身份,同樣對后唐正統性也毫無質疑。宗室子弟的認可對于后唐正統性的構建是關鍵性的一步,得到唐宗室的認可和支持,也就意味著得到了支持唐朝的各種勢力的擁護。
在李克用父子以復唐滅梁的號召下,也是在目睹朱溫對李唐宗室大規模屠殺的慘劇下,李唐遠支宗室子弟紛紛參與到后唐(前晉)政權之中,除了李鏻外,比其譜系更遠的宗室疏屬李濤也同樣出仕后唐為官。可以說,在當時所有李唐宗室成員出于各種考量,無一例外都認可后唐李氏的宗室身份及其所建立的后唐政權。李唐宗室對于后唐宗室身份和正統性的認可正是后唐李氏所急需的法理依據,有李唐宗室的背書,后唐的正統性構建也就完成了關鍵性的一步。
后唐雖然只存在短短十余年,但其正統性的構建深刻影響了數個朝代。后唐滅亡后,中國歷經晉、漢、周三朝,直至北宋初年,朝野內外的主流觀點都認為后唐乃是李唐宗室所建,后唐是唐朝的延續。
據《舊五代史·晉高祖紀》記載:“癸未,封李從益為郇國公以奉唐后。冬十一月乙亥,立唐高祖、太宗、莊宗、明宗、愍帝廟于西京。”[11]又據《舊五代史·周太祖紀》載:“唐朝五廟(高祖、太宗、莊宗、明宗、愍帝),舊在至德宮安置,應屬徽陵莊田園舍,宜令新除右監門將軍李重玉為主。”[12]
據以上記載中可知,后唐之后的歷朝,都將李唐歷代皇帝與后唐歷代皇帝放到一起進行祭祀,并以后唐李氏后裔為祭祀者,對于前朝的二王三恪的優待也都是由后唐李氏子孫作為唐朝后裔所繼承。晉、漢、周、宋作為一脈相承的政權,對于政權的正統構建自然是建立在對前朝政權合法性和正統性的延續,這四代政權最初的法統都源自后唐,對于后唐法統和傳承必然持以認同。
后唐李氏系出沙陀部族,卻因功獲得唐朝皇帝賜姓屬籍的恩寵,因此極為看重自己唐朝宗室的身份。后唐李氏憑借宗室的身份不僅淡化了自身的少數民族色彩,同時得到了大批漢族士民的擁戴與認可。在朱溫篡唐建梁后,李克用與李存勖父子更是以唐朝宗室身份為號召,沿用唐朝年號與封爵,并高舉恢復唐朝的旗幟,吸引和團結眾多擁唐勢力的支持,為滅梁復唐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經過李克用與李存勖父子十數年的經營,最終實現恢復唐朝、實現中興的目標,李存勖憑借唐宗室的身份與強大的軍事實力以及民心的歸附,登基稱帝。為表明自己政權的合法性與正統性,李存勖沿用唐朝國號與舊制的同時,更是將自己的父祖三代與唐朝皇帝同敘昭穆。后唐李氏進行的一系列正統性構建的活動深刻影響著五代及宋初的正統觀,后唐視為唐朝中興的論調深刻影響著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