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杰
作為徐志摩研究專家,韓石山寫過《徐志摩傳》《徐志摩圖傳》,編了《徐志摩全集》,一直推崇徐志摩,這原本無可厚非,畢竟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嘛。但為了“尊徐”,而無原則、無依據地貶低他人,這點卻讓我不敢茍同。《越陷越深:我的傳記寫作》(《文學自由談》2021年第1期;以下簡稱“《越陷越深》”)一文,是韓石山根據他在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的演講稿整理的。這篇文章看似在回憶他傳記寫作的經歷,但其中不少觀點,特別是對徐志摩的贊揚,頗有“語不驚人死不休”之感,讓我心生疑惑。
韓石山寫道:“說他(徐志摩)是新文化運動的標志性人物,都有點怠慢了,應當說他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靈魂人物。”什么是靈魂人物?說白了,就是一支隊伍、一個團體的統領、核心。如果說,徐志摩是新月派的靈魂人物,這點我認了,畢竟他是新月派的盟主;但是,要說徐志摩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靈魂人物,我不知道韓石山如何下此論斷。
作為中國近代史上一次空前的思想解放運動,新文化運動以1915年9月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第1卷原名《青年雜志》)創刊為開始的標志,主要內容是提倡民主、反對專制,提倡科學、反對迷信,提倡新道德、反對舊道德,提倡新文學、反對舊文學。圍繞這些內容,陳獨秀提出了政治民主、信仰民主、經濟民主、社會民主和倫理民主,胡適提倡文學改良,李大釗最早宣傳馬克思主義,蔡元培在學術上實行“兼容并包、百家爭鳴”的方針,劉半農提倡白話文、反對文言文,錢玄同提倡文字改革,周作人提倡“人的文學”,魯迅發表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奠定了新文化運動的基石……與這些新文化運動的代表人物相比,徐志摩沒有提出系統的詩歌理論主張,而詩的“三美”是聞一多提出的。雖然他前期的作品反映社會現實、追求自由和光明,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五四的時代精神,但后期的作品主要以自我和理想的表達為中心,社會批判性較弱。
那韓石山論斷的依據在哪兒呢?“(徐志摩)1922年底回國,正是新文化運動低落的時候。他一回來,就帶來一股清風,讓沉寂的文壇頓時熱鬧起來。掛起新月派的牌子,組織起新月社俱樂部……接下來出任《晨報副刊》編輯,又辦了刊中刊《詩鐫》……1926年婚后到了上海,很快又辦起了新月書店,出版了《新月》月刊。《新月》停刊后,又糾合幾個年輕人,辦起《詩刊》。”由此可以理解,徐志摩倡導并創立了新月派,這是韓石山認為他成為新文化運動靈魂人物的主要依據。這要從兩方面來看。一是新月派的成立和影響。新月社于1923年成立,這一年恰恰是新文化運動的結束之年,新月社算是趕上了新文化運動“最后一班車”。作為中國近代史上一個重要的詩歌流派,新月派前期提倡新格律詩,糾正了早期新詩創作過于散文化的弱點,使新詩進入了自主創造的時期,但它只是新文化運動中眾多文學團體的一個,其思想性、藝術性對后世的影響不是很大。二是徐志摩的詩歌。徐志摩雖然也推行白話,但其詩歌過于粉飾太平,具有典型的浪漫主義和唯美色彩。他追求個性的絕對自由,較少觸及當時的社會現狀和政治背景,離新文化運動提倡的“民主”和“科學”還有較大的差距。就此而言,徐志摩頂多算是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參與者。
另外,1922年并不是新文化運動低落的時候。這一年發生了幾個重要的文化事件:一是多個重要的文學社團和戲劇學校的成立——林如稷在上海發起成立了淺草社,馮雪峰等人在杭州成立了湖畔詩社,蒲伯英等創辦了中國現代話劇史上第一所戲劇學校,即北京人藝戲劇專門學校;二是幾種重要文學期刊的創辦——葉圣陶等主持的《詩》月刊創刊,吳宓等在南京創辦了《學衡》雜志,《創造季刊》在上海創刊,胡適主編的《努力周報》在北京創刊;三是一些重要著作、文章的出版、發表,如郭沫若翻譯的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由泰東書局出版,文學研究會編的詩集《雪朝》出版,《湖畔》詩集出版,沈雁冰《自然主義與中國現代小說》在《小說月報》發表;四是發生了新文化運動的擁護者與“學衡派”的論辯。這些都是新文化運動的重要事件。
在《越陷越深》中,韓石山時作驚人語:“我有時想,都退上一步,大陸這邊別那么過分地尊魯了,臺灣那邊別那么過分地尊胡了,一起來尊徐志摩怎么樣?這也算我這個老作家,為兩岸和平統一略盡綿薄吧!”這個提法厲害,一下子將“尊徐”提升到了相當的高度。同時,他又把魯迅和胡適拿來作陪襯,重復了他在新版《徐志摩全集》讀者分享會上的幾句話:“一百年以后,人們不知道魯迅是誰,無此政治需求也;二百年以后,人們不知道胡適是誰,民主普及也;三百年以后,人們仍知徐志摩是誰,藝術永存也。”這個評價非常高,高得讓“徐粉”們暈頭轉向、不知南北,也讓其他讀者如墜霧里、不知所以。
魯迅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韓石山一直是不認可的。他總覺得魯迅之所以有如此高的地位,主要和政治有關。而對胡適,韓石山認為他的主要成就是和民主普及有關,這就大錯特錯了——胡適提倡并踐行民主科學,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比徐志摩高多了。而徐志摩雖然和胡適、聞一多等人創辦了探索新詩理論與新詩創作的文學社團——新月社,但對后世影響其實是有限的。他的詩整體呈現出輕靈飄逸、溫柔纏綿的藝術風格,但由于過分追求格律和形式,詩歌的立意不高、思想性不強,特別是后期的創作多是個人的抒懷,較少關注社會的命運。
徐志摩僅僅是一位詩人、作家,甚至都無法代表他那個年代詩歌的最高成就。我相信,三百年后,人們仍知徐志摩,因為現代詩歌史上有他的名字;三百年后,人們也知道胡適,他對民主普及發揮的作用功不可沒;三百年后,人們更知道魯迅,他不是政治需求的產物,而是一個在多個領域做出突出貢獻的人,一個把國民性批判得淋漓盡致的人。“藝術與政治無關論”首先就是一個偽命題。韓石山貌似看重徐志摩的藝術性,其實自己也在使用“政治性思維”——比如他的“為兩岸和平統一略盡綿薄”一說,就是如此了。
在《越陷越深》中,韓石山提了三個“小小的希望”:一是希望學外語的同學“能有文學創作的意識,有文學創作的激情,寫出優秀的文學作品來”;二是希望學外語的同學“即便你不寫作,也要有良好的外語表達能力”;三是“希能在未名湖畔的一塊草地上,給徐志摩立一個詩碑”。這三個希望看上去挺好,但是他的理由就有點牽強了。
關于第一個希望,他舉了李健吾從中文系轉到西語系的例子,認為“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學界普遍認為,外語系是培養寫作人才的”。這句話有一定的道理。但現實情況是,文學創作與學習外語并沒有太大的關系。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新文化運動的開展,外國各種文學思潮的涌入,讓中國的知識分子受到了西方民主和科學思想的洗禮。進入大學深造,是當時知識分子加深對西方文化的了解的重要途徑。但當時大學的國文系并非現在的中文系。按1918年北京大學的“文科教授案”,“文科國文門”設有“文學史”和“文學”兩科,前者旨在“使學者知各代文學之變遷及其派別”,后者旨在“使學者研尋作文妙用,有以窺見作者之用心,俾增進其文學之技術”。兩者均不是培養作家的。外文系卻是堅持文學本位的教育模式,文學類課程占據絕對的主導地位。以燕京大學英文系為例,文學為核心課程,涉及面廣,從古典文學到二十世紀文學,涉及英國、美國、俄國等不同國別的文學,涵蓋小說、詩歌、戲劇、文學專題研究、文藝理論批評等,并注重文學研究與哲學、科學、社會與宗教等領域的關系。錢鍾書先生之所以讀清華大學外文系,正如他自己所說:“我自己就是讀了他(指林紓)的翻譯而增加學習外國語文的興趣的”,“假如我當時學習英文有什么自己意識到的動機,其中之一就是有一天能夠痛痛快快地讀遍哈葛德以及旁人的探險小說”。曹禺先生從南開大學轉入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后,潛心鉆研戲劇,廣泛閱讀從古希臘悲劇到莎士比亞、契訶夫、易卜生、奧尼爾的劇作,這對他后來的創作產生了巨大影響。至于李健吾為何從北大中文系轉到西語系,韓石山自己也講了,是因為李健吾患了肺病。因此,韓石山提的希望,不僅適合學習外語的學生,也適合學習數學、音樂、物理、計算機等其他專業的學生。
第二個希望,韓石山講了鄭念創作英語小說《上海生死劫》的故事,并說:“說這個小故事,意在希望同學們,你就是沒有寫作的意念,也應當有用英語自由表達的能力。……萬一有了非凡的經歷,有了寫作的沖動呢?不要到那個時候,空有大志而徒喚奈何。”我就搞不明白了,有了沖動但不會英語難道就不能寫作?寫作難道一定要用英語,否則就不能創作出優秀的作品來?這是什么論斷?不說遠的,就以中國當代作家為例,榮獲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曾獲布克獎提名的王安憶、蘇童、閻連科,以及歷屆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獲得者,他們當中有誰是用英語寫作的?再問一句:寫了《李健吾傳》《徐志摩傳》《邊將》等的韓石山先生,恐怕您也不會英語吧?那您有了寫作沖動的時候,是不是也“空有大志而徒喚奈何”呢?
韓石山的第三個希望,是北京大學能在未名湖畔給徐志摩立個詩碑。這是他從劍橋大學立詩碑想起的,主意自是不錯。但關鍵是,要在北京大學給一個人塑像或立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一百多年來,北京大學出了李大釗、嚴復、梁啟超、蔡元培、魯迅、胡適等眾多歷史名人,但得享塑像殊榮的卻只有兩人:一位是曾擔任北大圖書館主任、中國共產黨主要創始人之一的李大釗,一位是曾任北京大學校長、革新北大、開“學術”與“自由”之風的蔡元培。此外,北大校園里還有一座塞萬提斯的雕像,是1986年北京市與西班牙馬德里市結為友好城市后,馬德里市贈送給北京市民的禮物,北京市政府將它安放在了北大。至于立碑,未名湖畔除了“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原燕京大學未名湖區”的標志牌外,也只有乾隆詩碑、“梅石雙清”碑和斯諾的墓碑。2005年,李敖想捐贈三十五萬元人民幣為恩師、北大前校長胡適立一尊雕像,但遭到北大的冷處理。同樣的道理,可想而知,想在未名湖畔為徐志摩設一個詩碑,恐怕也不容易。無論是歷史地位還是藝術成就,徐志摩既不能與吳汝綸、馬寅初、劉師培等北大前輩先賢相比,與茅盾、葉圣陶、林語堂等北大同輩相比也難出其右。就算北大要立一個碑,徐志摩怎么都排不上第一。提到塞萬提斯雕像,韓石山說:“光在那兒立個外國年輕人的像,看了能學什么呢?”既然“西班牙文學世界里最偉大的作家”都不能讓人學到什么,難道立了徐志摩的詩碑,北大學子在瞻仰它時,就能展示他們“那一低頭的溫柔”?(依劍橋大學徐志摩詩碑的形制,估計北大若立詩碑,其高度,也是“須‘俯’視才見”的。)
至于韓石山說“志摩當年是北大外文系的講座教授,相當于特級教授”,也是故作驚語狀。我查閱了相關資料,只知道徐志摩1930年任北京大學英語系教授。1912年,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教育部公布《大學令》,規定大學設教授、助教授;1917年修正《大學令》,規定大學設正教授、教授和助教授;1927年6月23日,南京國民政府教育行政委員會公布的《大學教員資格條例》,將大學教員分為教授、副教授、講師、助教四個等級——均無“講座教授”一說。至于“特級教授”,我只知現今中國高等學校的教授分為七級,最高為一級教授,并無“特級教授”這一職稱。韓石山之說,無非是想抬高徐志摩罷了。
總而言之,韓石山“尊徐”,是他的自由,但是切莫沒有根據地亂下定論,更不該言之鑿鑿地貶低他人、抬高自己喜歡的人。恩格斯說:“任何一個人在文學上的價值都不是由他自己決定的,而只是同整體的比較當中決定的。”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徐志摩確實是一顆耀眼的星星,但絕不是也不可能是最大、最亮的一顆。北齊思想家劉晝《劉子·正賞》云:“賞而不正,則情亂于實;評而不均,則理失其真。”希望韓石山先生理智一點,特別是在面對眾多年輕學子、讀者時,更要慎思、慎言,不要“語不驚人死不休”,把年輕人帶偏了。
古遠清 著 中國華僑出版社
作為一門新學科的開山之作,本書的價值不在于將世界華文文學當作研究方向,而是將其作為一門獨立學科去闡釋。這是著者八十歲時成果“井噴”的新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