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去年,忽然接到向繼東先生的電話,向我組一部文學回憶錄書稿。也許是怕我不知就里,列舉了已經應約出書者的名單,一長串當今文壇如雷貫耳的名字,把我嚇住了。出版個人全集、開設紀念館、建立研究室、撰寫回憶錄,只能屬于那些如雷貫耳的名字,哪里是我這種人可以奢望的。
我與向繼東先生素昧平生,之前只是收到過他的一封關于用稿的電郵。當時他正在編輯一本雜文選,打算收進我的一篇千字文。郵箱是刊發那篇千字文的報紙責編告訴他的。他這回約寫回憶錄,自然讓我得到幾分虛榮。好在我還不至于被虛榮沖昏了頭,知道他對我只有一種隱約的印象,并不了解長期以來我寫作的窘迫尷尬,趕緊如實相告,對回憶錄約稿敬謝不敏,終被理解。但多年來我在報刊發表了不少淺薄的“口水文章”,畢竟敝帚自珍,私心很想結集出版,斗膽提出,竟意外得到了他的鼎力支持。他是那樣熱情而執著,收到我粗疏收攏的稿子,他即過目,多次電話,對書名、內容乃至目錄的編排提出了極為具體的意見。這讓我驚喜不已,感激自不待言。遂成此書。
因為稿件的來往,我與繼東兄漸漸熟悉,原來我差點又犯一次有眼不識金鑲玉的錯。
因為長期閉目塞聽,竟不知繼東兄乃是文壇宿將,所著頗豐,見識甚高。交流中,其文學觀多為我所服膺,堪為良師益友。書名《獨處》,出自他審閱拙稿后一再堅持的提議:獨處是一種人生姿態,可以是一種清高,也可以是一種清醒。我屬于后者。
這種清醒在于:找準自己在文學乃至人生中的定位。
1980年在中國作協文講所,當時的黑龍江作家、現在的中國作協副主席張抗抗在一次閑聊時對我說:我們東北作家說你很走運,《小鎮上的將軍》趕上了政治需要。就是說,我的小說跟文學關系不大。
我當時沒聽進去,依舊是人五人六。
上課我恰好跟王安憶同桌。看上去她怯生生的。私下聽有人議論她并沒有什么作品,因為是大作家茹志娟的女兒,才被照顧進來的。之前我在一個偏遠的南方小鎮,孤陋寡聞,也確實沒有聽過“王安憶”這個名字。自己才發了一個短篇,再寫就很吃力,嘴上不講,心里恐慌,對她就有點同病相憐,以為她心里一定跟我一樣“壓力山大”。為了緩解,上課的時候我老跟她打岔。看她課堂筆記全神貫注,覺得沒必要,自作聰明地指點說老師的這段話該記、那段話不必記。她并不惱,認真聽完,依舊是全神貫注。不久,我因事回了一趟老家,偶然在剛出版的《北京文學》上看到她的小說《雨,沙沙沙》,腦子轟地一響,登時傻了眼——那樣棒的小說打死我也寫不出來!在寫作上,我與她根本就不在一個量級。一個小學生竟然去“同情”一個大學生,并且指手畫腳,不是不自量,根本就是搞笑。
為了記住這個教訓,我后來借寫王安憶印象的機會,特地寫了這件事。當時我有過一絲猶豫:以王安憶的教養,她并沒有在意我的淺薄。這么難堪的事我要不寫出來,不會有人知道。但我還是寫了,并且發表了,一則算是對王安憶表示歉意,二則是警告自己不要再犯這類低級錯誤。多年之后,王安憶名滿天下。中國作協創研室主任、著名評論家胡平先生在魯迅文學院(文講所是其前身)講課,援引此例告誡學員:認真聽課并且認真記筆記能成為王安憶那樣的大作家,像陳世旭這樣不認真聽課不認真記筆記所以寫作沒有也不會有長進。
講稿后來登載在中國作協的《作家通訊》上。胡平先生在一次會上見到我,問我是否介意。我對他表示感謝。盡管我對認真聽課并且認真記筆記就能成為王安憶那樣的大作家,或王安憶之所以成為大作家是因為認真聽課并且認真記筆記,多少存著疑慮,但我覺得,胡平先生把我作為一個反面教材,是對我的教益,一是可以讓我避免再做類似的蠢事,二是可以最大限度減少這種蠢事對別人造成困擾。幾十年過去,已不可能再有胡平先生那樣的大家來指點迷津。好在我還算有記性。
這些都是后話,當時我卻是咬緊牙關,硬著頭皮,死不認輸的。
之后上海有位責編告訴我,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寫出發在他們刊物的一個短篇,當時北京最有名的作家王蒙先生在接受他們組稿時,跟他們說我那個小說根本就沒有達到發表水準,不應該刊發。天津作家馮驥才看了我在《十月》發的一個短篇,見面時很善意地直接說:你那個作品真不咋樣,不該急于發表。
這些失敗的作品自然是毫無正面影響。但即使是有一些響動的作品,帶來的也都是負面效應。
1983年我發表在《人民文學》上的短篇《驚濤》獲獎,正松了口氣,忽然讀到青年評論家羅強烈評點那一年獲獎短篇的文章,指出給《驚濤》獎是一個失誤,作品表現出作者的“主觀唯心主義”。我對哲學很無知,但知道這主義很厲害。《馬車》是在大學插班時寫的,之前約稿的《人民文學》退了稿,再試投,被《十月》采用。不料獲了《小說選刊》和《人民日報》文藝部合辦的1987—1988年全國小說獎。發獎后的午宴上,我有幸與評論家曾鎮南同桌。一人問他最近在忙什么,他自嘲說:有什么好忙的?總不能去評陳世旭的《馬車》吧。我這才曉得,評論家對《馬車》的評價是如此之低。去京時的一點蠢動,瞬間成為泡影。
而今,寫作一輩子了,退稿依舊是常事。已經發表的稿子,也不過就是鉛字印上了白紙而已,無聲無息。前些年才相識的天津作家肖克凡很關切地問過我,你是不是《小鎮上的將軍》之后就再沒有什么作品了?幸好是在電話里,我的面紅耳赤他看不見。
也許因為從小在逆境中長大,有股子死磕的勁兒,不管事實怎樣一再打臉,不管有過怎樣的沮喪、懊悔、動搖,都死皮賴臉地硬熬著,每寫一部作品時都搜盡枯腸,以爭取更多的認可。
我很沒有出息,表面看上去挺要強,內心其實特別脆弱。無論憂愁和喜悅,暗地里都渴望撫慰和鼓勵。有沒有讀者,我無從知道,唯一可以企求的是朋友。
有位年輕的同行,在我還不懂人之患在好為人“序”的時候,讓我給他寫過序言,我很感動也很相信他的看得起。2014年我千辛萬苦寫出的《孤獨的絕唱——八大山人傳》(作家出版社,2014)出版,加之審稿者例行公事的幾句肯定,我話音里難免嘚瑟。他還沒聽完就說:傳記算什么?不過就是記錄而已。我當時覺得他是幽默,沒有太在意。過了些時候,編完一個小說集,很高興地給他去電話,他回答:你覺得你的小說還有人看嗎?大約是意識到有些生硬不妥,補了一句:不過誰都這樣。這種明顯的找補,補了比不補更讓我難受。
吃了這樣的悶棍,我徹底明白,人最終只有自己能夠支撐自己,誰也沒有義務必須為你傷心或高興。
我終于完全明白并完全接受了這個事實:在寫作這個真才實學的競技場,自己是不入流的。少不更事時的“作家夢”其實早該醒了。今年在《文學自由談》頭兩期刊發《自省錄》,實際上是夢醒后的一種自覺:“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陶淵明《歸去來辭》)——既然知道了自己不堪為伍,就該去一邊老實呆著。明白來得雖然有點晚,但永遠來得及。
德國哲學家叔本華關于獨處有許多經典名言,那只屬于跟他一樣的杰出人物,不適合庸常人群。對我們一般人來說,被人知遇,受人恩惠,得人援手,應該感激不盡,銘記終生;遇人不淑,被人無視,受人奚落,不必怨天尤人,自暴自棄,只能處之泰然,好好走自己的路,過自己的日子,不必打擾更不必攀附別人。
這是《獨處》成書的由來。
因為書名《獨處》,故有了扉頁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語出宋晏幾道的《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乃懷人之作;我亦然。所異者,其懷者美人,我懷者文學;其有鴛夢可溫,我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
但我始終是文學最癡情的戀人。是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