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草
近年來長篇小說形式上出現了一個特殊現象,迄未引起注意。
小說形式的變化,多源自作家自覺的文體意識,故而可視為內在的、審美意義上的實驗或實踐。然而,檢視一些小說文本在形式上發生的變化,則全部表現于外在技巧和技術層面,與內部結構、內在邏輯無關。這種求變現象或許反映了作家對真實性的焦慮,亦即為證明自己的作品更加真實、可信,引起讀者閱讀興趣,便在外部形式上作醒目、顯眼的變動。
將這些變化歸納起來,大略可有四類。
第一類現象:單純在序言、章節順序上做文章。其方法之一是故意顛倒而為之。比如,改變序言與正文的結構關系,序言所占篇幅、字數遠超正文;這方面,劉震云的長篇小說《我不是潘金蓮》(2012年)可以為例。再如,將正常章節的順序反轉過來,不從第一章第一節為起始講述故事,而是以倒數序號安排章節,并且一直倒數至“0”。這方面,可以馬原的長篇小說《牛鬼蛇神》(2012年)為例。
《我不是潘金蓮》僅三章,第一章序言,有一百零七頁;第二章仍為序言,一百六十二頁;第三章正文,十七頁。按故事情節以及大小事件,小說其實只有兩章,即,第一章序言,第二章正文。把序言分割為兩章,且序文篇幅遠超正文,畸輕畸重,這在當代文學史上,往前看無先例,將來恐怕亦無人再勇于試驗。作家解釋道,序言和正文的顛倒“符合生活的邏輯”,“生活的邏輯會導致政治的邏輯”,最后出現一個“邏輯反轉”(《劉震云談新作〈我不是潘金蓮〉:“我是中國最繞的作家”》,《海南日報》,2012年8月20日)??计鋬群耙鈭D,實為兩截:序言部分,女主人公因丈夫假離婚而四處告狀,民冤;正文部分,無辜縣長受牽連丟了官位,官亦冤。兩相比照,民冤,官更冤。所謂“邏輯反轉”,指官之有冤而無處可訴,這才是真正的冤,是小說的主要意圖所在。如何表達此種冤?用少量的十七頁篇幅,足可以少勝多,從而聚合起讀者注意力:縣長罷官后開飯館,燒制了一道享譽縣城的“連骨熟肉”菜,食客滿座;然而,一派市井煙火氣,終難消其凄涼之意。只是那已失去了形體比例的文本,猶如一頂大帽子下面,站著一個小小人兒,嚶嚶地向人訴說著天大的枉屈。
劉震云此前發表長篇小說《一句頂一萬句》(2009年),章節安排上就引人注目:目錄;第一章/前言:出延津記;第二章/正文:回延津記。將前言放在第一章,雖不合現在書寫慣例,倒也不算大誤;當年《阿Q正傳》第一章即是序。可是把“正文”二字特意標示出來,就是蛇足之添了。一部只有前言和正文的小說,也無須用章來標示,這反映出作家早就試圖改變序言和正文的結構關系。只是此事難可為、不可為,正如《史記》所說,“冠雖敝,必加于首;履雖新,必關于足”。改變序言與正文關系,猶如鞋帽倒置?!兑痪漤斠蝗f句》出單行本時,最終改為“上部”“下部”,這就等于自承初刊時章節的安排是無謂的,沒意義的。
馬原的小說走得更遠,將章節順序全打亂了。為直觀起見,抄錄其中兩卷題目如下:卷0:第三章 大串聯;第二章 革命;第一章革命之外;第〇章 金錢或離情別緒。卷1:第三章 吊羅山鬼魅;第二章 再見李德勝;第一章 天堂島罡風;第〇章 生命的徘徊特質。
章節題目上的倒寫,至少須指示著一個淺層次意圖,即正文內容也相對呼應并且順應;時序、敘述方面,則要表現為倒敘形態。奇怪的是,正文敘事竟然規規矩矩地順著往下說,以卷0為例,它并沒有像倒置章節序號所提示的那樣,讓讀者相信將由當前時態進入過去時代,溯洄從之,而是相當老實地從上世紀六十年代“大串聯”開始,一路順延下來,寫到眼前即二十一世紀時作者對“人的問題”的思考,人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云云。還有一個明顯的矛盾:小說章節序號倒置,而卷數又按正常順序逐次排列,從卷0到卷3,中規中矩,這種設置法在當代文學史上也是絕無先例的。一順(卷數)一倒(章數),交錯在一起,表面上煞是好看,然而這樣設計卷數、章節,作者究竟要傳達出一種什么樣深層的意味呢?殊不可解。還有“卷0”“第〇章”這種表示法,再三思之,不知何所據,又當何所指?按照常識,“卷0”“第〇章”便意味著此卷、此章是不存在的。
以阿拉伯數字“0”標示章節者,不獨馬原。綠妖的《北京小獸》(2012年)共三部,第一部由“0”為起始,第三部以“0”收尾。吳亮的《朝霞》(2016年)也是從“0”開始,到“99”節。若問《朝霞》共有多少節,是九十九節,還是一百節呢?這種標示法蘊含著怎樣的思慮?是否正確?
章節序號的設計和設置,在小說文體中,有時候既是技巧,有時又不僅僅局限于技巧,它反映著作家的文心和深思。外國作家拿章節大做文章的,首推英國的斯特恩。斯特恩那本被譽為奇書的長篇小說《項狄傳》,凡七卷,每卷章數不等,其中第四卷有意缺第二十四章,但在印刷時又保留十頁空白紙面。第九卷第十七章終了,直接進入了第二十章。讀者一定心生詫異,莫非第十八章、第十九章又丟掉了?一直到第二十五章開篇,作者斯特恩才要求道,我們必須回想前面空白的兩章,不管讀者諸君怎么罵作者是傻瓜、笨蛋、二百五,怎么高興怎么罵,作者只希望給世人一個教訓——“讓人們用自己的方式講他們的故事吧”。然后,順著往下看,赫然標示著“第十八章”“第十九章”!原來作者把這兩章內容整體挪移到第二十五章了。這個中斷了的故事情節是:下士抬手準備敲門,布麗奇特小姐在里面正把手放在門閂上。直到第二十五章開篇,下士一抬手,還沒敲門,布小姐就從里面打開了門。這一敲一開的動作,原本只需幾秒鐘,斯特恩卻讓二人把手懸在半空,一直懸了整整兩章的時間和距離,才讓其完成。
為《項狄傳》作序的詹姆斯·A.沃克寫道,《項狄傳》的寫作看似隨意散漫,包括章節上的丟失或挪移,卻是作者精心設計的朝向四面八方的“漫游”,“觀念組合原則”才是小說重要的結構手法。斯特恩不會一味討好讀者。他一面給讀者快樂,一面卻“極力地戲謔讀者”;讀他的小說,要與歡笑結合起來,讀者因此而變得聰明起來,成為天底下幸福的人(《項狄傳》,蒲隆譯,第35—36頁、第55頁,譯林出版社,2006)。俄國著名文論家維·什克洛夫斯基說,斯特恩移動章節、顛倒位置,就是為了讓讀者驚異,要的就是這種效果。這反映了人們至今還未全然認識清楚的斯特恩的真諦:“斯特恩的確是個形式復雜化的作家。首先他放棄了陳舊的結構法,其次,他更接近地認識人的本質?!保ā渡⑽睦碚摗?,陳宗次譯,第237頁,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7)
一個作家,要是讀了斯特恩的小說,倘無某種深思熟慮的觀念和意圖表達,那么,他在章節安排上大概會老老實實地“仍舊貫”,少玩或不玩花樣。
第二類現象:小說形式運用了正文加“注釋”的寫法。采用這種形式的作家,明確表示小說正文為主要內容,是必讀部分;注釋部分,可讀可不讀。這方面的例子,如喬葉的長篇小說《認罪書》(2013年)。
《認罪書》于文體形式上,假托一個身患絕癥的80后女性,生前將一包關于自己當二奶,且與官員兄弟倆亂倫經歷的文字材料,交付作者,任其處理。小說的基本結構,由人物自述、自注與作者所加的“編者注”組成。主人公所作自注,“和標準意義上的注釋有很大差異”,只是為了表示對逝者的尊重,原樣保留。作者所加注釋,針對的是其中“專業詞匯和地方方言”,以方便讀者理解。作者自我贊許道,這些文字既是小說,又是真實的自傳,“如果這是個自傳的話,那就是個很特別的自傳;如果這是個小說的話,那就是部很特別的小說”。作者自甘居于加工者、修飾者地位,充當“編者”角色。
《認罪書》的疏漏處至為明顯。采用注釋形式,至少須依循注釋規則,熟悉對象,才好作注??墒盏讲牧系淖髡卟⒉涣私獠牧系闹魅耍瑑H憑想象就可作注嗎?此為疏漏之一。材料的主人,一個沒有寫作經驗的普通職員,只管寫下心中的懺悔就可以了,哪有寫一節文字便作幾個注釋之理?此為疏漏之二。一部由材料與注釋構成基本框架的小說,注釋的真實性已經令人生疑了,其整體結構則有欠牢固,雖然《認罪書》注釋僅占一小部分。
一般意義上,注釋針對難懂的內容,形式上則居于正文頁底或文末。學術著作中,除了黑格爾《小邏輯》敢大模大樣地把注釋(賀麟譯為“附釋”)與正文并置,很少有例外。作者明白這個規則,所以預先聲明注釋文字可讀可不讀。把注釋引進來,與正文并置,很可能會引發形式上的變革,某種程度上會改變閱讀方式。實際情形是,作家寫下的注釋文字,依然屬于情節的一部分。既為情節不可或缺的部分,為何不精心酌取、裁剪,經之營之,非得把一個整體打成兩截不可?
原本要以注釋形式引起格外注意,可注釋處于次要的、從屬的地位,無形中會讓讀者產生輕忽之意。
第三類現象:小說形式中引進與文學距離很遠的其他學科形制。如用“志書”形式創作的長篇小說《炸裂志》(2013年),以“卷宗”形式寫作的《吾血吾土》(2014年)。
志書本身無文學性可言,與文學也向未發生過多少關系?,F在《炸裂志》把志書形式直接套用在小說文體上,并在“主筆導言”中借敘述者之口表達:“寫出一種新的史志來,使那種典史志書不是死在書架上和書庫里,而是活在讀者的手里邊。你們要忘記你們是在讀志書,而是在讀世上最好讀的一部人物、都市之傳記?!奔俣ㄗx者真的相信作家創造了一種文學史上從未有過的新文體,即所謂的志書小說,那么,讀者定會從虛構世界中欣賞到真實的山川風物、地理沿革、民情風俗、政治事件、仁人志士、烈女孝子——這些可是志書的專利,定會一新讀者耳目。然而,小說并沒有提供此種內容,僅是借志書形制,寫了一個依靠非正當手段致富的村落,如何漸次發達并擴張為新興城市的過程。若將志書形式取消,還是一部小說。
小說是一種具有相當包容性的文體。米蘭·昆德拉說過,“小說的形式幾乎是無限制的自由”,能夠容納、消化一切東西。在評述布洛赫關于小說“合并能力”的觀點時,昆德拉寫道,“小說具有非凡的合并能力,……小說的特點正是包容其他形式”。當這些“其他形式”進入小說文體后,經過一個充分的文學化過程,小說內部也因此而發生一些程度不同的變化,“導致對小說的形式進行深刻的改造”(《小說的藝術》,孟湄譯,第62頁、81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據此可推導,那些不能被小說“化”掉的形式,會被小說排斥掉;志書即是。志書的作用表現在三個方面,即資治、教化、存史(來新夏《邃谷文錄》第1卷,第635頁,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小說的虛構功能和批判精神,與志書的實用功能顯然處于對立狀態,二者間基本上沒有同質因素。
范穩《吾血吾土》以五個卷宗結構小說,連綴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不同時段有關主人公的材料,包括個人交待材料、家書、布告等等。作者借重卷宗形式,內容卻全是虛構和想象,似乎忘了卷宗的性質——這些文件的歷史真實程度,決定著情節的深廣度。比較之下,《吾血吾土》中如此珍貴的材料,依據其性質,有一部分甚至可說絕無解密可能,究竟從何種途徑獲得,書中只字未提。對一部意在以材料取勝的小說而言,材料的獨一性已占得先機了,拿卷宗套在小說身上,就是為了增加小說的真實性和可信度。卷宗,說到底就是一包需要藝術加工的文字材料。既要藝術加工,又要保持材料的原始意味,對作者來說,進退失據,難乎其難。
以志書、卷宗、材料等作為小說形式,其實都是某種寫作策略和手段。不知作者是否考慮到,有些被借用的形式如志書、詞典等,本身有其悠久、深厚的傳統,乃至內在生命;當被強行挪移時,它們會反抗,有排異。反過來設想一下,一部志書,假如借用了小說形制,那會是怎樣的形態?
第四類現象:拿古典文學的某些做法,運用于小說的章節、結構中。比如,唐朝暉的《折扇》(2016年)用了雜劇手法“折”,周大新的《預警》(2009年)則用了“闋”。
《折扇》描寫了南方一種特別的“女書”文化,形式上為“第一折”“第二折”等,共五折十三章,每折所含章數不等。初見“第一折”這種表示法,讀者或許會首先想到,作者定是借用了雜劇結構法。元代雜劇劇本的結構形式,一般為一個楔子加四折,也有少數劇本為五折或六折。折,即是一個段落?!耙徽巯喈斢诂F代話劇中的一幕,但不限于一時一地。每折戲有相對的獨立性,其曲牌必須屬于同一宮調,聯成一套,并需一韻到底,可以單獨演出,稱為‘折子戲’?!保沃侔?、劉國盈主編《中國古典文學辭典》,第1030頁,北京出版社,1989)折,是情節單位,亦是音樂單位。作者借用這種手法,也會令人產生聯想,小說所寫內容大概也與音樂、戲曲有關??墒?,故事情節顯示,所謂第一折等等,關聯著小說中的物形象“折扇”,如第二折第五章結尾,“老人拿出一把折扇,上書有信”云云。原來此“折”非彼“折”。
小說標題“折扇”,與正文結構雜劇手法雖同為一個“折”字,意義卻是大相背離;并置一處,謬以千里。
“闋”是詞的結構形式。詞一般分成兩段,“稱上下片或上下闋”(曾棗莊《中國古代文體學》下卷,第457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有時也稱一首歌曲為一闋。作為一種文體結構,闋的特點是形制短小,容涵有限?!额A警》三十多萬字的容量,分置于上闋和下闋之中,讓人禁不住想起《莊子》中的一句話:“褚小者不可以懷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魯迅說,長篇小說是一個時代的“紀念碑”,“是時代精神所居的大宮闕”(《魯迅全集》第四卷,第13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伴牎豹q如一個小布袋。一個小小布袋子,怎能裝得下一個時代的紀念碑呢?
形式上的求變,更深層還與作家內在生命訴求相關。陳平原研究了五四時期小說,發現當時日記體小說、書信體小說等頗為流行,原因即在于此種文體適合表現作家們普遍痛苦、灼熱的內在情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第95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這也說明了,小說新形式的出現,確乎有助于激發作家內在的、不能已于言的熱情與痛苦,而慣常的形式已不太適宜于充分、盡情地表現。新酒必須裝入新皮囊;舊皮囊易破,裝了新酒也會流失掉,故而文學上的逐新求變,為必然趨勢。倘若缺乏內在生命之感,看似用功,實際并不費力氣地僅在小說技術層面下功夫,便以為完成了一部特別的作品,則陷入了一種誤區。作品形式上的變化,對今天的創作難說會產生什么影響,僅僅是在形式上嘗試求變。嘗試的結果,看來此路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