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阮清越


若非女兒與太太執意要他同往,詹姆斯·卡佛一輩子不會冒險來越南。他對這個國家的認識,僅限于在四萬英尺高空上看它時所得的那點印象。女兒克萊爾給他們發了電子郵件,邀請他們去越南。抬頭打上“爸”“媽”,其實,就是給她媽寫的郵件。接到女兒邀請,太太美智子不管他愿意與否,非得成行不可。她的親戚游覽過越南,他們說越南讓他們懷念曾充滿田園色彩的日本,在麥克阿瑟將軍揮動戰后重建之手給日本抹上西方化妝品之前的日本。美智子聽他們這番描述,就想親眼看看越南??ǚ饎t對田園景致幾無興趣,自然難有憧憬。這緣于,其一,他就是在亞拉巴馬的一個鄉村度過了他的孩提時代 ;其二,那個鄉村,早在他出生前,因為工業的興起與擠壓成了絕望之地。他起先不愿去越南,直到美智子做出讓步,提出先游覽柬埔寨的吳哥窟,再到越南逗留幾天,最后上泰國領略海灘、寺廟風情。
就這樣,九月,卡佛到了順化,正和美智子、克萊爾、克萊爾的男友奎·萊加斯皮在一處皇家陵園慢慢邊走邊看。萊加斯皮為人樂觀,不急不火,讓卡佛感到很不是滋味,正如萊加斯皮的亞洲人面孔與他的養父母給他的姓,這兩樣擱在一起,很不協調,也讓他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萊加斯皮這個年輕人呢,或許覺察出卡佛左右不是滋味的心理,全程對他頗為關照??墒?,在卡佛看來,萊加斯皮表面照顧他,心里卻傲慢。
比如,今早動身游覽皇家陵園前,萊加斯皮想表達對卡佛的同情,提到了自己的父親,說老人家如今得拄拐杖才能走路。還加一句:“他的情況可不如你?!笨ǚ鹇犃撕懿桓吲d,認為萊加斯皮這是繞著彎說他該知足了,實在不應還在抱怨三年前在自家樓梯上摔斷盆骨一事呢。萊加斯皮前面帶路,領他們在皇家陵園里游覽。如今六十八歲、腿腳不靈便的卡佛決意不讓萊加斯皮走到自己前邊?;始伊陥@更像一座夏宮,亭閣飛凌,統覽滿是蓮花的塹河。
“我可能會回美國完成博士學業?!泵乐亲訂柶鹑R加斯皮這事,他如是答道。他下身卡其色褲子,上身深黃色馬球襯衫,身形勻稱修長,看似卡佛在美國時每次開車進城見到的在路邊閑逛的鮑登學院的學生?!安贿^也說不準。只做理論研究是不夠的。我想將研究的東西付諸實踐?!?/p>
“我很想看你的機器人如何工作呢?!泵乐亲诱f道,一邊手掠過長滿了青苔的墻面,歷經千年的墻讓歲月給上了一層黑漆,這里代表的王室的過往,就輝煌程度而言,遠不及白金漢宮和凡爾賽宮??ǚ鹪欠好篮娇展镜娘w行員,飛過歐洲航線,經停時參觀過這兩座宮邸。不過,這座皇家陵園本身有一種凄涼的魅力。美智子繼續說道:“我還很想看看你的獴。”
“后天如何?”萊加斯皮建議道,“我可以為你們演示?!?/p>
“你的意見呢,爸?”克萊爾問卡佛??ǚ鸬哪抗庥忠淮温湓谒劢堑膸讞l像新刻上去的皺紋上。她兩年前在美國時可沒這些皺紋。才二十六歲呀??巳R爾不忘告訴他:“你會學到不少東西的。”
“我們在吳哥窟已學到不少東西。”卡佛心想,度假就是度假,還學什么東西,“我們還看了西貢那個戰爭紀念館。夠可怕了。我實在不想再看什么可怕的東西了?!?/p>
“要你看的可是新的排雷技術,”克萊爾堅持道,“不是人跪在地上用手排雷?!?/p>
“要是用機器人排雷,排雷的人不就失業了嗎?”
“人本不該做這種工作?!比R加斯皮插話道,“發明機器人,就是不要人冒這種危險,要將人解放出來?!?/p>
卡佛的兩只耳朵抽動了一下?!澳阏f過,你的麻省理工學院導師做這方面研究,得到了國防部資助。你想過嗎,國防部對這些機器人這么有興趣,究竟為什么?”
“爸?!笨巳R爾說道。
“錢得花在能生錢的地方?!比R加斯皮聳聳肩,“這世上沒純粹的善主。”
“你最后這話可是名言?!?/p>
“吉米?!泵乐亲诱f道。
“我就是想說,別把軍工產業想太簡單了?!?/p>
“我想,你也不會這么想?!笨巳R爾接話道。
“照張相吧?”萊加斯皮提議道??ǚ鹦睦锕緡仯核憛捳障?。美智子則截然不同:她喜歡死了照相,無論在哪,不管有無意義,都要拍照留念。為了不掃她的興,卡佛也就聽從安排,站到了指定位置。太太與女兒分別站在他的兩邊,而她們旁邊則是兩尊古時官員的灰色石像。官員下頜一撮山羊胡,荷劍在肩,身高竟比美智子和克萊爾還矮。卡佛猜想,石像依據的是當時皇帝統治時期的真人尺寸。至于這位皇帝姓甚名誰,就在萊加斯皮端著相機對焦這當兒,他一時竟想不起來了。誠然,這已是他們游覽的臨香河畔的第三座皇帝陵墓,記憶難免有點亂??扇R加斯皮畢竟幾次提到了這位皇帝的姓名,卡佛此刻想不起它,仍是懊惱。
年紀大了,腦子越來越遲鈍,這是必然結果,但卡佛沒為此做任何準備。或說,人老智慧長,可他實在說不清一個人有智慧究竟是什么感覺。他只知道智力源于神經元突觸的持續激活,大腦是一座不斷活動的六管加特林機槍。此刻,他的腦袋只有一兩個槍管在工作,射出思想。自女兒克萊爾與兒子威廉出生以來,他從未像現在這樣遲鈍。說到兩個子女,小時候,晚上可是折騰,卡佛難得睡個安穩覺。如今,威廉二十八歲了。卡佛認為,自己的遲鈍應始于六年前。當時,威廉從空軍學院畢業,那是卡佛感到無比自豪的時刻之一。威廉子承父業,也當上了飛行員。不過,他并不開心,因為他駕駛的是KC-135空中加油機,也就為在伊拉克和阿富汗上空執行任務的轟炸機、戰斗機加加油而已?!昂軣o聊,爸。”威廉最近一次與卡佛通電話時說道,“我就像個卡車司機?!?/p>
“開卡車很好?!笨ǚ鸢参康溃伴_卡車也很光榮?!?/p>
最重要的是,駕駛加油機沒有生死之虞??ǚ鹪诳哲姇r的任務與威廉的不同,他駕駛體型龐大、藍鯨似的B-52轟炸機。他可是迷上了它,時至今日,他對它仍有難以割舍的情懷。從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的幾年間,他從關島、沖繩、泰國起飛,身處逼仄的駕駛艙,卻總感到無比自由。他受命駕控這么一個龐然大物,它的彈艙可是裝有三十噸鐵制炸彈,卻脆弱得像希臘神話里的半人神。他所在聯隊的兩架轟炸機在南中國海上空相撞,機上人員的尸骸從此永無蹤跡。他所在小組的一架B-52夜間執行任務時遭到地對空導彈攻擊,機尾被削掉,變成一個燃燒的十字架,墜向地面;幸存的兩名機組人員在“河內酒店”待了四年??ǚ鹇犕г箷r,很想說“安全第一”,但還是忍住沒說。即便說了,那也是言不由衷。威廉很清楚,設若父親的生活能重新來過,父親仍會毫不猶豫再次從B-52龐大機身底部的逼仄入口處爬進駕駛艙,每次進入B-52,卡佛總會因某種期盼而激動不已。
第二天,克萊爾租了輛面包車,帶著父母開了兩小時,到了廣治。她的家眼下就安在這里,萊加斯皮也在這里進行排雷試驗。克萊爾領著父母看她只有一間臥室、一間小廚房與一個衛生間的屋子。卡佛感到釋然地看到臥室里只有一張雙人床,一頂蚊帳將床罩住。一扇窗戶,四面高墻頂部橫布著的細細裂縫,這些便是房間通風換氣口,天花板上的扇片轉動緩慢,慢得像雞插在鐵棒上燒烤時的轉動,帶起了一些風。小廚房的水泥灶臺滿是一道道黑痕,上面擺有一個易于搬動的兩灶煤氣爐,因為火燒的緣故,表面斑駁。衛生間里沒隔出洗浴的地方;地板上只有一個緊挨馬桶的排水口,一根管子連著一個淋浴噴頭。墻面上貼著登革熱樂隊、俏妞的死亡計程車樂隊、酷熱樂隊等搖滾樂隊的招貼畫;招貼畫下面是用煤渣磚、木板搭的架子,架子上放著克萊爾的衣服。
“你就不能找個更好的地方住,孩子?”美智子拿遮陽帽扇涼,“連臺空調都沒有呀?!?/p>
“這條件比起大多數當地人要好。就算他們中有人住得起這樣的房子,也是一大家子擠在里面呢?!?/p>
“可你不是當地人。”卡佛說道,“你是美國人。”
“這正是問題所在。我不想以美國人自居?!?/p>
美智子之前動員卡佛參加過夫妻治療,卡佛記起治療中學到的,心里默默地從十開始倒著數數。克萊爾雙手抱在胸前,看著他,毫無表情。她從小就不守他立下的各種規矩,她年紀小時,他便用手打她屁股,她十幾歲后,便大聲訓斥她。無論他怎樣,她都像現在這樣。
“夠了,你倆?!泵乐亲诱f道,“是不是人一不喝咖啡就有點上火,咹?”
克萊爾住處樓下就有一家咖啡廳。他們在咖啡廳擺放在人行道上的一張桌子旁坐下??ǚ鸲鬃诎噬?,小口喝著冰咖啡,看著美智子。美智子拿著五美元從四個越南孩子手里買明信片與打火機。四個孩子光著腳,膚色跟地上土的顏色一樣深。四個大人一落座,他們便圍了上來。美智子買了東西,他們這才退到幾英尺開外的地方,背對著一排停在街邊的摩托車站著,目光不離開這四個美國人,咯咯地笑。
“他們之前難道沒見過游客?”卡佛不解道。
“沒見過我們這樣的游客?!笨巳R爾拆開一包香煙,抽出一支,點著,“我們幾個膚色各不相同?!?/p>
“他們看不出我們是美國人嗎?”美智子問。
“我都習慣了。你們還沒習慣?!?/p>
“你試試一九七三年在密歇根州的空軍基地做一個日本妻子吧?!?/p>
“有意思?!?/p>
“也過過黑人在日本或泰國的日子看看?!笨ǚ鸶胶椭乐亲?。
“即便如此,你們是有根的。”克萊爾說道,“這世界上總有一個屬于你們的地方??晌覐膩頉]有過。”
她說這話時,很平靜,一點不像她十幾歲時那樣控制不了情緒。那時,她的同班同學或其他不認識的學生瞧不起她,頗有點你究竟是什么東西的意思,她會哭哭啼啼回到家里。她的眼淚讓他心疼,讓他感覺對不起她,把她帶到了這個讓所有人各就其位的世界。他想找到傷害他女兒的壞蛋,狠狠揍那個孩子一頓,叫他或她知道什么是錯。不過,他終究還是控制了沖動,就像他每次見到周圍人眼神質疑你在這里做什么那樣。在距他所在村子五英里南邊小鎮上的只有一間房的圖書室里,在他靠美國空軍提供的“預備軍官訓練營”獎學金于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讀書期間,在他于倫道夫空軍基地飛行學校受訓期間,在他身著空軍軍裝時,在他駕駛B-52轟炸機時,在他駕駛波音客機時,他總是在他不應該出現的地方。他學會了將周圍人的譏笑質疑視為虛無,專注于自己的目標,越飛越高,而沒被遭受的歧視擊倒。
不過,如今他退休了,年近古稀,腿腳也不靈便,還真不知道后面的人生目標該是什么。他甚至羨慕起克萊爾,因為她很清楚她的使命,亦即教那些跟他小時候所在村莊里的自耕農、佃農一樣窮困的人英語。這些人皮膚棕色,干裂如他們耕作的土地,被夏季毒日蒸烤得沒了星點水汽的土地。喝完咖啡,她叫了輛出租車,用越南語告訴司機如何去到她的英語學校。到達學校后,她向聚在院中鳳凰樹樹蔭里的學生們打招呼。她做這些事時,表現得自如自信,卡佛看了挺滿意。此刻,她做了個手勢,指向卡佛和美智子,同時用當地話說了幾句,于是學生們用漂亮到幾乎完美的英語問候兩人:“嗨!”“你們好!”“早上好,卡佛先生,卡佛太太!”卡佛向他們微笑,也揮揮手。一個人朝自己的親戚微笑,不會因此得到多大好處,但如果朝陌生人或一般熟的人微笑,有時會有好效果。
過了院子,沿著檐廊,往里經過幾個門口,便到了克萊爾的教室。教室里一張她用的書桌,對著她的書桌的是幾排矮桌矮凳。墻面刷的是黃色油漆,太多處漆面已剝落,露出痘疤似的白堊。書桌后面是一塊黑板,有人——一準是克萊爾自己——在上面一筆一畫很粗地寫了“被動語態”四個大字。字的下面寫有兩個句子,一句是“我的自行車被偷了”,一句是“錯誤給犯下了”。
“你教多少個學生呀,孩子?”美智子問。
“四個班,每班三十個學生?!?/p>
“太多了?!笨ǚ鹫f道,“你可沒拿多少報酬?!?/p>
“他們真的想學。我呢,也真的想教?!?/p>
“好了,你在這里都兩年了?!笨ǚ鹩媚_尖壓壓一塊松動的地磚,“你打算再待多久呢?”
“永遠。”
“你說‘永遠,什么意思?”
“我喜歡這里,爸?!?/p>
“你喜歡這里?!笨ǚ鹫f道,“可你看看這個地方。”
克萊爾故意用眼睛掃過教室:“我在看哩?!?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3/08/qkimageszxbgzxbg202102zxbg20210215-1-l.jpg"/>
“你爸的意思是,他和我愛你,想要你回家。”
“我就是這個意思?!?/p>
“我回到家了,媽。這么說聽著很怪。我也不知道怎么說好。反正我感覺,這里就是我應該在的地方。我有一顆越南心?!?/p>
“我從沒聽過這么沒腦子的話。”卡佛幾乎吼道。
“這不是沒有腦子?!笨巳R爾嘶聲道,“別這么說話。你總這么說話?!?/p>
“‘我總這么說話,舉出三次來,咹?”
“我離開緬因州去上學那次。我選婦女研究專業那次。我跟你說要來越南教英語那次?!笨巳R爾伸出右手三個指頭,每說一次,伸著的一根指頭便屈向掌心,很快,右手便成了拳,“這些還只是我想到的最近幾次呢?!?/p>
“可是,你做的那些事情確實沒有腦子。”
“哦,天哪,天哪,我的天哪?!笨巳R爾用拳頭擂著前額,“我為什么會老以為你會改變觀念呀?”
“虧你還想得出。”卡佛嘟囔了一句。門口傳來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他轉過頭去,見幾個學生擠在門口??巳R爾擦去眼里的淚水?!昂冒?,你這下讓我在他們面前丟臉了。”
“丟臉?”卡佛說道,“這么說來,你真以為自己在成為他們的人呢?!?/p>
“別再說了,詹姆斯?!泵乐亲油崎_卡佛,遞給克萊爾一張紙巾,“我想我們一家人該分開活動了,怎么樣?”
之后,克萊爾陪美智子上街買些當地的織品。他沒別的可游玩的地方去,只得自己找樂子。這正是廣治的一個問題,除了說它距離非軍事區近外,還真沒什么值得向外國游客推薦。它不過是一座偏遠城鎮,越戰期間遭到破壞,即便越戰前,根據各種資料,也沒多少值得游覽的景點??ǚ鹪谝患揖瓢稍谌诵械琅愿舫龅膮^間坐下,喝著啤酒,看著當地一群男孩在一塊草地上踢足球,打發時間。下午的雨落下前,他已喝了不少33牌啤酒,這酒他三十多年前在泰國便喝過,味道沒變。當年駐扎在泰國烏塔堡機場時,他的室友說:“如果你要轟炸一個國家,至少該先喝喝這個國家的啤酒?!边@酒過去寡淡,如今依然寡淡。雨落了下來,密如一掛掛水簾,由風帶著掃過路面,他不再喝,要了一瓶順化牌啤酒??粗晁瘻喜⑿纬赏牧?,他思念起自己在盆地灣海岸邊的鄉村板房。在那里,秋天揮舞著能改天換地的魔杖,劃過郁郁蔥蔥的森林。就在這時,在酒吧旁經營著一家商店的女店主調大了收音機音量,那個一片猩紅、一片金色的新世界也漸行漸遠。雨下個不停,聲如錘擊。蓋過密雨巨聲的是一個女人聽似哀號的尖利聲,還有聽似是木琴的伴奏。琴聲充滿了悲涼。不過,這或許只是卡佛自己無中生出的感受罷了。
第二天下午,他們去了萊加斯皮的排雷試驗場。試驗場離卡佛夫婦住的酒店半小時車程,但已在廣治市郊之外。萊斯加皮之前跟卡佛夫婦說了,將用“白水牛”來接他們。當時,卡佛問萊斯加皮,真的是白水牛嗎?萊加斯皮擠擠眼,答道:“到時你就知道了?!彼f的“白水牛”原來是一臺“陸地巡洋艦”的白色豐田越野車。車身銹跡斑斑。公里表讀數已過了三十萬公里。
“在這里,這種車跟白水牛一樣多,所以當地人把它們叫做‘白水牛。”萊加斯皮邊開車邊解釋道,“來這里的外國人、民間機構人員、聯合國人員,都喜歡開這種車?!?/p>
“反正是捐款,”卡佛不滿道,“想買多少臺就買多少臺?!?/p>
“的確如此,卡佛先生?!?/p>
美智子與克萊爾坐在后排,卡佛坐在副駕駛位上。出了市里,路兩旁或是一到兩層的陳舊木板墻、波紋狀錫皮頂的房子,或是少量高出周邊簡陋寒磣房子的新近油漆粉刷過的小型樓房,樓體扁長 ;時而可見一處公墓、一座檐壁上有累絲龍形的寺廟或三兩座墻面簡樸到除了白還是白的教堂。
住家房屋背后是一塊塊平坦的田地,大多數地里不見一棵樹,因而無蔭可言;有的地里種有水稻;有的地里種著卡佛叫不出名的農作物,雖綠卻不鮮亮,如藻類,死氣沉沉,遠不如郁郁蔥蔥、生機勃勃的泰國鄉村。當年在泰國,他駕駛B-52前往越南北部或老撾的石缸高原,轟炸敵人在那里占據的城鎮,飛越宋卡湖時,他便從駕駛艙往下看。他之所以喜歡飛行,這便是其中一個原因。一切東西遠觀比近看要美,幾無例外??吹孛嫖镆嗳绱?,飛離地面越高,地面物看起來越接近完美,如上帝看世界的感覺越發強烈,人住的地方,無論破屋還是宮殿,均隱形遁跡,山峰與溝壑亦淡化為天體上的畫筆筆觸。若近觀地面物,比如從卡佛現在的高度看車外的鄉村,則將它的窮困看得一清二楚,這種窮困不像畫也沒有田園詩情??ǚ鹚姡清a皮頂、泥巴地的棚屋,是一個撩起短褲的一邊朝墻撒尿的男人,是一群穿著拖鞋、推著滿滿一推車磚頭干重活的苦力。他搖下車窗,便發現鄉村的氣味同樣令人難受:空氣里滿是來往卡車排出的黑煙,濃烈嗆鼻;地上的牛糞逸出腐臭;家家戶戶做飯菜時飄出似發酵的氣味,在卡佛聞來,腥腥的,令人惡心??傊吹降那榫埃牭降穆曇?,嗅到的氣味,加上自昨天到現在克萊爾與美智子對他一直沒消退的冷淡,讓他感到沮喪。
此刻,關心卡佛的人只有萊加斯皮。他的車載音響播放著爵士樂碟《巨人的步伐》??巳R爾肯定之前跟他講過,她的父親特別愛聽比博普爵士樂。對于卡佛,這種音樂自耳道流入,徑直融進他的血液。在他留下足跡的國家里,他最喜歡法國與日本。因為這兩個國家的人民愛爵士樂愛到如癡如醉,他們愛屋及烏,也喜歡他。他就是在離開沖繩去六本木期間,在一家爵士樂酒吧里邂逅了美智子。他將兩人的邂逅看作緣分使然。當時,她在酒吧做侍女,不滿二十歲,他則長她十歲。酒吧的日本樂人頭戴紳士帽、下唇留一小撮胡子的爵士樂人模樣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昨晚睡得好嗎,卡佛先生?”
“不太好?!币娙R加斯皮這么關心他,他心情好了許多,“老醒。”
“因為做不好的夢嗎?”
卡佛猶豫了一下,答道:“就是夢多,亂七八糟的夢?!?/p>
沒誰問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夢,他也就不再往下說。車繼續前行,之后下了瀝青主路,上了一條土路。十分鐘后,便到了排雷試驗場。眼前是一大片空地,周邊圍著帶倒刺的鐵絲網;空地邊上有一幢不大的房子與三座簡易棚屋。越野車停了下來。兩個十幾歲的男孩從拉在木菠蘿樹間的吊床上翻將下來。萊加斯皮介紹了他們,不過,卡佛轉眼間便忘了他們的名字。兩人都穿著肥大的短褲與跟環境不搭調的T恤,一個的T恤上印有顯目的埃德蒙頓油工冰球隊隊標,另一個的T恤上則是紀念一九八七年布萊恩·亞當斯巡回演唱會的圖樣。個高些的男孩一只手齊肘部斷掉,接了一條假的小臂。個矮些的男孩一條腿齊大腿中間處斷掉,裝上了一條假腿。為了好記,卡佛干脆叫個高些的男孩湯姆,叫個矮些的男孩杰里。當年駐扎在烏塔堡,他與室友,一個來自明尼蘇達州的瑞典裔美國人,也是這么叫為他們服務的兩個男仆。
克萊爾的腦袋還沒復雜到可以理解,為什么為了營救地面上的美國軍人非得從高空用炸彈打擊敵人,更不理解他為什么認定上帝是他的副駕駛。與他截然相反,她中學時便加入了國際組織,在瓦瑟學院讀書時參加了游行,反對名為“沙漠風暴”的美國主導的海灣戰爭,好像抗議真能管用一樣。若說抗議有什么作用,那就是好心辦了壞事。當然,她是真心同情那些未曾謀面且為數眾多的人,那些只當她是陌路人,而且一旦有機會,便會毫不猶豫要她性命的人。她對自己的父親卻很吝嗇,沒給一點類似的同情。
卡佛一心怨女兒待他不公,以至于沒注意到預示暴雨的烏云欻然遮蔽了天空。直到天空滾過一陣悶雷,他這才驚覺。頭幾秒,雨點砸在額頭上,化作水花散落開去。很快,大雨滂沱。衣服旋即濕透,黏住身體。雨水泄閘似的自脖領一路往下,直灌腳上的徒步靴。他拿不定主意,是繼續往瀝青主路走,還是折回到試驗場,因此干脆立住不動。狹長的土路變成了花生醬質地。暴風雨肆虐不停,路面越發泥濘,兩只腳隨之一點點陷了下去。他之所以一直不想來這個國家看看,就是這個原因。這塊土地上太多象征不順與不幸的東西,他可以從空中俯瞰它,除此之外,不愿與它在地面上有任何牽扯。可是,因為克萊爾,他終歸到了這個紅壤之國。此刻,他可以返回到克萊爾那里躲雨,但滅了這個念頭,而是深一腳淺一腳,往瀝青主路走。一路上,別說人影,就連動物的影子也不見。兩邊悶綠色的田地包圍了他。下午也才過了一半,但因為烏云密布,天色看似黃昏。
在卡佛身后遠處,有輛小車不停鳴喇叭。他沒止步,仍低頭往前走。瓢潑大雨緊得讓他不敢抬頭看天,生怕溺水窒息。小車越來越近,他聽到其老舊發動機的聲音,像一頭貓想咳出毛團。小車前燈射出的遠光灑在他面前的雨簾上。這時,他打定主意,不能再不理會他們,該鄙夷一切地揚起頭。于是,停住腳,轉身,這才發現這個動作并非期想的那么簡單:右腳齊踝處給泥巴牢牢黏住了。轉過身后,眼睛給小車強光晃刺,頓時一片茫然,跟上的左腳沒踩實,大拇指徑直滑溜進軟泥,膝蓋一別,整個身體前仆,倒在車道上。臉,腹部,滿是濕冷的泥巴。鼻子聞到的、嘴嘗到的泥味,讓卡佛想起了小時候在美國的自家院子里的泥土,那時他經常模仿軍人,趴在地上。
是萊加斯皮扶他起來,攙他進到車里的,這當中,克萊爾為他們撐傘。萊加斯皮與克萊爾幫卡佛在后座坐定。美智子則拿著昨天買的絲圍巾替卡佛擦去糊在眼上臉上的泥??ǚ鹨恢斌l抖。
“我們都以為你是去車上坐著呢,吉米?!泵乐亲有奶鄣馈HR加斯皮開著車往瀝青主路駛去。“你腦子怎么了?”
“我六十八歲,”卡佛打了個噴嚏,“我是老了,可還沒死。”
“你已經六十九歲了?!?/p>
美智子擦著他兩只耳朵周邊的泥??ǚ鹫q呢,驀地意識到她說得沒錯。時間真是無情,儲存在他記憶里的原本滿滿當當的東西竟讓它給淡化掉了,以至于自己的年齡也變得模糊飄忽起來。他看了一眼后視鏡,發現萊加斯皮也在看他。萊加斯皮說話了,語氣透著關心。
“你先前想著去哪呀,卡佛先生?”問完話,他打開車載音響。音響播放的恰好是爵士樂碟《巨人的步伐》里的主打歌曲:“你在哪,連這你都不知曉?!?/p>
到了傍晚,卡佛已燒得厲害。他之前沒有給萊加斯皮描述的夢找到了病床上的他。他躺在病床上,像仰躺在一條黑色溪流里,臉一會沒入水里,一會浮出水面,得以瞟兩眼另外三張病床上的病友。三個病友也都是上了年紀、頭發銀白的男人。照料他們的是一大群親人。這些人說話大聲武氣,帶著碗與其他用毛巾包著的什么東西??ǚ鹇劦搅嗣字嗟臍馕?,聞到了苦藥的氣味,聞到了只有老人特有的不干不凈的氣味。他沉入幽黑水里,眼前倏忽游過像是大洋深處海溝里各種奇形怪狀的發光的魚。接著,清晰出現在夢里也是后來他唯一能清晰回憶起來的是這么一組畫面:他從夢里的夢里醒來,發現自己坐在一架沒有燈光的客機里,其他乘客已入睡,客機兩邊舷窗的窗板已拉下。他說不清為什么但感覺到,沒人駕控飛機。他認為自己的技術有了用武之地,起身往駕駛艙走去。機上有幾十個乘客,均是亞洲人,其中有他在越南街頭見到的孩子,有克萊爾的學生,還有湯姆和杰里。他們都閉著眼。再往前走,便見靠駕駛艙的空乘服務人員專用座椅上穩穩當當坐著他與美智子游覽吳哥窟時的導游。這個導游曾指著一座橋兩邊不見了頭的諸神石雕,用能隱約聽出怨懣的語氣介紹道:“外國人把頭拿走了。”恐懼攫住了卡佛的心。他打開駕駛艙門,謝天謝地,駕駛艙里倒沒讓他心驚肉跳的東西,只見窗外沒有星光,仿佛一條夜色籠罩的河流;機長座空著,就等著他哩。
“爸?!?/p>
病房很暗,克萊爾跪在卡佛的病床旁邊。
“爸,你剛才在說話,是吧?”
“口干?!?/p>
克萊爾擰開水瓶蓋,為他倒了杯水,一只手扶起他的頭,另一只手將水端到他的嘴邊。他喝得太急,水從嘴里漫了出來,流到他的病號服上。待他喝完水,她托著他的頭,讓它輕輕落到枕上,再用餐巾將他的下巴揩干擦凈。
“你媽呢?”
“她在酒店?!笨巳R爾答道,聲音溫柔,“她這幾天天天都來。但不能在這里過夜。病房地板太硬,她睡不了?!?/p>
“我住了多久院?”
“三天了。你燒得厲害,得了肺炎。一定要好好休息,懂了嗎?”克萊爾嘆了口氣,“你太犟了。那天你干嗎要一個人走呀?”
床墊里感覺有塊泡沫硌著他的尾椎骨,他移動一下身子?!拔疑?,是吧?”
“是的?!?/p>
“克萊爾。”
“怎么了?”
“我要上衛生間?!?/p>
他伸出兩臂緊緊摟住她的脖子,她用勁帶他坐起。身上有濃烈的肥皂味和柚子洗發水味,沒噴任何香水去蓋住汗味。待坐到床邊,腳落到地板上,他用一只手勾著她的脖子,由她拉著站了起來。她的頭剛過他肩膀,正合他倚靠。他將手照舒服的姿勢扳住她的背。她將地板上一塊竹席踢到一邊,攙著他走出他的床與鄰床間的狹窄過道。“小心,爸?!笨巳R爾提醒卡佛,原來地板上躺有一個人,此人蓋著被單,蜷曲著,后腦沖向卡佛,“你會沒事的。只需休息一陣子?!?/p>
其實,克萊爾想說但不會說出口的是,卡佛用不著怕死。是的,他不會死在這里??伤褪墙蛔『ε?。尤其現在,他感到一種從未感到過的害怕。在有美智子和子女之前,他相信自己有一天會死于空難或撞車,總之,死于那種在高速中驟停的事故中。而眼下,他認為自己極可能因為雙肺里積聚的恐慌而丟命,且丟在一個他本不該在的地方,一個來錯了的世界的另一邊。這么想著,他更緊緊倚住克萊爾??巳R爾則挽住他的腰,領他小心翼翼繞開第一個人,接著繞開第二個睡在靠門的病床邊地板上的人??煽ǚ疬€是絆著一條伸出的腿。是個女人,頭發剪得很短,她很是生氣:“Troi oi,can than di!”克萊爾趕忙道歉:“Xin loi,co!”
這女人一準是病房里哪個病人的親人,或許她就是病人??巳R爾這幾天晚上一準就睡在他病床旁鋪的竹席上面??ǚ痣m然頭暈恐懼,但他霧霧的腦子還是瞬間一亮,想到了這層。對女兒的某種情愫油然而生,它強烈到讓他心疼。他想起了嬰兒時的克萊爾。當時,睡覺時,美智子一定要把克萊爾放在兩人中間。他擔心睡著后翻身壓到克萊爾,不敢合眼,最終躺到地毯上,才睡個囫圇覺。沒過幾年,克萊爾學會自己走路了,但還沒學會上廁所,依舊睡在母親身邊。她夜里想上衛生間時,會溜下床,趴到卡佛胸脯上,待他睜開一只眼睛,便纏著要他帶她去衛生間。光是黑暗中走一段就夠嚇人了。每次,卡佛會嘆口氣,爬起身。她則一只小手緊攥他的一根手指,跟著他。兩人就這樣小心翼翼,摸著過道一步步往衛生間走。
“爸?!笨巳R爾說話了。他們眼前的衛生間門,在藍色月光里是一塊淡綠色的長方形?!鞍?,你哭了?”
“沒有,孩子。我沒哭?!彼缚诜裾J。其實,他的眼里已淚光瑩瑩。
賞析
《美國人》是一篇內容豐富又復雜的短篇小說,作者阮清越是在美國長大的越南難民,是普利策獎獲得者。在他的短篇集和長篇小說中,阮清越試著用故事的形式傳達更嚴肅的觀點——重述越戰的歷史,建立起公眾對越戰更加全面的認識。于是在篇幅不長的《美國人》里,我們讀到了許許多多的層次,跨族裔家庭的問題,兩代人之間的觀念差異,可能被挪作他用的高新技術……作者寫著卡佛與女兒克萊爾之間的沖突,但背后代表的是兩種觀念、兩種生活方式乃至新舊世界之間的矛盾。
卡佛是傳統的美國人,他是退伍軍人,在戰爭中為國效命,戰后在小鎮上生活,盡心盡力地照顧妻子和兒女。女兒克萊爾則是更典型的年輕美國人,深受自由主義思潮影響,同時對自己的身份認同充滿困惑,于是來到亞洲,為自己重塑新的身份。就像在戰爭期間有許許多多美軍的轟炸機將越南的土地破壞得傷痕累累,戰后的和平年代也有許許多多像克萊爾一樣的年輕人來越南教英語,想通過技術或教育的力量改善當地人的生活。這兩撥人對歷史和未來分別有自己的看法,他們誰也不能說服誰,也不能用絕對的對或錯來形容他們,但他們站立的位置的確是不同了。如果要讓秉持相對觀點的雙方坐下來辯論,恐怕雙方都可以列舉論據到天荒地老,但阮清越將一切包裹在家庭關系之中,用父女間無法割舍的親情軟化了矛盾。畢竟,他們都是為了對方好,畢竟一代人總要給下一代人讓位。
作為年輕的讀者,我們更能與克萊爾共情,畢竟我們都或多或少有過不被父母認可的經歷。但作者選擇了卡佛的視角,卡佛作為經歷過戰爭的老年人,他的視角也會更復雜細膩,寫作難度更高。文中時不時出現的鏡頭切換,將卡佛在越南的見聞與他的人生經歷結合,讓人忍不住心酸,更能理解這位固執的父親。最后一幕仿佛電影一般將體虛的卡佛與年幼的克萊爾的形象交疊,卡佛雙目噙淚,他的情緒恐怕十分復雜:對逝去的青春,對年邁的身體,對女兒辛苦生活的現狀。但靠在女兒長大成人的身體上,卡佛肯定也感受到了堅定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