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保羅·沃特森 殷學青

波莉·帕克喜歡自己的名字。她用花體字把名字寫在皮質封面的旅客留言簿上,并加上日期:2019年7月3日。
寫完簡短的評論后,她瀏覽了一下其他人的評論。大多數都是些老生常談:“同戴夫在塔萊斯摩爾城堡過了一個美好的周末!我接受了!特魯迪·費舍爾,2016年6月。”
艾米麗·泰勒和弗朗西斯·麥克唐納也是“接受了”俱樂部的成員。弗朗西斯上個月剛剛寫下她的評論,她仍然在計劃著婚禮。波莉認為自己拒絕的決定是正確的。她曾祈禱加里向她求婚,只是為了她可以說“不”。
六個月前,波莉因為不愿意傷害加里,而開始了他們的關系。他們在特內里費的一家酒吧相遇后,他提出了約會。這并非不可接受,但從沒使波莉興奮過。
她放下旅客留言簿,穿著浴袍斜倚在扶手椅的靠背上,等著加里從衛生間出來。
波莉穿著旅館的拖鞋走到窗子前,凝視著外面的草坪。橡樹把綠色的草毯分開,河水蜿蜒著穿過威爾士的鄉村流向大海。
淋浴似乎沒完沒了。波莉走向客房的房門口,打開一道縫,看看早上的報紙到了沒有。一個藍色的布袋掛在門把手上,她把它拿了進來。
波莉讀著大標題,很快瀏覽了一下增刊,然后開始閱讀報紙的主要內容。這部分關注于少數人兇殘的活動,這些故事激發你的情緒,你的恐懼,你的價值觀。波莉通常會跳過它們,但加里洗的時間太長了,波莉開始探究別人的悲慘和痛苦。
一則消息引起了她的注意:“受到謀殺指控的特魯迪·布拉德利的丈夫,今天在中央刑事法庭被無罪釋放。自從2016年10月被捕以來,戴夫·布拉德利一直在押候審。自從登山者在一條山澗里發現了他妻子的尸體,戴夫一直堅稱自己是無辜的。特魯迪在他們的婚禮后不久失蹤,戴夫曾在電視上懇求知情人提供信息。戴夫獲釋后再無法聯系到,警方相信他被釋放后受到了死亡威脅,因而躲起來了?!?/p>
波莉又打開旅客留言簿,重讀了一遍特魯迪的留言。她不知道這條充滿喜悅的留言的作者就是被謀殺的那個女人的可能性有多大,但時間和名字幾乎使她確信無疑。
浴室的門突然開了,加里穿著衣服走出來:“我要走了。我會把你丟在卡迪夫站,因為今天我已經重新安排了斯溫頓的會議?!?/p>
波莉仍然為特魯迪的死感到震驚。她默默地從加里旁邊走過去,在身后關上門。她打了個寒戰,走到蓮蓬頭下,渴望熱水來溫暖她??墒羌永锇褵崴加猛炅?,只剩下刺骨的冷水。
波莉回到空蕩蕩的臥室里。加里和他的旅行包已經不見了,他的不在使她幾個星期里第一次露出笑容。她確定他已經離去,并用白天看電視這種內疚的享受來讓自己開心。
上午九點。獨自享受奢華早餐的念頭提示波莉吹干頭發和補妝。加里把鑰匙卡留在了梳妝臺上,她一把抓起來,走出了房間。
她穿過長毛絨地毯,避開兩邊墻上橡木框里肖像們的注視。走廊盡頭有一面半圓形的窗戶,半月形的光線投射在空曠的樓梯井里。
波莉下到樓梯井,走到早餐室后,她把頭伸進大廳,看看有沒有加里的蹤跡。她看到漂亮的接待員坐在黑木桌子后面。這個年輕女人停止了敲擊鼠標,朝波莉莞爾一笑。
“早上好,帕克小姐?!?/p>
波莉本打算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現在被發現了,便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
“早上好。我要在早餐后辦理退房手續,可以結一下賬嗎?”
“當然?!苯哟龁T把發票遞了過來。
“啊,對不起,我把錢包落在房間里了。我早餐后再來,可以嗎?”
“沒問題,帕克小姐。”
波莉接過賬單,走進早餐室。從地板直到天花板的大窗戶可以看到那條河。一群鹿穿過山坡,波莉看到一個人蜷伏在鹿群的五十米開外,趴在灌木叢邊緣的草地上。他握著一部長鏡頭照相機,鏡頭對準鹿群,兩棵匕首形輪廓的大樹把這些動物框在中間。
“早上好,帕克小姐,喜歡窗戶邊上這張桌子嗎?”侍者引著波莉來到座位上。
波莉用甜瓜球和獼猴桃堆了兩層水果沙拉,上面澆上格蘭諾拉麥片和酸奶。吃著的時候,她看到拿照相機的人滑下草坡,朝旅館的大門走過來。他大約一米八高,四十歲左右,頭發剪得短短的,時髦的衣服,運動員般的身材。
侍者給這個人提供了最后一個窗戶前的座位,但他謝絕了,在角落里找了張小桌子。
當他瀏覽著早上拍的照片時,波莉打量著這個人。他抬起頭看著窗戶,好像在透過玻璃與他捕捉到的畫面相比較,這時他捕捉到了波莉的目光。以前她經歷過這種情況,她的好奇心意味著人們常常能捕捉到她的窺視。
攝影師咧開嘴回了一個微笑。
波莉看著加里留給她的賬單。這些花費幾乎是她做護士一個月的工資,并將耗盡她的儲蓄。不過,直接的問題是她的信用卡已經沒有了接受這個賬單的空間。
她想過只管溜走。昨晚加里刷了他的信用卡,旅館會追著他要錢。但波莉做了個不同的選擇。她回到房間,收拾好她的包,然后回到接待臺前。
“真不好意思開口,昨晚我拒絕了男朋友的求婚,他沒付清賬單就走了。我的信用卡限額快滿了,但可以付我自己的一半?!?/p>
漂亮的接待員保持著她職業的風度,說:“我得問問經理。但你確定這么做嗎?你男朋友的卡預先授權了我們全部金額,所以我可以要你的男朋友付全部費用。”
“謝謝,但我寧愿付自己的一半,這樣我會覺得永遠不再與他有任何瓜葛了,就像什么都不欠他的。”
“那好吧。我要問一下經理,我會幫你把這事處理好。”
接待員一分鐘后回來了,刷了波莉的卡,把收據裝在一個寫著“波莉·帕克小姐”的信封里遞給她。
當她出門走進鵝卵石的院子時,聽到一個美國人的聲音在后面喊她:“嘿,愿意搭便車到城里去嗎?”
波莉笑著點點頭:“是的,謝謝?!?/p>
攝影師從鵝卵石上拿起他的包,但忘了拉上口袋。不管是他還是波莉,都沒看到他的護照掉在了去取車的路上。
當敞篷跑車繞著峭壁飛馳時,波莉的頭發披散在臉上。攝影師的眼睛透過太陽鏡盯著前面的路,指點著海灣或峭壁底部有趣的地方。波莉點著頭,緊緊地抓住座椅。攝影師看出了她的緊張,減慢了車速。
他們駛進城里,在車站停下?!澳闶腔貍惗貑?,波莉小姐?”攝影師問。
“是的,我不得不縮短旅程?!?/p>
“我得承認,無意中聽到了你同接待員的對話。祝你好運波莉,希望你一切都順利?!?/p>
波莉本希望這個高個子美國人會假裝他在倫敦同他的出版商或某家畫廊有業務,并提出一路開車送她,她會接受的??墒撬麤]有。
“你去過倫敦嗎?”
“常去。下個星期,我結束了威爾士的旅程后就去?!辈ɡ虻攘艘幻腌姴呸D身往車站里走。這一等表現出足夠的信號?!艾F在你是單身了,我猜下個星期三你有時間出來喝一杯?”
“下個星期三?我來查查日程安排?!辈ɡ蜓b模作樣地查了查下星期的日程安排,敲了敲手機。
“可以,下星期三有空?!?/p>
他們交換了手機號碼?!拔医袉讨?,期待著下星期見到你,波莉?!睌z影師說。
回家的火車旅途因延誤而變得艱難,斯溫頓附近一個跳軌自殺者打亂了整個運行圖。波莉借此機會重新安排了下星期三的晚班。她曾為幾個同事替過班,把星期三調到星期五沒有問題。
到了家,波莉把行李丟在公寓的走廊里,撲通一聲倒在床上??偟膩碚f,威爾士之旅還不錯,比她預想的要好。她打開電視,看到緊急服務人員正沿著鐵路行走。播音員用沉痛的語氣說:“警方證實,今天在大西鐵路斯溫頓附近自殺的是戴夫·布拉德利,此人謀殺妻子特魯迪·布拉德利的罪名不成立?!?/p>
波莉又打了個寒戰。她想告訴什么人她在旅客留言簿上看到了這個被謀殺的女人的留言,以擺脫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她打電話給媽媽,把一切告訴了她,感覺好多了。
三天后的晚飯后,她讀了一個小時的書,故事很無趣,便打開了電視新聞,新聞節目主播傳遞出更多悲慘的消息:“對弗朗西斯·麥克唐納的搜尋仍在繼續,這位小學老師昨天下班回家途中失蹤了。”電視畫面顯示,警方搜索隊正在白金漢郡某處的一道河岸附近的田野里搜尋。
弗朗西斯·麥克唐納,這名字似乎有點兒熟。波莉在哪兒聽到過這個名字?她閉上眼睛,在記憶里搜索,可是找不到。一種不安的感覺縈繞著波莉。電視畫面變成了記者招待會,一個三十來歲衣著時髦的男人正對著麥克風說話,一群警察簇擁著他。當看到這個男人懇請人們提供信息時,波莉猛然想了起來,一下子呆住了。一個電話號碼在屏幕底部滾動。
弗朗西斯·麥克唐納在塔萊斯摩爾城堡的旅客留言簿里留下了她的評論。同一本留言簿上還有特魯迪·布拉德利的名字,波莉的名字也在上面。波莉的心跳達到了每分鐘一百次,呼吸也急促起來。
這只是巧合嗎?正如小時候父親常對她說的:“不可能的事情總是在發生。人們中彩票的機會只有百萬分之一。當它發生在你身上時,你只是覺得不可思議。”
弗朗西斯和特魯迪沒有贏得彩票,但她們出名了。也許這就是巧合,波莉應該努力把它忘掉,幾天之內離新聞和報紙遠遠的??墒歉ダ饰魉埂溈颂萍{的男朋友最后的懇請改變了波莉的想法——“拜托大家,如果有人知道點兒什么,無論多么細小,請聯系警察。不要以為你在浪費他們的時間,因為此時此刻,任何信息都可能是有用的。”
波莉想象著警察聽她講述那本死亡留言簿的瘋狂故事。但她必須告訴別人。她會以適當的方式處理此事,于是拿起手機開始撥號。
波莉在上班時接到了這個電話:你能移步來一趟警察局,把情況說明得更詳細些嗎?
接過電話不久,她后悔打了那通電話。可是忙碌的醫院輪班后,坐在警察局似乎比獨自坐在她的公寓里安全。這也是個機會,讓她說說旅客留言簿的故事,看看她是不是得了妄想癥。
她走進警察局,按照指示的那樣詢問麥克·哈維警官在哪里。坐在硬塑料椅子上等了一會兒后,一個頭發剪得短短的、年齡與她相仿、皮膚黑黑的家伙,帶著她來到接待臺后面的會議室里。
麥克警官彬彬有禮,但開門見山。他請波莉把她認為對調查有用的一切重新敘述一遍,然后坐在那里,一邊聽一邊做記錄,沒有打斷她。說完了她的故事后,把加里和攝影師喬治的細節包括進去使她感覺有點兒尷尬,但她按照麥克的要求做了,而他聽進去了每一個詞。
“謝謝你,波莉小姐。你能再說一次,為什么你認為她與我們尋找的弗朗西斯·麥克唐納是同一個人呢?”
“因為我在旅館里讀到的特魯迪·布拉德利的丈夫無罪釋放的報道。他們在留言簿里的名字和日期,都與報道里的人相符。我又看了一遍留言簿,因此我記住了弗朗西斯·麥克唐納的名字。她們都在塔萊斯摩爾城堡接受了男朋友的求婚。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我的男朋友也向我求婚來著。當我看到弗朗西斯失蹤的新聞時,我把它同留言簿和特魯迪的謀殺聯系起來。我以為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巧合,可是當弗朗西斯的男朋友在電視上懇求信息時,我不得不打電話?!?/p>
麥克非常注意波莉的話,把她的話記了下來。他叫停了她兩次,讓自己的筆跟得上她講話的速度,就這樣一直到重述完所有的細節。
波莉結束了敘述,如釋重負的感覺涌遍全身。麥克把記錄讓她看了一遍,然后簽上她的名字。
“謝謝你,帕克小姐,就這樣吧。我們不會再打擾你,所以用不著再害怕了?!?/p>
“這些資料對你們有用嗎?”
“現在還不知道。我要同上司談談,我們會決定優先考慮你的資料?!?/p>
麥克把波莉送出警察局。他說了聲再見,但沒有握手。
波莉走到人行橫道線前,等著車輛停下來。她注意到馬路對面有個穿著白色連衣長裙,戴著白色遮陽帽的女人。這個女人又高又瘦,屬于游艇或在游園會上挽著美國總統胳膊的那種人。她靜靜地站在那里,臉朝著波莉和警察局的方向。但不知道她看的是哪一個,她的目光藏在太陽鏡下面。
波莉穿過馬路,從這個女人前面走過去。當她走過去時,波莉注意到這個女人使用的香水。曾有人對波莉說過,氣味兒能夠喚起最強烈的記憶,而她認出了這種氣味兒。這不是近來的記憶,它站在她的腦海里,輕輕地敲著記憶之門。但這記憶是栩栩如生的。波莉看到了顏色,聽到了忘記了很久的聲音:綠色和藍色,哭聲和笑聲。她明白這個記憶很重要,她需要想起來,可是進入不了那里。
波莉在記憶中搜尋著走過去了十多米后,決定回去問問這個女人她用的是什么香水。不過她轉過身時,這個女人已經沿著人行道用波莉小跑著才能追上的步子走開了。現在,去拍她的肩膀太過冒昧。波莉慢下來,注視著白色遮陽帽消失在人群中。
空氣中仍然殘留著一絲香水味兒??墒请S著它的漸漸消失,記憶之門上的敲擊聲也越來越輕。波莉意識到她夠不著那里。她決定下星期三休息時去百貨公司看看,試試所有允許試用的香水味道,直到找到這種香水。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波莉忘記了留言簿、塔萊斯摩爾城堡和弗朗西斯·麥克唐納。她上夜班,不看電視,也不看報紙。雖然這一周不正常,但給了波莉空間,讓她在與加里分手和受到留言簿的驚嚇后重新開始生活。
星期三到了,下午兩點波莉從床上爬起來。早上下了最后一個夜班后,她六點鐘才到家。就著咖啡吃了塊三明治,她出發到牛津街去購物。今天,大百貨公司是她最佳的選擇。
她下午三點鐘來到商店,在一樓的優惠區尋找要找的香水。她記得的味道不是花香,而是水果的味道。她把它描繪為像橘子冰激凌或杏仁蛋白軟糖。波莉和營業員都笑了??墒莾蓚€小時后,她認定牛津街上買不到。不過,只要脫下制服從醫院出來,她還是很開心。
連鎖咖啡館里擠滿了人,波莉朝法院路走去。她更愿意避開人群,走下臺階,到地下室她最喜歡的書店去。她在柜臺上買了杯咖啡和一塊覆盆子松餅,在小說區附近找了張安樂椅。
波莉想知道喬治什么時候會打電話來,安排他們的約會。已經下午五點了,自從上星期把她丟在火車站后,他就沒有了音信。
波莉有了一個主意。她回到咖啡柜臺前,見圖書管理員正在同一個老婦人聊天,便自己到書架上去尋找,哪里能找到關于香水的書呢?
她找遍了時尚、科學和消費者指導區,但沒有香水的目錄。波莉注意到老婦人慢慢地走開了,便回到柜臺前。
“你們有關于香水的書嗎?我說的是參考書,一本描述不同香水味道的書。”
“我來看看?!彼诳刂婆_上敲了幾下,得到幾個結果,“最可能在藝術區?!彼麕еɡ騺淼剿囆g區,從書架頂上抽出一本書,翻了幾頁,“這是我們能找到的最接近的了?!彼褧f給波莉,她掃視著里面的內容。
“太好了,謝謝你。”
她回到最喜歡的座位上,讀著書里的目錄:花香類,柑橘香類,素心蘭香類。她全神貫注于這些資料,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了。當她閱讀柑橘香類的部分時,一個候選者出現了:加涅淡香水,一種令人聯想到苦杏仁和血橙的香味兒。
波莉看了看時間,下午六點。也許喬治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波莉安慰自己只不過浪費了一點兒時間而已,沒什么太特別的。
也許喬治把她的號碼記錯了?也許他在另一家書店里,打錯了電話,希望她給他打過去?于是波莉撥通他的電話,只進入了他的語音信箱,他用委婉的語氣請她留言。但波莉不想把聲音留在陌生人的手機里,于是發了一條短信:“嘿,喬治,我是波莉,我們今晚的約會還進行嗎?”
她讀完了柑橘香類的部分,又買了杯咖啡?!斑@本香水書怎么樣?”咖啡師問。
“我找到了要找的,謝謝?!?/p>
波莉一邊呷著咖啡,一邊尋找賣加涅淡香水的網店。大型的網店沒有賣的,但一家小店在搜索結果中跳了出來。波莉輸入信用卡的詳細信息,當屏幕顯示交易成功時,她大大地松了口氣。
下午七點,圖書管理員過來收走了波莉的杯子。此時波莉已經放下了香水書,正在瀏覽社會媒體,假裝自己很忙。她只是想在倫敦市中心多待一會兒,以防喬治打電話過來??墒撬氖謾C仍然保持著沉默。
波莉回到了一樓。她藏起自己的失落感,大步走上街道。要是此刻喬治打電話來,她會要他等到明天,或許是下一周。
波莉向北走去,經過一家電影院。她已經多年沒有看電影了。她查看了一下正在上映的電影,她選了一部偵探片。
早上六點,雷鳴般的敲門聲把波莉驚醒。她打了個哈欠,從凳子上抓過晨衣。又是三下更響的敲門聲,接著有人喊道:“波莉·帕克,請開門,警察!”
波莉認為如此來核實她陳述的內容有點兒過分。她打開門閂后,門外的人把腳伸進門縫,強行把門打開。
四名警察走進了公寓:兩男兩女。一名女警戴著警官的佩飾,“請穿好衣服,帕克小姐,我們要帶你回警察局回答幾個問題。”
波莉穿衣服時,另一名女警站在衛生間開著的門外邊。
“我被逮捕了嗎?”
“沒有。但我必須警告你,你說的一切有可能成為對你不利的證據?!?/p>
“為了什么?”
“謀殺喬治·漢布林?!?/p>
去警察局的一路上波莉保持著沉默。警察們沒有問她問題,她也沒有主動去問,而是想著喬治。這家伙發生了什么事?有人在他赴約前把他殺了。波莉對只有死亡才能阻止一個男人想要同波莉·帕克約會的自戀感到一絲內疚。
波莉從后門走進警察局,由一名穿制服的警察陪著等在一間接待室里。
麥克走了進來,笑著說:“我說過不會再打擾你了,我相信這讓你很震驚。我們有些問題必須問你,請你做出解釋。你沒有被逮捕,可以自由地離開?!丙溈私o了波莉一杯茶,打開錄音機,“昨晚六點,喬治·漢布林收到你的一條短信,詢問你們的約會是否進行。是你發的嗎?”
“是的。上星期在我的陳述里,說了喬治以及我們計劃昨晚出去的事?!?/p>
“我記得。昨天半夜你在哪里?”
“睡覺。因為沒有喬治的電話,我看了場電影,一直看到十點,然后回家。一路上都有監控頭,而我回家只有一條路,我相信你們可以查到我在哪里。”
“那就好,我們會查看的。能有人為你的行蹤作證嗎?”
“沒有,因為我本計劃去同喬治約會?!?/p>
“好的。我們需要通過詢問排除你的嫌疑,我要問些私人的問題。你使用香水嗎?”
“上班時不用,不過昨晚我用了點兒?!?/p>
“我們可以取點兒樣本嗎?”
“我想可以。為什么?”
“我們在喬治身上發現了香水味兒。”
“他的尸體是在哪兒找到的?”
“現在我還不能告訴你,帕克小姐。我不能告訴你任何喬治先生死亡的細節,但謝謝你回答我的問題。我們會送你回家,并在你的允許下搜查你的家?!?/p>
“這個我不能肯定。我需要找律師嗎?”
“那是你的選擇。我們要收集你的香水和口紅。你同意我們采取你的DNA樣本,通過這次詢問排除你嗎?”
“是的,我可以給你們我的DNA樣本?!?/p>
“好。羅西會采取樣本并送你回家。很高興再次見到你,可惜不是在更好的情形之下。”麥克站起來,走出了房間。
巡警羅西采取了波莉的DNA樣本,然后送她回家。三名穿制服的警察等在她家的外面。
“搜查隊?!绷_西說。
“搜查隊?我以為你們只是來拿我的香水和口紅?!?/p>
“是的。但除非進行了適當的搜查,我們不能說這里沒有別的東西。你這兒只是套小公寓,用不了太長時間的?!?/p>
波莉討厭羅西巡警對她家的評論。羅西住在哪里,切爾西的頂層公寓嗎?
“我不同意搜查,這使我感覺不舒服。”
“你在局里已經同意了,所以我建議你打開門讓我們進去。”
一輛白色面包車在附近的馬路牙邊停下,快遞駕駛員拿著一個棕色硬紙盒從車里下來?!斑@是你的,波莉小姐。”他邊說邊把硬紙盒遞過來。
“你們可以搜查這套公寓,請進?!?/p>
波莉把鑰匙遞給塊頭最大的家伙,警察們擁了進去。
“我們搜查時請你待在外面,我會在這里陪著你?!绷_西說,眼睛盯著盒子。
搜查讓波莉很不舒服,她說服羅西巡警到街對面的咖啡館喝杯咖啡。
“盒子里是什么?”羅西問。
“私人物品?!?/p>
波莉堅決的回答終止了同羅西的進一步交談。
兩個小時后,搜查隊的頭兒從咖啡館的門探進頭來,召喚羅西到外面的人行道上。他們交談了五分鐘,然后羅西回來,把鑰匙還給波莉。“我們搜查完了。我們帶走了這支口紅和這瓶香水,你能在這里簽名確認嗎?”這個無禮的警察把波莉丟在桌子邊,帶著搜查隊開車走了。
咖啡店老板特里,把波莉的杯子加滿。她謝過了他,看著她的包裹。
她把它打開,拿出一個白色小盒子。波莉用指甲沿著盒子邊緣劃過去,抽出里面呈現出淡淡橙色的球形瓶子。波莉擰開瓶蓋,在手腕上抹了一點兒。她聞了聞,又聽到了笑聲和哭聲。是個孩子嗎?她想象著奶油色的墻和水,然后在腦海里勾畫出警察局外面街道上的那個女人。這是相同的味道。
波莉想起那個女人的齊地長裙,在火熱的夏日里,看上去很不適宜。但波莉印象最深的是她的身高。她一定有一米八高。也許,這個女人是在去一場時裝秀的路上坐錯了地鐵。
然后早些時候的想法又來敲門。這次比以前大了些,也許是因為更強烈的香水味兒。波莉想象著自己轉動門把手,把那些記憶釋放出來。她看到了打牌,聽到了笑聲,同時火辣辣的陽光照射在她的身上。然后她聽到一聲號啕,加上淚水中斷的笑聲。
特里又走過來,問波莉是否需要些別的。波莉謝絕了,買了單。
波莉離開咖啡館,站在那里看著車流,等著穿過馬路回到她的公寓。但她沒有穿過馬路,而是愣在了那里。那個穿白衣的女人正從波莉住的大樓的臺階上走下來。她穿著同樣的齊地長裙,戴著同樣的太陽帽和太陽鏡。
這個女人盯著波莉,沿著人行道走開了。這次,波莉不在乎跑過去追上這個女人了。但午餐時間的交通高峰期阻止了她橫穿馬路。波莉必須沿著馬路這一邊的人行道小跑,才能跟得上白衣女人的步子。
在波莉能夠橫穿馬路前,這個體態優美的女人在十字路口攔下一輛的士。波莉認出了這個的士乘客長長的馬臉,很肯定她認識這個女人。
的士消失在車流里,波莉透過后擋風玻璃凝視著寬檐的白色太陽帽。
公寓里比以前更整潔了,搜查隊把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得整整齊齊。波莉查看了一遍家里,然后坐著靠窗戶的沙發上。
為什么無論何時波莉同警察有接觸的時候,這個女人就會出現?她與喬治的死有關嗎?她拿起電話,撥通了麥克警官的手機號碼。
“你好,我是波莉·帕克,有件事我需要同你談談。我想有人在跟蹤我?!?/p>
“我就在不遠的地方。我會在一個小時內到,你就待在家里?!彪娫拻鞌嗔?,波莉立刻感到安全了些。
她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沖了杯咖啡,沒有吹干頭發。這樣熱的天氣里,它很快會干的。喝完一杯咖啡后,她會用吹風機再吹一下。
但敲門聲讓喝咖啡這件事暫停下來。她站起來,把門打開一道縫,沒有取下門鏈。
“好主意,帕克小姐。”波莉從門縫瞄了一眼麥克,笑了,打開門讓他進來。
麥克坐在沙發上,波莉坐在他對面的床沿上。
“你這個地方真不錯。”
波莉笑了。她住的地方整潔,加上一些有趣的細節使它看起來像個家?!澳阏f有人跟蹤你?”
“是的,一個女人,穿白衣的女人。”
“聽起來像個鬼故事。”
“她不是鬼,以前我見過她,只是想不起來什么時候?!辈ɡ蜻t疑了一下,對麥克說,“這個女人用了一種我記得的香水,它把我帶回到我夠不著的記憶?!?/p>
“你是在哪里看到她的?”
“我見到過她兩次,上星期離開警察局和今天搜查隊離開我的公寓后。她兩次都穿著同樣的衣服:白色夏日長裙,一頂寬檐的太陽帽。但使我記住她的是香水。”
“波莉,你的公寓和警察局外面的街上都有監控頭,我們會得到這個女人的影像。我感興趣的是香水。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麥克的問題使波莉警覺起來,她在腦海里聽到了父親的聲音:“說真話,波莉,這總是最好的做法?!庇谑牵@樣做了。
“我在書店里搜索到了這種香水,還在網上買了一瓶,剛剛收到?!辈ɡ虬严闼磕贸鰜?,交給麥克。
“很高興你把它拿給我看。我們知道你買了它,因為我們的搜查隊查看了你電腦上的在線配送。我可以聞一下嗎?”
麥克打開瓶子,放到鼻子下面。他吸了一下,波莉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了認同。
“我必須把它帶走,波莉。我到車上去拿一個證據袋?!丙溈税哑孔臃旁诖芭_上,陽光透過玻璃,把一些光斑折射到墻上。波莉用大拇指和食指轉動著瓶蓋,看著反射的光線在她的小公寓里旋轉,好像它們來自芳香的迪斯科旋轉燈球。
波莉記得以前見到過相似的圖案。她閉上眼睛,想象著那幅場景:樹,游泳池,一張外面的桌子。圖像漸漸隱去了。
“今晚能同誰住在一起嗎?我不想把你一個人留在這里。”
“我的爸爸和媽媽住在八十公里外的地方,我可以住在他們那里?!?/p>
“我開車送你去。收拾些東西,我在車上等你?!?h3>九
私家車蜿蜒地穿過花園,來到黑色的鐵門前。鐵門抖動著,突然向后退去。麥克瞥了一眼乘客座位的波莉,揚起一根眉毛。
波莉說:“這是我爸爸繼承的,他的家族擁有這塊土地幾百年了。”麥克一邊迂回著把車往小山上開,一邊打量著這塊土地樹木成排的邊界。他們在車庫前的鵝卵石院子里停了下來。
當波莉和麥克下了車站在院子里時,一個穿著白色法蘭絨褲子,藍色輕便夾克的高個子男人出現在別墅的門口,大步朝他們走來。波莉的父親緊緊地擁抱著女兒?!澳汶x開夠久的了,波莉,真高興再見到你。也歡迎你。”帕克先生使勁同麥克握了握手。“你媽媽馬上就下來,她要換身衣服,整理一下頭發。不過,別說是我告訴你的。”波莉的父親朝他們會意地眨眨眼。
帕克太太比丈夫胖一些,但臉上帶著同樣開心的笑容。她幾乎是從前門跑著過來,擁抱她的女兒,并在麥克的兩邊臉上各啄了一下。“謝謝你把波莉送來,聽說你是個警察?”
“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p>
波莉的媽媽似乎有點兒失望:“嗯,不管怎么說還是得謝謝你,你的工作做得很好?!?/p>
“沒問題,很高興見到你?,F在我要回去了。波莉,有什么需要的話只管給我打電話。”
“我已經把水燒上了,不留下來喝杯茶再回去嗎?”
“這可太好了,謝謝你?!?/p>
麥克的接受讓波莉吃驚,但也讓她高興。帕克太太帶著他們從側門走進去,穿過滿是狗兒味道的洗衣區。博澤和塔莎從它們的床上跳過來,波莉摸了摸它們的頭。
他們在餐桌前坐下,帕克太太端上茶和餅干。
“你們多久見一次面?”麥克問帕克太太。波莉不知道這是寒暄話,還是麥克在調查她。
“波莉每個月回來過一次周末,不過有時候會間隔得長一些。四月起我們就沒見到她了。”
“我很忙,媽媽。”
“那么,你能告訴我們,為什么你會被一名警察送來?”帕克先生問。
波莉還沒開口,麥克先說話了:“波莉向警察報告了一些信息,她認為這些信息會有助于我們的調查。這使她有點兒震驚,我建議她回來住幾天?!?/p>
波莉一向很感激父母從不打探她的隱私。她在晚上的電話里已經告訴了媽媽一切。麥克喝著茶,聊著天氣的時候,波莉注意到他瀏覽著餐具柜上的照片。那些她孩子時的照片已經褪色,泛著淡淡的黃褐色調。一張照片里,她的弟弟托比在一棵榆樹邊把她舉到頭頂。
“托比上星期從印度旅行回來了,帶了些通常的禮物,包括你爸爸正在喝的茶。我給你們準備了一點兒,因為那是少有的東西。”波莉的父親遞過他的杯子,他的女兒試探性地呷了一口。
“這是一種有趣的味道,爸爸,是托比經典的選擇。”這種苦澀的味道讓波莉想起曾在摩洛哥嘗過的什么東西。她從自己的杯子里喝了幾大口,沖去那種苦味。
“我不認為你爸爸喜歡喝這個,只是因為是托比給他買的?!?/p>
“是的,親愛的?!辈ɡ虻母赣H做出長期受苦的樣子,惹得麥克笑了起來。
“謝謝你的茶,帕克太太。但我必須回去了,晚上還有些事。”
“我送你出去,麥克。”波莉站起來,麥克跟著她從狗兒們前面穿過,走進院子里。
“謝謝你的幫助,麥克·哈維。”
“舉手之勞,不足為謝?!丙溈诵Φ?,“過幾天打電話給你,看看你怎么樣可以嗎?”
波莉猶豫了一下?!翱梢?。”她說,把手機號碼又給了麥克一次。
一聲輕輕的撞擊聲從廚房傳來,波莉的媽媽發出一聲尖叫。兩人沖了進去,只見帕克先生緊緊地抓著胸口,大口地喘著氣,蜷縮在地板上抽搐著。照片掉了下來,在瓷磚地上摔得粉碎。
麥克已經在打電話叫救護車。他打開免提,然后解開老人襯衫的紐扣。
“老橡樹路上的消防站有一臺除顫器。”
“有多遠,波莉?”
“二十分鐘到村子里,就在教堂旁邊?!?/p>
麥克沖到車上,飛快地開下了山。
波莉和媽媽看著帕克先生,老人此刻已經被汗水濕透了。
“堅持住,爸爸,麥克很快就回來了。”
“波莉,如果我不行了,我只想要你知道我為你驕傲。你的整個生活中總是拒絕我的幫助,而去幫助別人。但因為你最開心的人是你的媽媽和我。”
帕克先生失去了意識,波莉摸不到他的脈搏。當外面剎車的尖叫聲表示麥克回來了時,波莉仍然在為父親做人工呼吸。
帕克先生的葬禮于星期四舉行。波莉和媽媽站在私人殯儀館里的棺材旁邊。波莉吻著棺材,同這個全心全意愛著她的男人告別。她哭了,然后當她想起二十年前在奶奶的葬禮上爸爸說的一段話時,她又笑了。
“我們遇見的每一個人,我們的每一次談話,都會改變我們一點點。我們哀悼我們所愛的人給我們的生活留下的空洞。但我們也應該慶祝由他們接觸過的一切東西,它們繼續忠告我們,給我們鼓舞。因此,他們于完美中永遠與我們同在。”波莉憑著記憶把這些話寫下來,等他們到教堂時作為她悼詞的一部分。
托比一大早打電話來,說他不會去殯儀館,但會去教堂。
她的弟弟缺少父親傳給波莉的帕克家族的道德品質。托比總是投機取巧。在學校里,他總是用他那欺騙性的魅力迷惑老師,逃避懲罰,但離開時沒有獲得任何資格證書。在父母的慷慨資助下,他休學的空檔超過了十年。
托比在旅行中聚集起各種各樣的念頭,并在三十歲出頭的時候做過幾種生意,從鞋子到路邊小吃。家庭的投資給了他表面上的財富,但他從不明白真正的滿足來自克服苦難。托比從沒有過缺錢的經歷,波莉猜他永遠也不會有。波莉知道,當他們的媽媽去世后,這處地產將由他們姐弟倆分享。
波莉一直是帕克先生的最愛,他對兒子只表現出很少的感情。他們通過禮物建立了一種關系。托比從國外回來,總會給父親帶一些有趣的東西。從阿爾伯克基到瓦加杜古來的油畫、雕塑和一些小玩意兒裝滿了帕克先生的書房,波莉不時地捕捉到父親注視著那些東西,她懷疑他花了許多時間獨自思念他的兒子。
當波莉站在那里讀著悼詞時,她掃視著教堂,尋找她的弟弟??熳x完時,她注意到一個瘦高的身影溜進后面的一個座位上。他的頭發比上次見面時要長,幾乎達到了肩膀。自從最后一次見到他,她的弟弟瘦了,一副瘦骨嶙峋的樣子,臉色看上去更加蒼白,好像回到了青少年時期。
波莉讀完悼詞后,教堂里響起了掌聲。她抑制住對父親的思念,以免哭出來,她要把哭留到以后。每個人都鼓著掌,用他們的手背或紙巾擦著眼睛。
波莉和媽媽挽著手臂走向汽車,并肩坐在后排座位上,一路擁抱著回到家。他們做好了準備,等著迎接守夜儀式的第一批客人。
宴會承辦人把自助餐擺放在客廳里,寬大的空間可以容納一百多人。波莉在人群中尋找托比,但直到最后大多數人都離開后才看到了他。
他端著一杯白酒站在窗前,凝視著后院,那里有一群鳥兒正從他們父親掛上去的袋子里啄食著谷粒。
“你好,托比?!?/p>
“鳥兒們會想念他的。”
“所有受他照顧的都會想念他?!?/p>
淚水從托比的眼睛里涌出來。波莉擁抱著他,托比低下頭,緊緊地抱著姐姐。
“我本想早點兒去教堂及守夜的,波莉,可是我無法面對這些。所有的人都看著我,知道我永遠達不到他的標準?!?/p>
“他們不會一直盯著你,托比,他們是來紀念爸爸的。你會常住在國內嗎?”
“我計劃在開普敦住些日子,但下星期我還會待在這里。”
“同媽媽和我待在這里,我們已經很久沒好好談談了,現在正是時候?!?/p>
“媽媽對我說了你在旅館從死亡留言簿上受到的驚嚇,現在沒事了嗎?”
波莉坐回到皮椅里,透過窗戶凝視著天井和通向河邊的草坪。葬禮過去已經一個星期了。
閃爍的陽光穿過榆樹頂上的樹枝。那里是波莉和托比小時候玩耍的地方。波莉的媽媽帶著博澤和塔莎沿著河岸散步,經過榆樹時停了下來。也許她想起了那些年前在這里為波莉和托比拍攝的照片。波莉懷疑托比不會再有力氣把他舉到頭頂了,更有可能的是她舉起他。
草坪上閃亮的陽光引誘波莉從餐具柜上拿了一張照片帶上,走下去迎接她的媽媽。當波莉走近時,她的媽媽蹲下去抓起博澤的網球,扔出去讓狗兒去追。波莉希望自己到了媽媽這個年齡時,也能這么敏捷。
“扔得好,媽媽?!?/p>
“我左右臂換著扔,這樣可以保持胳膊上肌肉的活力,消除悔恨?!?/p>
“你為爸爸的死感到悔恨?”
“我一直在想我應該做得更多,確保他進行更多的體檢,更多的鍛煉,做更多讓他留在這里的事?!?/p>
“爸爸是個健康的人,心臟病有可能發作在最健康的人身上,你在心底知道你對這個無能為力。這張照片是你拍的嗎?”
“是的,那時你大約十六歲。我們和朋友一起吃晚飯,我們從天井里看著你和別的孩子。我記得悄悄靠近你,拍了這張照片。當托比在海外,你在醫院辛勤工作時,我常??粗?。”
“媽媽,我要坦白一件事。那天我偷了一杯夏布利酒,在別人看到前一口灌了下去。
波莉的媽媽忍不住笑了,說:“葬禮后我留了幾瓶在冰箱里,但一瓶都不敢打開?,F在有興趣來一杯嗎?”
“有點兒太早了,不是嗎?”
“是早了點兒,不過自從你爸爸死后,這是我第一次不去想他。我會把它當作嚴格執行醫囑之下的藥物?!?/p>
“好吧,不過我去炒點兒雞蛋,弄些熏魚,然后我們就可以假裝吃早午餐了。這樣就可以接受了。”
波莉挽著媽媽的胳膊,慢慢地走上山回到家里。狗兒跑在她們前面,好像知道這對母女需要時間待在一起。等到炒好雞蛋,她們帶著酒坐下來時已是十一點,已經進入早午餐的時間了。
一瓶酒很容易就喝光了,波莉考慮再開一瓶,但放棄了。她看到托比給爸爸買的茶放在水壺邊,便說:“再喝點兒茶嗎,媽媽?”
“好,這是個好主意。你回去上班后我會想你的。我很開心你在這里陪我,謝謝你?!?/p>
“不需要謝,你幫我就像我幫你一樣多。我要去趟衛生間,馬上就回來。”
波莉小跑著上了樓梯,朝客房的衛生間跑去。當她走近客房時,眼角注意到墻角有一道亮光閃過。她扭過頭去,亮光消失了。波莉注意到托比原臥室的門開著一道縫。
波莉屈服于窺探的熱望,推開門,掃視著這個盒子。自從離開家進入社會后,托比的房間已經大不一樣了。
透過窗戶,上升到同溫層的烏云和扁平的錘頭云遮住了太陽。正在來臨的雨云間的薄霧被陽光沖開,一道陽光照射在窗臺上的一件玻璃飾品上,把上千條光線輻射到墻上。
波莉在樓梯平臺上看到的就是這些折射的光線,正是它們把她引到了這個房間。她觀察著窗臺上的這塊玻璃,意識到它不是裝飾品。她認出它是個香水瓶,并知道里面裝著她熟悉的味道。
麥克停下他的沃克斯豪爾警車。他帶著羅西巡警一起過來,她是唯一愿意加班的人。他下了車,解開帽兜走進暴雨中。水流從堅硬的河岸沖了下去。
黑暗中,犯罪現場的警戒帶在麥克手電筒的光柱下反射出黃光,他和羅西向它走了過去,感覺到腳下的地面滑溜溜的。
“羅西,你在這里或回車上等著?!?/p>
麥克一個人繼續走到河邊,在河岸兩米高處的一個棚子下找到兩名潛水員。帆布棚下面躺著一個用塑料布裹著的女人尸體,手腕和腳踝用繩子捆綁著。幾片杠鈴放在女人旁邊的地上。
“我們必須把杠鈴取下才能把她拖上來?!钡谝幻麧撍畣T說。
“尸體就是在舉報所說的地方找到的嗎?”
“是的,兇手從岸邊拖了十幾米遠,到深到可以藏起尸體和杠鈴的地方。我猜他不夠強壯,不能把她拖得更遠。”
“有人進出過這里嗎?”
“沒有,一找到她我們立刻設置了警戒線。不過,這場雨會破壞掉現場?!?/p>
潛水員說得沒錯。麥克走遍了犯罪現場,找到一塊葉子被壓碎的區域,兇手就是從這里把尸體拖進河里的。大雨消除了在堅硬的地面上找到腳印的任何可能性。麥克回到車里,做了個筆記,畫了幅草圖。他的手機響了,一個蘇格蘭口音從喇叭里傳出來:“麥克,我們找到了舉報電話的蹤跡。SIM卡是在一部老式的一次性手機里,從鄉下打來的,所以我們只能得到一個大概的位置。帕克的家在那家伙打電話的范圍之內。麥克,SIM卡是喬治·漢布林的?!?/p>
“我對你說過,是波莉·帕克殺了喬治·漢布林?!绷_西說,“我們可以逮捕她嗎?”
“也許是的,羅西。但我要你先開到一個地方,同時我要睡一會兒?!丙溈税研l星導航設置為到塔萊斯摩爾城堡,交換了座位,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麥克醒來時,羅西已經駛上了彎彎曲曲通向旅館的岔路。二十分鐘后,他們走進了大廳。夜班接待員抬起頭來。
麥克拿出警徽,接待員瞥了一眼。
“我怎樣才能幫助你們?”
“我們在調查喬治·漢布林和弗朗西斯·麥克唐納的謀殺案,兩人都在你們的旅館住過。我要看看你們一間客房的旅客留言簿。幾個星期前,一個叫波莉·帕克的旅客在那里住過?!?/p>
夜班接待員在電腦上敲了一會兒,然后帶麥克和羅西上樓到這間空著的客房里。麥克翻了一會兒留言簿,遞給羅西帶走作為證據,然后他們回到了接待處。
“這里發生過什么奇怪的事嗎?”
“旅館里總是有奇怪的事?!?/p>
“任何比正常奇怪的事??吹竭^一個穿白衣的女人嗎?”
“看到過,我查看過監控錄像。兩個星期前,一個家伙報告說他的錢包被偷了。他要求我給他看錄像,但沒看出什么??纯催@個?!?/p>
夜班接待員播放了一段喬治·漢布林和一個女人在旅館接待處的錄像。這個女人穿著白色長裙,戴著太陽鏡和遮住了容貌的寬檐太陽帽。喬治問了一個問題,這個女人走開了。喬治在后面喊她,當她轉過身來時,喬治拍了張照片。女人沖過來,拽著他脖子上照相機的帶子。他們撕扯了一會兒,他推開了她。她離開了大樓,喬治從鏡頭中走了出去。
接待員說:“后來,這個人檢查了他的上衣口袋,沒有找到他的錢包。他回憶,有可能在同這個女人撕扯時被她偷走了。我們看過錄像后,他決定不報警。他想他可能把錢包丟了,兩天前他曾把護照丟在了院子里,又回來拿?!?/p>
“這個女人住的哪個房間?”
“我們剛剛去過的,一號房?!?/p>
“她為什么要搶照相機?”
“這家伙認出了這個女人,他認為她是他在這家旅館遇見的一個姑娘,但隨即意識到是她的妹妹,說他很肯定。說在攝影的工作中,他獲得了對人臉很好的識別能力。這個女人不承認,并對他發誓。這家伙很生氣,拍了一張她的照片要給他的女朋友看。那時他們開始扭打起來?!?/p>
麥克開車去了倫敦。他做了個調查就上床睡覺了。一覺醒來,結果出來了。托比·帕克訂了一張英國航空公司第二天早上飛往開普敦的機票。
穿白衣的女人把最后幾樣東西放進一個破舊的皮手提箱里:一條白色長裙,一頂折疊太陽帽,一副太陽鏡,還有一把電擊槍和一根兩頭有環的粗鋼絲繩。
十三
波莉從窗臺上拿起球形的瓶子,坐在床上。她把這個瓶子在手心里轉來轉去,用手指摩擦著瓶蓋的小平面。當云彩飄到窗框外時,光線刺穿黑沉沉的天空中偶然出現的縫隙,透過瓶頂散射出去,仿佛在托比臥室的墻上彈奏一首曲子。
雖然與被麥克查封的那瓶加涅淡香水的形狀完全相同,這個瓶子要老得多。波莉打開蓋子,香味兒立刻飄蕩在她周圍。
她的記憶是這座房子,是她的母親,是晴朗的夏日同托比在果園里玩耍。當波莉回到廚房時,桌子上放著兩杯茶,酒杯已經不見了。
“這茶有種苦味兒,我看不出你爸爸從里面看到了什么。但我們只有它了,我忘了去購物?!眿寢寔淼剿磉?。
波莉從她的杯子里呷了一口。
“我把它倒掉你不會介意吧,媽媽?”
“我來替你倒,這味道難以下咽。我想你爸爸喜歡它,只是因為它是托比買的。你什么時候回倫敦?”
“今天晚些時候,我要從公寓里拿幾件東西。我不會待在那里。我會從這里坐通勤車去上班,直到警察抓住兇手。你同意嗎?”
“你知道我求之不得。在這種情況下,也許你可以使用你爸爸一直想給你的錢。要我給你叫一輛的士嗎?”
“我會考慮的,媽媽。我在托比的房間里發現了一個香水瓶,你記得是什么時候買的嗎?”
“是我三十年前在法國買的。我們開著你爸爸那輛舊沃爾沃去的,還記得嗎?”
模糊的記憶浮現在波莉的腦海里:渡口,服務站被太陽曬蔫的草地。在那里,他們站在熱浪蒸騰的柏油地面上啃著法式長面包。帕克一家和朋友一家合租了一座小別墅,那個星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室外的游泳池度過。
她記得大片的樹木呈扇形伸展到山脊下方,她的父親從帆布躺椅上注視著他們。晚上,他們換身衣服在外面吃飯。大人們每晚輪流做飯。不值勤的父母同孩子們玩撲克游戲。托比剛剛學走路,又哭又笑地跑來跑去。
“我記得,媽媽?,F在你還用它嗎?”
“不用了,我只是喜歡光線穿過瓶蓋的樣子。為什么這么問?”
“警察相信殺害喬治·漢布林的兇手使用同樣的品牌?!?/p>
“這是一種很罕見的香味兒,所以我買了它。我懷疑你還能再買得到。年輕時候我喜歡它,可是我想隨著年齡,你的品位改變了。你有沒有給那個警察打電話,看看他是不是有進展?”
“昨天我給他留了條語音信息?!?/p>
撥通麥克的號碼時,波莉掩藏了她的號碼。當聽到麥克語音信箱里的聲音時,她又感到了安全。波莉留了條簡短的信息,感謝他上星期的幫助便掛了電話。
傍晚,當太陽沉到草坪遠處的樹林下時,一輛灰色沃克斯豪爾沿著蜿蜒的車道向房子駛來。波莉從院子的草坪上注視著它,她正在那里取下晾在繩子上的衣服。汽車停在車庫外面,麥克從車里出來。他是一個人。
“從你那里開了很遠的路吧,麥克警官?”
“我收到了你的語音信息,覺得應該來看看,你怎么樣?”
“你來得正好,我正需要一雙手來幫我疊床單。”
麥克抓住波莉遞給他的床單兩個角,兩人把床單折疊起來。收完繩子上的衣服后,麥克坐在松木長椅上。
“你有空讓我把案子的進展告訴你嗎?”
“我以為你是來看我的?!?/p>
“是的,你看上去很不錯,所以如果沒問題的話,我想再問你一些問題?!辈ɡ蜃邴溈伺赃叺拈L椅上?!白蛱?,潛水員找到了弗朗西斯·麥克唐納的尸體。我們接到一個匿名舉報電話,是從河邊到你家附近這塊地方打來的。你見到過弗朗西斯·麥克唐納嗎?”
“沒有。干嗎這么問?”
“我不能告訴你弗朗西斯是怎么死的,但我問你的問題很重要。”
“你相信我嗎?”
“相信。我想你處在危險之中,波莉,直接的危險。我這樣想已經有些時候了,我開始相信我的直覺。要是方便的話,今晚我可以把車停在車庫里,留下來吃晚飯嗎?”
帕克太太做了很多燉肉。在她早早告辭去睡覺前,麥克大大地恭維了她一番。
“這有點兒不合規矩,不是嗎麥克?”
“是的,但至少我知道了你是安全的?!?/p>
“你說,你認為我處于直接的危險之中,為什么?”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明天早上這些就會結束?!?/p>
前門的蜂鳴器響了,波莉看了看視頻監視器。司機搖下車窗,托比咧嘴一笑:“嘿,波莉,開個門好嗎?”
波莉打開門,不一會兒一輛租來的英速亞停在車庫門前的院子里?!安ɡ颍愕艿苓M來前介意我同他說句話嗎?有件事我想同他核實一下,稍后我會解釋?!辈坏炔ɡ蚧卮?,麥克已經穿過院子的門離開,惹得狗兒們吠叫起來。波莉把它們帶到后面的草地上。
當她回來時,托比正大步朝敞開的院子門走來。波莉注意到他格外地自信,一個破舊的皮手提箱在他的左臂上搖晃。托比擁抱著姐姐:“嘿,波莉,我得去洗個澡,換身衣服,真是忙碌的一天。我有件事要同你談談,好嗎?你的警察男朋友在他的車上找什么東西,馬上就會回來?!?/p>
托比穿過空空的廚房,噔噔噔地上了樓。波莉把餐具放進洗碗機,把收音機打開。當噴氣機樂隊的歌曲響起來時,她調大了音量。她喜歡星期五晚上的舞曲,便把音量調得更大點兒,大到可以隨之起舞。她希望麥克進來時看到她在搖晃臀部。要是他想,她會為他搖晃。
然后波莉聞到了一絲香味兒,加涅淡香水。她轉過身,但那個穿白衣的女人已經把一根繩子繞在她的脖子上。香味兒更濃了,記憶涌上心頭。三十年前,在法國花園里,托比把香水瓶從橡木桌子上拿走后的哭聲。里面的東西灑在他的身上,先讓他哭了起來。他爸爸的呵斥引來更多的淚水。帕克先生放下牌,大聲喊叫波莉的媽媽。
帕克太太從廚房沖出來,抱起大哭的幼童?!澳愕奈兜谰拖駛€公主。”她打趣地說。托比笑了,大伙兒都笑了起來,除了帕克先生。
但這幅場景漸漸隱去,波莉眼角的余光里感覺到一絲黑暗。她知道時間不多了,必須立刻行動起來。
她膝蓋彎曲,身子前傾,用后背緊緊頂著她的襲擊者。她的頭撞在了洗碗機上,差點兒昏了過去,但現在她知道這是托比,而她比托比有力氣。她又用屁股撞了他一下,把托比撞在冰箱上。他抓著繩子的手松了點兒,波莉把手伸到繩子下面,彎下腰把弟弟從頭上扔了出去。他摔在廚房的瓷磚地上。
沒等他爬起來,波莉抓起水池上方窗臺上的花瓶,砸在弟弟的太陽穴上。他靜靜地躺在那里,血從傷口里滲出來,染紅了他的白色長裙。
麥克坐在一號訊問室里,桌子對面坐著托比和他的頂級律師。麥克認為他建立了一個很棒的案子。他有托比試圖謀殺他的姐姐以及用電擊槍襲擊他的確鑿證據:托比用隱藏的武器把他撂倒在院子里。
麥克也有托比毒死帕克先生的證據?;灹送斜荣I的茶后,實驗室發現了有毒化學品的痕跡,與被挖掘出來的帕克先生尸體里的相同。然而,把托比同殺害喬治·漢布林和弗朗西斯·麥克唐納聯系起來的,只有間接的證據。
麥克對于波莉弟弟的判斷是對的,但他能夠使陪審團相信托比殺害了喬治·漢布林和弗朗西斯·麥克唐納嗎?也許不能,但也許他可以通過問一些關鍵的問題使法官判以重刑。
再次宣讀了警告后,麥克開始問最后的問題:“托比,是你的母親告訴的你,你姐姐在留言簿上看到了特魯迪·費舍爾名字的嗎?”
“無可奉告?!?/p>
“你是否計劃殺害姐姐,并通過殺害弗朗西斯·麥克唐納來掩蓋你的蹤跡?”
“無可奉告?!?/p>
“那天聽你母親說了特魯迪·費舍爾的事后,你住進了你姐姐在塔萊斯摩爾城堡住過的房間嗎?然后你從留言簿上記下了弗朗西斯·麥克唐納的姓名和地址,想去殺害她,然后殺害你的姐姐嗎?”
“無可奉告。”
“你打算使這一切看起來像是一個看到了那本留言簿的系列殺手殺了你姐姐嗎?你會殺了留言簿的其他女人,然后向警方密報嗎?你這樣做是為了掩飾殺害你的姐姐,并隱藏繼承全部家庭財產的動機嗎?”
“無可奉告?!?/p>
“你在塔萊斯摩爾城堡的時候,在大廳里遇見了喬治·漢布林嗎?當他拍下你的照片時,你是否擔心他認出你是波莉的兄弟姐妹?你是否在他把照片給波莉看之前,用偷他錢包的方式去找到并殺害了他?”
麥克離開訊問室打卡下班了。他把沃克斯豪爾警車留在院子里,走向他的私家車,一輛福特。他開車到帕克太太的家,把車停在院子里,看著波莉同媽媽擁抱。他給了她們一分鐘,然后幫波莉收拾箱子。當麥克在私家車道上蜿蜒向山下駛去時,帕克太太朝他揮了揮手。
“什么時候開始上班,波莉?”
“明天。”
“愿意打電話請個病假嗎?今晚我訂了一家旅館?!?/p>
“你這是先斬后奏,麥克警官。”
“我是冒險一試。要是愿意,你可以去上班。不過我查過了,這家旅館的客房里沒有旅館留言簿?!?/p>
波莉拿出手機,給她的老板打電話。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