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來了個“老小孩”

今世未央

A

大偉回老家接母親之前，心里很是矛盾，常慧安慰他：“不管媽怎么樣，我絕對不會跟她吵架的。”

大偉是從老家的小鎮考到南京來的，他的父母目不識丁，卻培養出了一個了不起的工科博士。所以，當他帶著常慧回家來見公婆的時候，面前這個瘦瘦小小的南方女生，根本達不到他們想象中的兒媳婦標準。

2011年，常慧在生孩子之前，大偉曾接母親來伺候月子。常慧進了待產室，折騰一天一夜后，生出來一個女孩。母親收拾了東西，就叫大偉買火車票送她回老家，還叮囑兒子：“要趕緊生二胎。”那時，常慧躺在病床上，氣得直哭。

2020年春天，大偉的父親去世了，他不忍心讓母親孤零零在家，就想把她接過來住一段時間，常慧自然不能反對，畢竟是大偉的母親，她不想讓他為難。她打定主意，不管婆婆有多過分，她都會裝聾作啞。等婆婆真的進了家門，常慧才發現，這裝聾作啞，也不是個簡單技能。

婆婆閑不住，說要去附近的超市轉轉。大半天的功夫，她回來了，還帶著一小推車的大白菜，“今天超市大白菜特價，每人限買兩棵，我可是排了好幾次隊，才買了這一車。”常慧苦笑著把大白菜拉進地下室，一棵棵碼好。那段時間，家里上頓白菜燉粉條，下頓白菜燉豆腐，女兒小北一坐在飯桌前就皺眉：“媽媽，我不想吃白菜了。”即便這樣，還是有一些白菜爛掉，被常慧偷偷扔了。

常慧自我安慰，裝聾作啞至少避免了正面沖突。她沒想到，這裝聾作啞并不是一服良藥，它的副作用才剛剛開始。

B

家附近有個公園，有不少老人在那里唱歌跳舞，婆婆有空就去轉一圈，每次都帶回來一大堆東西：塑料瓶子、宣傳單頁……亂七八糟地攤在客廳里。常慧問她揀這些東西干啥，婆婆語重心長：“你們就是不會過日子，這些都是能賣錢的。”

常慧逐漸被弄得焦頭爛額。那天，她在網上看到一則新聞，網友給患了老年癡呆的媽媽買了玩具，老人反復玩著那個玩具，很高興。常慧有了靈感，她也可以把婆婆當作孩子來哄、來“引導”。

她偷偷把婆婆的那些“垃圾”扔掉了，然后給了她五十塊錢，說是賣給收廢品的了。婆婆拿著錢去買了菜，在飯桌上，她還教育小北：“只有付出勞動，才能有飯吃。”常慧和大偉相視一笑。

附近的商務大廈里有一家保健品公司，經常發些免費領禮物的傳單。婆婆去過幾次，領回過雞蛋、掛面、塑料盆、衛生紙。婆婆每次拎著東西回家，都昂首挺胸的，像個得勝歸來的將軍。

常慧就耐心地告訴她，那都是騙人的，“您想，天上會有掉餡餅的好事嗎？他們給大家發免費禮物是為了什么呢？”婆婆卻跟她急了，“我什么時候拿錢買過他們的東西了？我拿回來的每樣東西，都是免費的。”婆婆越說越氣，忽地想起了什么，“你以為我不知道啊，你把我撿來的東西都扔了，還騙我說賣了，你拿我當傻子啊？”

那天，婆婆生氣了，連晚飯都沒吃。

C

為了彌補過失，等婆婆情緒平復了，常慧主動去找她聊天，“媽，您在老家的時候都干些什么呀？”婆婆卻一眼看破了她，“你不用強和我說話，反正你們都沒真想聽我說點啥。”常慧心里一驚，原來婆婆早就明白他們的敷衍。

婆婆自己找到了理想的聊天對象，是小區的門衛吳嫂，婆婆每天去她那玩，一聊就是大半天，每次回來，都很滿足的樣子。常慧猜想，婆婆肯定是去控訴兒媳婦了，只要婆婆能說得痛快，她也不介意了。

有一天，常慧從門口經過，吳嫂拉住了她，“小常啊，其實你婆婆啊，是個好人。”常慧有點尷尬，吳嫂繼續說，“知道你們是孝順，啥都不讓她干，可她天天閑在家里，就會覺得自己不中用了啊。”

常慧這才明白，婆婆大清早去超市排隊，有什么活動就去湊熱鬧，去領各種免費的東西，甚至去撿瓶子和紙盒，就是想證明，她對這個家還是有用的。她之前像哄小孩子那樣來哄婆婆，婆婆其實并不開心。

晚上，常慧拿回家一張傳單，是附近的藥店邀請老人參加免費的養生講座，還要發本書。她把傳單交給婆婆，“藥店明天有活動，要是想去的話，可以和樓下的王大媽一起。”

婆婆愣了下，“你不怕我被人家騙錢了？”

“我媽可是火眼金睛，怎么可能被他們騙呢。”常慧決定不再替婆婆做決定，她已經跟婆婆講過利害關系了，得尊重她自己的選擇。婆婆白了她一眼，沒說話。

D

那天，大偉在外地的項目出了問題，他在公司加了一夜班，第二天早上打電話回來，讓常慧給他收拾行李送到公司，他直接去趕飛機。

婆婆看大偉一晚上沒回家就很著急，現在一看常慧收拾東西，她更慌了，“這是出啥事了呀？”常慧跟她也解釋不清楚，就說：“您別管了，是大偉工作上的事。”

婆婆急了，“他是我兒子，我怎么能不管？”

常慧警覺自己又犯了錯，停下來，簡單給她做了解釋：“大偉公司在外地的施工現場出了安全問題，他現在需要過去處理。您放心，大偉沒事，他只是去工作。對了，您送小北去上學吧，我沒時間送她了。”

婆婆接受了任務，一臉的鄭重嚴肅，“行，你別管了，我去送小北上學。”其實，常慧完全可以帶著小北一起，順路送她到學校。但常慧特意讓婆婆去送小北，就是為了讓她感覺到，她在分擔著這個家的重任。

周末，常慧去婆婆屋里，發現她正在補一雙破了洞的襪子，以前，她會脫口而出：“您還補這些干什么，我去給您買幾雙新的。”現在，她已經理解了婆婆行動背后的邏輯，她不喜歡看電視，又不會上網，只是需要找件事來打發時間。

常慧坐在一邊，看著婆婆手下的襪子，針腳細密勻稱，一雙破襪子硬是被補出了藝術品的感覺。她趕緊把家里那些花色好看的碎布通通找出來，拿給了婆婆。之前，她就很喜歡那些碎布拼接的手工藝品，遺憾的是自己不會針線。這下好了，常慧負責出創意和圖案，婆婆做針線指導，婆媳倆玩起了碎布拼接。

她們的第一批作品，成了家里餐椅上的坐墊，花花綠綠的，和整個家的色調并不協調，但勝在有個性，有喜歡的朋友，甚至問她們是在哪里買的。10月底，公園里舉行一年一度的閑置物品交換會，常慧和婆婆拿著她們聯合縫制的碎布沙發墊，給小北交換回一整套《查理九世》，可把小北高興壞了。

父母逐漸老去，可能連脾氣性格都會變得不可理喻，面對他們的各種“苛求”和“荒唐”，我們習慣于把他們當作“老小孩”，擔心他們受騙上當，直接幫他們做了決定。其實，這反而傷害了他們的自尊心，他們可能手腳不靈便、反應也遲鈍，但依然需要外界的認同，需要我們在同等位置上和他們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