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城市(區域)研究中心首席研究員 戴春晨發自武漢 南方周末實習生 甘笠男 劉柯穎

2020年3月30日,武漢楚河漢街步行街重新開街。人們三三兩兩出來逛街、活動。
南方周末記者 ? 翁洹 ? 攝
★時間進入2021年,一個全新的城市戰略與樞紐基因遙相呼應,“新沿海”的藍圖浮出水面。剛剛過去的中共武漢市委十三屆十次全會提出,武漢是雙循環新發展格局下的“新沿海”。
這是后疫情時代“重振經濟”的關鍵環節——恢復被病毒阻斷的連接,讓原料、工廠和市場重新連接起來。這是武漢眾多企業“活下去”、武漢經濟實現“V形”反彈的深層次原因。
葉青的結論是,未來將有兩股力量帶給武漢革命性變革,一股力量是電商,已經在“岳口現象”得到驗證;另一股力量則是正在行進的中歐班列。這也是武漢晉升“新沿海”的兩大必由之路。
2020年2月15日夜間,在全境封鎖的武漢城里,忙著協調醫療物資的政府職員劉瑋突然接到一則求援信息,求援者正在焦急等待一種叫“同步器齒環”的物件。
新冠疫情陰霾之下,保障救護車換擋性能的同步器齒環,價值不亞于黃金。求援函件顯示,在江西南昌,剛復工的江鈴汽車同步器齒環庫存告急。
江鈴汽車生產的負壓救護車全國市場占有率在70%以上,卻因同步器齒環短缺而徘徊于停擺的險境。這是汽車制造得之不易的核心配件,而國內最大供應商協和齒環,生產車間在武漢。
武漢“中國車都”的稱號并非浪得虛名。即使疫情危急時刻,遠方來援的汽車企業要“支援”武漢,卻依然少不了“被支援者”的介入。
這種“受援”和“自助”的奇妙耦合,緣自武漢這座城市獨特的樞紐基因。號稱“九省通衢”的武漢,不僅是貫通東西部、連接南北方的交通樞紐,還是扼守制造業上下游、聯接國內外市場的產業樞紐。
2019年末,新冠肺炎疫情突襲,這座城市的運行戛然中止,經濟增長遭遇斷崖式下跌,卻又在兩三個季度間顯現“V形”反彈的上揚曲線,穩住了經濟總量能級。經濟學家究其原因,兩種“樞紐基因”功不可滅。
時間進入2021年,一個全新的城市戰略與樞紐基因遙相呼應,“新沿海”的藍圖浮出水面。剛剛過去的中共武漢市委十三屆十次全會提出,武漢是雙循環新發展格局下的“新沿海”。
“新沿海”之“海”并非特指海運航道,它既是交通通道、要素配置通道,也是全球生產、流通、消費的循環通道。作為“新沿海”的武漢,既是交通要道的樞紐,也是新經濟新業態驅動下的產業鏈供應鏈樞紐。
在晚清湖廣總督張之洞和“國父”孫中山的構想中,武漢曾經被視為中國關鍵的“沿海口岸”進行長遠規劃。自近代開埠以來,武漢的漢口一直都是國內外商貿網絡的集散口岸,常有外國貨輪逆江來此裝卸周轉,史稱“貨到漢口活”。商賈之盛,甚至連上海都不能及。然而,全球貿易“大船”時代到來,萬噸巨輪無法進入長江,武漢“降格”為內陸碼頭。
而今,疫情重塑世界經濟,“云”貿易和聯系內陸的中歐班列成為巨大變數,武漢被寄望于重塑新的“沿海輝煌”。
疫情制造磨難和壓迫,又無意識地制造新的商業邏輯。驚心動魄的一年過去,這座燈火依舊的城市,既動情訴說著關于奉獻、感恩、對善良的肯定和堅守的往事;又以理性的方式呈現著大國大城經濟重振的行動路徑。
重啟時刻
時隔兩個多月再次踏進生產車間,楊東偉仿佛聽見了機械運作的轟鳴之音。他打開生產線上的照明燈,來回走了三趟,富有儀式感地在朋友圈寫了一段話:“久違的生產線,我們回來了!”
這一天,距離武漢城宣布解封還有一個月。身為東風本田武漢工廠的一員,楊東偉和較早返工的二十多名同事來回消殺、擺放測溫點和防疫宣傳標識,迎接開工時刻。當時,工廠還沒有恢復往日的熱鬧,但楊東偉“已看到(工廠)再次運轉起來的希望”。
彼時的武漢城內,許多像楊東偉一樣的職員,盼望著龐大的經濟機器能夠恢復往日的運轉。自2020年1月23日宣告“封城”開始,這座城市的上空就積壓著兩種陰霾,一種是疫情的陰霾,另一種是生產停滯的陰霾。守望相助的人們堅信“會好起來的”,但何時“好起來”,何時能夠重啟生產線,對許多人而言還是巨大的未知數。
2020年2月初,鼠年元宵節剛剛過去不久,一些中低風險地區陸續宣布啟動復工復產。紛至沓來的消息,給武漢城傳遞“經濟重啟”希望的同時,多少也增添了一些人的焦慮感。他們并非害怕失去兩個月的薪水,而是關心“年前的訂單怎么辦”和“訂單被搶走了怎么辦”。
許多處于停工半停工狀態的民營企業,如同長時間不見天日的植物,處于枯萎衰竭的邊緣。
在楊東偉重返車間之前,來自武漢大學中國新民營經濟研究中心的《疫情中湖北企業經營分析報告》,詳盡呈現了湖北省企業尤其是武漢市民營企業面臨的困境。這份報告的結論是,如果到3月底還不復工,武漢的中小企業“可能會死掉一半”。
這樣的結論并非危言聳聽。從2020年2月24日開始,該機構聯合武漢市工商聯,持續三日在湖北省境內(以武漢市為主)發布調查問卷,搜集了573份企業問卷和大量企業家訪談實錄。問卷調查結果顯示,疫情期間有97.21%的企業完全停產或者部分停產;57.59%的企業“不復工或者不恢復產能能存活的時間”小于三個月。
當全國民眾為拯救遭遇病毒入侵的生命而揪心時,這座城市的經濟心臟也正在放緩跳動的頻率。
一些相對悲觀的經濟學家預測,遭受新冠肺炎疫情巨大沖擊之后,武漢在2019年達到的1.5萬億元以上的經濟總量,要掉2000億到3000億元;即使是政府部門奮力扶持,最理想的情況也要失去1000億元左右的體量。
但事情接下來的進展,卻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
2020年3月10日,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在武漢考察疫情防控工作,并提出“啟動分區分級、分類分時、有條件的復工復產”。工人們翹首以盼的“開工時刻”最終被明確——武漢首批四類企業將“不早于3月10日24時”復工復產;而其它企業則“不早于3月20日24時”。這一時間節點,終于趕在了“如果不復工,中小企業可能會死掉一半”的3月底之前。
生產線開始恢復往年的轟鳴,一切似乎好起來了,卻又沒那么簡單。大約一個月后,武漢市公布的經濟數據顯示,2020年第一季度,武漢全市經濟增長率斷崖式下跌40.7%。這樣的數據讓人感覺于心不忍卻又意料之中。
武漢經濟的元氣究竟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恢復,是一年兩年還是更長時間? 經濟下行的烏云壓迫下,武漢市提出一個看似很大膽的策略——“搏殺二季度,沖刺三季度,決戰四季度”。提出這樣的策略意味著,國內這座遭遇新冠肺炎疫情沖擊最嚴重的城市,需要趕在2020年底之前穩住經濟的大盤——這自然是企業職員們夢寐以求的愿景,但挑戰不可不謂嚴峻。
接下來的是好消息。武漢全市主要經濟指標逐月逐季向好,二季度實現“打平”,三季度重返國內城市經濟體量前十,最終錄得的全年經濟增長率為-4.7%,較一季度呈現出“V形”反彈的上揚曲線。這樣的走勢幾乎與武漢市定下的分季度策略一致。
招商引資數據同樣令人驚喜。據武漢市商務局數據,2020年,武漢完成招商引資實際到位資金總額9328.6億元,逆勢同比增長6.7%。至2021年2月27日,武漢總共有215個項目開啟動工的引擎,超過3300億元的投資規模創下歷年之最。按照剛剛定下10%的全年增長指標,一季度啟動的“史上最強投資”,可謂令人憧憬的開始。
武漢市統計局近日發布的分析報告評價,武漢“穩住了經濟基本盤、兜牢了民生底線、蘊育了發展機遇”,同時也“付出了艱辛努力”。
樞紐城市的韌性
晨霧剛剛散去,列車的鳴笛劃破了武漢遠郊吳家山的寂靜。2020年3月28日上午10點,滿載著50個集裝箱的X8015次中歐班列,從中鐵聯集武漢吳家山站駛出。這趟列車從阿拉山口出境,半個月后抵達德國杜伊斯堡。
這是自疫情防控以來,從武漢開出的首趟中歐班列。風笛長鳴如同令人振奮的呼喊,因疫情隔絕的海外市場,武漢已經恢復聯系。
運行中歐班列,從陸路聯結海外市場,是武漢擘畫“新沿海”藍圖的應有之義。
“我感覺經濟的大動脈被疏通了。”車站負責貨運調度的郭佩說。在這位鐵道工作者樸素的理解中,武漢位居地理疆域之“中”,貫通東西,承接南北,聯系全球,武漢的交通如果不恢復,不僅武漢不會好,全國也不會好。
“九省通衢”是中國地理教科書介紹武漢的專有名詞。在武漢,也許人們不知道較為新奇的中歐班列,但順長江而下的輪船,經長江大橋呼嘯而過的火車,如同吃熱干面一樣熟悉。在中國的交通版圖中,地處長江水道和京廣線“黃金十字”交點的武漢,是不可替代的樞紐之城。
然而,當吳家山風笛長鳴,很少人能注意到駛向德國的這趟班列裝載的貨物。50個集裝箱,約一半裝載了中國支援海外的抗疫物資;而剩下的一半,裝載的是“武漢造”的電子產品,以及供給寶馬、奔馳等海外頂級企業的汽車配件。
武漢企業憑什么將電子產品銷往歐洲市場,又憑什么成為頂級豪車品牌的上游供應商?
這是武漢少有人意識到的城市氣質——在中國制造業乃至全球制造業的網絡中,武漢這座城市是勾連上下游、貫通全球市場的樞紐,是制造業網絡交匯的“碼頭”。如同交通版圖的碼頭一樣,“武漢造”的“碼頭”如果缺失,那么全國乃至全球的制造業鏈條,將遭遇阻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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