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紅真
1982 年春,我入讀北大現代文學專業的研究生,受業于謝冕先生研修當代文學,遂與黃子平和張志忠成為同學。兩位師兄都深愛文學,從文學少年成長為文學青年,又都接受了基本完備的中學教育,從早年的知青生涯就開始創作,對中國當代文學有著幾乎是同根相連的命運與共,而且一開始就進入了當代文學的學科體制。比起來,我則是野路子,遠離城市圈的文化生態,基本靠自學,而且喜讀雜書,沒有以文學安身立命的少年壯志,唯獨當代作品看得少,讀到碩士還在這個學科的門外轉悠,把謝先生開的二百多本書囫圇吞棗地讀下來,幾乎全無心得。兩位師兄則已經進入最前沿,問題意識明確,參與的深度也非同一般。閑聊時,他們多有激憤,充滿了道義擔當的使命感,而張志忠的興奮點尤其廣泛,每有新話題便迅捷回應,且態度鮮明,慷慨起來面紅耳赤,大有他的老鄉關公的尊容。他在山西大學讀書期間寫的兩篇論文,一篇為《論〈一個人的遭遇〉的成敗得失》翻案正名,一篇為閱讀馬克思《〈1844 年哲學、經濟學手稿〉中關于人的本質的論述——讀書札記的札記》,都是一個時代文壇的集體話題,也是整個民族歷史轉型時期的思想焦點, 由此開啟了他四十年間學術活動的基本軌跡。不僅如此,他課外的社會活動也很廣泛,熱心參與公共事務,這和他從小循規蹈矩、力爭上游的好學生性格頗為契合,也和有著五千年古文化積累的晉地傳統一脈相承。由此,他在同期同學中學術成果最多,主持的科研項目最多,參與的學術活動最多,獲得的學術獎勵最多,指導的學生最多,涉及的領域也幾乎是最多的。實在佩服他的體力與干勁,可謂名副其實的勞動模范。
一
晉人吃苦務實的性格與恪守文化正統的品性,使張志忠的學術活動始終與四十年中國當代文學思潮的主流同步行進,晉商開放而又善于變通的家族傳統,又使他的學術活動不囿于一隅,隨當代歷史的根系蔓延生長,開枝散葉、搖曳多姿地深入糾結在文學乃至當代史的密林當中。他在多個領域齊頭并進,因此而具有了多重身份。
他是一個勤奮的評論家,每有新作出版就迅速跟進,所論作品涉及領域廣泛,幾乎遍及所有當代文學的分支,比如歸來作家的評論(對王蒙的跟蹤研究),比如反思文學(對李國文《冬天里的春天》的評論),比如知青文學(對梁曉聲的評論),比如鄉土文學(對周大新的評論),比如軍事文學(對徐懷中《牽風記》的評論),比如女性文學,囊括王安憶、鐵凝、池莉、徐小斌等不少一線女作家,比如現實題材(對李洱《應物兄》的即時評論)等,閱讀與寫作的勤奮可見一斑。他是中國當代文學現在進行時的重要反映者和記錄者。私下開玩笑,說他像條大章魚,觸角伸縮自如,涉足諸多當代文學的分支水域。
他是觀測描述文藝思潮的史家,碩士論文就是以中國當代小說的流派為題,此后又與人合著了《中國當代文學藝術主潮》,這是他的評論工作得以具有文學史視野的學術根基。他參與了幾乎所有敏感問題的爭論,從20 世紀90 年代人文精神大討論到新世紀的現代性與學術轉型,都可以聽到他或高或低的聲音,一直到對當代文學前史或曰發生學的研究,由地表深入斷層,在當代歷史人物個案的采訪考察中,探秘政治史的中心窠臼,以拒絕遺忘的激情,承擔起述史的職責。也是這樣的學術底力,使他的作品評論一直有著廣闊的歷史的學術深度與背景,沒有流于就事論事的瑣碎,而且最終可以在單篇作品的基礎上整合出作家論的結構,國內第一本《莫言論》奠定了他莫言研究的學術基礎,最近又有《徐小斌論》即將出版。這種思潮史的即時描述,使他的學術活動始終與中國文學的發展同步行進,并且進入民族的情感史、精神史,《迷茫的跋涉者: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心態錄》對20 世紀90 年代知識分子心態的歸納是集中體現,他述史的情懷始終以精神情感為終極維度。
他是一個跨文體的研究家,凡各類文學藝術的體裁皆有涉獵,除了文字紙媒中的詩歌、小說、散文三大文體之外,還涉獵戲劇創作與影視改編研究,從虛構到紀實,皆以課題的需要搜集各種文體形式的資料。從學院派的講堂到通俗文化的里巷,一直到視頻課程,都有他活躍的身影,但都是以當代文學為肯棨而四通八達,不能不佩服他興趣的廣泛與精力的充沛,隨著文化史的迅速轉場而優游不迫。以史為綱的學術中軸線,是他上下騰躍、左右逢源的內力,在與現代傳媒結緣的同時,也沒有喪失學術的底線,和流俗保持了距離。學術評論也是他科研工作的一個板塊,比如對吳福輝《插圖本中國現代文學史》的評論,就非常精到地把握了進入讀圖時代的文學史研究范式由線到面的轉型方式。如是看來,與其說他像一條大章魚,不如說像一棵大樹,植根歷史的厚土,回應當下的風雨,成長為發展著的中國文學林地中的一株,涉及各領域的學術活動,則像這棵不老不嫩正當年的植株上垂落的氣根,生發于根系,分孽于枝干,又回歸根系所依托的土地。
二
張志忠對當代政治史的特殊敏感,形成的問題意識是他的學術活動神經中樞,迫使他必須掃描文學周邊的學科進展,在與當代文學史同步行進的路徑中,也不失時機地觀測周邊學科的學術成果,凡政治學、社會學、哲學、史學,都在他的接受視野之中,更不用說文學領域中的各分支。這使他的文學研究工作,可以根據選題的需要任意選擇適當的范式,并不限于一技,這也是晉人鄉學傳統,乃至民族古老的傳統學術轉化的特征,辭章、訓詁與義理不分軒輊,在融通中各有側重,綜合的傾向是他學術活動的最大特征。
從在校時對馬克思手稿的閱讀札記開始,他就追蹤當代哲學的發展動向,特別關注西方哲學的發展,行文中信手拈來的核心詞語與潛在的學術理路,顯示著他追蹤讀書界廣泛閱讀的深度。比如,對當代文藝主潮的著述是以藝術哲學/ 美學為理論基礎;在對20 世紀90 年代知識分子心態的研究中,綜合考察了中外各種知識分子的理論,是政治學、社會學的視野。感應20 世紀的語言學轉向,“分析的時代”一度成為他某項研究的關鍵詞,其他比如“此在”“蝴蝶夢”“詞與物”,也都是他評論文字中具有提示性的中外哲學核心命題。
對于史的情有獨鐘,更是他來自精神血液的本能驅使。述史的沖動起于他讀研時開啟的當代研究端口,四十年下來,一直延續發展,并由文學領域向外拓展,由文學史而政治史,由心態錄再回到百年中外文化交匯的文學經驗史研究,雷達一樣地掃描作業,借助教學科研一體的互動展開,這以他近期主持的兩項莫言研究的國家級科研項目最為典型,從早期莫言研究的地域文化考察出發,幾十年跟蹤挺進,最終達到與百年文學接受史,與世界文學傳播史,與古代文學、民間文學的融會貫通,溝通了學科建制中彼此隔離的各子系統之間的神經網絡。也正是史的軸心功能,帶動他的學術活動N 軸聯動,成為一個具有多重身份的“士”型學人。
他最重要的還是辭章的特征,好學生少年時代的作文訓練不僅啟發了他文學寫作的興致,也規定了他對文字運用的嚴謹性,從知青寫作到學院寫作,他都恪守著漢語書面語的基本語用規則,不賣弄,不玩票,不拽文,在一個文化垮塌的時代尤其難能可貴,也是人文堅守之一種。他在學術寫作之外,還操刀紀實文學的寫作,這接續著他少年時代的作家夢,寫作的實踐經驗有助于他鞭辟入里地分析作品,鍛煉了他獨特的鑒賞力,同時又在整體嚴謹平實的文章中經常會突兀涌起細部的華彩,這在他女性文學的評論文章中特別惹眼,老張未老,少年情懷時有流露。直至他所有的學術寫作的文體中都打著張氏印記,在文采風華爭奇斗艷的文壇中,算得上獨此一家,仍然是晉人樸茂篤實的地域性格與個體自我約束中的浪漫本性疊加融合,外化在漢語書面語的基本規則中。
三
最后還要特別提到他的行政組織能力,在同期同學中是絕無僅有的,特別讓我欽佩不已。他曾經擔任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主任,這可不是一個好干的差事,要面向全國各大軍區各系統的文學才俊,要應對正常的教學秩序,還要處理招生排課等一系列瑣碎事務,甚至要解決后勤方面的經濟基礎問題。特別是在一個轉型的時代,經費緊張,人事復雜,他一介書生居然也能夠左支右絀地應對下來。這大概要歸功于他早年知青生涯中與各色人等打交道的社會閱歷,特別是儒商背景的家族傳承,晉商是特別講究協調合作的,就是師門里的事務,只要交給他也就萬無一失。什么都不耽誤,是他四十年文學生涯的整體收獲,用現在流行的說法就是靠譜。
由此派生出來的就是他的科研組織能力,他同時主持多個項目又都能如期交工,且時時獲得嘉獎,把多學科多地域各年齡段的學人吸納進來,組織成陣容強大的團隊,還能把選題規劃、經費使用、場地選擇等事務安排得井井有條,真是讓我自愧不如。我不時淪為他的打工仔,當然給他打工是不會吃虧的,開闊了眼界,會了老友新朋,補充了知識,也激發了迎接挑戰的勇氣。這也要歸功于他善于合作的協調能力,對于我的科研項目,他也常常主動出手相助,有時還自愿為之打工。單兵作戰與彼此合作的靈活組合,是師門的特征。
最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可以在美國自駕游黃石公園,學術活動擴展到全國各地、海峽兩岸,順應高科技時代的生活工作方式,在同期同學中也是獨一份,我和黃子平便經常有搭乘他的私家車來去的便利。種種的能力,使他成為師門中最盡義務的學生,凡謝老師夫婦的各種學術活動、生活事務,因為離得近,他都盡力而為,這是我特別感激他的地方,也是心甘情愿為他打工的原因,這也有他關公老鄉的遺風。閱讀著述與生活閱歷一脈相通,都源自對世界的熱情,而且可以找到情與理的平衡,老張確實未老。
總而言之,這個從并州古文化氛圍中走出來,足跡遍及海內外的文學使徒,一路坎坷,一路風光,融入頻繁切換的諸多景致中,此一畫傳可為憑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