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不驚人，卻是一篇真正的杰作

李兆忠

20 世紀“雙百時代”綻放的鮮花中，有一篇貌不驚人的作品，名叫《假日》（《人民文學(xué)》1957 年第1 期，作者陳布文）。也許題材太細小，加上寫法較平淡，發(fā)表后波瀾不驚，沒有引起批評家的關(guān)注。

然而，貌不驚人的《假日》卻是一篇真正的杰作。它綿里藏針，不動聲色地演繹了新時代“幾乎無事的悲劇”;藝術(shù)上，它白描清逸，虛實相間，疏密有致，惜墨如金，豐富的“象征”意蘊，令人回味無窮。六十年后讀此文，給人“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的歷久彌新——可以說，在那批曇花一現(xiàn)的作品中，這是最耐讀的一篇。

著名作家王蒙，是最早為文，激賞久被埋沒的文學(xué)奇才陳布文的。有學(xué)者認為：王蒙是在晚年整理自己舊作時，重新發(fā)現(xiàn)了《假日》（他的《冬雨》與《假日》刊于同一期《人民文學(xué)》）;閱盡人世滄桑的王蒙，此時更能體會《假日》的特殊意義而自嘆弗如，由此聯(lián)想起陳布文的一紙來信和那通電話，頓生“女神”之感。在以陳布文為人物原型的中篇小說《女神》中，王蒙這樣評價《假日》：“文氣浩然，信手拈來，胸有成竹，琳瑯滿目”;“熟練大氣，舉重若輕，得心應(yīng)手，優(yōu)雅而不免憔悴。”——最后一句，尤為中肯。

《假日》從女性的視角，描寫一個令人沮喪的“假日”：兩對新婚燕爾的夫妻，因丈夫文山會海和應(yīng)接不暇的公事，私人時空盡被占用，家庭生活、情感生活受到嚴重干擾，心理因此蒙上一層陰影……

假日，原本屬于個人閑暇的范疇，是人的日常生活不可缺少的調(diào)劑。在特殊的時期（比如戰(zhàn)亂），它無法得到保證，是可以理解的;而在正常的和平年代，它得不到尊重，就有點異常了。

懷著對新一個周末假日的強烈期待，小說女主人公玉冒著十二月的嚴寒，從四十余里的郊外趕回京城，走進機關(guān)宿舍大院，來到自己的家，惴惴不安地敲起門來。——之后發(fā)生的事情，卻是過去的翻版，且有過之而無不及。丈夫不僅比留言約定時間晚很多才到家，喘息未定，又受到部長的傳喚，匆匆離去，半夜方歸;凌晨五點天不亮，又匆匆起床，趕去機場送一位外國客人;九點半，到某地送某要人的殯至西山公墓;下午兩點半，有畫展開幕式（不邀請夫人出席的開幕式）;四點，還有副部長親自主持的茶話會……

如果是一對頭腦簡單、情感粗糙的夫妻，也就罷了，玉與林偏偏不是這種情況，他們情深意篤，恩愛有加，“雖然結(jié)婚了一年多，仍然像新婚不久似的”。這次，玉花一個禮拜的課余時間，為林編織了一件駝色毛線衣（林不肯穿那種顏色俗氣的毛線衣，而商店里又買不到合適的）;林則于日理萬機之中，親自到王府井新開的熟菜鋪，為玉買了合她家鄉(xiāng)口味的菜肴，并聲稱：“我早就變成南方人了，我覺得各種菜里都放一點糖很好吃。”——因此，這種名不副實、不遂人愿的“假日”，對這對平日兩地分居的恩愛夫妻來說，未免有點殘酷。更何況，玉和林都不是一般人，而是有見識、有思想、有藝術(shù)品位的知識者。林喜歡文學(xué)藝術(shù)，尤其愛讀馬雅可夫斯基的詩，譯筆較好的作品，悉被抄錄在小本子里，還自度一首《迷開會》，與老馬的《開會迷》唱和，嘲諷那些“迷失于紛繁會議中的人，迷戀會議勝于一切的人，迷信會議可以解決一切的人”。——他對文山會海的厭惡，對幸福的家庭生活必不可少的閑暇的向往，由此可見一斑。

然而，作為一名文化機關(guān)的資深干部，林對上司召之即來的傳喚和組織上的差遣，似乎已習(xí)以為常，即便心有不甘，也總是無條件地執(zhí)行。因此，比起林的服從、隱忍來，大學(xué)就讀的妻子玉顯得更自由隨性，獨立不羈。小說一開始寫她走進溫暖如春的家，看到丈夫“至遲六點五分準到家”的留言，便愉快地洗臉，坐到鏡子前，將辮子打散梳起頭來——

在學(xué)校里，一個禮拜繁重的學(xué)習(xí)，生活的弦是繃得太緊了，只有現(xiàn)在，只有回到自己家里的時候，才松弛下來。她一邊低低的唱著，一邊將自己頭發(fā)編成許多條細細的長辮子，然后在室中轉(zhuǎn)動著身子跳起舞來……于是在那長大的穿衣鏡內(nèi)，便照出一個穿粉紅色毛線衣的苗條少女的美妙舞姿。

咚咚咚……

“誰？”她吃驚地問，連忙停住，兩只手一齊向頭后按住那許多條擺動的辮子。

“林同志的信。”是老王的聲音。

“好……”她將門打開一條縫，伸出去一只手，“給我好了——謝謝！”她趕緊把門關(guān)嚴，將信塞在玻璃板下邊，又走到鏡子前面，注視著那微微泛紅的臉與烏黑的頭發(fā)，嘆了一口氣，坐下來，重新把一條一條辮子又拆散開來。

“唉，維吾爾族的姑娘有多么快樂啊！她們可以梳那美麗的頭，我們是不行的，如果我那樣走出去，他們會當我有神經(jīng)病，就是頭腦最開通的人，也會斜著眼睛瞧我，在肚子里說：‘要漂亮，愛出風頭，輕浮的女人！”

她嘟著嘴，把頭發(fā)梳來梳去，最后，她決心一把總，梳成一條大辮子，把它高高地盤在后腦上，像一個印度婦女。

這段描寫，使一個才情豐沛、充滿活力，熱愛家庭而又獨立自主的女子形象呼之欲出，其收信時的動作細節(jié)，表明她對私人空間的“家”，有一種習(xí)慣性的守護，而一句“頭腦最開通的人，也會斜著眼睛瞧我”的牢騷，暗含批判鋒芒：頭腦最開通的人尚且如此，頭腦不開通的人又會怎么樣呢？想到這些，不禁令人幾分悚然。

玉這個形象，令人想起當年追求“個性解放”的中式娜拉，受“五四”新文化思想的激蕩，她們勇敢地沖出家庭，投身社會，結(jié)果卻很諷刺：有的沉淪，有的回頭，更多的是被收編。玉與她們不同，宛如天外來客，始終保持獨立的個性與骨子里的孤迥，并對個人幸福的要素——一個溫暖如春的“家”懷有執(zhí)著的訴求，這個家的陳設(shè)布置，不同于那種粗鄙簡單、千篇一律的公家宿舍，房間里要有花，書桌上要養(yǎng)水仙……

《假日》沒有吸引眼球的故事情節(jié)，玉對夫妻相聚的期待、失望，再期待、再失望，直至絕望的心理流程，是小說的基本內(nèi)容。期間，夾雜各種不期而至的打擾聲，那是門房老王頻頻的送信、電話傳呼，陌生人的腳步聲及代表宋主任的屢次催問，除此之外，還有汽車喇叭的催促。這些刺激，至深夜人靜，女主人公于沮喪中不知不覺睡去時，化作夢魘。小說寫到這里，開始“意識流”，變得夢幻、飄渺起來——“她朦朧的覺著林回來了，他那冰涼的手，他那冰涼的面頻……他還說著什么話，自己雖然很想招呼他，雖然勉強睜了睜眼，感到了房內(nèi)刺目的燈光，但一切似乎隔得很遠，那么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