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中的云

朱軍

漢中的云不同于云南的云，也不同于其他地方的云。彩云之南的云白得透明，而且安靜;其他地方的云在我看來是冷的，沒有漢中的云令人溫存，因為這里是故鄉，連云彩也有著睡夢中的呵護。

漢中多山地，有溝谷，有壩子，加上千里漢江的奔涌，盆地的空氣濕漉漉的，那云彩也各呈風華。山地的云在山巒之間奔跑，忽而向東，忽而向西，像一條條彩帶。若是天晴的日子，那云朵飄著臥著，時而在向你招手，時而在向你邀約，你站在山頭覺得自己成了云中的山岳，你站在山谷看去，則有一種被云籠罩的奇妙。山地小氣候，那云彩就一會兒薄一會兒厚，薄的時候有陽光穿透，風也悠悠，把一種輕盈的感覺托舉而來，令人飄飄欲仙。要是天氣悶熱，云層加厚，跟著就有烏云撲過來，山地的陣雨、山地的大雨就會來到，那時候哪怕是夏天也會驟然變涼，雨水潑啦啦灑下，成為一種雨中的云雨世界。可你不用擔心，漢中的山地在大多數時候，雨來得快也去得快，那么云彩也會在一陣陣風的撫摸中四散而開，將一片又一片的天宇亮出并擦凈，這時候啊，云的世界又會如豹如兔，若虎若獅，甚而干脆像無數的棉絮被撕開了，絲絲縷縷的，在陽光中灼亮著你我的眼睛，還有大地與河山，都呈現著一種全然的清新。相比之下，溝谷之中，田野壩子，還有淺山丘陵，那濕氣時常蒸騰著，云彩也顯得輕盈穩定，要么勻勻地鋪展開去，天上人間都有一種田園詩一般的和諧;要么云開日出，整日整日都是陽光普照，那一輪太陽被一雙看不見的巨手推著走，云彩不見了，抑或淡若游絲，悄然地浮在遠天的一邊，像被晾曬著的床單，成為故鄉的一種好天氣，也成為農人耕耘或收獲的天意。你正在優哉游哉，天宇忽然激蕩，一股股風刮起，一片片云聚集，開始布局，開始呈現一種此起彼伏的天氣變化，這其中最有標志性的就是云了。那云是晴雨表，是季節的使者，提醒著一種漸漸到來的轉變，或者把一種四季輪轉的結果告知給蒼天厚土之下的無數子民，讓他們有所準備，或者對于天意和天氣有一種預判，那么，日夜也好，四季也好，年景也好，都在云聚云散中呈現，也都在趨利避害的順應中漸漸地有了把握，乃至期盼。

小時候看云，是躺在河灘上看的，人仰著，草地也好，石灘也罷，與你連在一起，云在天上，人在地上，云很遠，心事則在腦海中漂浮或游弋，水牛和黃牛，都在近旁，甚至用舌頭舔你的腦門。這時候，天上的云從你的眼睛里出現，再到心間，一朵一朵的云彩，一片一片的云彩，似乎快要掉下來了，但終究在天上浮動，讓你在野地里也可以酣然入夢。要是云看到你在甜甜地睡著，就會更加悠然地浮動，或者撐在那兒，把日光擋住，給你遮陰。這時候，你在白云悠悠中進入了夢鄉，嘴角有甘草的氣息，云影與草色，就在夢里浮游，于是你含著微微的笑意，馳騁于夢里夢外，向往著夢里的藍天。

早年，聽農業氣象課，對于二十四節氣的歌謠有了興趣。“春雨驚春清谷天”，那里面不是有風有雨，也有云的悄然聚散，那當中，一片片云或許是帶著溫度的，在輕輕地撫摸著你，將立春、雨水、驚蟄、清明、谷雨漸次地送上前來，那節令該不是云彩包裹著的吧？“夏滿芒夏暑相連”，那時候的云慢慢被捂熱，有些焦灼或滾燙，而農事，也很快地就加快了節奏?！扒锾幝肚锖怠?，乃至“冬雪雪冬小大寒”，其中的露氣橫江，其中的天涼、飛雪，還有寒凝，就是云的急劇降溫，它們在顫栗，它們在追逐，它們站著不動，或者積極地尋找著家園，那其中的云聚云散，那其中的云橫江岸、云鎖古城，以及云裹心房，都能勾起你對于季節和年輪的久久回味，那一天天的晝長夜短，一陣陣的晝短夜長，不是云彩的浮動和凝聚，又是什么呢？可以說吧，有了云彩的聚散，二十四節氣才有了一種從容和安定，也才有了一種續接有序和律呂調陽，乃至閏余成歲的穩健遠行呢！是云彩伴著你我遠行，隨著我們站立，等待著應該到來的甘苦與悲欣。甚至可以說，漢中人性格中的散淡超脫，與云彩的節奏也有些關聯呢，對此你寧可信其有，于是在玄想之后去翻卷搏擊，之后又歸于恬淡，這些和漢中的云有些相似??！那么日子呢，從年初到年尾，云在縈繞中忽而冷了，忽而熱了，冷熱之中的變奏，年華游弋中的切割，就都散在了絲絲縷縷的云影之中，白的潔凈，碎的細膩，那時而變厚的云層，時而堆積的云絮，就在一個個年輪的輪轉之中寫照出人世的風華，還有苦樂。對著年年歲歲的云絲，你不知道哪一片是去年冬天的云，哪一片是往年夏天的云，而今年乃至明年之春秋的云絮，又會在哪一片天宇之中悄然生成呢？那么豐歉有了，逆順有了，倉廩的稻米和手中的飯碗，也就與那些來來往往的云海相攆相隨了。

往遠了看，漢中的云也有詭譎，也有急驟，乃至急迫。那可能是兩漢的征戰，或許是三國的烽煙，但更多的時候，漢中的歷史云煙還是疏朗安靜的，有一種純凈中的悠遠，抑或悠遠中的純凈。劉邦的到來看見過這些云層，諸葛孔明六出祁山，也與云雨為伴。之外，除了東征西討的戰事，漢中的云從漢唐到宋元明清，有多少在生發，又有多少在散開，就不得而知了。那里面，韓愈老先生的“云橫秦嶺家何在”，雖然說的是秦嶺的冬云，但也分明在寫照漢中的云，大雪紛飛之中，一個左遷儒生含著獨立特性的心事遠去，又把這種心事留在他鄉。李商隱對于漢中是行色匆匆的，他詩里的夜雨，分明也有著對于巴蜀云海的捕捉，含煙帶雨的詩境中，漢中的云在隱隱地出現，而后遠遁。陸游來了，那是乾道八年（1172年），南宋的江山搖搖欲墜，陸游書生報國的志向如同青云高懸，那一句“將軍壇上冷云低”，是近景，也是一種情懷的寫照;至于陸游冬夜刺虎的故事中，云罩雪飛，熱血的他勇刺北山猛虎，其情其志，也委實可圈可點，而且可感可佩。那以前，文同來過，在體悟竹子的同時感受著漢中的云;至于更遠的時候，李白在青泥嶺上浩嘆蜀道之難，天低路險，云絮飄逸，詩仙的胸襟該是開闊的吧？杜甫從興州走過，山水迢迢中的云層不是同樣在聚散之中平復著他一路顛沛的心緒？那些時刻，那些年頭，那些瞬間，漢中的云，是青云？是烏云？還是原本沒有任何雜色的素白之云呢？多少書生來去，多少赤子出沒，這些歷史的云煙，牽牽連連的，也是一種靈性的映襯吧。

曾經乘坐飛機，前前后后去了不少地方。有時候在天上看云，也有意無意地和漢中的云比較，那多少有些意趣。飛機攀升，銀燕平行，飛機降落，人在旅途，由近及遠，或者由遠及近，是出發，是回歸，是一路之上的漫漶思忖。飛機上升，云層要么厚得憋悶，要么漸漸裂開，直到躍上烏云或白云之上才天朗氣清，別有一番感受。到了一定的高度，機艙之外的云在舞蹈，在漫游，也在開開合合中成為機翼之下的另一種林海雪原，平靜而厚實，其實是虛空的，可令人在玄想之中覺得俯瞰了天地之闊之遠。若是遇到雷電云層，飛機就得升降，那突然之間的搖擺和撼動，委實有些后怕。旅行的尾聲來了，飛機降低高度，云層忽然加厚，飛機置身其中又有些不甚明朗;只有大地在目，城廓出現，抑或機場在即，那飛機才沖出云海，回歸到堅實的大地上，這時候你有了難得的平靜。此刻若是漢中在前，水鄉氤氳，降落的感覺就無論晝夜，也是愜意的，那是故鄉的呼喚，更是云海之后的皈依。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