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君生

陳怡伶

崇寧元年，宜興縣周鐵鎮唐門村。村子西濱煙波浩渺的太湖，東臨綿延競秀的竺山，漁家女李氏就出生在這個山嬌水媚的村子。傳聞她出生時，霞光漫天，百鳥鳴啾，因此被取名為喜娃，后人又稱其為李娃。

鳥逐金針添春羽? 放箸未覺一盤空

李娃善女工、精廚藝，加之容貌不俗，提親的媒婆絡繹不絕，踩斷門檻，而她終日沉于穿花納錦之中，方圓百里內竟沒看上一個小伙子。其父素來寬厚，總說嫁漢嫁漢，寧缺毋濫。因著這份縱容，李娃越發不把婚事放在心上，一不小心，就拖成了二十八歲的“老姑娘”。

斂盡春山羞不語? 人前深意難輕訴

建炎二年初秋的一個傍晚，風輕云淡。李娃抱著剛浣洗好的衣物，款款而行。遠遠地，她聽到村人叫嚷，親昵的呼喚聲中隱隱有“岳家軍”三字。恍神間，她腳下一滑，身子直直地往水里栽去。

就在她一聲驚呼，荊裙沾水的瞬間，腰間被一股力牢牢握住，避免了落水之難。待勉強立穩，一聲清和的“不要緊吧”傳來，李娃驚嚇之余回頭，愣在原地。面前的人銀盔銀甲，背后一根四楞銀锏，凈面微髯，目如朗星。

“多謝恩公，敢問恩公貴姓？”

“不必多禮。在下岳飛。”

呀！李娃以袖掩唇。他真是岳飛？那個叱咤風云、所向披靡的抗金英雄！那個文韜武略、愛兵如子的岳將軍？李娃不知自己當時怎樣個模樣——或許佯裝鎮定，或許發絲凌亂——但她心里一陣激動，以至于多年后想起此事，仿佛還能聽到當時心快跳出胸膛的嘭嘭聲。

怕相思，已相思，輪到相思沒處辭，眉間露一絲秋雨綿綿。十月的水田里，飽滿的稻穗被濯洗得澄黃透亮，窗外瓦檐下聚了些農忙歸來的妯娌大嬸，脆生生的談話比雨后的鳥鳴還聒噪。聽到岳家軍要正式駐扎漁村這一消息時，剛蒸好的大番薯被李娃一失手滑進了荷葉粥里。米粥濺到手背，燙得她眼淚汪汪。作為小有名氣的“江南秀女”，李娃當然不會承認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終于讓三個月來的魂不守舍有了落定。她不過是三天兩頭做錯一點小事，比如前天剛把一件老主顧的大袖廣身錦袍織成了一件窄袖緊身短褂，這讓肥肥的王老板特別失望，甚至扔下了不想娶她做第八房小妾的狠話。對于這么嚴肅的批評，出湖回來的爹爹只送了人家兩個字：癩團?。ㄒ伺d方言，“癩蛤蟆”）

窗外水田一片金黃，稻穗彎下了沉甸甸的腰。李娃幫爹爹清洗剛捕回來的新鮮魚蝦，大的挑出來穿好，準備挑到菜場去賣，稍小些的剖好曬干，抹些黃酒粗鹽制成鲞，可以放好些時日。

晚喜唐門巷重逢玉樹郎

十月初一，岳家軍正式駐營入村。軍紀嚴明的隊伍靜悄悄地出現在村口時，鄉人們早已自發齊聚。村民們高聲歡呼：“歡迎岳將軍！歡迎岳家軍！”連停在枝頭棲息的鳥雀都似乎在振翅高唱。家家戶戶都備好了散發著陽光香味的被褥，甕里盛滿了馥郁的甜米酒。只有李娃，還在青石板上捶洗著衣服。她心神不定地捋了捋碎發，忽然間，清澈的溪水里不知何時倒映出一個人影。長長的槍，亮亮的眼，李娃的心開始狂跳。她抬起頭，那個朝思暮想的人現下正如天神般站在她面前。她的心幾乎要停止跳動。

李娃拎著一件濕噠噠的水色百褶裙，看著岳飛。陽光似是幻化成金粉，飄飄揚揚，灑滿周圍。時間仿佛停止下來，兩人默默無語，佇立良久。仿佛過了千萬年，李娃聽到岳飛低沉而柔和地對她說：“聽說你是最出色的裁縫，斗膽想請姑娘幫忙縫補縫補?！崩钔藁剡^神來，低頭看去，岳將軍腳上的虎靴有幾處已破舊不堪。

“將軍長年征戰，鞍馬勞頓，靴履已損毀多處，若不嫌棄，可試下小女子的手藝，童叟無欺，六十文！”天哪！李娃心想，自己怎么說出了生意人的腔調。明明是早早就準備了一雙靴子要送與他的！

“哈哈哈……”岳飛朗聲笑起來。他的銀槍閃閃發光，和他的牙齒一樣白亮，身子因為開懷而微微后仰，靴子的開口裂得更明顯，像一只虛張聲勢的小老虎。李娃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也隨著他咯咯笑了起來。傍晚的湖里水汽氤氳，她的唇像抹了一層蜜露，發梢散發出木槿花的清香。

“孝娥——孝娥??！”母親的呼聲隔著幾重蘆葦傳了過來，甜糯卻透著不容拒絕的力量。李娃急急轉身，衣袂無意間觸到岳飛寬厚的掌心，有溫暖潮水般襲來。

“哎——來啦！”李娃一邊回應著母親，一邊趕忙收拾衣服。心里那個人，此刻正用綿遠不絕的情思牽絆著自己。走了許久回頭看，岳飛仍舊立在那。風起，他束著青玉冠的頭發和晶亮的眸子，正是她心中的良人。

愿妾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給岳飛繡的獅紋大氅和急需的靴子一并送去了軍營，李娃卻連著數月再沒能見到他。聽人說，過些時日，軍隊又要上陣殺敵，整個鎮子的好兒郎都摩拳擦掌，盼著能加入岳家軍。將數百條小魚做成香噴噴的魚鲞后，李娃終于鼓足勇氣，懷抱竹盒，徑直往軍營而去。中秋的傍晚，炊煙升起，樹梢上斜掛著一輪圓月，村子里一片靜謐，而此刻，臨近太湖的軍營里仍響徹著口號聲和刀劍鏗鏗聲。李娃在營寨門口請求拜見時，操訓場上白槍閃爍，正是岳將軍在喊話：“我輩荷國厚恩，當以忠義報國，立功名，書竹帛，死且不朽！今我軍屯扎宜興縣內，糧食充足，水草豐美，正可與敵軍一戰而起！以爾等之眾且強，當為報萬民之恩而立奇功，取中原，大丈夫有死不悔！”

他的訓話振聾發聵，慷慨激昂，全軍將士被岳飛鼓舞，異口同聲地高呼：“唯將軍命！”操場上沙塵飛揚，三軍肅容，呼聲響徹云霄。李娃看著他，不知怎地，抑制不住的淚水流下來。岳飛的左額因為情緒激昂而青筋微凸，握槍的指關節粗大平整，跟他干裂的嘴唇一樣，透著堅定。駐廣德期間，軍隊常缺糧斷炊，他嚴令上下軍士“凍殺不拆屋，餓殺不打擄”！為了救一個受傷的士兵，他不眠不休，遍尋草藥，而他自己即使負傷在身，始終宵旰憂勤，和兵士共食粗糲。百姓將他的話口口相傳：“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岳飛如天神般英明神武，又如親人般可親可敬，而此刻，李娃與他仿若隔了數年未見，只想他吃幾口自己做的點心，問候他一聲，足矣。

操練完畢，李娃被領到營帳中。岳飛正拿著箭矢在地圖上指指畫畫，看李娃進來，他馬上叫人收起卷軸。帳中就剩他二人。岳飛一只手掌朝向李娃：

“快請坐！”

“將軍日夜操勞！”她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將軍過兩日便要啟程了嗎？”李娃在鋪了褥子的石凳上欠身落坐。

“正是。金兀術攻常州，吾等不日便啟程?！痹里w走過來，順手把披風扣上李娃的肩頭。

一瞬間，李娃不知該如何開口。胡虜未滅，他終是心不安。

“不妨事，有事便說?！痹里w沖李娃柔聲說道。

“上次給您做的靴子是否合腳？”此刻的李娃像個鼓足勇氣求夸贊的孩子。

“甚好，價格也公道。”岳飛的眼里有一絲笑意，溫和的調侃像一劑調味劑，緩解了她的不安。李娃不禁莞爾。

帳中四壁無物，只有御賜銀槍和幾副銀鞍懸于壁上，案幾上筆墨硯臺均是素樸醬色。爐里的炭嗶嗶剝剝地燃燒著。李娃將云母置于炭上，再夾起幾顆自制的蓮香丸擺上，不多時，清涼的香味彌漫整個營帳。

“梅子荷花粥，撒了些冰糖沫子，您嘗一嘗?！崩钔迯闹窈兄卸顺鲋嗤?。

“山水秀，難及卿楚楚;知音少，心羨攜汝行?！痹里w端起清香撲鼻的荷花粥，向李娃看過來?！叭缓斘礈?，何以言家？”他微微嘆了一聲，放下碗。李娃看著身穿靴袍的他，心底話不由地脫口而出。

“將軍——”李娃鄭重起身，“孝娥此生唯仰將軍一人。將軍為國不辭死，孝娥但求為君生。沙場相隨，執子之手，畢生心愿?！崩钔扪劾镉刑蝺舻男乃?，有橫山的堅定的決心。

“孝娥會待將軍之母如親母，待將軍之子如親子，只要將軍不嫌孝娥蒲柳之姿，手腳粗笨，孝娥為婢為妾，在所不惜?！辈挥X中，李娃的淚珠已滾落下來。

“孝娥——”岳飛遞與她巾帕，稍稍急切地喚她的小名，“我排行第五，你可喚我五郎?！彼呓?，袍子上肥皂莢子的香味令李娃心安。

“五郎?！崩钔薜蛦?，“孝娥此生但求真心，不求至寶。五郎于我是天地間唯一真英雄?！崩钔蘧従徧ь^，秋波盈盈。那顆沙場看慣生死的堅硬的心一層層除去厚繭，久違的溫柔又重回心頭。

“得汝真心真情，必傾盡全力，以報厚愛。”岳飛輕撫李娃長發，眼透清輝。營外月明湖靜，營內溫暖如春。

臨別時，岳飛送給李娃一串古樸的珠子。溫潤的玉珠映著潔白如玉的肌膚，甚是奪目。而他腰間的玉環，正是李娃自出生時就戴在身上的寶貝，也是她送他的信物。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大軍開拔時，村民相送。星旗獵獵，云陣滾滾。李娃隨人潮站在湖堤上，看意中人英雄意氣，騮馬跨鞍，看他不時回頭，視線與自己相遇。岳飛一手持劍，一手撫住腰間玉佩。山水重重，他眼里不舍重重。李娃揮舞葛麻巾帕：“將軍！早日凱旋！”忍住淚，又喊，“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岳家軍的旗幟漸漸消失，李娃急轉頭，淚如雨下。沙場荒蠻，衣食糙雜，他又是那樣一個身先士卒的將領！不奢望努力殺敵，只盼平安歸來。憶君心似太湖水，日夜長流無歇時。思念滿心頭的日子里，李娃仍舊日日幫爹爹洗魚做鲞，織布熬粥。村里總角小兒嘴里不時唱著：“俏娘子，是李娃，我家村上織女郎;滿江紅里小重山，詩詞歌賦女賢良。”李娃雖出身寒門，卻熟讀詩詞，岳飛的只字片語她都銘記于心。五郎的壯志和憂愁，她都懂。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待岳家軍戰勝歸來，已是數月后。捷報傳來時，李娃正和母親談家中賬務，墨汁染到臉上都沒察覺就奔了出去。深秋的夜晚沒有月亮，李娃提著裙裾一路飛奔，一直跑到日思夜想的那個人身邊。營帳外漆黑如墨，他的臉龐堅毅，面容愈發清癯，一雙眼似星辰。岳飛扶住李娃微顫的雙肩，輕輕替她拭去淚水：“孝娥，你瘦了。”李娃心里千言萬語，此刻卻只顧看著他，哽咽。

十一月初十，李娃和岳飛共結連理的好日子。除了爹娘操持，遠近鄉鄰也都主動來幫忙婚事。李娃向來衣葛履麻，不施粉黛。但今日，她將濃密的長發束在肩后，鬢邊一支花簪，額間一點梅鈿，月華裙裾，正紅霞帔，陽光下一轉身，裙擺花開盈盈。今夜，她要做五郎最美的新娘，如太湖里最裊娜的那株蓮，冰清玉潤，盡吐嬌柔。

是夜，賓客情緒高漲，觥籌交錯。岳飛的部隊除在宜興抗金，還不斷派兵助外，所到之處，金人無不聞風喪膽，節節敗退，使得多少老百姓不致流離失所。民間有言：父母生我也易，將軍護我也難。岳家軍成了各地百姓爭相愛戴的隊伍。適逢岳飛大喜，常州、泰州等地的官兵和眾多百姓均到場祝賀。

李娃屏氣凝神，靜候郎君。院內鑼鼓喧騰，煙花絢爛，窗外水流潺潺，蟬鳴切切。她靠著雕花床沿，慢慢瞇困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得腳步聲咚咚，穩健有力。

“夫人，夫人，將軍到了。”喜娘輕喚。

李娃瞬間睜開了眼睛，紅蓋頭下，左手指掐住右手——這不是夢，她的郎君是岳飛。

“吱呀——”門被推開，心上人放慢腳步，輕輕走近，似怕驚擾愛妻。李娃的膝蓋微顫。待得喜娘說完吉語，岳飛輕輕挑起李娃的喜帕。四目相對的一剎那，他如墨的眸子陡放光芒：“孝娥，你今晚比月色還美！”

李娃微笑不語，仰頭看眼前人，而他也笑意深深。

窗外的圓月從柳樹梢頭漸漸滑到湖里，影影綽綽，令人目眩神迷?；秀遍g，聽得將軍低語：“得賢妻孝娥，飛畢生之幸。”

君如磐石妾如絲

死生契闊無轉移

娥眉不懼沙場苦

此生休戚與君共

吾之夫君，五郎岳飛，從此后，刀山火海，萬里云土，妾與爾共進退，有死無二！

多年后，當岳飛蒙難，李娃帶著眾兒女顛沛流離，受盡毒蟲瘴癘之苦時，總會回想起年輕時的自己，為了心中的蓋世英雄，不顧矜持，義無反顧的模樣。和岳飛一起情深意篤的十三年春秋，足以支撐她走過最艱難的流放歲月，支撐她拼盡心力，為岳氏一門延續生命脈息，無怨無悔。她，不僅是江南秀女，更是南宋巾幗！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