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兵



陳之佛(1896—1962)是我國現代工藝美術理論與實踐先驅,上世紀最杰出的工筆花鳥畫大師之一。他的花鳥畫繼承了宋、元以來工筆畫優秀傳統,將西畫方法與圖案規律融會貫通,形成了既有民族傳統又不落窠臼的獨特風格。傅抱石曾為陳之佛的畫題:“雪個已矣甌香死,三百年來或在斯”,意即自從八大山人朱耷及惲南田逝去以后,這三百年來花鳥工筆畫的創作大概就算得上陳之佛了。
實際上自1931年始,陳之佛才將創作的重點轉向工筆花鳥。1934年,他才正式以“雪翁”題款的工筆花鳥畫,參加中國美術協會舉辦的第一次美展。縱觀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陳之佛的作品,其以唯美情調的成分居多,多為淡泊寧靜、冷落寂寞和典雅清逸、深致靜穆意境的抒寫,有著濃郁的文人畫的精神氣質,用筆均勻工細、滋潤厚實,在筆墨中透出陰柔秀逸的精神氣味。
新中國成立后,由于陳之佛心境的舒暢和時代精神氛圍的變化,其畫風隨即出現新變化。正如羅叔子《畫幅上的兩個時代、兩種感情》中對陳之佛的創作所述:“這一階段的作品給我們一個鮮明的印象,是明快、開朗、繁榮、健壯,一掃過去那種沉郁的調子,創造了安詳、靜謐、喜悅、和諧的意境,給觀眾以樂觀的情緒和強烈的美的感受,創造了嶄新的意境和表現形式。”這一時期的創作,陳之佛不再僅關注個人的主觀精神世界,而將筆鋒轉向了客觀世界,開始將發生變化的新社會的真切感受納入畫面,呈現出非常鮮明的時代氣息。其畫面鮮明絢爛、活潑開朗、繁榮健壯、和諧溫暖,給人樂觀向上的熱烈之象,有欣欣向榮、生趣盎然之意。用筆更加注意工整凝重、簡練細密,呈現出雄健挺拔的精神氣象,繪畫風格也從陰柔秀美轉向雍容大度、壯麗恢弘的壯美格調。
1941—1945年:筆墨精練 耳目一新
早年懷揣“振興實業”之心的陳之佛,曾致力于工藝圖案的設計和創作,兼及中國畫的研習;中年之后,則專攻工筆花鳥一路。他曾精心研究過黃荃、徐熙、崔白等人的大量作品,于五代、宋、元寫生花鳥之意境、氣勢、章法、造型、筆墨、設色極為用心;對寫生的注重,使其所繪的工筆花鳥,形象逼真而富有質感;生前曾專辟小圃家中,種花養草,飼雀喂兔,生態神情了然于心。陳之佛畫面設色,尤其別致,融合了東西方繪畫藝術的色彩精華;技法上,所作花鳥在吸收圖案裝飾元素的同時,勾勒皴染兼運,并不拘泥傳統的“三礬九染”,常常根據藝術效果的需要,或層層洗染,或輕施薄染,或勾線,或墨漬,或色染,有時還采用沖水、撞粉諸法,筆墨精練而極盡變化。
抗戰時期的1942年,陳之佛在大后方的山城重慶,將其入川后五年來所畫的作品第一次展出。嶄新的工筆花鳥畫使觀眾耳目一新,在美術界引起了極大的反響,《梅花宿鳥》(圖1)就是其中的一幅。梅花性耐寒、傲霜雪,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歷來作為堅強、剛毅、不畏強暴、清高自潔的象征。這幅畫僅畫梅花,畫面的梅樹布局,樹干呈“人”字形張開,在樹干分叉處的小枝上放置一只小鳥,無疑這里是觀賞者視線集中的—個焦點。鳥是背影,全用曲弧線組成,收攏的兩翅用一圈一圈的弧線重疊,有些裝飾性的夸張,這樣全身幾乎成了一個圓球形。收頸縮腦,強化了小鳥的畏寒身態,與冒寒開放的梅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當時那種艱苦的環境中使人產生無限的聯想。
而為了突出秋天效果,陳之佛在他的《鷹雀圖》(圖2)繪制中,選用了一張灰黃色仿古宣紙。山鷹則用白粉洗染羽毛,一片一片染出,根部留紙的本色。鷹爪用橘黃鋪底,干后用粉黃色平涂一節節鱗節并均勻地點出鱗節邊的疙瘩。爪指用灰色畫出,下端加一筆墨色表現出立體感。用朱紅畫鷹啄有微弱的明暗變化。等鷹身軀的羽毛白色均干透,再用白粉絲毛剔羽脈。最后畫山鷹的眼睛,用墨色染眼底,粉綠色畫眼球,焦墨畫瞳孔,米黃色點眼球外眶,再用白粉勾瞳孔外緣,使黑色瞳孔更加明亮,最后用較厚的白粉點出瞳孔的高光,一只兇猛的白鷹便躍然紙上。
1946—1949年:淡逸沉厚 工而不俗
當時,陳之佛認為“隨類賦彩”決不是依樣畫葫蘆,而要妙超自然,進入“神似”的境地。一幅畫的設色,忌枯、火、俗,忌主輔不分、交錯凌亂,忌深淺模糊、平淡無味。要求“艷而不俗,淡而不枯”。如他的《梅花鸚鵡圖》(圖3),畫中金剛鸚鵡的羽毛,用朱砂、石青礦物質顏料,一層一層地分片渲染;色彩由淺至深,由明至暗,十分和諧;每片羽毛都一絲不茍地空出墨線,顯得艷麗而又凝重。對每一幅畫的色彩處理,陳之佛都以精深的色彩知識與嫻熟的賦色技巧,做到淡逸而不入于輕浮淺薄,沉厚而不流于鄙滯惡俗。
陳之佛此時還多描繪寒梅、凍雀、秋菊、殘荷、沙汀、鳧雁等題材,無論大幅還是小品,皆筆墨精妙、刻畫入微、真切感人。由于他沉湎于繪畫技法的鉆研,不太表達對時局政治的看法,故所作多為蕭疏清冷之情調、孤寂憂傷之表達,以求獨善其身,但仍會委婉表達他對國家、民族的思慮和擔憂。像《蘆雁圖》(圖4),就以精微細膩的筆墨,描繪了葦塘冬日落雪一片蕭瑟的情景。其筆墨與色彩淡雅冷逸,對大雁的形貌、神態、動作和蘆葦的姿態都進行了細致的刻畫,生動傳神,充滿詩意。圖中雪景的技法是用筆蘸白粉彈落在畫中需要之處。他喜用帶有淡雅色調的熟宣,一般為淺灰、米黃、次青、淡赭等,這樣便于統一畫面的色調,同時還可起到烘托畫面氣氛的作用。此作他將工筆的沉靜、細致與寫意的靈動、夸張,有機結合起來,使整個畫面既顯張力又不失內涵,物與象同在,工與逸共存。
繪畫技法上,陳之佛則以寫實為主,同時融入工藝圖案的裝飾性風格及日本繪畫中玄幽柔美的設色特點。如此《秋菊白雞》(圖5),就以線描勾勒出樹石、秋菊,樹干和枝葉在淡墨平涂的基礎上略施暈染,靈活飛動而又挺勁有力。山石以石青色作平涂,前景處雙雞刻畫栩栩如生,羽毛以墨色或白粉點刷。整體畫面兼工帶寫,設色濃郁厚重,但毫無鄙滯艷俗,反而給人以典雅柔和的美感,流露出鮮明的裝飾意味和洗練淡雅的色彩意境。而他所繪花鳥雖為工筆,但往往像《芙蓉臨風》(圖6)一般,于畫面中流露出淡雅秀逸、清新寧靜的風格,可謂工而不俗。
1950—1955年:韻致高雅 充滿生機
上世紀50年代以來,時代的變化給陳之佛晚年花鳥畫帶來了新的生機。他一改往日孤寂清高的思想,在追求唯美的同時,表現出活潑開朗的時代風貌,給人以生氣勃勃的審美情趣。他認為,花鳥畫藝術雖不是社會生活的直接反映,但能以藝術美去豐富人們的精神生活,在愉快、舒暢、健康的美感陶冶中培養人們高尚的情操。他運用細膩的工筆手法,將審美意象刻畫得栩栩如生,在線條和色彩的組合以外,將圖案的裝飾手法融于畫面,使作品平添了雍容華美的趣味。但因有了些許政治傾向,陳之佛晚年所作多了幾分刻意與拘束,而少了幾分隨性與靈動。
以工筆絹本畫荷花,往往流入時俗。而陳之佛的《荷塘雙鷺》(圖7),卻極其韻致高雅。他巧妙地以白鷺粉花與秋老之葉形成對比,全圖色調處理極其高超,營造出一種俊逸、靜謐的氛圍。其繪荷花水草叢中的兩只鷺鷥,一站立休憩,一斜蹲欲飛。畫中有陳老蓮風格,不過線條細瘦淺淡,非老蓮的倔強方硬;設色清淡而顯清雅素樸,非老蓮氣格的奇駭高古。但長長的荷桿非一筆而成,而是曲曲折折攀援而上,這就有另辟蹊徑、獨具特色之感,倒也頗有些別樣的風致。
“意境”是畫家賦予作品的特殊的藝術生命,是畫家將那些花鳥草蟲經過藝術創作,表現出不同的內涵和深意。陳之佛正是抓住了這一藝術創作的重要環節,賦予他每幅作品都具有蓬勃的藝術生命力和鮮明的藝術風格。其《春江水暖》(圖8)畫中,點點桃花紅白相間、前后相映,幾枝搖曳的綠竹穿插其中,更顯出桃花的嬌艷。一只色彩斑斕的花鴨,悠然自得地嬉戲在流水中,追逐著飄落的花瓣,一派生氣盎然的景象。此作用獨特的藝術語言,充分地表達了“春江水暖鴨先知”這句膾炙人口詩句的意境。
陳之佛的《和平之春》(圖9),則通過對碧桃等幾種春天的花草和群鴿的描寫,表現出一片春光明媚、萬紫千紅的景象,創造出安詳、靜謐、喜悅、和諧的意境,給觀賞者以樂觀的情緒和強烈的美感。圖中群鴿繁而不亂,顯現了充滿蓬勃生機的和平氣息。這幅作品把春天、群鴿集于一體,營造出一派安靜而和平的春回大地的意境,以此象征著人間和平的美好景象,謳歌了人類追求和平的理想。這個時期的作品表現得更多的是陳之佛個人的風格和時代的氣息。
有人說陳之佛的工筆花鳥畫與傳統繪畫存在著很大差別,如果要下一個確切的定義,應屬于“新工筆畫”的范疇。這是由于他精心研究臨摹過古人的大量作品,熟悉各派的技法特點,對于傳統繪畫有著扎實的功力,又不一味地繼承傳統,而是在傳統的基礎上尋求創新與發展。加之他早年曾留學日本,諳熟西方繪畫中解剖、透視、色彩等知識,使得他的作品呈現出兼融中西的獨特風貌。
1956—1962年:艷而不俗 朝氣蓬勃
時代與大環境的變化,給陳之佛的花鳥畫帶來了新的生機。此時他在追求唯美的同時,畫面更多呈現出一種新精神。縱觀這時期他的工筆花鳥畫造型,在植物方面多以表現平面化的葉片和花瓣為主。禽鳥也只是通過將其羽毛分片染色來塑造。可以說“三礬九染”的繪畫步驟在他的作品中體現得很少,這也正能夠說明他將大量精力放在畫面的構圖和設色方面,淡化線的筆法,強調其裝飾性功能。
如陳之佛的《蕉蔭藏鳥》(圖10),是用平面線條勾勒出大片的芭蕉,平涂以草綠并用擦、洗等肌理制作營造了強烈的裝飾性效果。在植物造型方面,最具有裝飾性藝術特色的當屬他所獨創的“積水法”,是畫家多年來從寫意畫的“水化墨”、沒骨畫的“撞粉法”中,探索、演變而成的一種獨特技法。他用筆滴上清水或蘸上濃墨、石青、石綠點畫,再用清水沖開,使聚積的飽和水色自然流淌、互相滲化,從而達到意想不到的肌理變化。用這種表現方法畫出來的枝干既有樹的肌理效果,又具有偶然性和裝飾性效果。
而這個新時代里,陳之佛的工筆花鳥藝術特點主要有四:一是設色艷而不俗,同時重視色彩的主次關系,講究設色的變化。二是技法上開創了“水漬法”(積水法)。三是意境喜慶吉祥和平,典雅寧靜。如他的《鳴喜圖》(圖11),作品傳達出既活潑生動又春意盎然、喜氣洋洋的和諧景致,借喜鵲之喜表達了內心對祖國無限美好的贊美之情。四是重視形式美,構圖奇正相依,疏密得宜,畫面具有很強烈的裝飾美,達到了“密不雜亂,疏不空虛”的藝術境界。同如《鳴喜圖》,他采用傳統的豎式構圖,密的梅花穿插整幅畫面,十只神態姿態各異的喜鵲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前景配有坡石和月季花,描繪的物象內容很多,構圖稍有不慎就會出現雜亂無章的感覺。但他很巧妙地把十只神情迥異、扭轉姿態各異的喜鵲參差錯落地穿插、掩映、蹲臥在枝干、坡石上,畫面處理得整體和諧,主次分明,虛實相生,在平和中求奇特的感覺。
即使在生命中的最后時刻,陳之佛也不忘他的工筆花鳥畫藝術創作。如繪于1961年的《梅鶴迎春》(圖12),時年陳之佛65歲。畫面左邊款署:“一九六一年陳之佛于香山”,此時陳之佛正應文化部的邀請,在北京主編全國高等藝術院校工藝美術教材《中國工藝美術史》。江蘇人民出版社特約他創作此圖,作為第二年重點年畫出版。此作打破了過去宋代傳統院體畫的折枝小品圖式,尺寸巨大;而畫面色彩朝氣蓬勃,顏色對比非常強烈,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因此受到了社會各界的一致好評。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1962年6月10日,郵電部為了宣傳保護珍禽的意義,發行一套3枚的《丹頂鶴》特種郵票,并采用中國花鳥畫家陳之佛原畫。其中編號243郵票(圖13),畫面以青翠的竹林為背景,描繪了一對雌雄丹頂鶴優美瀟灑的體態。編號244郵票(圖14),畫面以萬里碧空和幾朵祥云為背景,描繪了丹頂鶴凌空飛翔的勃勃英姿。編號245郵票(圖15),畫面以蒼勁的古松為背景,描繪了一只獨立巖石之上的丹頂鶴形象。郵票展現了陳之佛工筆花鳥畫韻致雋永、清朗宜人的藝術立意,且用三種不同構圖方法展現丹頂鶴的亭亭風采。1980年,該套郵票被評為“新中國成立30年以來最佳郵票”。
陳之佛作畫非常嚴謹,一生僅完成了500余幅工筆花鳥創作,以淡薄名利的心志終其一生。觀、寫、摹、讀四字訣,是他律己教人的金科玉律。他的工筆花鳥創作,無論在構圖上、線條上、設色上都別具一格。尤其他對色彩的運用,融合了東西方繪畫藝術的色彩精華,艷而不俗、淡而有味,讓人有百看不厭的舒暢感。這從本文精選的館藏陳之佛不同時期的代表作中,足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