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梁鐵架,升起來,進入眼簾,再不顧車子巔簸,穩當當站在黃土山頭。那副威武,在風中,透出骨子里的勁道。我們九個人站在卡車后槽,盡管天色沉下臉來,我心里卻在顫動。從此,跳出了農村,脫離了那田地,進入到工人隊列。迎面的幾何體讓我有一種認同、親切感。這是打量煤礦的第一眼,也是煤礦看我的第一眼。
那是1970年代的第一個秋天,呂梁山頭的柿子正泛紅。
天空落下雨來,我們像雨點兒一樣飄進宿舍,這兒有幾十排隨溝而建的宿舍。知道了它叫豎井溝。那昂首天外的就是這對兒豎井的主井。天輪轉著,鋼纜牽扯著不讓它走遠,這叫副井。主副井合稱豎井。
吃第一頓飯,聽到了豎井與豎井溝的呼吸。它的肺管那么粗,直來直去,出氣那么魯,壯烈得像火車行駛。爐子盤桓在食堂地當央,用礦車連接而成,爐膛像火車頭打開爐蓋,火焰噗噗翻騰著,聲勢一陣強似一陣。火車就這樣氣勢恢宏地在呂梁山行進。
后來,我把這虎雄獵獵的氣勢寫進一個身材窈窕、肌膚白嫩的女孩子眼里。她是礦區少見的大學生。
每天,嬌小的姑娘從豎井溝邊走過,長長的辮子打在腿根,隨著她的步點一下一下奔跳。那姑娘的嬌嬈便有了節奏,讓豎井溝的男人們眼睛發直,再沒其他地方可看,她的白皙進入男人們的眼睛,一圈兒一圈兒放大著。這個姑娘被工人們視為天仙一般。后來在土建工地也見到了,她戴著副眼鏡,身體單薄如紙糊的,真如民歌里唱的一把錐子扎透了。工作服又大又厚,似乎她的身子都架不起,那把鐵锨拿在手里,根本無法挑動多少巖石。聽說她是北京礦院分配到這兒的大學生,她似乎與這專業不相稱。這個女生后來似乎嫁給本處的一個干部。大約細小的肩頭挑不動擔子了,但本處的女人們說,急什么嫁人,別看他現在背著個文件包,將來怎么樣還難說呢,嫁人了,后悔可就來不及了。本處的人知道根底,他是造反派被結合進班子的,以后會不會繼續當干部,難預測。而本處的女工都比較強悍,比較潑辣,沒有這么弱不禁風的身子骨,所以都擔心她的下一步。
豎井溝表面指它與豎井占著同一道溝而得名,工人們喊的那么得勁,慢慢從那勁氣中感到另外一層隱意,那就是男人得意的樣子。或者換個說法,是男人赤裸的樣子。說實話,這溝里就是光屁股出門,也不會有礙觀瞻,因為一條溝里都是男人,連個紅衣服都看不到。
所以一溝男人的溝,前邊加了一個豎起來的井。或者接正規的叫法,男宿舍。
宿舍是按著東北人家的布局設計的,眼下,溝里雨聲嘩嘩,降溫了,宿舍卻不冷,睡的并非床,而是炕,東北式的大通炕,更標準的模式是走火墻燒炕,我們工程處是建井的。建的是焦煤礦。焦煤的主要用途是煉鋼,前邊講述大食堂里取暖的爐子火車頭一般的氣勢,就是體現著焦煤的爆發力強勢。我們屋里燒火也用焦煤,火同樣的旺,只要捅破煤泥,火焰就奮不顧身往外撲,當成它要煉鋼。于是屋子也暖,炕也變暖,火對火,沒處躲。火炕根本不能挨,只好在炕上又加鋪床板,你們在床板上折騰吧。可我們都不把自己當成手執如意金箍棒的孫悟空。因為太像火焰山上燒了屁股毛了。當時,孫悟空還有鐵扇公主的肚子可以鉆進去,而單身宿舍就里外都是同性人,哪里鉆去?
我就是在這火燒火燎的境地中,看完了《三國演義》《聊齋志異》《西廂記》等等,有從知青點帶來的,也有陸續買的,這兒沒有書店,卻可以從本地工人手里淘到。新書有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不管跟什么風,有什么毛病,反正夾在里邊的唐詩的風采,永不失分,足夠消化、記憶。我喜歡的蘇聯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也屬于百看不厭,《金薔薇》,美得不忍撒手,特別是《霧蒙蒙的黎明》,半夜里下船的青年軍官為了給戰友捎信,進入到單身女子的住處,女子穿著睡衣為他煮茶炊,那種唯妙情緒與黎明催人起程的汽笛混合在一起,難以放下。還有高爾基,原來沒什么多了不起,這一段讀他的“流浪漢”短篇,這才覺出高處來,《二十六個與一個》,也是他的高家莊。那二十六臺“活機器”苦力,愛上一個少女塔尼婭,一點兒小小的關心,一種小小的驕傲,成為他們生活的活力,生活的色彩,他們在看見的這條大道上走著,一邊想著這個小女孩兒,小女孩兒最終像一道流星劃過去了。地窨子里的男人從心底發出一聲像面包一樣著實的聲音:我們必須有愛。這種帶著斯拉夫口音的話,從心尖上發出,在胸腔里回蕩。
這二十六個男人生活在地窨子似的空間,我們陸續來的知青何止二十六個,我們幾百個人,卻沒見到一個活生生的女孩子相伴,下到二百多米深的井下,我們心底出現過什么聲音嗎?
慢慢也發現一個,是的,見到了,有一個,在食堂?在醫院?在豎井口的球場上?其時,豎井溝發生一件事,跌跌撞撞的,令人目不暇接。豎井溝里,庸常的生活中,有一位風姿綽約的女子背影出現在幾十雙眼睛中,這些眼睛都經歷過風花雪月。你追上去,他也追上去,都要看個究竟,她一回頭,卻大失風采,那是一張布滿蠶屎的臉,有點兒被自然虐撕的感覺。
看過一本本書,寫下一篇篇文字、日記,第一篇竟寫的是月色。寫在一個硬皮筆記本上。我們宿舍住了五個知青,那間屋子沒有任何隱私。互相赤裸裸,可是我的文字是我心底的秘密,不愿讓人看,于是藏在被褥底下,但知青們的劣性與好奇心發作開了,他們每期必偷看,看完還要津津樂道。這有點兒類似后來的博客,不過,那是個人的隱私,而博客是公開的個人房間。當知青時,我曾經愛上過一個姑娘,是同學,長得嬌小。愛上她的理由簡單,就是因為聽說她也寫日記,我心里波動時,想著,會寫日記的姑娘心思一定細膩、豐富。于是給她寫了封情書,情書沒到她手里,卻在知青中間傳開了。當時為了保密,還署了筆名,卻沒有瞞過知青們的眼睛。也許一些女孩子喜歡它的華麗,所以傳閱。反正這封信我珍貴,抄在這個寫日記的硬皮筆記本里,只是選了個偏僻地兒抄。
大家在豎井溝有時間沒多少事,當然,沒幾個人去看書,除了下棋打撲克,第一大樂趣是聽房。我們一起來的一個知青,在豎井溝結了婚。這家伙黑食,去吃飯,手里一定拿著幾個餅子,而且是同時咬,摟起來咬。娶了媳婦也是這么個囊造法,不咥空,每天下了班,第一件事還是下井,下了陰陽班上夜班,下了夜班上日班,動靜又大,于是聽他的房,看活春宮,就成了這道溝里的一項集體活動,窗戶上常爬三四層人。這溝里的人樂此不疲。
慢慢時間久了,陸續有家屬來探親,工友們合并轉移,臨時騰一間屋子讓臨時家屬臨時住,有一個靠山坡的大屋子,這間宿舍大,有七八個人住,騰房子不便,索性便床頭掛塊布,住進去,你也這樣,他也這樣,住了五六個家屬,各討方便。
人畢竟是人,或者說男人畢竟是男人,有力氣,不惜,有的就在半山坡上掏挖個土窯洞,膽小的,里邊打個梁,支護技術自身有。有膽大的,窯洞挖出來,鏟鏟平就住進去了,知道立茬土不會塌。豎井溝里一層一層的凈是這類自己挖的窯洞,情形類似半坡母系社會穴居。只是不被社會承認。因為沒有戶口本和糧食本,所以都稱為臨時家屬。但也有了自己的不動產,公認的。不是公家承認,是豎井溝的公眾。
還有絕對的臨時家屬,我們宿舍的一個知青在附近礦山住,有一天,上班來的路上,就碰見路邊有兩個人野合,那女子露著白花花半截腿,見有人來,她身上的男人自己收拾起來,露出那個女子的半截身子,女子也只得站起來,拉起褲子,不慌不忙地拍了男的一下,說了句,起來干甚?涼颼颼的。
豎井溝里女人少得可憐,那個黑蠶沙就是這稀少中的一個,他丈夫是井下電工,一道溝里都認識,一天,她與一個新工人睡覺被抓了。她是家屬沒單位,那個新工人就成了批判靶子。那陣,正盛行班前會班后會,自從開始批判活靶子,班前會一下子熱鬧起來,他是一次一次不過關,逼著他說細節,你們怎么睡在一起的?誰先起意的?那天,照例人山人海開會期間,這個蠶沙女收拾得利利落落來到會場,往人前一站,“不關他什么事,是我要尋他,碰見他撒尿,看得清清楚楚……”她大包大攬,這下,批判會就更熱鬧了。連著幾天,到點她就來參加會,受到大家的熱烈歡迎。
種種生活,不是照著報紙與書本上的樣子展開,礦山的大字報與批判會天天照常開。
這種形勢,雖然轟轟烈烈,卻是全國一個模子拓出來的,無法進入。然而,在這種大革命的浪潮中,人性也還難以磨滅。
我在豎井溝,也慢慢熟悉,有時,拉二胡玩兒,偶有陌生人聽到前來結識。一次,我到礦務局看演出,順便翻閱宣傳部墻上掛的小報,看了幾行,心里失笑了,這種文字不夠我寫;開始給報社投稿,給省報,給煤炭報。《山西日報》的副刊部嫌稿子長,介紹我轉給刊物。我才知道,文學作品應該給刊物,在與《汾水》打交道中,認識了令我此生受益非淺的李國濤先生。1980年代,全國各地刊物爭著比膽兒大,闖禁區,鄭義脫穎而出,小說在《文匯報》發整版。李國濤先生堅持自己的美學要求,要生活,要美,要感情,他把舵,也使我少走彎路。此時,我在《山西文學》的責編張石山為了我的一篇小說,從太原到呂梁礦區來,我們常常在一起玩兒的文學朋友聚攏來,坐在小板凳上喝酒,談世界文學,談思想解放,剖析啟蒙運動。這使我們不故步自封在呂梁山區。其時,我認識了也是知青出身的鄭光昭(鄭義),那一天,他在高陽礦的雙曲拱橋前寫生,因為礦上沒見過背大畫夾的人,保衛科懷疑他有特務嫌疑,把他叫到辦公室,這一誤會,讓我有機會結識了這位虎虎有生氣的煤哥們兒,我們在礦山有了一個文學沙龍。鄭義不僅詩大氣、小說思路開闊,對油畫及交響樂都有涉獵,用現在說法就叫格局大,這段交往對我產生了很大影響。1980年,山西文學雜志社在大同召開全省工業體裁座談會,主編李國濤先生在會上對我寫小說的選材與角度給予充分認可,認為我寫女人、寫家屬、寫情感,路子正、文學性強,有著鮮明的個性風格,在工業體裁作品群中獨樹一幟。《中國煤炭報》副刊部程豁主任在會上很有興趣地給我轉述了國濤主編的話,并詳細介紹了全國煤礦文化宣傳基金會的情況,約我參加相關筆會,我與煤炭行業的作家們更為直接地接觸交流,隨著眼界的擴展,我的小說世界也更加豐富,這個階段,我連續在《汾水》(《山西文學》前身)、《青春》發表短篇,還在《山西文學》及《莽原》發表中篇小說。這兩家刊物特地配發評論。當時這批小說大都寫女性,《這些女人們》《雪白雪白的走廊》《下河灘的女人》《第十二夜》《九月菊》等等,寫女人及男女人的情感。
我的朋友圈兒進一步擴大,尤其是結識了劉慶邦,那年我到北京改稿,慶邦那時在煤炭部的《他們特別能戰斗》編輯部做編輯,當時,我的小說被《小說月報》轉載,在本單位沒什么人知道。但幾百里遠的慶邦知道,我們都是相見恨晚,他約我到他坐班的地方細聊文學,從他對文學的理解聊到他的創造起步及發展。從這次結識后,我們常寫信,聊天,我的散文與隨筆的寫作,就是他的督促下開始的。第一篇隨筆《背畫夾的人》,寫鄭義在礦區的一段經歷。就發在《煤炭報》,還給了個小獎。也由此開始與煤礦文學的哥們交處不斷,對“黑哥們兒”漸漸有了認同感。從此,不但小說創作始終有這塊天地,風土人情,世俗義氣,同時,喝酒道情,也漸漸長進,因為我們都知道黑天黑地里,聳立著豎井架,井架沒根,它有腿,它蹬腿吃力的地方,或者叫井溝,或者叫甜水溝,或者叫什么溝,都是有人性處。
上月,偶爾在《晉中日報》的讀者群里翻到了我的舊作,有位文學朋友把我1979年發表的短篇小說以及相關的評論,復制粘貼出,這是我自己都沒有保存的資料,此時看到,別有一番感慨,四五十年前的心思與筆法,重見天日,就像我今年在半墨居意外碰到初戀情人,竟沒來得及說話,事后,我還是記起自己的第一封情書,寫得句句用力,生澀難免,不過,青春期萌動的話,屬于動心之作。
毛守仁: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曾為山西省作家協會理事、中國煤礦作家協會理事。供職于山西焦煤汾西礦業。在《人民文學》《當代》《清明》《陽光》《黃河》《飛天》《山西文學》《美文》等發表中短篇小說及散文一百余萬字。作品曾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選載并入選《全國短篇小說選》等選本。出版短篇小說集《下河灘的女人》《抬山》《遠山無樹》《黃土地風情錄》,散文集《石在》《大河血性》,長篇小說《天穿》《北腔》等。《北腔》獲趙樹理文學獎長篇小說獎,《石在》獲第六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曾獲香港莊重文學獎優秀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