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驚宇
一盞油燈
一盞油燈,一顆蠶豆般昏暗的光
在歲月深處亮著,兀自微茫地亮著
那一炷橘黃色的火苗,過于微弱,飄忽
卻留下了,我們一生光明與溫暖的親切記憶
一張小方桌,幾只矮板凳
親人們的臉龐,那么清晰地圍攏過來
再平常不過的晚餐:饃饃,稀飯,炒白菜
一家人竟那樣有滋有味地享用著,說笑著
清貧而歡樂的氣息,如黃暈的光彌漫
讓人想到梵高筆下那些吃土豆的窮人
一盞油燈,把我們黑熊似的身影晃在墻壁上
多么恍惚而真實,一種荒遠人間的影像
母親教我們剝棉桃,講狐仙鬼怪的故事
我們都聽得入了迷,驚嚇得久久不敢入睡
小小油燈,噗噗噗跳動著黃鼬鼠的心臟
我們攤開識字課本,湊近那燎焦頭發的燈焰
一陣移動所帶起的微風都會吹斜它
親口吹熄燈捻,遠看多像一點點滅去的夕陽
而此刻,一盞油燈,是否能夠再一次幸福照臨
我們離散天涯或魂歸天國的親人們的臉龐
沙門子
太陽,一只分娩過無數沙蜥的巨卵
映出幽幽舊日時光的蒼藍底色
停佇在古爾班通古特一望無際的沙梁之上
你,茫然而空洞地張著眼睛
老電影似的回放自己的青春時代
春蟲抑或是沙粒,落在頂棚泛黃的報紙背面
沙沙響,只是那短短一瞬間
竟刺中你靜默而曠遠的心
你仰臥,你嘆息,像個自陷囹圄的老囚
你徹夜失眠的頭顱吱吱如沙鼠
而此刻,太陽已完成從卵到蜥的過程
沙沙響,沙沙響,竟是宇空沙漏聲
夕光中那新生的蜥兒,如微型恐龍
遍體通紅地攀援在古爾班通古特的門楣
北湖:冬季的天鵝
一塊極地冰原
一片清凌凌的狹小水域
遠方,似有凇草連天的蒼茫
冬季的天鵝,那么幽靜地
鳧游在一溜青皮泛動的湖面上
是身懷曠世憂郁的飛禽落伍者
還是貪戀于這方水色的冥頑漁夫
冬季的天鵝,抱緊了猩紅花蕾的心臟
像捧著火爐的小衛士,守望白銀王國
冬季的天鵝,伏臥原上冰雪
星光之下,它們的淚滴凝成了
宇宙藍的珍珠
冬季的天鵝,在深藏火焰的晨霧中
野野地歡鳴著,宛如多米諾骨牌
奕奕翻飛起它們雪灰色的翅羽……
曠野之路
是月光下,一條扁平的灰白巨蟒
對大地和我們的遼闊記憶
是無數風雪、泥濘的轍痕,所刻出的版畫
曠野之路。好大的象鼻蟲背著另一只象鼻蟲
緩緩行走在如此寬廣的大道上。它們的幸福
轉瞬間就被一群灰椋鳥席卷而去
曠野之路。小小少年騎著破舊的車子
后座上馱滿柴草,左扭拐右扭拐地飛馳
尖厲的腳蹬聲,讓荒原張開了堿蒿的毛孔
曠野之路。運糧的馬車銅鈴叮當地回來了
曠野之路。運棺木的馬車銅鈴叮當地遠去了
而那深沉如歌的黃昏,夕陽化作一壇紅祭酒
曠野之路。一座隔離過老瘋子的土屋
遙遙地露出陰郁的臉孔,仿佛一尊青面獸
一匹孤獨的灰狼,在發出低低切切的呼喊
烏爾禾撿石記
地平線——
一望無際的空曠,褐色大地的空曠
幾丘魔鬼城堡,低低落落在遠方
仿佛重現我們前世的,金色墳塋
而我們活動在人間的落寞身影
是真實的一粒感嘆,還是虛妄的一聲歌泣
而此刻,頭頂天穹那無垠而深奧的蔚藍
感覺投身人世是幸福的,呼吸著是美麗的
切莫自怨自艾,切莫勁舞狂歌
一俯,一仰,盡是天人合一之大境界
像紅色磕頭機,也許像青色野羚羊
我們低頭撿取金絲玉,塊塊燦若黃金
高高的白楊樹
我深愛著我的祖國,就仿佛
我深愛著準噶爾大地上的白楊樹
那高高的白楊樹,站在綠洲原野
成為我一生中最感覺親切的好風景
祖國和我白楊的村莊,同是那般靜美
看破曉啼鳴的雄雞喚醒又一個黎明
銅鈴叮當的馬車,行駛在寬廣的道路
高高的白楊樹揮動無數銀綠的手掌
在風中喧嘩著,清清朗朗地歌唱著
我們曾經平凡而樸素的生活一路充滿陽光
一棵棵白楊樹,真像聳立的銀蠟燭
在夏夜的溶溶月光下瘋燃青春的火焰
多少雙渴慕的眼睛繁星般迷離、閃爍
多少顆萌動的春心跳蕩著激情的愛戀
誰人贊美過金色如樺的白楊樹
它們黃金般的旗幟正獵獵飛揚于晴空
聽吧,多少秋莊稼在說出沉甸甸的話語
多少年輕姑娘和紅蘋果們一起張開了笑容
高高的白楊樹,蕭落而又偉岸
崢嶸歲月里依然挺拔著精神和風骨
在那冰雪皚皚的遼闊疆土之上
我看見祖國蒼青的白楊美麗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