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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

2021-03-15 05:47:45沈念
山花 2021年3期

沈念

那夜極其寒凍。鳥聲叫出口,就凍在了樹杈上。枯枝掛不住,喳喳掉落,凍在半空,又被大風吹移,硬生生撞到鹿后義家的墻上。撞出噗噗的聲音。鹿后義心疼那面土墻,咒罵該死的天氣,仿佛墻上的洼洼洞都是鳥造的孽。

老金笑了三聲。聲音拐出一個大彎,咯咯嗒。喝下幾杯他就這調調,半戲侃半勸慰,老鹿,造新屋時,多糊幾層水泥,銅墻鐵壁。

鹿后義老婆睜著左眼,連忙擺手,蓋什么銅墻,鳥會撞死的。她沒上過一天學,從記事起母親跑了,就跟著父親水上漂,一只眼睛兒時染疾,沒有治好,眼瞼粘連,眨巴了大半生,后來落下瞎病。有人說,上天講公平,夫妻配好了,她的眼睛長到了鹿后義臉上。

鹿后義比常人多只眼睛只是個笑談。他相貌平常,并無異相,眼力好卻是屬實。他打開半爿門,一團濕霧從腳底下鉆進來,像條養壯的家狗,懂事地溜到角落趴下,看都不看來客們一眼。

換在早些年前,鹿后義這個時節出門,一件色快掉光的軍大衣裹緊脖子,冬帽檐拉得罩住整張臉,只剩兩只眼睛看路,兩只鼻孔呼氣。他的長電筒向掉光葉子的樹棘叢里照過去,慢慢移動追光,待到獵物出場,另一只手舉起他的長槍,斜乜著眼,都談不上瞄準的功夫,就聽見冰凍的空氣像一匹布被撕裂。夜裁去一截,或是空了一塊缺。

嗤!

然后聽到的就是一團沉悶的黑影落地聲。

噗嗵!

彌渡湖的人,沒有誰不佩服他的槍法。老班子說他是天王眼,越黑看得越清楚。

他耍心眼,喝酒裝迷糊,不否認,也不應承有什么特異功能。老班子說這是遺傳基因使然,鹿家祖上從安徽跑江過湖來到湖南,水上為家,原是東洞庭湖上的“天吊戶”,直到父親鹿子林買了塊地,蓋了一間上岸棲身的茅屋。湖洲上有些本事的人被以“姓氏+佬”相稱。久而久之,有人忘記鹿子林的大名,卻在茶余飯后唏噓,鹿佬天王眼,死得冤枉。事起何因,是一個謎。

鹿后義從沒講過父親的舊事。過去別人說,他一只耳朵聽,夾一塊魚肉丟進嘴里,張嘴理出一排長長的魚刺,直到桌上大致擺出一條魚的骨架。他酒量好,方圓幾十里排得上座次,老金坦言,幾次想探個深淺,未果,像是與一口井在喝。這是原話,他識時務而退。為此他掏了不少酒錢,我也帶過幾瓶龜蛇酒。這酒確有功效,老金邊說邊笑,喝過后身體熱烘烘的,只想脫光衣鉆進被窩里打滾。我們好幾回勸鹿后義多喝幾杯,他堅決地蓋上了瓶蓋,轉身掖進墻角的木柜子里。

上次的酒還剩著,這次喝光了它吧。他蹣跚幾步,從柜子取出半瓶剩酒。我多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和前一次見面相比,雙肩前曲,脊背佝僂,仿佛是這個夜晚突然變老的。我好奇他這么多年湖上的經歷和心里的秘密,連同他父親。他們從那么遙遠的地方風餐露宿漂流到此,水中雙槳下去、抬起,堤岸長到看不到盡頭,湖上水路也看不到盡頭。他在人前總是沉默,像另一口已掏干坍塌的枯井,井沿偶爾躺幾片落葉,被風吹跳著旋圈舞。

到彌渡湖的樂趣之一,就是喝酒。唯有喝酒可療治悲傷,老金酒桌上最喜歡的臺詞,我曾譏笑他站著說話不腰疼。他樂天派,成天在微信圈晾曬小幸福,呼朋喚友,山野桃源,綱舉目張,平常事物都被他標注美好的名字,普通日子也能雕刻出陽光雨露。他當著一家戶外運動俱樂部的大股東,理所當然如此。他還是水生動物保護協會副會長兼秘書長,每年要張羅各種名目的活動。我那時有個做環湖田野考察的想法,與他一拍即合,此前也隨他參與過幾次水鳥越冬調查。我這半年間照顧重病的父親直至他去世,悲哀凝結未化,前面走著的那個擋風雨的身影沒了,屋檐下的生活變得磕碰,又無法道出心底被踩實的瑣碎。這次老金喊我一起來彌渡湖,幾杯酒下去,我已深為認同他的療治一說并非虛言。在這曠野之地,冷風浸進骨頭,心中那些虛無頓時就消解了。

這次我們住在路口的崔百貨家,前年蹭著貧困戶危改名義新起的屋,他去年加蓋一層,樓上有四間對外客房,樓下幾排東橫西豎的貨架,南雜用品上一層硌手的塵灰。主人崔世美出門了,老婆是外地人,唐山灤南的,帶著兩個孩子守店。這么冷的天,生意都被風刮跑了,貨架搖晃,窸窣作響。老金讓灤南女人關掉半邊店門,女人嘴上答應,猶豫不動。老金學著北方話罵了句:缺心眼的老娘們。廚房是加搭的一截瓦棚,崔百貨說加蓋完樓上所剩環保磚不多,所以砌的墻體瘦薄。瓦棚空間狹仄,肥胖的他走在里面,像是隨時要擠破。當然也燒不了柴木火,老金看著兩個掛著鼻涕冷啾啾窩在炭火盆邊的孩子,嘆了口氣,去鹿后義家喝酒吧。

我說,會不會麻煩他?

老金一躍而起,麻煩他才要去啊。

湖洲上天黑得早,彤云密布,蘆花聚在一起的白光,把天空擦出羽毛狀的微亮,愈遠愈亮,也看得愈清晰,仿佛不是夜晚,而是另一個世界的白晝。

堤坡下,長路無人,空中盤旋著一團團的霧,你追我趕,“野曠天低樹”的詩中景象也不過如此。往前扒些年頭,闖到東洞庭湖來的人,當這里是錢窩子,挖金挖銀。一湖水,一片洲,四時不同,遍地是寶,水里有魚,洲上墾田,種什么就發什么,插根柳枝也能成活。原來逃命的人死活賴在這里,聚成了一個個村落一間間土坯屋。

彌渡村與東洞庭湖一堤之隔。圍湖造田,湖像一張大桑葉,密密麻麻的人群像蠶蛹般拱上去,吐出一塊塊阡陌田地,圍成一道道長堤矮垸。更早之前,鹿后義的祖輩是住在往西五十余里的湖洲之上。洲就是水中灘涂,那片灘涂特別奇怪,每一個人都會稱呼它不同的名字。鹿后義說,他那算得上朝中官員的曾曾祖父遭貶逐,帶了點家產順水而下,遇白馬精,船損人亡,醒來時發現自己被一個老漁民救下。四面水波平靜,壓根不像颶風破浪降臨過的樣子,湖洲上長滿蘆葦,正是蘆花盛開,一棵棵艷艷地站成一片銀光燦燦。我查證過,周文王之子康叔是鹿姓始祖,當年被封于叫作五鹿的河南濮陽一帶,后人遂以先祖封邑名稱為姓氏。

鹿家曾曾祖醒來后問的第一句話,這是哪里?當他聽到“鹿棲灣”三個字后,心中百感交集,決定就此定居,并學著漁民下水捕魚。當他知道住在這里的百十戶人家,卻沒有一戶姓鹿的,他頓時傻了眼。他后來才明白,這并不是上天給鹿姓人氏賜予的安身之地,而是一種健壯的四不像的動物曾經出沒于此。“那是麋鹿,我曾曾祖父他們不知道呀。”鹿后義掰著指頭給我數地名,他是要告訴我,因為那種被認為絕跡卻“死而復生”的動物,湖汊洲灘有多少地名與它有關。

鹿角,鹿湖,麋蕩,麋子國,麋子山,麋灘灣,黑麋嘴,鹿棲灣……后來很多人又叫成了煤炭灣,好記。

夏天漲水,煤炭灣就消失了,直到退水后才露出一角、一片,蘆葦比人高,越冬的白鷺、天鵝鉆進去,稍有人聲喧動,就驚飛一片。流沙卷沉了多少往來船只,后來都成了傳說,有人沖著被埋在水底的財寶而來,經常會看到一具具被魚群掏空的白骨。洲上有很多衣冠冢,年深日久,無人認領。饑餓,仇恨,兇殺,情欲,苦難……年深月久,依舊是在故事里相互較量廝打。

鹿后義的父親,那個叫鹿子林的男人,黑炭般的膚色,眼睛像貓眼,會發光,人們不敢和他對視,似乎怕被看出心中旮旯里的污垢。這是彌渡湖老人的記憶,鹿后義始終緘默,像一塊凍僵的石頭。

鹿后義不多去談論父親,我深有同感,也許并不是為逝者諱,只是每個男人心中都會留點秘密,為那個創造自己的人。凡墻都是門,秘密以深為海,凡能透出的光均被遮蔽,嚴嚴實實。

老金步子邁得碎且急,像是跌撞著撲向那幾棟看似相連又隔段距離的瓦屋。這些房子在一望無邊的湖洲之上,矮墩墩的,沒有看相。湖洲上的屋從來沒有蓋得高大氣派一說,打魚種田攢的錢吃了喝了,頂多買幾畝水田,絕不會去想著造屋。鬧水災的年代,汛期日子人人擔驚受怕,外洪內澇,內垸積水,房屋浸泡,水成群結隊啃咬攘推著屋腳,人唯有逃到堤岸上等待洪水退去,或是看著自家屋墻搖晃坍塌,心痛得沒有眼淚,就著鍋里滾燙的魚湯喝酒哀悼。

風中摻著食物的味道,掠過鼻翼。風太猛烈了,好像有人用手擋著你,前面是地雷陣,是萬丈深淵。老金幾次回過頭,怕我被風刮沒了,還讓我猜,鹿后義在家燉的什么魚湯?他張開嘴,聲音就拆成枯枝敗葉吹遠了。

大約是一年多前第一次認識的鹿后義,他個子矮胖,臉上永遠像涂成了土黃色。他說自己是這幾年長胖的,過去是瘦條子。問是什么原因,他沒說,也許說不上來。凡能說出的答案都不是原因,他一句話就堵住老金的追問。上次去他家,正好從七星湖打到一條大雄魚,切下魚頭也足有十余斤,一鍋燉了半個下午,起筷前半小時撒些辣椒,慢火出味,湯味鮮美。吃魚,只有在船上,在這種偏鄉僻野,才是回味無窮。沒有道理可講,城里再好的廚師也做不出來。鹿后義說,憑什么,接地氣呀。

老金指著前面不遠的屋子,你聞到了嗎?是黃鴨叫。

我搖頭,差點蹌了一步,空胃在呼喚了,腦子里浮出一盆熱氣騰騰的黃骨魚,火鍋端上煤灶,綠火躥起老高,哧哧地舔著熱氣。

放上陳年花椒,老鹿的最愛。

我的肚子當即咕咕地發出抗議。

臘月的寒風是最吃人面的。上一次水鳥越冬調查,鹿后義怕我不懂漁民的話,告訴我意思就是風厲害,傷臉不看人。我提前做了防護,臉罩,圍脖,連衣帽,但還是低估了湖風。野外行走一天,晚上縮身于小躉船的艙內,就著改造為過濾器的油桶里的水簡單洗漱后,身體有了些暖意,才發現臉像刀割火烤,手摸一下,生怕臉沒了。他說,吹上一冬,臉就廢了。我再端看身邊幾位漁民臉上的紋溝和粗礪,都是風拿刀刻上去的,銼不掉了。他們毫不在意,人活著也不只是為了一張臉。命運躲不過,臉就是命運的影像。

老鹿,我們來了!老金破口一聲,回答的是一片死沉的寂靜。

鹿后義家灶屋亮著燈,氣霧彌漫,看不清人影。灶膛里燒著很旺的火,像大地上升起的一面火焰之旗,橫掃著妖嬈霧瘴。家戶燒過一段沼氣,又回歸到柴木,無人認領的野樹、自家種的樹,入冬前會砍倒一片。這幢土坯房已是老舊,但當年是彌渡湖最先砌起的大屋,鹿佬死后在鹿后義手上推倒重建,那時他風風光光,是最有資本的人。

像是預先知道我們的到來,桌上已經擺上了幾副碗筷。鹿后義老婆說,是你們啊,白天掃屋,看到蜘蛛吊在大門口,我就說有客來,真就應驗了。鹿后義示意往堂屋請,他端起一鍋魚,老金幫著提起煤爐,煤球眼里的火,半青半紅,像蛇吐出的信子,一次次舔著他的手。

一碗魚湯很快暖和了寒風中經歷的身體。開喝吧,老金舉杯,示意碰一碰。我們一口飲盡,鹿后義只用舌頭咂咂啜了一口。辣辣的液體順著齒舌入喉進肚,身體瞬間就被打開,點燃。

鹿家堂屋又高又尖,像教堂,光線彌漫,閃爍不定。鄉下電壓不穩,圓肚細嘴的節能燈發出的光,像一條細長的舌頭被夜晚的大嘴吐納。爐火伴有炸裂之聲。光線偏暗,并不適合拍照,老金指揮我的頭向左略略偏斜,大光圈慢快門,給我拍了一張面部特寫。我僅有的幾張所謂被抓住靈魂的照片,皆出自這位不停更換新機器的朋友之手。我說機器好就是不一樣,他對我否認他的技術嗤之以鼻。他撥拉著相機上的轉盤,放大屏幕上的一只眼睛,甚是得意地發出嘖嘖之聲。一縷跳動的火焰映亮我神色亂漾的臉。我湊過去,眼睛已經放大變形,長滿浮萍般的暗物質。有那么一塊鏡面般的角落,鹿后義的身影停在了上面。

很奇怪呀,鹿后義明明是我們拍完照后進來的。他摸出半瓶瀘州老酒,搖晃著遞過來,我發現他一腳深一腳淺,身體浮在氣霧里,眼睛半瞇著,閃著精光。突然感覺他是遠在云端的人。

老金聲音變了調,喊道,老鹿,你別轉來轉去了,坐下來好好喝酒。

老鹿的老婆靠墻,袖子上抹了一層白灰,邊拍打邊說,他成天說要死了,不怕死,一死百了,你們勸勸,勸勸他。

火熏眼睛,我睜開淚濕的眼,對面空無一人,老鹿不知去了哪里。

說吧!老金把手伸進湯鍋的氣霧中夾起一條江黃。他給我說過鹿后義的一夜成名,也是一戰成名。至于那夜的細節,有很多傳說,我們沒聽當事人講述過。洪水猛獸之地,隨便裁一小塊人生,丟在荒洲野灘,湖里岸上,就會長成一段令人唏噓的命運。

年邁的鹿后義,愈加寡言少語,像山間斷流的溪水。

七星湖在堤垸內,以荷多著稱,站高處遠看,其實是一條S形的湖灣。冬天落水,洲灘浮出來,灣就顯得更狹長。蓮荷長在開闊的水面,擠密著生長。過秋之后,荷葉枯萎,花謝蓮落,無人打理的枯荷稈杵在水中,不懼風雨寒暑,直到北風舔干身體里的最后一點水分。夜間常能聽到脆生生的折斷之聲,像巴掌響亮地甩過一張張臉。

度冬的白鷺、大雁、綠頭鴨,還有珠頸斑鳩、烏鶇、彩鹮,年勝一年,裹著游云涌落洲灘。它們喜歡七星湖的淺灘、密林與細魚小蝦,結伴成群散入枯荷叢中。鹿后義入冬就忙碌起來,生產隊長也尊他為座上賓,管他晚飯喝酒吃飽,然后由他領著漁獵隊的伙計們出發。他疾步如飛,把抬銃的甩在老后面,打著手勢不要跟緊了。他像條獵狗,走到湖洲上就細細地嗅著空蕩蕩的風,仿佛風會告訴他水鳥落腳的地方。有人背后給他又取了個外號:狗鼻子。

走到兩岔河,他選擇了往穆鋪咀走。鳥也是聰明物,穆鋪咀那一帶有個回水灣,一片淺灘拐角,茂密蘆葦擋風遮雨,又有很多細魚蝦螺。“狗鼻子”嗅到離穆鋪咀半里地,立定不動了。風也似乎消失了,道路兩旁綿延的蘆葦叢發出踩水般的響動。

抬銃的人走近了,他騰出一只手立了一個大拇指。穆鋪咀歷來都有打不完的鳥。只是這里地形復雜,葦叢深密,單銃收獲不大。鳥兒精明,稍有響動,紛紛飛遠,有時一哄而起,遮天蔽日,叫聲凄厲,仿佛天塌地裂,湖洲搬離。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農場批準彌渡湖成立一支漁獵隊,名正言順去打飛鳥走獸。捕獲鳥獸都統交隊部,算計副業收成。隊員都拿平均工分,吃飽喝足,盈余拿回家。好差事,當過獵戶的爭相報名,三十一歲的鹿后義當仁不讓成了隊長,配了最新的獵槍和新銃,每月單獨發一份工資。誓師會上,瘦得像根楊樹的朱場長宣布漁獵隊成立,還恨恨地罵了一句:龜兒子的,比老子當場長的工資還高,你不好好打,老子摳掉你的三只眼。

鹿后義舉起新獵槍,頭都沒抬,朝天空開了一槍,槍管煙還沒冒出來,有人就指著不遠處掉落的一只大雁,驚呼著奔過去。朱場長激動起來,又罵道:鬼崽子的,好槍法,好兆頭!

朱場長如此看重鹿后義另有原因,他無師自通地鼓搗彈藥配制,霰彈的范圍控制得恰到好處,能最小程度地傷壞鳥的羽毛。那時,一只只往外運送捕獵水鳥的船,只要說是彌渡湖來的,就能在縣城的外貿公司計上最高的價,像是后來的免檢標牌,特別通行證。鹿后義也就名聲在外了。當上打鳥隊長的個把月時間,他整天在堤垸上眺望,發呆。幾個隊員問過幾次受到冷遇和呵斥后,躲得遠遠的,有的索性私底下邀約著去打鳥。朱場長聽說后,拍了桌子,罵得很難聽:鬼崽子,當了隊長不打鳥,他還想干嗎。

但朱場長終歸沒有親自來問罪,后來反而劈頭蓋臉訓了“告密”的村長一頓:你搞清楚他在想什么,你不知道跑到我這里瞎胡攪,快滾,該干嗎干嗎。

村長揣著一肚子火回來了,迎面看到鹿后義家門前圍了一排人。他擠進去,鹿后義正叫人把十多把大口徑的鳥銃擺成扇形,每把銃上有一個點火板,導火線聯接,點燃聯接的導火線,鳥銃齊發,就相當于一個人打出了十個人的火藥威力。幾個打鳥隊員聽得津津有味,摩拳擦掌,仿佛勝利近在眼前。村長也來了興趣,一掃心中陰霾,卻又放心不下。未經試驗的新法,還不能預祝它的成功。

鹿后義制止了村長的試驗之舉,胸有成竹,說他早已反復驗證。

村長不信,非要眼見為實。

鹿后義來了脾氣,偏不依他,說不信就一起去伏鳥。村長是個老寒腿,當年駕船捕魚,貪著最后一網,被一夜極寒冰凍鎖在茫茫湖上,差點把命也丟了。

祭完湖神,鹿后義帶著打鳥隊員出發了。他吊著一張臉,不怎么說話,喜歡用眼神指揮。處久了,有隊員懂得按眼色行事。到達穆鋪咀后,眾人躡手躡腳散入葦叢,像潛入的另一群水鳥。鹿后義帶兩個精干隊員擇地躺下,銃槍是用油布包裹住銃膛,防寒凍上潮到時啞火。他抱槍在懷中,背倚一截掩溝,槍口面朝一片U形湖蕩,數百只白鷺、雁鵝渾然不察,悠閑地踱步覓食。此時是日暮,血紅的太陽西落,垂掛在遠處的葦穗上隨風搖擺。

槍聲是凌晨響起的。彌渡湖村和鄰近不少村莊的人都在睡夢中驚醒,感覺到了大地的震動,房梁的搖晃,木床的顫栗。有人爭論過,是響了一聲,還是響了十聲。那支排銃上有十把銃槍。

等到后半夜,鹿后義睜開似睡非睡的眼睛,看到密密麻麻的水鳥占領了整個湖蕩,才用腳踢醒了縮著脖子裹在蓑衣雨服里的隊員。他打開三層油紙包,取出火藥和子彈,逐一裝進銃膛里。幾個隊員早就用嘴里的熱氣,給銃膛暖了身體,他們稱這是暖槍。

導火線是鹿后義點燃的,他的手有些顫抖,此前的試驗并沒有真槍上陣,他靠經驗解答未知。幸運的是,他擔心的啞火并沒有出現。一聲巨響,他們聽到簌簌的泥土和葦花漫天飛舞,又撲簌落下,落在他們頭頂和衣服上。朱場長的父親是村里的老私塾,說出了一個陌生的詞:哀鴻遍野。人們只知道,湖上到處都是鳥,有隊員吆喝著遠處駛過來的船,裝滿了四條載貨漁船,堆得像山一樣高。

天亮了,穆鋪咀變得空空蕩蕩。村長不知是高興還是郁悶,一會兒喜笑顏開,一會兒罵罵咧咧。這一銃,很快在彌渡湖周邊傳開,到了晚上,歸來者告知,這一銃打了五千九百八十斤。在縣上,沒有人相信這是鹿后義的一銃之作。來了不少人要見這位鳥王,獵鳥大王,人們對他充滿敬佩和嫉妒。去了縣城開會的朱場長派人送來喜報和物資獎勵,那是一條帶過濾嘴的香煙和一把半手臂長的手銃。還有記者從省城特意來采訪,沒過多久,有人從場部送來一張油墨抹出重影的報紙,鹿后義扛槍的照片上,威風凜凜,下面寫了“神槍鳥王”四個黑體字,而鹿后義的名字,已被看報紙的人摳出了一個穿洞。彌渡湖很快熱鬧起來,湖區垸內鄉鎮、村莊的人組團來學習,那年代,打鳥天經地義。

值得一說的是,那銃管太長,有一端露在外面,貼著他的左額,待到他起身,銃管硬生生扯開額頭一塊皮,當時他哪有感覺到疼。第二日天明,有人說,鹿后義,你額頭怎么呢,怎么多了個缺疤?他摸了摸,哎呀,整張臉都疼了起來,刀戳似的疼。另一個人湊近盯視,像只眼睛。然后嗤嗤笑著大呼小叫,我的天啊,鹿后義長的眼睛,第三只眼睛露形了。

自那以后,老班子說,鹿家父子是鳥的克星,鹿后義渾身上下散發著冷兵器的殺力,崽比爹更克,從洲野上走過去,天上飛過的鳥也會顫幾顫。

鹿后義一戰成名,回去的傍晚就去了父親的墳頭,杯中倒滿烈性白酒(父親一輩子只喝釀酒坊出的頭道酒),點了兩支煙。他把酒慢慢灑在殘碑前的草叢中,煙被風吸盡(長長的煙灰差不多是完整地掉落在地)。他一句話也沒說,看著斜陽落水像顆藥片般溶解,從坐下到離開。

你是要祭告鹿佬,他當時的反對是無效的?老金心直口快。鹿后義再次陷入沉默,只是望著爐上一團團升起又散開的水汽。

鹿后義八歲就搬銃學習射擊,十歲偷著磨制彈藥,當然是旁觀父親學的。待到十五歲,成了彌渡湖有名的神槍手。他第一次跟著父親去打鳥,伸手想去觸碰扳機,被父親一巴掌打開,跌倒在泥淖里,鞋子進水。父親把銃打響,扔下他去撿鳥,槍管冒出嗆鼻的硝火味,久久散不開。父親嗆著咳嗽,他屏住呼吸,嘴唇之間吐出一口長氣,硝味便順著氣流繞道而走。后來他踩著濕鞋,走了一個多小時,像赤腳踩在冰上,每走一步,會發出肌膚撕扯的聲音。他一輩子都記得這種聲音。父親用力拍打他的頭,那么重的硝味,也不知道躲開,吸進去爛掉你的肺。他不吭聲。摸槍打鳥不是個正事,當個漁民,當個農民,睡得安穩。他也不吭聲。趁著父親酩酊大醉,他把比他個子還高的銃槍搬到外面,對著家里那面朝東的外墻射擊。

關于他的父親鹿佬倒活霉的舊事,朱場長講過一個版本。他著名的歸納就是,凡事都有預兆,命運安排好的不可改變。起因是那段日子鹿佬屢屢想起曾祖母留下的遺言,湖上知名的大財主闕金龍曾在屋子周邊埋下一缸金子,闕姓在湖洲上也是唯一的,吃著山珍海味,吃得油光發亮。鹿佬想不通唯一的姓氏也有天差地別的貧富懸殊。曾祖母是在夢中告訴他那缸金子就埋在他買的宅基地旁的。做過幾次失敗的嘗試后,他不肯善罷甘休。那天他喝得微醺,突然推倒酒杯,大呼想到了,遂扛起鋤頭前去柴屋西側的廁所,一蓬雜草處,臭哄哄的草堆收藏了很多被風刮到角落來的垃圾廢舊。他奮力揮鋤,結果真挖出一口破缸,缸里有絞成一團的土公蛇。正在冬眠的蛇當然不會醒來。在鄉下,這是件頂不吉利的事。十一歲的鹿后義長得細細瘦瘦,站在遠處看著那團絞在一起的蛇,似動非動,像一陣大風突然在湖面刮起的浪紋。

挖到蛇缸,惱怒的鹿佬手忙腳亂,一鋤頭下去撈起盤成一團的“亂麻繩”,丟進屋后池塘的冰窟子里。有幾條盤落的蛇,在他的鋤尖下被鋤成兩段。鹿后義想跑近去看死蛇的模樣,鹿佬不許他過去,手上力重,他被推倒在地,一屁股跌在泥水坑里,袖子和褲腿打濕,半截蛇睜著眼睛就死在他腳跟前,僵硬的樣子,像極了一截黑皮樹枝。

鹿佬一日三頓,酒不可少。喝酒是湖上男人的共同喜好,驅濕御寒,酒和辣椒,皆不可少。酒脹英雄漢飯脹死木頭,這句話被鹿佬掛在嘴邊。回到酒桌上,鹿佬一杯壓驚散心的酒剛喝下喉,就噗哧一聲吐了,第二聲,吐的是血,他緩慢地擦掉嘴角的血跡,咬咬牙,把杯中剩酒倒入口中。那時鹿后義還在屋后,衣褲打濕,皮膚瑟抖,恨恨地和半截死蛇對峙,不知父親在家里發生的一切。母親去了堤坡上采藜蒿,幾戶喂豬的人家喜歡將藜蒿切碎摻入一鍋煮開的豬食。但鹿佬發現,它去根后的嫩莖,配以切成絲的臘肉煸炒,脆爽味鮮,散發一股特別的清香。洞庭神仙草,鹿佬多次勸大家與豬爭食卻被人恥笑。那天晚上,母親端上一盤清炒藜蒿,父親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吃過飯剔完牙出了門。晚上去伏鳥的他,后來就死在了自己的銃下。朱場長父親說,本不該外出,命中注定誰躲得過啊。

那夜鹿佬是單獨行動,并無伴同行,排除了他殺的可能。究竟是誰打出射向他額頭上的那一銃,人們來回分析,驚訝地想到兇手是一只長腳白鷺。鹿佬撿回的白鷺甩在銃旁,尚未斷氣,掙扎之中細腳觸碰到扳機,槍膛余下的火藥再次射出,擊中返身走回的鹿佬。有人拍腿而起,這就對了。第一個到達現場的漁民也補充說,白鷺的爪子是和扳機掛在一起。大家信了白鷺打死鹿佬的說法,唏噓這樁怪事。朱場長父親說,天下之大,湖洲之廣,何怪未有?

鹿后義當晚發燒說胡話,母親用熱水一遍遍擦著他的腋窩,用瓦片刮著頸椎和胸椎之間凹陷的大椎穴。他從迷糊中回歸正常,鹿佬已經下葬。墻上多了一個人,像是屋里挖了一個洞。他突然想去看水,想聽濕淋淋的聲響,湖上日頭西沉,寒光顫栗,拱出水面的洲灘被一片殷紅浸透。

鹿佬的墳你遷去了哪里?老金嘖嘖地喝完杯中酒,這個聲音撓心,他堅稱這是高手才會喝出的聲音。

鹿后義醒來后看到那個蛇坑已經填埋的墳堆上,落紅點點,燒過的香燭膠結。他以為自己在做夢,他不知道,他昏沉迷糊地睡了五天,鹿佬已入土為安。遷墳是多年之后的事,母親離世,他看到有蛇在那墳堆出沒,就想到那團在睡夢中被送到冰窟子的蛇,是它們的后代回來了。某一天他請來鄉里的陰陽先生,做了個法事,撿了半壇罐子骨殖,挪到了六門閘的墳山場。

這片湖洲上有多少人死在沉寂的囚禁里,沒有人記全過。人來了去了,也和洲上的一株草一棵樹那般。悲喜也僅留存在最親近的人內心,未見得。鹿后義身心疲憊地走在田野上,有人在背后細細地喊他,殺鳥魔。他聽到了,心里一顫,如同過去有人說他出現在哪里,天上飛過的鳥都會驚顫不安那樣。

那把手銃鹿后義沒有打過一槍。他有段日子挎在身邊,在人們面前把玩,舉槍向著空曠的湖洲瞄準,手扣在扳機上,就是沒有響過一次。以至后來,農場出公告要收繳所有鳥銃槍支的命令再三下發后,朱場長親自登門又把這支手銃取走了。

沒有槍的鹿后義像丟了魂,從早到晚在草坡上走來走去,或者是鉆進小密林里,使盡全身力量發出幾聲吼叫。樹葉下的蟲豸、溝窩里的越冬鳥,撲簌簌地四散,騷動之后又歸于無邊的沉寂。死神降臨般的沉寂。

一切塵埃落定。場部派人下來,把第一張不準打鳥的公告貼在離鹿后義家不遠的電線柱上。他并不想湊那熱鬧,打鳥隊員都擁過來看。不識字的就聽人一行行讀出聲來,直到最后停在“特此公告!君山一分場”,有人重重地嘆息。人群散去,鹿后義沒說話,一個人走近那紙公告。

有鄰村信教的人上門勸說他一同去禱告,求主賜圣靈感化他,饒恕他過去犯的一切罪,洗凈他一切的不義。他猶豫再三,臨了,還是拒絕了幾個興致勃勃前來的“兄弟姊妹”的一片熱心。里面的一個姊妹慍怒,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咒他罪孽深重,也會重蹈其父親的覆轍。他更加對這些人有了反感,連做好的飯菜也沒留他們坐下來吃。

屋里的氣霧越來越濃釅。喝酒啊?別光看我們喝。老金說,老鹿不喝酒就沒意思了。我看著他的神情,像是一尊老廟里的木菩薩。

我從沒見過鹿后義老婆之外的其他家人。老金說也是,養兒防老是件奢侈的事了,他兒子一家租房住在鎮上,常年在廣東打工,每年換一種營生,日子過得瀟灑,回彌渡湖變成了一種恩賜。

又讀到人家寫你和白鶴了,老金說。鹿后義救治一只白鶴又放飛的事早不是新聞了。老鹿五歲的孫子在七星湖的水邊玩,失足溺水,四周無人,白鶴飛到家里啄他的腳,用翅翼推他的腿。他突然意識到什么,喊著孫子的名字,白鶴在前面飛,他跟著往七星湖跑。鹿后義嘴角咧動一下,模糊地答了一聲。老金翻找手機中的鏈接,借著酒意,朗讀一段:

這只鶴羽翼潔白,長喙鮮紅,頸脖修長,盤曲出一條優雅的弧線,左腳根部傷口殷紅,四周的羽毛被滲出的血浸透。這只鶴后來成了老鹿家的一員,不愿離去。老鹿與鶴日久情深,有如北宋林逋傳為千古佳話的“梅妻鶴子”。

鹿后義掃了一眼氣霧中發亮的手機屏,屏光給他的臉加了一些亮度。他說他很少照鏡子,有一次走過一塊小水洼,水波清澈,突然看到自己,竟然不認識就是他自己。老金抖著醉眼把他的臉收納入相框之中,這張臉的額頭嘴角長滿皺紋,眼袋,法令紋,抬頭紋,像湖洲上車輪碾過腳印踩過的坑洼溝壑,像無數的路通往不知道的遠方。

每天晚上都做噩夢,鹿后義說。

夢些什么?老金瞇著醉眼問。

變成了一條魚。披著鱗甲,發出白光,四處尋找有流水的地方,逆流而上。那些長腳的水鳥,最多的是長嘴白鷺,逐著我,尖嘴啄在我身上,鱗甲一片片掉落,像從身上撕下皮肉,像是鐵子子一粒粒打在身上。我這才知道,那些年,我打過的銃,都是打我自己了。

夢而已。老金搖頭,沒事的。

鹿后義不緊不慢,說他還反復想起父親生前最喜歡說的一句話:頭頂有神明!年輕時他因為父親不許他摸銃,不許他學會打鳥而置氣,心里有個結,就像一個癌,以前沒有,或者說很難發現,直到人老了才懂得,沒有領悟到父親阻撓的深義,還賭咒要違逆要超過。頭頂有神明,五個字如炸雷聲聲,在他心里炸起一片焦土,屢屢有驚魂動魄之感,正如他的噩夢,一個接一個。

老鹿,我們走了。火爐漸熄,老金拍了拍我。

我們發現,老鹿沒有坐在我們身邊,他何時離開的卻不知曉。

門打開,灰霧后退,道路向前延伸又戛然而止。田野、溝渠、棲息的水鳥,若隱若現,彌渡湖一片混沌,不知晨分日暮。湖水退去,那些螻蟻般的人群,也在遠處天光的映襯里速速退去。

回崔百貨家,腳下生風,路程像縮短了很多,門是虛掩的。老金進屋突然冒出一句,見了鬼,今晚感覺不對,老鹿像是一個沒了魂魄,死到臨頭的人。

我沉默不語,脫掉衣褲倒身床上后,就看到天花板上一只蜘蛛來來回回爬動,像是醉酒找不到家的人。我眼不見為凈,跟老金說起我的田野調查已經編號建檔,每個人的檔案里有真實履歷,也添加了道聽途說無法證偽的故事。我質疑過這般是否不嚴謹,想和他探討可行性。他說,真偽并不重要,湖洲上的每一根草,是真實的,拉長時間維度,也可能是虛構的。他突然停下說話,同時發出笨拙的鼾聲。我翻覆著,酒精的催眠效果似乎有些差,耳邊像是鹿后義的只言片語,聲音遙遠地傳過來,似聽一只孤獨的夜鷺說話。

那夜過去,清早的光景尚在迷糊之中步步相捱。崔百貨嘭嘭拍打著我們的門。窗外一片灰霧,如同天空長滿陰翳。窗縫處有幾顆凍結的水珠,發光的記憶。門不依不饒地響著。老金驚醒,吼道:誰呀?

崔百貨并不顧及屋里人的不悅,粗著嗓子說:鹿后義死啦!昨半夜的事。

我彈身而起,喉嚨里的聲音被堵住了,像是水淹及脖頸呼吸困難,要使勁地往上昂,往上昂,心卻是針扎似的,掉進無底黑洞般的疼痛。老金將身體翻了個邊,背對我,過一會兒,發出孩子般尖利的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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