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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校劃片

2021-03-15 05:59:57邱振剛
紅豆 2021年2期

邱振剛,文學碩士,《中國藝術報》理論副刊部主任,工余從事文學創作和文藝理論研究。小說、評論等發表于《鐘山》《中國作家》《北京文學》《上海文學》《青年文學》《作品》《飛天》《紅豆》《清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南方文壇》《中國文藝評論》《藝術廣角》《長江文藝評論》等報刊,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小說月報·大字版》《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轉載。

換房的念頭,和很多別的念頭一樣,一旦在馬策揚心里種下了種子,就不可遏制地扎下了根。

4月30日這天下午4時45分,他站在華嚴苑幼兒園門口,正等待小朋友們魚貫而出。來接孫輩的這些人基本上都是退休老人,像他這樣30來歲的年輕人寥寥無幾。8年前,他在鄰省一所大學的歷史系研究生畢業后,考入了省委政策研究室,成為堂堂省級筆桿子。結果因為讀書太久,恃才傲物,和上司、同事都處不來,先后輾轉省黨史辦、省精神文明辦和省檔案館。這些單位在旁人眼中一處比一處邊緣,幾乎算得上斷崖式下落,他卻落得越來越輕松。

此時,他還在反復琢磨要不要定做一排新書柜。舊書柜的柜門在芒芒剛會走路時被她弄得七零八落,如今芒芒已經5歲,明年就要上小學,懂事兒多了,不會再對家里的抽屜、拉門之類搞破壞,他就把準備更換書柜提上了日程。

那時,他還無從知曉,生活即將被攪成一團亂麻。

雖沒到5月,可到了下午的這個時間,陽光已經相當強烈。他正回想著在家具城見到的幾個書柜樣式,忽然一陣低沉沙啞、節奏緩慢的男低音從背后傳來:“聽說,下學期芒芒這個班里至少一半的孩子不再上大班,要去上學前班了。”

他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自己的鄰居封新學。他的兒子檀檀比芒芒高一級,如今正在這所幼兒園上大班,到了秋天就要上小學一年級了。

封新學本來在一家事業單位當個小干部,后來單位轉制為企業,他乘機買斷了工齡,拿到一筆不菲的補償金后,便安心當起了家庭婦男。

“那等上了大班,芒芒這個班就剩不了幾個孩子了?!瘪R策揚朝后一側臉,微微點頭,算是和他打過招呼,又懶懶地回答著。馬策揚也曾和老婆阮琴打聽過,附近的學前班,學費每月至少3500元,除去寒暑假,一年下來就是3萬元。這筆費用,對他們來說有些沉重了。

封新學聽出馬策揚對這個話題不太感興趣,但還是繼續說:“這些孩子都是明年要去市北區上小學的,他們的家長都已經在市北區買了學區房。那邊競爭壓力那么大,不上學前班的話,等上了一年級根本跟不上學習進度。唉,我們沒讓檀檀上學前班,等9月份他上了省師大附小,還不知道能不能跟得上呢。”說到最后,他的語氣已經泛起了按捺不住的得意,臉上也有些眉飛色舞了。

“這么多孩子去市北區上小學,檀檀要上省師大附小了?”馬策揚有些納悶,皺眉問道。

封新學噴出一大口香煙,滿臉的紅光在煙霧中閃耀著,他說:“是啊,誰愿意讓孩子上咱們這里的小學?很多家長就是砸鍋賣鐵也要在市北區買個學區房。去年我們也是把家底都折騰光了,才買到師大附小的學區房,所以連學前班都上不起了。嗯,差不多還有個把月,今年市北區各小學的招生工作就該啟動了,到時我們那張新房產證,可算要派上用場啰?!?/p>

馬策揚半信半疑地說:“這兒的小學,不是挺好的嘛?聽說咱們學區還被評為南匯區優秀學區呢。再說了,新聞里不都是一直在說教育資源要平均化嗎?就算現在還不夠平均,說不定過幾年,各個區的教育質量就差不多了。”

封新學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踩熄了香煙說:“市北區隨便哪個學區都比這里強得多。這教育資源平均化,說了不止一年兩年了吧,雖說現在很多原來很偏、很舊的學校也都建了新教室,修了新操場,老師的待遇也上去了,但是好學校之所以比差學校好,不僅僅是投入多少的問題,師資、生源、學風都很重要。先說師資,你想想那些好小學、好中學的老師,但凡有點名氣的,誰都舍不得‘名校名師這塊招牌,否則他們怎么開補習班、收輔導費?再說生源,市中區、市北區的學校,他們的生源來自機關、國企這些大單位的家屬院,我們這些新樓盤的孩子——”說到這,他略略壓低嗓音,朝四周看了看,繼續說,“你也知道,來自什么家庭的都有,怎么跟人家比?在好的學習環境里,孩子不用家長太督促,自己就知道好好學習。咱們這里算南匯區華嚴里學區,孩子進華嚴學校的可能性最大。這個學校是小升初九年一貫制,學校門口的宣傳欄,我都看了幾十遍了,最近3年,這里考進省重點高中的一個都沒有。上不了重點高中,還想以后考進一本大學,門兒都沒有!”

封新學喋喋不休地說著,馬策揚漸漸浮現出一陣不安。女兒芒芒明年就該上小學了,封新學說的這些,遠遠超出了他此前了解的范圍。他萬萬沒有想到,上什么樣的小學,竟和十多年后能不能上一本有這么大的關系。

封新學見他臉色有些變化不定,知道自己的話已起作用,加重語氣說:“去年全市高考成績凡是過了一本線的,一半在市北區,南匯區連十分之一都沒有。老馬啊,這個比例,你好好琢磨琢磨吧。”

馬策揚心里越發緊張,剛要再問些學區房的事兒,幼兒園的鐵門打開了。各個班的班主任老師走了出來,笑吟吟地朝聚集在門外的家長們打著招呼。

“歸根結底一句話,南匯區是全市教育質量最差的一個區,華嚴學校只是一個縮影,現在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去接受這個事實了。”封新學拍了拍他的肩膀,朝鐵門那邊走了過去。

“要不,咱們也換房吧?讓芒芒去市北區上小學,他們班大部分孩子都去了。5樓的檀檀家也買了省師大附小的學區房呢。”吃了晚飯,父母帶著芒芒出去散步,他打開電腦,在網上搜索了一番,又走到廚房門口,倚著門對正在水池旁洗碗的阮琴說。

阮琴的動作、神情沒有任何變化,隔了幾秒鐘才扭過臉對他說:“你這萬年不變的榆木腦袋怎么開竅了?這是哪路神仙給你做的思想工作?我和芒芒娘兒倆可得好好謝謝他?!?/p>

馬策揚說:“你就別擠兌我了,是檀檀他爸給我掃的盲。當初我不知道上什么樣的學校對考什么樣的大學有這么大的關系,如今我算是明白這里面的學問了。為了孩子上好的小學,再上好中學,就必須換房,換到市北區去?!?/p>

阮琴把洗干凈的碗盤一件件擺進櫥柜,回頭白了他一眼說:“市中區的中學,一本率更高,怎么不換到市中區去?”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嘛?!瘪R策揚抽出紙巾,遞了過去說,“市中區的房子,再老、再破,1平方米也不下七八萬元,咱們這套兩居室,連人家一個筒子樓都換不來?!?/p>

阮琴擦干手說:“市中區怎么了?又不是神仙才能住?!彼f的市中區是省城的核心城區。省第一實驗小學和提督府小學,這兩個全省最好的小學都位于市中區,分別坐落在從前的巡撫衙門和提督府,歷史悠久、師資雄厚、學風端正,是全省學齡兒童家長心目中的北大、清華、哈佛、耶魯、劍橋、牛津。

馬策揚被阮琴問得有點窘,就說:“咱們別要求這么高,還是現實一點好。芒芒班的周麗娜、陶涵宇的家長也不過是把房子換到了市北區?!敝茺惸群吞蘸?,是芒芒班上家境最好的兩個孩子,就連周末的興趣班都格外小眾、高端,周麗娜學的是馬術和箜篌,陶涵宇學的是高爾夫和法語。

阮琴走出廚房,回到餐桌旁坐下,一手搭在餐桌上,一手放在膝蓋上,微微皺起了眉頭。馬策揚知道,這是阮琴做重大決定前特有的狀態。過了幾秒鐘,她一仰臉說:“那你打算往哪個區換?讓芒芒上哪個小學?”

馬策揚早算過家底,結婚六年來,兩人名下的存款帶理財產品有30多萬元,如果賣掉這套值380多萬元的房子,按照他們的工資,每月還能承受4000元左右的還貸數目,他們可以申請60萬元以內的購房貸款,三項加起來能湊出近500萬元。市中區的房價早成天文數字,肯定不能考慮。除此之外,以市北區的教育質量為最佳,但市北區的房價,著實比南匯區貴了不少,稍微像樣點的小區,房價都在每平方米5萬元以上。

被阮琴這么一問,馬策揚馬上變戲法一般從兜里拿出幾張A4紙,上面是市北區幾處優質小學的房源信息。

馬策揚清清嗓子說:“肯定是市北區啊。每個區都有自己的入學政策,咱們南匯區是就近入學、多校劃片,市北區和市中區目前的政策都是單校劃片。這就意味著,只要買了某個小學招生范圍內的房子,孩子鐵定能上這個小學。你看水墨林溪這套兩居室,業主報價550萬元,是省實驗二小的學區房,孩子以后能直升省實驗二中。可惜太貴了,房子太小了,這樣父母就沒法和咱們一起住了?!?/p>

阮琴點點頭,把紙推開,表示不再考慮這個房源。馬策揚所說的父母,其實是他的爸媽。他出生于本省的一個山區縣城,父母都是低收入的工人,當年是靠親友贊助才湊齊了大學學費。到了馬策揚結婚時,他們無力在購房上提供支援,全靠阮琴的父母拿出了多年的積蓄。這套房在法律上是阮琴的婚前財產,阮琴的父母還拐彎抹角地跟馬策揚說過,結婚后馬策揚也不必把戶口轉進來。后來阮琴的弟弟在上海大學畢業后留在那里結婚成家,兩年前兒媳生了孩子,阮琴父母當即去上海投奔兒子,馬策揚的父母就來到了省城,來幫忙照看芒芒。

馬策揚又指著一張紙說:“這套房子是省師大附小的學區房,小學雖然比省實驗二小差一點,但也不錯了。而且這是大兩居,兩個臥室比咱們現在的還大,就是客廳小了點?!?/p>

阮琴盯著戶型圖看了一分多鐘才說:“這個廳不是小一點兒的問題,是壓根兒就沒有。你看戶型圖上標的數字,廳只有5.2平方米,咱家的廁所都比這個大。要是買了這樣的房子,父母在哪兒看電視?”

馬策揚小聲說:“他們可以在臥室里看,反正會拿一間臥室給他們住。”

阮琴冷笑一聲:“那咱們和芒芒呢?3口人一回家就都呆在臥室里?芒芒以后寫作業怎么辦?鋼琴往哪兒擺?你看不出來嗎?連這房子在什么樓盤都沒提,再看看這戶型,可見是那種1980年代的老式房子?!?/p>

馬策揚怏怏地說:“這套你肯定看得上。這房子在錦繡華庭,是理工大學附小的學區房。面積雖然比咱們的小了點,但也基本夠用了,而且緊挨著理工大學校園,學習氛圍肯定不差,老人去校園里遛彎兒也方便?!?/p>

“哦,韓若素家買的也是理工大附小的學區房。”阮琴的臉色緩和了許多。她提到的韓若素是和芒芒同一個班的小朋友。

馬策揚說:“理工大學附小雖然比師大附小差了一點,但也是很不錯的小學了,整個南匯區沒一個小學比得上。我查了這個小學的對口中學是理工附中和華僑城中學,這兩個中學每年考上重點高中的比例都快一半了。只要芒芒能保持中上等的學習成績,就能考進重點高中,這樣她以后高考過一本線就很有把握了。這房子業主報價550萬元,如果能降點價的話,咱們咬咬牙也能買得起?!?/p>

阮琴點點頭,馬策揚還要繼續說,只聽見門外傳來芒芒的笑聲和父母掏出鑰匙開門的聲音。阮琴壓低嗓音說:“先把這些收起來,換房這事兒先別讓父母知道,省得他們跟著操心?!瘪R策揚伸出胳膊把這沓紙收攏進懷里,塞進公文包,低聲說:“我明天去問問這房子的具體情況,再打探一下業主能不能多降點價?!?/p>

五一這天,馬策揚早早吃了早飯,叮囑阮琴說父母平時看孩子辛苦,中午你帶他們去吃自助餐。說完攥著手機出門,騎了一輛共享單車,朝省理工大學附小的方向蹬去。他來到理工大附小的門口,停下車細細打量了一番,心中感嘆這校門遠遠沒有華嚴學校的校門那么高大、氣派,校門旁都是文具店、書店或者體育用品店,而華嚴學校周邊則滿是網吧、燒烤店、小超市。更妙的是這座校門的馬路對面就是錦繡華庭小區的正門。馬策揚遠遠瞅見,小區底商里有吉屋、喜安居兩家房地產中介公司,這是本省店面最多的兩家房地產中介公司。

馬策揚本打算在理工大附小周圍了解完情況就趕去和妻兒老小共享午餐,可到他走進家門已經是晚上10時了。這時家里已經悄無聲息,父母和芒芒都已經睡了,只有阮琴還抱著臺筆記本電腦,蜷在沙發上。阮琴聽到門響,抬頭看見馬策揚倚著門框站著,雖然看不清他的神情,也能猜得出來他累得不輕。她合上電腦,摘下耳機,站起來說:“你這一天跑哪兒去了?吃晚飯了沒?我去給你熱點飯?!?/p>

馬策揚揉揉臉,擠出一絲笑容說:“一整天跑了好幾個小學周邊的學區房,掌握的信息太多了,飯也吃了?!比钋俎袅亮丝蛷d的燈,這才看到馬策揚嘴唇干裂,頭發汗津津地打成了綹,衣服也有些皺,整個人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馬策揚在餐桌旁坐下,說:“你猜我在哪兒吃的晚飯?”阮琴說:“我哪兒知道?”

馬策揚朝北揚了揚下巴:“錦繡華庭的吉屋店里?!彼又f,“我到錦繡華庭小區的吉屋,把自己的購房意圖說了,還問能不能去看看那套房。那中介說那套房已經賣出去了,業主和買家昨晚8點在他們店里開始談,最后談到了凌晨2點才敲定了房價,簽了合同?!?/p>

阮琴給馬策揚倒了杯水,坐下來說:“不就是套房子嘛,怎么談到這么晚?”

馬策揚連喝了幾大口水,才說:“我也是這么問的,那中介說業主報價550萬元,買家提出來的是490萬元,中間差著60萬元,兩人就一直往中間談。那個中介說,凌晨2時簽約算是很正常的了,還有談一整夜的,到了第二天早上,業主和買家一邊吃早點一邊才簽約的情況都有。”馬策揚繼續說,“這房子賣了還有別的房子呢,今天又有錦繡華庭的好幾個業主把房子掛出來賣了?!闭f著拿起筆記本電腦,登錄到了吉屋,給阮琴看一處新房源。他說:“這套房子看起來也不錯,面積也挺大,就是報價比咱們的預算多了90萬。中介當時看我有點動心,就說可以帶我去看房。”

阮琴捂住嘴打了個哈欠說:“既然超預算,那都沒必要看了,反正也買不起?!?/p>

馬策揚說:“我也是這么說的。中介說,這個業主的孩子考上國外的大學了,急著賣房子交學費,說不定能多降點價,或許能到咱們的預算范圍。我一想也有道理,就跟著去了。一進小區就看出咱們這兒和人家的差距了。錦繡華庭這小區還真不錯,全封閉式管理,人車分流,業主的汽車都要開進地下車庫,車庫的進出口都在小區正門外面,孩子們能在小區里痛痛快快地瘋玩瘋跑,不用擔心被汽車碰到。你說這小區的房子多緊俏,我和那個中介剛到那房子樓下,那個中介就接到同事電話,說這套房子的業主已經和買家簽了合同。我心里好一陣失望。中介就說,哥,你既然下定決心要換房,最關鍵的就是你得盡快把自己的房子賣出去,手里有了賣房款,才真正談得上買新房。你自己那套房子的情況,我大體有數了,你在賣房款的基礎上再湊點錢,絕對夠在市北區買套學區房。你要是一直不賣房,就算你看上一套滿意的學區房,還沒等你把房款準備好,房子就被別人買去了?!?/p>

說到這,馬策揚試探著對阮琴說:“要不,咱們也盡快賣房?這些中介對各城區的小學招生政策都門兒清,他們說就是因為市北區執行單校劃片的政策,導致市北區學區房只要一掛出來,大部分當天就能賣出去。咱們得先把這套房子給賣出去,才談得上買新房。否則就算看上了哪套房子,也是白搭?!?/p>

阮琴慢慢點了點頭說:“行,賣就賣!明天我跟我爸媽打個電話說一下,畢竟這房子當初是他們出的錢?!?/p>

馬策揚沉默了。這套房子畢竟和他有太大的關系。過了一會兒,馬策揚說:“我今天除了去理工大附小的學區房,還去看了師大附小的幾個學區房,在回家的路上還繞道去了市中區看了省實驗一小和提督府小學的學區房?!?/p>

阮琴瞟了他一眼說:“你真是膨脹了,連省實驗一小和提督府小學的學區房也敢看?”

馬策揚長嘆一聲,往椅背上一靠,感慨道:“世間萬物,真是一分錢一分貨,孩子上學也是這個理兒。這兩個小學的學區房,房價完全和教育質量成正比。只要是正規的樓盤,房價每平方米都在8萬元以上,咱們是沒法把芒芒送進這兩個小學了?!?/p>

兩人商量完賣房的事兒,洗漱完畢已是午夜時分。阮琴嘆了口氣說:“芒芒班上的小朋友一大半都出過國,我本來打算今年暑假帶著芒芒去巴厘島玩的,看來是去不成了?!?/p>

馬策揚輕輕攥了一下她的手說:“以后再去,以后再去,一定去。”

阮琴切了一聲說:“最近幾年肯定是沒戲了,買了新房,咱們總得還房貸吧?!闭f完她抽出手轉過身,背朝他睡了。

馬策揚繼續盤算著,他把能拿到手的各種款項在心里一筆筆地加著,想算出來到底能買到多大的房子。可勞累像潮水一樣一波波地襲來,他很快就睡著了。

直到后來才知道,今天的勞累在他整個換房的過程里,連一個小小的序曲都算不上。

睡得遲,夫妻倆起床晚。等洗漱完畢進了客廳,只見餐桌上擺著早飯,父母端端正正地并肩坐在沙發上,茶幾上擺著3張存單。馬策揚正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聽父親咳嗽一聲說:“昨天夜里你倆說換學區房的事兒,我們都聽到了。其實,最近這一陣子我們在小區里遛彎兒,或者在幼兒園門口等著接芒芒放學時,也和別的孩子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交流過這事兒。起初我是弄不明白,咱家附近的幾個小學,校舍、操場看起來都那么漂亮,里面的老師聽說也都是大學生,為什么那些人看不上這樣的學校,非要把孩子弄走。我們雖然不清楚其中的緣故,但一細想,撇家舍業,對誰家都是大事兒,既然大部分家長都讓孩子在別的區上學,一定有他們的道理,咱們芒芒也不能落在別人后面。這是17萬元的定期存單,你們拿我的身份證,盡快去取出來。”

馬策揚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父母每月退休金加起來不過1500元左右,真不知道這17萬元他們是如何攢出來的。還沒等他開口,阮琴已經說:“爸,媽,我們怎么能要你們的錢,我們自己的錢夠用。這錢你們還是自己留著……”父親一揮手,打斷了阮琴的話說:“我們就芒芒一個孫女,這錢遲早都是要給她的。早點買了新房子,一家人心里就都踏實了?!备赣H說完,就不再看他倆,轉而對剛揉著睡眼走進來的芒芒說,“芒芒,這是爺爺剛買回來的豆漿,還熱呢,趕快吃吧?!?/p>

一家人吃完早點,父母帶芒芒去了附近一家商場的室內游樂場,馬策揚和阮琴則把房產證和戶口本揣進懷里,直奔小區門口的吉屋連鎖店而去。到了店里,馬上有幾名中介上來搭訕。馬策揚對一個神色憨厚的黑胖青年大致說了來意,接著問自己的房子大體能賣出個什么價。這青年遞給他一張名片,馬策揚低頭一看,此人叫石厚樸,心想起碼從相貌上看,他倒是人如其名。石厚樸請馬策揚夫妻倆在自己工位旁邊坐下,然后打開電腦,調出了幾個本小區的房源信息。

馬策揚定睛一看,心想好家伙,這么多房子都在賣!原來這些房源,都是和自家一樣的戶型。他盯著電腦屏幕看了一陣子,越看越納悶兒,對中介說:“小石,這些房子戶型、面積都一樣,怎么報價差了這么多?這套報價420萬元,另一套報價才368萬元,差了50多萬元。”

石厚樸說:“馬哥,房子其實就和人一樣,看起來高、矮、胖、瘦都是差不多的兩個人,身體情況可能天差地別。房子也是這樣,除戶型之外,能夠影響價格的因素太多了?!?/p>

馬策揚指著屏幕上一處房源問:“這處房子為什么報價這么低?”

石厚樸說:“馬哥,這房子乍看起來似乎沒什么毛病,對吧?但是你看看這里——”說著,他把鼠標移動到屏幕上某處。

“抵押300萬元?!瘪R策揚低聲念著,同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石厚樸說:“出現這種情況,一般來說是業主把房子抵押給銀行后,拿錢去投資了,比如炒股什么的,結果把錢都賠了進去,只好賣房子還錢給銀行?!?/p>

“我們的房子一分錢抵押都沒有,報價可以比這套房子高吧?”阮琴插話說。

石厚樸點點頭說:“那當然,其實這種抵押的房子,我們一般不建議購買。因為如果業主收到購房款后,不拿去歸還給銀行,又去炒股了,那么這套房子仍然處于抵押狀態,這樣就無法在房管局辦理過戶。到了這個時候,業主一般已經無力歸還房款,事情就會陷入僵局。就算買房的客戶可以因為業主違約而去法院起訴索賠,這場官司曠日持久地打下去,買房的事兒也就給耽誤了。最后官司即使打贏了,從業主那里拿到幾十萬元的違約金,這房子終究還是人家的。畢竟客戶買房的目的,是改善自己的居住條件,或者給孩子上學什么的并不在乎從業主那里拿到違約金,對不對?”

“那這套為什么報價這么高?能賣出去嗎?”阮琴指著屏幕上報價最高的那處房源說。

石厚樸微微一笑:“這套房子,是昨天晚上剛剛掛上來的,剛才已經有同事帶著客戶去看房了,很可能一回來就簽合同。”

馬策揚大吃一驚,這個報價,已經是自己能想象出自己房子最高的價位了。

石厚樸看到了他眼神里的驚訝,說:“馬哥,你看這套房子,是業主名下唯一的一套房,轉到業主名下也已經5年了。這也就意味著,按照本市政策,這房子過戶時的契稅只有百分之一,這樣就大大節約了買房者的購房成本了。否則契稅就是5%,是25萬元左右,這么一算,它的價位也就沒那么高了?!?/p>

馬策揚喃喃道:“怪不得同樣的戶型,房價差這么多,還有這么多的因素可以影響房價?!比钋賳枺骸澳俏覀兗疫@套房子,能賣到多少錢?”

石厚樸說:“這個要根據具體情況,哥,姐,咱們進里面聊。”說著他把他倆帶進后面的一個小房間里,接著掩上磨砂玻璃門。

阮琴把自家房子的情況說了一遍,接著打開手機里房子的裝修照片給石厚樸看。石厚樸聽她說完,掏出簽字筆,在紙上寫了435萬元。

阮琴和馬策揚對視一眼,神色里都掠過了一絲喜色。阮琴說:“我們是想賣了這房,再買市北區的房子,讓孩子上一個好點的小學,其實我們也挺著急的,怎么我們這房價比剛才你說的那套最高的還要高?”

石厚樸說:“馬哥,阮姐,這只是報價,還得給買家留個砍價的空間,對不對?我估計你們的房子最后的成交價在390萬元左右。”

這個價格,和馬策揚夫妻估計的差不多。他們又互相看了看,一起點了點頭。

下定決心后,接下來就是辦手續了。石厚樸和他們倆簽了房屋銷售代理合同,把他們的房產證、身份證都一一復印了。然后3個人回到石厚樸的工位,石厚樸把他們房子的各項信息一一輸入電腦,然后由阮琴按下回車鍵,他們的房子也就正式上線,成為吉屋房地產中介公司在本市的十多萬套房子房源信息之一。

兩人出了吉屋,馬策揚直奔菜市場,阮琴則去了美發店。1個小時后,兩人在樓下電梯間里碰面。馬策揚的購物袋里只有幾捆青菜和一團肉餡;阮琴的頭發也沒有按計劃焗油,只是簡單干洗了一下。阮琴說:“你不是要買排骨的嗎?”馬策揚說:“排骨不劃算,1斤排骨里骨頭就得占半斤,肉根本沒多少。肉餡多好,全是肉,還省得自己切了。你平時做一次頭發要幾個小時,今天怎么這么快?”阮琴嘻嘻一笑:“今天我熟悉的那個師傅請假了,用別人我不放心,所以就只干洗了一下?!?/p>

房子還沒買,消費就降級了。兩人這樣想著,心照不宣地進了電梯。剛到家門口,就見3個陌生人正站在那里。其中一個男青年高高瘦瘦,頭發理得只剩下一層毛茬,身穿墨藍色西裝和白襯衫,打著海藍色領帶,正是吉屋員工的標準裝束。另外兩人顯然是一對中年夫婦。

那中介一看馬策揚他們回來,馬上滿臉笑容地走過來說:“馬哥好,這兩位是我的客戶,想看看您家的房子?!?/p>

馬策揚和阮琴都嚇了一跳:“我們剛把房子掛到網上,你們就來看房了?”

中介遞過一張名片說:“這兩位叔叔、阿姨眼下是想給兒子買婚房,正好來這邊看別的房子,一看您的房子剛上網,覺得挺滿意,也就想順道過來看看。”

進了屋,阮琴拿出茶杯準備沏茶,中介笑著過來制止,阮琴一想就停下了。那中年男人在幾個房間都掃了一眼,就不再多看了。馬策揚勸他坐下,兩人聊了起來。那女人則由阮琴陪著,在四處細細看著。那女人四處看得差不多了,在客廳里問起阮琴各種生活問題,比如這房子每年物業費多少錢,自采暖的壁掛爐每年冬天要燒多少錢的煤氣等。阮琴正一一介紹,忽聽一陣敲門聲。馬策揚開門一看,正是石厚樸帶著一撥人來看房。還沒到中午,馬策揚他們已經接待了五撥人。接待前兩撥人時,馬策揚和阮琴還有些興奮,心想看起來自己的房子不愁賣,可到了后面幾撥,兩人已經精疲力盡,覺得自己能說的話都已經說過幾遍了。最后索性只是和來人打個招呼就忙著自己手頭的事兒,任憑中介帶著買家四處查看。

到了下午,仍然有買家紛至沓來。馬策揚實在忍無可忍,就給石厚樸打了電話說:“要在房源信息里加一條,看房只能在下午4時后。”石厚樸答應了,馬上上網加上這條。到下午4時,比鬧鐘還準,敲門聲準時響起,馬策揚和阮琴揉著惺忪睡眼,老大不情愿地爬出被窩,唉聲嘆氣地穿好衣服,一個去開門,一個整理臥室。馬策揚打開門后,看到足足3撥看房人正等在門外。

這天晚上,天已黑透了,父母才帶著芒芒回來。馬策揚走到陽臺打電話問石厚樸:“這一天來了將近20撥人看房,有沒有哪家真愿意買房子?”石厚樸讓他別著急,說:“今天是五一小長假的第一天,很多人會在這幾天假期里盡可能多看一些房,最后才選出一兩處自己更滿意的房子?!瘪R策揚掛了電話,就和阮琴商量好,剩下這兩天,兩人輪流在家接待看房人,輪到不在家的一人則帶著父母和芒芒外出。

他們沒想到的是,5月2日的情況和這天差不多,到了5月3日,看房人忽然少了,整整一上午,只來了兩撥人,到了下午,看房人索性都消失了。馬策揚在家里悶坐了四五個小時,越來越心神不定。到了4點半,他實在按捺不住,給石厚樸打電話想問個究竟。石厚樸聽明白他的意思后,安慰他說:“別著急,目前潛在的購房人,大概正在對比手里的各個房源,到了晚上肯定會有人說要見面?!?/p>

馬策揚半信半疑掛了電話,用微信發語音給阮琴,讓她可以帶著老人孩子回家了。阮琴聽出他語調有些苦澀,問他怎么回事,他嘆了口氣說:“今天沒什么人看房,你們盡快回來吧。父母接連3天帶著孩子在外面奔波,肯定早就累了,早點回來休息吧?!?/p>

馬策揚的晚飯吃得心事重重,食不知味。飯后父母因為這3天跑得累了,《新聞聯播》都沒看,就早早上床休息了。趁著芒芒看動畫片的當兒,阮琴勸他:“房子才掛出去3天,哪能這么快就賣出去?”他搖搖頭說:“封新學說他們家去年賣房時,房子掛出去第二天就賣掉了,兩周后就拿到了買家的房款。咱們的房子要是賣不出去,就沒法兒買新房。就算過一陣子房子賣出去,咱們拿到了房款,說不定到了那時理工大附小的學區房都賣光了?!?/p>

阮琴說:“你別太擔心,封新學家的房子能賣出去,咱們的也能,無非就是早點賣晚點賣的事兒。市北區又不是只有理工大附小一個,那邊別的小學會不斷有新房掛出來的?!?/p>

馬策揚慘然一笑說:“理工大附小,就是我能接受的最差的小學了。如果上了更差的小學,咱們費了這么多的心血來換房,簡直就毫無意義了。”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石厚樸的名字在屏幕上閃動著。馬策揚的心臟一陣猛跳,趕緊接聽。石厚樸告訴他:“昨天來看房的人里,有一對公務員夫婦看中了你們的房子,想見面談談。如果價格能談攏,可以馬上簽合同?!?/p>

馬策揚問:“哪天談?”

石厚樸說:“這對夫婦住得不遠,半小時就能到,要不咱們今天就把事兒辦了?”

馬策揚捂著話筒看阮琴,阮琴搖搖頭,壓低嗓音說:“咱們別顯得太著急,就說今天累了,明天再見吧。”

馬策揚照此回答了,石厚樸卻說:“馬哥,人家這兩天在咱們這邊看了不少房子,相中的也有好幾套,他們這會兒已經出門朝這邊來了,你們要是不見他們也會和別的業主見,萬一人家一下子就談攏了,簽了合同呢?我覺得呀,這無論如何是個機會,您覺得呢,馬哥?”

這番話馬策揚和阮琴都聽得清清楚楚,這次阮琴點點頭。馬策揚就說:“那好吧,我們半小時后到你店里?!?/p>

馬策揚掛了電話,看著阮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阮琴說:“這回你放心了吧,不用擔心房子砸手里賣不出去了吧?!瘪R策揚點了點頭。阮琴說:“那咱們得商量一個底價?!瘪R策揚說:“石厚樸不是說能賣到390萬元左右嗎?我覺得這個價格倒也不離譜。按照這個價,還有咱們的積蓄和父母的贊助,再加上貸款,咱們完全能在理工大附小那邊買一套小點兒的3居室。這樣的話,芒芒以后也能有自己的臥室,咱們也不用像現在這樣,每次要等爸媽出門了,再偷偷摸摸地……明明是光明正大領了證的兩口子,弄得跟偷情似的?!?/p>

阮琴白了他一眼說:“剛才還提心吊膽得跟世界末日似的,人家打來一個電話,你就跟換了個人兒似的,看把你嘚瑟的。我可告訴你,咱們倆的工資加起來就萬把塊錢,以后芒芒上課外班,父母看病,花錢的地方也不少。我算過了,咱們每月最多能承受3000多元的房貸。按照公積金貸款最多20年的還款周期,咱們能貸到60萬元左右?!?/p>

馬策揚拿出紙和筆,幾個加減乘除算下來說:“你看,咱們房子賣390萬元,自己30多萬元積蓄,父母給了17萬元,再加上貸款60萬元,一共500萬元出頭。中介費是2.7%,聽說對于換房客戶,如果賣房、買房都通過他們,還能降半個點,中介費那就是13萬元,再刨去契稅什么的,咱們能用來買房的正好500萬元。這錢用來買理工大附小的學區房,差不多夠買上一套小點兒的3居室?!?/p>

兩人算了一陣,一看時間差不多了,就出了家門。等他們到了吉屋,那對中年夫妻已經在那里恭候了。他們是前一天阮琴在家中時,去現場看的房。阮琴對他們印象頗佳,因為他們在房中四處查看了一番后,一個勁兒地說廚房的裝修品味高,尤其是瓷磚、地板磚和櫥柜的顏色搭配,太得體了,比專業的室內設計師設計得都漂亮。

買賣雙方打過招呼后,石厚樸把他們帶到當初的那個小房間,買家夫婦則去了另一房間。石厚樸一掩好房門就告訴他們:“這夫妻倆是省城下面一個偏遠縣的公務員,無兒無女,如今都快退休了,這次買房是因為他們都有基礎病,糖尿病、膽囊炎之類的一大堆,老是跑醫院??h城的那些小醫院他們都信不過,就打算在省城買套小點兒的房子,便于以后來大醫院看病?!闭f到這,他看了看阮琴他們的臉色,見他們并沒有流露出多少同情的神色,就接著說,“馬哥,阮姐,你們的報價呢,當初是我建議的,我的想法是咱們盡量報得高一些,這樣即使對方往下壓價,最后的成交價也會高一些??磥磉@老兩口買房的誠意沒問題,那你們是不是降點價兒?”

阮琴點點頭說:“沒問題,425萬元。我們夠有誠意了吧,一降就是10萬元?!?/p>

石厚樸神情有些猶豫,看來對降價的力度并不滿意,但也沒再多說,只是說了句“我再找他們聊聊”就走了出去。

房間里只剩下他們夫妻了,馬策揚有些興奮地說:“原來房價是這么個談法兒,我還一直以為是和買家坐在一起談,我正擔心自己不擅長談價錢呢?!比钋僬f:“你別以為這樣就是好事兒。你記住,中介和咱們的目標并不一致,他們的目標是盡快成交,好拿到中介費,咱們的目標是為了把房子多賣出幾萬元,你別被中介牽著鼻子走?!瘪R策揚連連點頭說:“是,是,這會兒咱們把房子多賣出幾萬塊,買房時的壓力就會少很多。”

這時石厚樸又推門進來,臉色略微有些發暗說:“那夫妻倆說最高出到這個數?!闭f著他在紙上寫下一個數字。馬策揚和阮琴同時伸頭過去看了看,只見上面寫著368萬元。

這個數字低得出乎意料。阮琴眉毛一豎,斬釘截鐵地說:“這價錢我們肯定不賣,而且距離我們的心理價位差得太遠,看來沒必要繼續談了?!彼酒鹕韺︸R策揚說,“走吧,回家哄芒芒睡覺去。”石厚樸趕緊說:“阮姐,您甭著急,這房子雖說是大件兒,可本質上和買菜也差不多,您覺得他們還價還得太低了,您再把價抬上去不就完了?您說,您覺得您多少錢能賣?”阮琴對石厚樸說:“要不,讓我們再琢磨一下。”

石厚樸略一遲疑,點頭答應了,掩上門出去了。阮琴看著他的背影在磨砂門后徹底消失,低聲恨恨地說:“這個姓石的,長得憨厚老實,想不到蔫兒壞蔫兒壞的?!瘪R策揚不得其解地問:“他哪里壞了?”阮琴瞪他一眼說:“他想知道咱們的底價,這能隨便告訴他嗎?他知道了咱們的底價,還會誠心誠意替咱們談價格嗎?還不是只要買家的報價到了咱們的底價,他就鼓動咱們答應下來,不再勸對方加價了?”

兩人正在商量底價應該定為多少,石厚樸又回來了,說:“買家可以把價錢提到370萬元?!比钋倮湫σ宦曊f:“我們一降就是10萬元,他們卻只肯增加2萬元,看來這房子他們也不急著買。既然如此,那就讓他們再等等吧,看看誰肯在這個價位上把房子賣給他們?!笔駱阏f:“阮姐,我去給他們說說,讓他們再加上10萬元。您這里呢,是不是也降5萬元意思意思?”

雙方這樣交手了幾個來回后,時間已經到了深夜。此時買家的出價,釘在了376萬元上,馬策揚他們,一再說低于400萬元不賣。此時,吉屋飲水機里的水,已經被他們喝了小半桶,就連宵夜外賣,石厚樸都已經叫了兩撥,從肯德基換成永和大王,從西式換成了中式。

石厚樸雖然沒從馬策揚他們嘴里掏出底價到底是多少,但畢竟從業經驗豐富,估計他們低于390萬元無論如何是不肯賣的。

這時吉屋的其他中介都已經下班,外面馬路上的汽車也都消失了,四周安靜異常。石厚樸正在另一個房間里勸買家再提一下價格。馬策揚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來活動著筋骨。忽然,買家那邊好像有些響動,幾個人低聲快速議論著什么。阮琴心里莫名有些緊張,打開手機,上了吉屋的APP一查,發現有一套房子剛剛上線,戶型和自家的差不多,只少了3個平方米,報價卻只有398萬元,比自己當初的報價足足少了37萬元。這也就意味著,這房子很可能低于380萬元就能成交。阮琴把手機遞給馬策揚看了,兩人面面相覷。這新上房源,既然自己能看到,那買家自然也能看到。這時石厚樸推門進來說:“馬哥,阮姐,買家他們兩位說今晚累了,想回去休息,明天再繼續談?!比钋侔咽謾C屏幕亮給他說:“他們是不是想明天去看這套房子?”石厚樸苦笑一聲說:“姐,腿長在人家身上,他們想明天看了這房子再決定,我也沒辦法啊?!比钋僬f:“這房源怎么深更半夜出現???真是突然襲擊,你們店里不是沒別人了嗎?是誰給他們上傳的資料?”石厚樸說:“姐,全省城有上百家吉屋門店,任何一家店,甚至任何一個中介用手機都能上傳房源信息。”

阮琴把這套房子的情況又看了一遍,一揚臉對石厚樸說:“你告訴他們,他們再把價格往上抬一抬,我們能接受的話,今晚就簽合同。”石厚樸低頭一琢磨,沒什么把握地說:“我再去試試,不過,阮姐,就算他們走了也沒關系,咱們完全可以再等等別人。您這房子肯定不止他們說的這個價?!闭f完他大步流星地走了。馬策揚低聲說:“怎么,這房子咱們低于390萬元就賣?”阮琴眼圈微微一紅說:“那能怎么辦?咱們總不能太一廂情愿。中介當初不就說過,咱們這房子,從380萬元到400萬元都有可能?”馬策揚說:“那要不咱們也再等等,別急著今晚賣?”阮琴說:“咱們還要去買新房呢,時間不等人。再者說了,這幾天不光咱們睡不好,兩位老人也是整宿整宿地失眠?!瘪R策揚吃了一驚說:“爸媽他們晚上失眠?我怎么不知道?”

阮琴剛要說他幾句,石厚樸回來了,他緊皺著眉頭說:“馬哥,阮姐,對不住你們,我好話都說盡了,告訴那老兩口,說新上的這套房子你們又沒看過,指不定有什么毛病,現在這套房,好幾個買家都有興趣,如果今晚不簽合同,明天說不定就有人買走了。我的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他們才——”馬策揚見他吞吞吐吐地不再吭聲,有些著急了問:“他們到底愿不愿意把價錢再抬一抬?”石厚樸搖搖頭:“他們就肯再加2萬元。馬哥,阮姐,要不算了吧,咱們這房別賣給他們了,他們砍得太狠了。咱們再緩幾天,390萬元這個數目,遲早能賣出去?!瘪R策揚一瞪眼說:“我們哪有時間來緩幾天?”

阮琴在他手上拍了拍,示意他別著急,就說:“小石,你對姐說實話,根據現在的行情,你覺得我們這房子390萬元能賣出去嗎?”石厚樸點點頭說:“我不瞞二位,這套房子390萬元是正常價格,但是我這不能保證按照這個價格多久能賣出去,說不定明天就有人愿意出400萬元買,但也許哪怕380萬元左右,擱上一兩個月都沒人買。您不是說前兩天看房的人特多,今天一下子沒了嗎?是因為有意在咱們這一帶買房的,都是時時刻刻盯著我們的網站,一旦出現新房源,馬上就來看,這批人已經在前兩天都把您家的房子看得差不多了?!瘪R策揚說:“你的意思是,暫時不會有太多人對這套房子感興趣了?”石厚樸慢慢點了兩下頭。阮琴說:“我懂了。”她轉身朝馬策揚說,“既然這樣,賣!”

價格談妥后,后面的事情就簡單了,按部就班辦下去就行了。兩家人先是約好了房款的支付時間,又商量好何時去房管局辦理過戶手續、何時交房。這些都白紙黑字寫到合同里之后,最后一步是把房屋買賣合同發電子郵件給吉屋的法務,由他們逐條查看。這時已經是凌晨1點,但對于吉屋來說,半夜簽約實屬家常便飯,自然有法務連夜值守。合同條款通過后,阮琴和對方各自在合同上簽了名,這就算是生米煮成熟飯了。

此時已是凌晨1時40分。馬策揚和阮琴出了吉屋,向家走去。馬策揚看著周圍熟悉的一草一木,嘆口氣說道:“唉,合同上寫的是50個工作日后交房,還真有些舍不得這套房子呢?!彼B發幾句感慨,卻沒聽見阮琴回應,扭臉一看,只見阮琴微皺眉頭,顯然是在琢磨事兒,壓根兒沒聽他在說什么。馬策揚問:“你對合同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嗎?還是擔心咱們不能按時買下市北區的學區房?”

“都不是?!比钋偻O履_步,抬頭看著馬策揚,臉上的怒氣越來越濃。馬策揚不知何故,心里一陣七上八下。

阮琴說:“你看看手機上吉屋的APP,剛才那套新掛上的房子還在不在。”

馬策揚頗為納悶,心想剛掛出來的房子,這會兒又是半夜,怎么會這么快就賣出去?但他還是掏出手機看了,結果那套報價398萬元的房子,果然不見了蹤影。錯愕了幾秒鐘,他明白過來,說:“這個房源是假的?”阮琴一跺腳說:“那還用說,一定是那個姓石的,見我們不肯接受報價,故意弄了這么個迷魂陣!”馬策揚說:“那怎么辦?咱們去找他問問怎么回事?”

阮琴慢慢搖搖頭說:“找他有什么用?這肯定是他們常用的套路,這合同又不是他們拿刀逼著咱們簽的字?!闭f完,她撩了撩頭發說,“走吧,回家。現在這價錢,終究也算合理,10多萬元的虧咱們還吃得起。起碼他有一點是對的,如果我們今晚不把房子賣出去,下個買家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出現。即使出現了,咱們也未必能把房子按照自己希望的價位賣出去?!?/p>

兩人一言不發地朝家里走去。他們走到了樓前的下沉式廣場上,馬策揚抬頭看看四周那4棟一模一樣的35層高樓,感覺自己似乎踏進了一個陌生的世界。畢竟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吃這么大的虧。父母省吃儉用了不知道多少年才從牙縫里省出了17萬元,而今晚因為自己沒經驗,中了別人的圈套,10多萬元在一瞬間就從自己眼皮下蒸發了。以前在學校、機關里,他當然也見過有人耍弄心計、利用別人,對這些小打小鬧他向來是付之一笑,并未往心里去。但這次卻不一樣了,10多萬元的數目,對他來說算得上損失慘重了。

第二天下班后,馬策揚繼續去理工大附小周圍看房,阮琴則回家跟父母細細介紹昨晚賣房的過程。既然賣了自家的房子,雖然房款還沒收到,但他已經有了底氣,直接打電話給上次認識的那個名叫李奔的中介,說晚上要去看房,而且還說只看3居室。

那中介在電話里聽到他說起話底氣十足,知道他賣妥了房,當即把錦繡華庭在售的3居室都整理了出來,發給了馬策揚。

錦繡華庭在本市算是一處大型商品房樓盤了,各種戶型有10多種,僅3居室就有5種。馬策揚看得眼花繚亂,但他畢竟預算有限,最后還是選出了價格最低的4套。李奔替他聯系好業主,等他晚上去看房。

他看的第一套,面積最小,只有103平方米,但價格卻是4套房里最高的。原因是這是其中唯一的板式房,不但公攤面積小,而且南北通透、視野開闊。馬策揚一進門,就對這里很滿意。這房子裝修得相當到位,平時只有夫妻二人居住。他們都是理工大學退休不久的教師,賣房是因為夫妻兩人準備搬到海南去養老。尤其讓馬策揚激動的是,這對夫妻答應把家里的家具也一應贈送給買房人。他們可是地地道道的大學教授,家里知識分子氣息濃郁,客廳和書房里都擺著碩大的書柜,雖說使用了20多年,但因為都是實實在在的榆木材質,反而別有一番歲月沉淀之美。

這個房子報價550萬元,馬策揚心里反復琢磨的是如果能把價格砍到520萬元,自己就有希望拿下這房子。

對于這房子,有一點讓他感到奇怪。當初正要離開吉屋店面去看房,除了他聯系的那個中介李奔,還有一名女中介不知從哪里出現,和他們一路同行。雖說是同事,可李奔并沒怎么和她交談。這人從長相到衣著打扮都顯得精明、干練。這個中介當時進了門,也沒怎么細看房子,只是小聲和房主夫婦說著什么。等他們3個人出了房主家門,站在電梯前,她突然對馬策揚說:“馬先生,您看起來對這房子印象不錯,您最多能出到多少錢?”

馬策揚不知何意,猜想她是為了知道自己的預算后,按照這個數目來幫助自己砍價,就說:“480萬元?!彼氩坏降氖牵@女人聽到這個數目后,轉身面對電梯,一言不發。等3個人乘坐電梯到了樓下,她連個招呼也不打,自顧自地騎上電動車離開了。

李奔又帶他看了一套房子。本來還有一套房子能看,可他和李奔到了那棟樓外面后,李奔接到業主電話,說這套3居室的房子正在出租。其中一個租客是女的,她說今晚太累了,想早點休息,不想開門讓陌生人進來看自己的屋子。這也就意味著,這套房子里有一間房是不能看的。李奔把情況告訴馬策揚,馬策揚毫不介意地一揮手說:“沒關系,那就光看別的房間,不進她這間了!”

兩人繼續朝樓里走,結果在等電梯時又碰到李奔兩個同事帶著各自的客戶來看房。一行6人到了那套房里。房東是50歲出頭的中年男人,身形瘦高、胳膊細長、雙眼有神,一副精明能干的神情。這套房子雖然面積不小,但每個房間都朝北,到了冬天這房子會很陰冷,老人小孩尤其難受。那個有租客不讓人進去的房間,其實是3個臥室中最大的。那房主看3個看房人站在客廳中間,臉上神色都有些不滿,連忙說:“租這房的那個姑娘,大概還沒睡,要不我讓她開門,你們進去看看?”說完他就要伸手敲門,馬策揚一拉他說:“既然人家不舒服,就讓人家好好休息,以后找機會再看。”

幾個人出了房子到了樓下,李奔看著另外幾個人走得遠了,堆起笑臉,親親熱熱地對馬策揚說:“馬哥,今天你看了3套房,是這小區里價位比較實惠的,哪套你最感興趣?我幫你約客戶見面?!?/p>

馬策揚最中意的還是第一套,剛想說讓李奔幫他聯系那對大學教授夫婦,轉念一想,說:“現在時間晚了,還要回家和老婆商量一下,等商量出個結果后,再和你聯系。”

等他回到家,父母、妻兒早吃完了晚飯,阮琴正在客廳里監督女兒練鋼琴。他顧不得吃飯,把阮琴拉進客廳,在床上鋪開了今晚看過的3套房的戶型圖,又把自己的感受說了一遍,最后就說自己看中了大學教授的房子。

阮琴的情緒倒是沒受到他的感染,一言不發地把三張戶型圖細細看了。最后她點點頭說:“自己也看好同一套房子?!瘪R策揚說:“真是英雄所見略同?!苯又统鹗謾C給李奔打電話??蛇€沒等他按下第一個鍵,李奔就打電話過來。馬策揚心里嗖地掠過一道陰影,有了不祥的預感,但還是接通了電話。

“馬哥,咱們的時間都白費了,那套房子賣出去了?!崩畋紳M是沮喪。馬策揚心里一涼說:“怎么咱們剛看完,就賣出去了?”

李奔說:“就是今天和咱們一起看房的那個中介,剛剛帶自己的客戶和業主簽了約?!瘪R策揚大驚失色地說:“那個中介不是你同事嗎?”

李奔嘆口氣,把情況給他說了說。原來那個女中介的確是吉屋的員工,但卻不是李奔的同事。因為對于他們而言,必須在同一個店面工作,這才談得上真正的同事。如果不在同一家店工作,關系就微妙了,有時是隊友,有時又是對手。一般來說,后者的情況居多。

馬策揚更是驚訝,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李奔告訴他吉屋店面遍布全市,任何人走進任何一家店面,都可以查詢任何一處的房源。這個女人她一定是接到了顧客的要求,說要在錦繡華庭買套房子。因為這套房子的業主,只在每周這天拿出一個小時接待看房人,而她的客戶偏偏在這個時間不能來這里看房,但把自己的具體要求告訴了她。她為了幫客戶買到房子,自己賺到傭金,在看到別的購房者也在看這套房時,就處心積慮地打聽對方的報價。

“馬哥,你在說480萬元的時候,她一定在用手機錄音,到時她把你的報價和她的客戶的報價告訴房主,哪怕人家的報價就比你高一兩萬元,房主也不再和你打交道了。然后她再帶著買房人去和房主見面?!崩畋计届o地說,“馬哥,你的底價,不該跟她說的?!?/p>

馬策揚醒悟過來了,一拍大腿說:“原來是這么回事,那你當時怎么不提醒我一下?”李奔說:“哎喲,我的馬大哥啊,我當時一句話都沒和她說,你還沒看出來嗎?”馬策揚語塞,不知如何回答,李奔繼續說:“馬哥,從現在開始,你記住,除了我,你的報價不要告訴任何人,哪怕是和我一個店的同事。說實話,我們每個人手里都有客戶,都愿意自己做成這筆生意。馬哥,我知道你進了我們的店面,和我建立起聯系,是非常偶然的一件事兒,但是現在的情況是你必須選擇百分之百相信我,你明白了吧?”

馬策揚自然只能答應,他掛了手機,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阮琴。阮琴在聽到他把報價告訴了那個女中介時,臉上就飄起了一陣怒氣,聽他說完后,更是氣得臉色發白,說:“馬策揚啊馬策揚,你難道是個5歲孩子嗎?5歲孩子都會把自己最喜歡的玩具藏起來不給別的小朋友玩兒,你怎么就這么老實,別人問什么你答什么?你怎么不拿個高音喇叭,到錦繡華庭外面扯開了嗓子喊?”馬策揚嘟囔著說:“都是同一家公司的,都穿著一樣的制服,我怎么分得清該對誰說實話?他們公司也真是的,就不怕自己的員工之間相互壓價?”阮琴冷笑一聲說:“哼,他們公司巴不得自己的員工這么你掐我、我咬你呢,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更加保證這筆生意是自己公司做成了,而不是落在別的中介公司里,明白了吧?”

馬策揚羞愧極了。前一晚剛剛吃了個大虧,虧了10多萬元,今天又中了別人的圈套,一套堪稱完美的房子落到別人手里。他真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恨自己怎么這么不長記性。無論怎么自責,還是得回到現實中來。既然3套房子里的首選目標落入別人之手,馬策揚只能從今天看過的另外兩套房子里選了。他把另兩張戶型圖并排擺好,和阮琴重新看了起來。

第二套110平方米,但是朝向不佳,所有窗戶都朝北。最大的房間不能看房,不清楚里面的情況。第三套價格最低,但也有硬傷,這是整個小區最南端的臨街房,樓下就是一條雙向6車道大馬路,整條路上的各種噪音不說,這房子位于3層,樓下就是底商。底商的經營內容,站在房子里只需一秒鐘就知道。當時KTV招牌上的霓虹燈燈光直射房間,幾串聲嘶力竭的歌聲此起彼伏地飄進房里。

阮琴把戶型圖擺到一旁,眼睛盯著馬策揚搖了搖頭。馬策揚嘆口氣說:“既然這兩套都不行,那我明天繼續找吧,反正時間還有?!?/p>

第二天到辦公室,馬策揚打開電腦,上吉屋一搜索,發現并沒有新房源,他倒也沒當回事兒??蛇B續3天都是如此,他就有些著急了。他撥通李奔的電話問怎么回事,李奔告訴他:“房源也是一撥一撥的,一個房子賣出個好價錢,就會帶動同一個小區的一大批房源同時出現,因為更多業主被這個價位吸引,才下定決心賣房。這也意味著這一批房子賣光后,一時半會兒不會有新的房源成批出現,因為有意賣房的業主,都已經把房子賣完了?!闭f到這里,還沒等馬策揚再問,他又說,“馬哥,咱們上次看的3樓那套,也是在看房的第二天就賣出去了?!?/p>

馬策揚有些驚訝地說:“那套房子有那么明顯的硬傷,怎么也有人買?”李奔說:“人家買房子,就是為了孩子上學,又不是為了自己住。那套房子毛病是不少,但可以把房子租出去,自己再另租房子啊。對吧,馬哥?”

馬策揚明白,李奔這番話的潛臺詞無非就是:既然你也是為孩子上學才買房,為什么還那么苛求房子的品質?無論好壞,你先買下一套再說啊。馬策揚掛了電話,心里一陣煩悶。他越琢磨越覺得有道理,按照手頭的款項,完全可以在比理工大附小更好的小學附近買一套小點兒的學區房,確保女兒能上優質小學,然后把這套房租出去,再在學校附近租房住。

這個新想法,他越想越覺得可行,馬上撥通了阮琴的電話??伤麆偘岩馑贾v清楚,就被阮琴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你以為別人都傻啊,你這餿主意別人想不到?咱們傾家蕩產難道就為了在師大附小、省實驗二小附近買一套又破又小的一居室?人家都是越換越大,咱們反倒好,越活越抽抽!我是想讓芒芒上好小學,可凡事都要看代價到底能不能承受。我爸媽當初把一輩子的家底拿出來買這套房,我能讓他們從上海回來看到房子變得只有巴掌大?”

馬策揚嘆口氣,只得重新打開吉屋的頁面,繼續搜索。雖然沒找到新房源,他卻發現一個新功能,就是在搜索頁面預設條件,一旦有符合條件的房源,他的手機馬上會接到提醒。

這天吃過晚飯,父母去參加小區里“晚霞美”老年合唱隊的活動,把芒芒也帶了去。馬策揚正在廚房洗碗,阮琴卻關了電視,在他身后來回磨蹭。他自然知道阮琴意欲何為。

說起兩人的“甜蜜的事業”,一般都是在周六早上進行。因為父母在這天一般都會早早離家,逛一整天公園才回來。而芒芒周六不去幼兒園,起床也晚。這就給了他們充裕的時間。但在上個周六,因為擔心有人來看房子,兩人早早就起床了。這次阮琴主動表示,馬策揚也很快就蓄勢待發了。阮琴用小指鉤住他的褲帶,一路把他拖進了臥室??蓛扇藙傔M入狀態,馬策揚忽然發覺竟然有近似的喘息聲、撞擊聲從頭頂傳來,看來樓上那戶人家也和他們想到了一塊兒。這時一絲模模糊糊的念頭在馬策揚腦海里浮現出來。這念頭若有若無、時強時弱、飄忽不定,馬策揚雖然不知道這念頭到底是什么,但能確定肯定和買房有關。他想努力抓住這念頭,就不免分了心。阮琴感覺到異常,睜開了眼,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問他魂兒飛到哪里去了,警告他不要三心二意。馬策揚趕緊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最緊迫的工作上來??伤麩o論再怎么自我暗示,因為心有所想,還是不免草草收兵了。

阮琴自然大為不滿,她咬著下嘴唇,邊穿衣服邊說:“我看你這陣子是有點走火入魔了。”說著頗為幽怨地朝天花板瞟了一眼。樓上的那對還沒有偃旗息鼓的跡象。

馬策揚不知怎的福至心靈,一拍腦門,牢牢把剛才那念頭攥緊。他的上衣只穿了一只袖子就趕緊抓過手機撥通李奔的電話,上來就問:“那套租客不配合看的房子,能讓我看看那棟樓上同戶型的房子嗎?”李奔說:“馬哥,這個辦法我們早就想到過,可那個戶型是整個小區最適合出租的戶型,整棟樓從1層到18層,都在出租呢,目前就16層這套在售。我們總不能隨便敲開一戶房門,就進去看人家的房子吧。”

馬策揚沮喪地掛了電話。阮琴在旁邊聽明白了情況,一邊拉開窗簾一邊說:“別著急,錦繡華庭那么大的小區總會有新房源。再說市北區又不是只有理工大附小一個小學。”馬策揚搖搖頭說:“按照咱們的經濟能力,理工大附小是咱們能讓芒芒上的最好的小學。市北區別的小學的學區房,要么太貴,咱們買不起,要么小學不夠好。要是最后還是上了一般的小學,那咱們這段時間就白忙活了?!?/p>

阮琴見他語氣沉重、雙眉深鎖,有些不忍心,輕輕坐到他旁邊說:“你上次說的那個辦法,這兩天我又想了想,倒是也可以試試?!瘪R策揚問:“什么辦法?”阮琴說:“就是先買套小一點兒的房子給孩子落戶口,然后租出去,咱們再租一套大點兒的房子住。”馬策揚說:“省師大附小的學區房,現在每平方米少說要7萬元,咱們這點預算,真的只能買套六七十平方米的小破房子?!比钋偈帐爸蹭佌f:“再小、再破,難道就不是學區房了?”馬策揚點點頭說:“那咱們明天就去看看省師大附小的學區房?!?/p>

第二天,兩人下了班,就一起去了省師大附小。他們上網研究了招生簡章,知道這里的學區房有5個樓盤,其中一處名叫盛景花園的樓盤均價最低。兩人早有了經驗,知道每處樓盤的底商里,必定會有一處吉屋的連鎖店。于是兩人只是掃了這小區幾眼就進了吉屋,開口就要看500萬元左右的省師大附小學區房。

有個女中介接過了他們的話茬,帶他們到自己工位前坐了,打開電腦搜索房源。和兩人預想的差不多,按照他們的條件,整個盛景花園里一共才搜出3個房源來,其中一個大一居,兩個小兩居。房價從470多萬元到500萬元出頭不等。兩人把自己的意圖跟女中介說了,女中介說:“剛搜出的這幾套房子,如果用來出租,每月能收5000多元的租金。而盛景花園的3居室,月租金一般是八九千元。”這就意味著,他們每月還需要再支付3000元左右的房租差價。

兩人面面相覷,知道這條路已經徹底走不通了。這樣一來,房租差價再加上要還的房貸,兩人每月的固定支出就高達6500元以上。兩人的工資加起來再砍去6500元,一家的全部生活費就只有區區3500元了。這顯然不可能。

兩人出了吉屋,各自騎了一輛共享單車,默默地朝家騎去。初夏的樹蔭下還是頗為清涼,騎了一陣子,兩人的心情稍微好轉了些。阮琴說:“市北區肯定還有不少小學,雖然比不上理工大附小,但是也蠻不錯。能讓芒芒上這樣的小學,我也知足了。”

馬策揚說:“如果單說教育質量,的確還有不少小學和理工大附小差距不大。但關鍵是在這個檔次所有的小學里,理工大附小的對口初中是最好的,而初中的教學質量,直接決定了芒芒能不能考上那些一本率高的重點高中。所以只要讓芒芒上了理工大附小,那么直到她考大學,咱們都不用太操心了。我還是那句話,既然咱們已經折騰到這個份兒上了,就干脆折騰到底,一定要讓芒芒上理工大附小!”

就這樣,兩人的戰略方向,在經過了一個短暫的轉移后,又回到了正面強攻理工大附小的主陣地上了。

在接下來一個多月,馬策揚隨時被兩個倒計時折磨。第一個倒計時,是他賣自家房子的買賣合同,當初他和買家約定的騰房交鑰匙的時間,是簽約后的第50個工作日,也就是7月13日。如果逾期不騰房,就算嚴重違約,他需要賠償買家購房款的一半。眼下已是6月下旬,距離這個時間點也就只有3周多了。另一個倒計時是今年12月31日。按照市北區教育局的文件,每年的小學招生范圍是以學齡兒童前一年的戶籍所在地為準。落戶口是需要房產證的,李奔給他詳細計算過,簽好買房合同后,買家需要盡快向銀行提交貸款申請,銀行至少需要一個月的時間來審核買主申請購房貸款的各種證明文件,審核通過后,還需要一個月的時間才能放出貸款。房主拿到這筆錢后,才會和買家共同去房管局申請辦理過戶手續,然后才能拿到房產證,這一般也需要一個月的時間。這樣一來,哪怕后面的步驟一切順利,也需要在8月份簽好購房合同,這樣才能確保12月拿到房產證。但是,從五一假期里馬策揚開始在錦繡華庭看房算起,在接近兩個月的時間里,他還沒選中一套各方面都能接受的房子。

這天在辦公室,馬策揚又在吉屋網站上搜索了一番,仍然一無所獲。他越看越著急,覺得自己沒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既然吉屋的房源已經枯竭了,說不定喜安居會有獨家房源。下班后他走進了喜安居。

他給中介趙辛亮說了情況,趙辛亮馬上在喜安居的資料庫里找了起來。很快,一長串房源信息出現在電腦屏幕上。馬策揚細細一看,越看越失望,里面的房源全都是在吉屋已經看過的。趙辛亮看到他的表情,馬上說:“馬哥,看來這些房子您都在吉屋那邊了解過,不過您也別失望,有時會有一些房源,業主只在我們這里登記,不去吉屋,到時我馬上通知您?!瘪R策揚自然不信,說:“賣房的人,肯定是想盡快賣出去,所以一般都會同時在你們兩家中介把房源掛出來吧。”趙辛亮說:“一般來說是您說的這情況,但也總有特殊情況。比如有的業主就格外信任我們,只把房子交給我們代理。”馬策揚說:“還有這事兒?”趙辛亮說:“當然有,小區里本來有個老太太,無兒無女的,一直把房子委托給我們出租,前段時間她說年紀大了,要進養老院了,不想再操心房子的事兒,就想賣了房子圖個省心。因為這幾年她一直和我們打交道,對房租,還有我們幫她找到的租客都滿意,所以就獨家委托我們賣她的房子?!瘪R策揚點點頭說:“那你幫我留點心,一有房價500萬元左右的房源,就趕緊告訴我?!?/p>

趙辛亮連連點頭,把他送了出去。

又過了幾天,馬策揚起初還會到喜安居的網站上看看有沒有新房源,可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套房子。這天晚上,馬策揚正要睡覺,他的手機忽然鈴聲大作。是趙辛亮打來的。他說:“小區里有個老太太,兒子做生意賠了本欠了錢,對方說再不還錢就去法院告他,老太太沒辦法就只有賣房救子了。她這房子是115平方米的3居室,正常情況下能賣到550萬元以上,現在她急著套現,估計500萬元出頭就能成交。她剛剛和我們簽了委托代理協議,半個小時內這個房源信息就會發到網上。馬哥,照我說啊,這個價位算撿漏了,現在老太太還在我們店里,你要不要趕緊過來看看房,滿意的話就把合同簽了?”

阮琴也聽出有了新房源,連連朝馬策揚點頭,馬策揚明白,就說:“行,我這就過去看房?!壁w辛亮說:“那我幫你們穩住她,別讓她回家。她要是回了家,等房源信息上了網,馬上就有人去找她看房、簽合同?!?/p>

馬策揚和阮琴趕到喜安居已經是午夜了。趙辛亮正在門口一口接一口地抽悶煙,一見馬策揚從出租車上下來,急忙把大半根煙一扔說:“馬哥,這是嫂子吧?!闭f著他朝阮琴點點頭說,“你們的證件都帶齊了吧?咱們爭取今天晚上就把合同簽了?!比钋僬f:“房子我們還沒看呢?!壁w辛亮說:“房子你們準滿意。老太太一直說要回家睡覺,我好幾個同事輪番上陣,有給她捶腿的,有給她揉肩的,就差認干媽了。”

他們3個人一起走回店里,到了洽談室門口。趙辛亮低聲說:“你們先在這兒等我,我進去一下馬上出來?!闭f著他走了進去,其余中介都齊刷刷借故走了出來。馬策揚和阮琴聽到趙辛亮親熱地說:“蘇姨,您這套房子不是想盡快出手嗎?我有個客戶,一直想在咱們小區買套房,給閨女上學用。您這房子要是賣給他,他砍價肯定不會太狠。要不您這會兒就帶他們去看看房子?您那房子他們肯定滿意,看完了房,說不定就能簽合同了呢?!?/p>

看來蘇姨答應了,和趙辛亮一起出來,帶著馬策揚夫妻去了自己家。這套房位于5層,雖然朝南,但前面不遠就是一棟20層的高樓,通風和采光都頗受影響。馬策揚夫婦對這套房子顯然談不上滿意,但眼下這里幾乎是唯一的選擇了。兩人低聲商量了幾句,就告訴蘇姨,愿意和她談談價格,能談攏的話可以馬上簽約。蘇姨點頭答應了,讓他們先回喜安居,自己給兒子打個電話,商量好房價就過去。

馬策揚夫婦和趙辛亮回了喜安居,這時別的中介都下班了,3個人坐在洽談室里等待蘇姨到來。可是半個小時過去了,蘇姨還沒露面。趙辛亮撥了她的電話,卻提示說不在服務區。他把手機往桌上一拍說:“情況看來不妙。”馬策揚忙問怎么回事,他皺皺眉說:“我干房屋中介這行這么年了,什么情況沒見過?別說像今天這樣還沒談價格的,有的時候價格談了一整夜,好不容易談妥了,到了簽字時又反悔都有。您二位別著急,她就算不賣總不能連句話都沒有,咱們再等會兒?!闭f罷,又去了門口抽煙。馬策揚和阮琴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等了半個多小時,趙辛亮終于回來了。馬策揚一看他滿臉的懊喪,就知道事情肯定糟糕了。趙辛亮告訴他:“剛才蘇姨剛要出門,就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說今晚要買她房子的那兩口子可以出到550萬元。這個電話里,還把你們兩位的詳細情況一五一十都說了,你們的家庭住址,你們自己房子賣的房款,都說了。馬哥,阮姐,你們是不是也和吉屋那邊聯系過,還跟他們說過自己最多能承受多少房價?”

馬策揚越聽越覺得不可思議,聽到最后,已經是憤怒多于驚訝了。“給蘇姨打電話的肯定是吉屋的……”他一拍桌子,剛要脫口說出“李奔”這兩個字,阮琴一拽他胳膊,截過他的話頭說:“我們沒經驗,的確給吉屋那邊的中介說過我們最高能承受的房價是多少,可也不是550萬元這個數目。這個蘇姨,太容易上當了?!壁w辛亮無奈地搖搖頭說:“這就很清楚了,打電話的肯定是吉屋那邊的中介,他們就是存心想把這一單攪黃?!?/p>

馬策揚剛想問這對他們有什么好處,忽然就明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吉屋的中介,在自己買房這件事上已經花了不少時間成本,自然不想空忙一場?,F在他們知道自己即將簽約,就慫恿業主抬高房價,讓自己放棄這套房子,然后回過頭去繼續通過他們買房。

趙辛亮試探著說:“馬哥,嫂子,550萬元的房價,你們能接受嗎?說實在的,這老太太的房子,倒也值這個數目。”

馬策揚和阮琴一起搖頭。

一周后,錦繡華庭始終沒有新的房源,吉屋的李奔、喜安居的趙辛亮再也沒給他打過電話。他們每天在朋友圈發的房源信息無一符合他的需要。距給買家騰房的時間只剩下兩周,馬策揚無奈,準備在錦繡華庭先租上一套房子住著,然后再慢慢買合適的房子。

這天,馬策揚的手機突然傳出一陣滴滴聲。一看是陌生號碼,短信的內容是:“今晚8點,你可以來看房,錦繡華庭5棟1605號?!?/p>

他有點摸不著頭腦,趕緊打電話給李奔,把短信內容告訴他。李奔說:“這個就是當初有個租客拒絕開門,導致有一間臥室沒能看成的房子。”馬策揚聽到這里一拍腦門說:“對了,是那套朝北的房子吧?”李奔說:“那套房子因為朝向不好,再加上面積最大的臥室不能進去看,所以始終沒能賣掉?!?/p>

聽到這里,馬策揚也有些躊躇了。他本來是不會考慮那套房子的,但是必須面對的一個殘酷現實是,眼下就這一套房子可選了,無論如何先買下再說。他告訴李奔:“晚上和阮琴一起去仔細看看這套房?!崩畋颊f:“馬哥,我覺得,這房子肯定和您有緣,我這就通知業主。”

下班后,馬策揚和阮琴一起去看房。正在收拾房間的房主說:“原本租這個房間的是一個女孩子,她的租房合同還有一周就到期,她會在一周之內把東西搬走的?!?/p>

馬策揚和阮琴一踏進這個房間,就知道自己會買下這里的。這房子雖然所有房間都朝北,但這個房間還有一個朝西的窗戶,給整套房子增色不少。站在窗前,小區西側整個理工大學的校園盡收眼底,視野極其開闊。此時已是盛夏,校園人工湖里大片荷花正值盛開期,淡淡花香隨著晚風吹入房中,讓人神清氣爽。兩人相視一笑,知道這次身心俱疲的換房之旅很快就可以畫上句號。他們粗略地在房子各處看了看,就說想和業主詳細聊聊價格,談得攏的話就簽約。李奔和業主自然喜上眉梢,幾個人一起到了吉屋的洽談室。李奔給每人端來了茶水,就拉開架勢談了起來。

這套房子是這個業主5年前買的,當時這房子就已經轉了好幾手了,這些年他一直在出租。如今他算來算去,3個房間都租出去的租金,還沒有把房子賣了再把房款委托給銀行進行理財收益大,他就下決心把房子變現。

房價談得很順利,最后以508萬元成交。這套房子基本上不需要任何裝修,只需要添置點家具就能入住。還有一點讓馬策揚格外高興的是雙方約定:馬策揚要在兩周內把首付款交付給這個業主,業主需要在同樣的時間內結清水費、電費、網費等費用,將鑰匙交給馬策揚,也就是所謂交房。這樣馬策揚一家就不用租房了,可以在騰出南匯區的房子后直接搬到這里。這就為馬策揚節省了一大筆房租。

房子解決了,馬策揚的心情這才放松下來。他和阮琴商量,兩人好好休息幾天再考慮購置新家具的事兒。這天臨近下班,他正準備出辦公室,李奔忽然打來電話,親熱地告訴他:“房主對你們兩口子印象特別好,知道你們想早點拿到鑰匙,盡快往里面運新家具,就把鑰匙放到店里了,你隨時可以過來取。”

對于業主為何忽然如此熱情,馬策揚并未多想。下班后他當即去吉屋取了鑰匙,又進了那房子,掏出皮尺在客廳里哼哧哼哧地量了起來。他已經和阮琴商量好,要為以后買床、沙發之類的家具提前量好尺寸。他忙了一陣子,天色漸暗,這房子電表里的電量早已耗盡,電燈、空調自然沒法工作。馬策揚擦擦滿頭的汗水,正準備離開,那李奔又打來電話,語氣更加親熱地說:“業主想和你們簽個補充協議?!?/p>

業主當初對外出租房子的時候,合同里有一條是租戶租滿一年后有權續租,結果業主把這條給忘了,就把房子賣給了馬策揚。租那間大臥室的租期已經到了的女孩,今天忽然告訴業主,自己本打算出國留學,可因為簽證不順利,今年出國無望,還要再租一年。可業主和馬策揚簽好的合同白紙黑字寫著:“業主負責在交房前處理好和該房產有關的一切法律糾紛,如對購房者使用該房產生影響,要以違約論處?!?/p>

所謂違約責任,按照合同的規定,至少要賠償房款的30%。業主打算和馬策揚簽一個補充協議,讓這女孩繼續租這個房間,租金交給馬策揚。馬策揚如果不同意,他只能不再把房子租給這女孩,寧可對她承擔不續租的違約責任,賠給她一些錢,也不能對馬策揚承擔違約責任,畢竟那是上百萬元的數目。

馬策揚聽明白了,他淡淡一笑說:“讓她繼續住吧?!崩畋夹⌒牡貑枺骸澳沁`約的事兒呢?”馬策揚說:“算了,我不計較這事兒了,業主要是覺得簽一個補充協議才放心的話,隨時可以簽?!闭f完掛了電話,他信步走到陽臺,回想著剛才的決定。之所以讓那女孩再租一年,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和阮琴商量過,這次買房把家底都折騰光了,為了還每月的房貸兩人本來就打算對外出租一個房間。另一個原因是,既然這女孩有意出國留學,文化程度肯定不低,尤其英語絕對不錯,可以讓她幫忙輔導芒芒英語。

他正望著夜色中的城市,忽聽身旁有人說:“謝謝。”

他嚇得渾身猛地一顫,下意識地緊緊抓住陽臺邊緣,才往旁邊看去。只見在陽臺的角落里正有一個二十七八歲,高高瘦瘦的女孩子在睜著大眼睛看著他。

“你真的讓我繼續在這里住一年?”女孩問。他知道這女孩是誰了,點點頭。“房租漲不漲?”女孩一歪頭微笑著問?!安粷q?!彼f。

女孩告訴他,自己的父母,確切地說父親是這房子的第一任業主。父母都是理工大學的教師。自己上高一那年,這個樓盤建成了,三分之一的房子都被理工大學校方買下來分配給教職工。父母親為了多分一套房子,提前辦了假離婚,他們準備在領了房產證后再復婚。但在這期間,父親卻和自己的一個女學生好上了。本地自古就是僑鄉,這女學生也是華僑,大學畢業后,父親就和她一起去了新加坡,當了富豪人家的上門女婿。更讓她和母親雪上加霜的是母親被查出白血病晚期,她們賣了父親留下的這套房子,病也沒治好。

馬策揚琢磨著女孩所說的時間節點問:“你母親去世后那幾年你是怎么過的?”女孩說:“本來學習成績不錯,完全能考上一本,但因為家庭變故,后來復讀了一年才考上一所很普通的大學。4年前大學畢業后,把母親留下的那套房子賣掉了,開始周游全世界。去年這筆錢花得差不多了,就回來安頓下來,本想考研,可實在沒法安心看書。前不久一個赴美定居的大學舍友給我介紹了一個華人餐館老板,約我過去相親。這個小老板比我大18歲,我們在視頻里聊得很不錯,對彼此都很認可。我已經買好了機票,這一去或許不會回來了?!瘪R策揚說:“你不是說還要續租一年嗎?”女孩搖搖頭說:“這是故意整那個房東的。房東見我一個單身女孩,有幾次想打我的主意。后來我知道房東想盡快賣出房子,就故意搗亂,不讓別人到自己房間看房。上次你到這里來,我在房間里睡覺,房東要敲門叫我起來開門,好讓你們看房,你還不讓他打擾我。這次又答應讓我繼續租房,感覺你這人不錯。”女孩說著瞟了他一眼,轉身背向他,雙肘支在窗臺上,看著外面的風景,不再理他?!皶r間不早了,我該走了,祝你明天旅途順利,到了美國生活幸福!”他說完,趕快轉過身快步走出了房間,沒有看到女孩回過頭來看著他失望的眼神。

馬策揚回到家已是午夜。這時父母和芒芒都睡了,只有阮琴一個人在客廳里忙著收拾各種雜物。馬策揚趕緊洗了手,卷起袖子和她一起忙碌起來。

很快到了合同約定的騰房期限。這天早上,馬策揚正指揮著搬家公司的卡車在樓前停車,一個熟悉的矮墩墩的身影晃了過來。馬策揚看了看封新學手里拎著的豆漿油條說:“封大哥,你就快搬到省師大附小的學區房了吧?檀檀可真有福氣,過完這個暑假,就能上師大附小這么好的學校了?!?/p>

封新學一擺手,撇撇嘴說:“師大附小,沒戲了!唉,買了學區房還上不了學,這么倒霉的事兒竟然讓我碰上了?!彼嬖V馬策揚,如今銀行理財產品的利息都挺高的,他就多了個心眼,去年簽那套學區房的購房合同時,故意把交款時間放得很靠后,一直到了10月,這樣賣房得來的房款拿來購買理財產品,就憑空多賺了幾萬元的利息??扇f萬沒想到的是辦理過戶、拿到房產證的時間也都隨之延后,新房戶口本上的落戶時間更是到了去年年底,結果市北區各個小學開始報名時,因報師大附小的學齡兒童格外多,就按照落戶時間的早晚排序,兒子檀檀被分流到了衡山路小學。這所學校的教育質量和對口中學都比師大附小差得遠了。封新學連嘆了一陣子氣,自我解嘲說:“這兩天我也想明白了,就算上了師大附小又能怎么樣?還不是比省實驗一小、提督府小學差得遠?”

馬策揚點點頭說:“這兩個小學,真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上得了的。咱們老百姓,能讓孩子上個稍微好點兒的學校上就知足了。”

說話間手機響了,剛一接通,阮琴心急火燎的聲音就傳了出來:“馬策揚,我問你,你的戶口在哪里?”

“我的戶口?我好幾年沒管過我的戶口了,我也記不得了。”

“我記得結婚時,你說你的戶口還掛在省委大院的集體戶上?!?/p>

“對,對,我的戶口始終在那兒,當時你媽沒讓我遷出來?!?/p>

“馬策揚,嫁給你這條糊涂蟲,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你趕緊看看我剛發給你的省實驗一小的招生簡章吧!你呀,好好想想怎么謝謝我媽吧!”她的嗓門很高,可語氣里不但聽不出真正的氣憤,反而還頗有幾分驚喜。馬策揚趕緊點開阮琴發來的省實驗一小的招生簡章,里面寫著該校招生范圍除了學校周邊,還包括解放大道8號院、9號院的集體戶子女。

看到這里,他腦子嗡了一聲。他當然知道8號院、9號院分別是省委大院和省政府大院。他覺得腦子有些發蒙,不太確信自己真的理解了上面的內容。他又想了想,給李奔和石厚樸打了電話,他們都告訴他這兩個大院的集體戶一直在省實驗一小的招生范圍里,兩人都對他的問題感到很驚異,問他為什么要問這個。

馬策揚暗自冷笑,心想我肯定跟你們提到過自己的戶口掛在省委大院集體戶上,你們怕我不肯再換房,就裝糊涂,不告訴我真實情況。他掛斷電話,把手機塞進褲兜,這才看到封新學還在面前站著,他正冷冷地看著自己,那眼神復雜得都有些可怕了。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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