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湖南湘潭人。畢業于中國作家協會中央文學講習所第八期和北京大學中文系作家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任湖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名譽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集、中篇小說集、短篇小說集、小小說集、詩歌集、散文集、隨筆集、學術專著等六十余部。曾獲莊重文文學獎、湖南文藝獎、毛澤東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北京文學》獎等獎項。
繡球花
入夏,曲曲巷管家院子里的繡球花熱熱鬧鬧地開放了。真的很好看,白、綠、紅、紫、藍,花朵又飽滿又圓碩,仿佛無數的手舉著繡球,隨時準備拋擲出去。
管家的院門也是虛掩的,誰想來看,推開門就可進去。院子很寬敞,栽種的幾乎都是繡球花,高株和矮生的錯雜為鄰。品種有本地的大雪球、大八仙花,也有來自日本的恩齊安多姆、奧塔克薩。來看花的街坊鄰居,總要豎起大拇指說:“花開得這樣好,管爺有好手段,也有好心境!”
管爺退休前是湘山公園的花木技師。他什么花都會侍弄,但最有體會和靈性的是侍弄繡球花。湘山公園的繡球花引得游客紛紛買票前來觀賞。報紙上有個新聞標題“誰擲繡球光色影,滿城爭說管鋤畦”最為讀者傳誦。管爺說:“過獎了,是我和同事們一起干的,怎么都算到我身上?將來退休了,我最想侍弄的還是繡球花。讓想看的人看個夠。”
果然如此。這個夏天,繡球花開得特別喜氣。管爺和妻子袁瑛正在給花澆水。天天來看花的是楊金,而且是華燈初上。楊金說:“管爺,袁嬸,吃過晚飯了?我爹讓我問你們好哩。”管爺說:“謝謝。你看中哪朵花?我們來給你剪下。”管爺夫婦很喜歡楊金,模樣文靜,學問也不錯,三十二歲就當上了環保研究所的副所長。楊家也住在曲曲巷。“今天我想求一朵粉紅色的繡球花。”楊金說。袁瑛說:“你應該是有女朋友了,好事呵。不能老當快樂的剩男,你爹媽都急得上火了哩。”楊金的臉熱得發燒,結結巴巴地說:“我……只是……一廂情愿……人家……還沒點頭。”管爺說:“袁瑛,你話多了。快去剪朵花來,別誤了孩子的大事。”“對、對、對!”袁瑛接話道。
楊金拿著一枝粉紅色的繡球花,興沖沖地走了。
管爺說:“你說楊金是剩男,我那在深圳工作的女兒比楊金還大一歲,不也是剩女?”
袁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管爺說:“我退休后栽了一院子繡球花,當然是我多年的愛好,其實也有我的祈愿:哪個小伙子能給女兒拋個繡球,或者女兒也給看中的人拋個繡球。”“我……明白。”袁瑛應道。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才七點多鐘,一個個子高挑的姑娘推開管家的院門走了進來,然后又順手把門關上了。管爺剛給花澆完水,正坐在一個石鼓凳上歇息。
姑娘走到他面前說:“你是管伯伯吧?我叫徐嚴,是中學老師。我來看看你種的繡球花。”
“啊,歡迎。姑娘,你好像是第一次來?”
“可我聽楊金多次說起你。”
管爺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說:“楊金是我看著長大的,好角色啊,對人有禮貌,工作又發狠,你的眼光不俗。”
姑娘淺淺一笑,問:“他一連送了我三十次繡球花,都是從你這里求的?”
“我的花原本就不賣錢,供大家看,也免費相贈。”
“那是管伯伯的雅懷。楊金求花一次兩次說得過去,持久不斷地求花,做人就有毛病了。花店里不是沒有繡球花賣,他舍不得花錢;花是給大家看的,都像楊金這樣求花,花只能屢遭殺伐,悲何以堪!”
“姑娘,楊金求幾朵花,小事呀,不足掛齒。其實,你也不必這樣苛求他。”
“小處見心性、見格調。管伯伯,花是楊金求的,但我必須來表示謝意。再見!”
管爺還沒回過神來,徐嚴的背影已閃出院門外,她輕輕地關上院門。
在這一刻,管爺想起了女兒,只怕也是這樣的人物。
太陽升高了,滿院子金屑亂飛。各種顏色的繡球花,抹上了一層金黃的光影,在等待著脫手而出的機緣。
管爺的眼里忽然有了淚水。
故鄉的味道
阿根夫婦覺得故鄉的味道離他們越來越遠。對他們來說,故鄉的味道就是湯面的味道。
蘇州人早晨講究“皮包水”,喝早茶兼吃早點。蘇州人的“皮包水”是吃一碗湯面。蘇州人常說,聽戲要聽腔,吃面要吃湯。蘇州湯面的妙處,都在湯里!
蘇州的湯面,哪一種都好吃,只有清湯光面最便宜。阿根夫婦喜歡把清湯光面當作早餐。獨生子在身邊時,一家三口來吃。兒子上大學了,后來又到外地工作,他們就找個座面對面地吃。街坊鄰居打趣說:“你們也該換換口味,吃吃別的湯面。”阿根說:“別的湯面我們也吃過,還是清湯光面最合口味。”
阿根夫婦曾是蘇州一家國營企業的工人,工資不高,得節約著用,兒子讀書要花錢,將來結婚買房更要花錢,除每月正常開支外,剩下的錢都要存起來。九年前,兒子大學畢業了,女朋友是同班同學,雙雙到湘潭的高新開發區打拼事業。第二年兒子準備結婚,要買一套房子,阿根高高興興匯過去三十萬元存款,幫交了首付。小兩口結婚不到一年,孩子呱呱落地。兒媳的娘家是湘潭鄉下的,親家母可以來幫忙。等到孫子上小學了,阿根夫婦正好退休,親家母也說該回鄉下去了。孫子讀書的小學離家遠,得有人接送,阿根夫婦立刻趕來走馬上任。
阿根夫婦住進湘潭城中的這個社區。一年了,他們人生地不熟,蘇州話不好懂,湘潭話也聽不明白,沒法和人溝通。但兒子孝順、兒媳賢惠、孫子聰明,這就很稱心了。他們起得早,冰箱里有備好的早點,蒸熱就行,再做個湯,簡單。然后阿根夫婦送孫子去學校。中午,兒子、兒媳在單位的食堂用餐,孫子也在學校吃飯,他們隨便炒個菜、做個湯,扒幾口飯就飽了。下午四點鐘,阿根去學校接孫子;妻子在家擇菜、洗菜、切菜,準備晚餐。兒媳很能干、心也細,也沒讓老人下廚房,她先炒了兩道不放辣椒的菜,再炒了一道辣的菜,廚房里有抽風機,門也關緊了,但辣椒的辛辣氣味仍絲絲縷縷擠進客廳,嗆得阿根夫婦一個勁兒地咳嗽。他們很驚奇,兒子吃菜竟不怕辣了,孫子才七歲,吃辣菜眉頭也都不皺一下。
家里只剩下阿根和妻子時,又沒什么事可做,要不看電視,要不就呆坐著說閑話。
“阿根,這里的空氣都飄著辣味,炒菜的鐵鍋子也辣味入了骨,洗也洗不凈。”
“我們有老年乘車優惠卡,沒事時去坐公交車,下車后去大街小巷走走,未必沒有賣清湯光面的地方。”
“對呀。”
一天中午,他們真的在城東的一條小街上,發現了一個叫“老蘇州”的湯面店。門面不大,店堂也不寬敞,墻上掛著介紹品種的圖畫,其中就有清湯光面,配圖文字說:“湯底用整只老母雞、火腿、老鴨架、瑤柱同煮,連吊三天三夜,湯色要三白三清,到了最后一道清湯,把牛肉、雞胸敲成膩子,置湯中輕輕攪拌,用膩子吸納所有的油脂雜質,只剩下純凈的清湯,用它和面、煮面。”
阿根用蘇州話喊一聲:“請來兩碗清湯光面!”
馬上有人用蘇州話應諾:“好咧——”
妻子小聲對阿根說:“每碗二十元哩。”
“家鄉的味道,還能當中餐,值。”
店堂里顧客不多,很安靜。
白白柔柔的面條上,撒了幾點翠綠的蔥花。他們先喝了一口湯,再用筷子夾起面條送進嘴里。久別的故鄉的味道,驀地在舌尖上爆開,鮮得讓他們掉下淚來。
阿根夫婦不可能天天來吃清湯面,一個星期吃一次就夠了。二十元一碗的清湯面,阿根夫婦覺得有點貴,貴也得吃,吃了就覺得故鄉還貼在心口上!
幾個月飛快地過去。
一天上午,阿根夫婦再去“老蘇州”時,店門沒開,招牌也不見了。問旁邊的人是怎么回事。回答說:“這玩意兒沒有辣椒味,湖南人不愛吃,老板收拾行頭回蘇州去了。”
他們懶懶地回到家中,肚子空空的,卻什么也不想吃……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