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立宇,1993年生,壯族,廣西南寧市人。曾任報社記者,業余時間喜愛讀書與寫作。散文作品《左江悠悠,花山依舊》獲2016年廣西新聞獎(副刊作品)二等獎,曾參與撰寫《老南寧記憶》。
大四的最后一個學期,我在家待業。綠城那年的冬天特別長,開春以后,我偶爾會在飯后下樓走走。獨自一人散步的我,沒有選擇小時候和父母散步常走的廣場。我趁著一個人的時候,開辟了一條新路線,沿著明秀路、北湖路、衡陽路、友愛路圍成的方形走。地鐵工地封閉施工,將生活圈硬生生劃成了兩半,那里不是不能走人,而是你感覺不到生活的氣息。于是我再一次走進了那條橫穿過明秀路與衡陽路的小巷——衡秀里,那條從我的童年橫亙到如今的小巷。那里很多店面都不知換了多少次門臉,但我欣喜地發現,童年第一次搬家后住的院子還在,接受啟蒙教育的幼兒園也還在。
散步路過的時候,我偶爾會透過鐵柵欄門向里邊望望,看看有沒有明顯的變化。也許是我再也找不到童年的角度,每次張望時總覺得變化很大。幼兒園與住宅區小門之間有數間店鋪,其中有一間,便是那個熟悉的坐標。路過抬頭一看,還是它,那個熟悉的名字“作家粉店”。
“作家”兩個字一下就勾起了我的回憶,勾起了我與它的生命連結。童年關于它的記憶已經只剩下模糊的一點,仿佛除了名字,已經絲毫想不起它的其他部分。我努力地回想,味道永遠是銘刻在腦海深處最不容易忘記的東西。記憶中我是在這吃到的第一碗桂林米粉,我還依稀能觸摸到那種朦朧的印象,應該是在那吃的。那也許是我第一次嘗試桂林米粉不加湯直接干拌著佐料吃,學習如何做一個廣西人。對于生長在南寧這片土地的我,米粉也一定會和我結下一輩子的緣分,不算上全然記憶模糊的幼年時期,那應該是記憶中真真切切的第一次。記憶中去這家店吃米粉大都是早餐時間,是母親早上送我去幼兒園帶我吃的。我很真切地記得,這家店應該是父親帶我去的,因為那時的母親是一個全能的家庭主婦,她應該是一直有自己做早餐給我吃的習慣。
那時的父親是一個不會做菜、懷揣著作家夢想、剛調入南寧工作的媒體人,所以周末他經常帶我去這個于他來說很有意味的地方,既填飽肚子,又以一種特有的方式給予他某種心理暗示。這家粉店或許就以它獨特的名字吸引了父親,從而在我的童年里留下不長但卻無法忘卻的光影。
作家粉店這名字著實值得人玩味,那時我不知作家為何物,年紀稍長后也只道是店主為附庸風雅隨意而起的店名。現如今總是以純粹、地道的文科生自命的我,不假思索也能說出一些作家的名字以及他們的風雅韻事。想想若是他們中的某位真的來到這店里吃粉,必是文學史上之趣事。
我想假如詩仙李白來這吃粉,或許會說,老板,這米粉不錯。不過……掌柜的,這有酒嗎?給我拿上來,我吃飽喝足了要給你題一首贊美米粉的詩。隨園先生袁枚來這吃粉,或許會評論道,這米粉細膩爽口,我要將它收入《隨園食單》,不知掌柜能否容許我打包一份,讓我之后細細研究啊!大文豪托爾斯泰來這吃粉,或許會想,世上居然還有位辛勞開店自給自足的作家,他雖沒有高貴的出身,但他一定是精神上的貴族!然后捋著胡子,眼神誠懇地對老板說,先生,我能和您一起勞動嗎?您也教教我如何做米粉吧。
那天晚上米粉店已經關門,我沒有能走進去。但我猜想,那墻上的價目表,應該也從曾經兩三元一碗變成如今十多元一碗。當年若有一部隨手能拍照的手機,拍下一張,與如今的米粉價格表對照,不失為南寧市餐飲業發展和居民日常消費增長的生動史料,甚至能算得上是廣西經濟發展的局部縮影。小巷左方不到百米的路口,建設地鐵的工地晝夜不停地施工,未來它將通向城市的另一端。右方不到百米的街角,一幢幢大樓又深又廣的地基已見雛形,它一定會建成數十層的大廈。在南寧我知道有許多比作家粉店還要老的粉店,但無形中它與我的緣分最深,悄無聲息地融入我的記憶中。
在一次和父親的閑聊中,我得知了店名的真實來歷。粉店的初創者是一位本地的文壇前輩,一九九八年他開米粉店是為了貼補生活,支撐自己的寫作夢想。二〇一八年在和朋友偶然談論中,我時常能聽到這樣的內容:聽說現在粉店開得都很火,咱幾個朋友加盟一個品牌店,或者合力經營一家應該能賺不少錢。
我們走過的時光不止二十年,更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時代。現在的我們還有多少人有勇氣大聲宣示自己的理想,將理想置于生活之上,為一家米粉店起名叫作家粉店?
那店名里無限的溫情與理想的火熱,融入毫無設計的招牌,讓我仿佛看到一個披著生活平淡外衣,卻仍將理想高舉過頭頂的人。這普普通通的招牌無言地述說著那一代知識分子的辛酸故事與歲月榮光。我反復打量、琢磨著這平淡無奇的招牌,感到詞窮,心頭一次次被一股難以名狀的感動沖撞,被這墜入塵世卻仍熠熠生輝的光芒折服。
責任編輯? ?謝? 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