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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眼淚

2021-03-15 06:10:22張?jiān)?/span>
小說林 2021年2期

那天晚上,三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撿到了一名棄嬰。

“在這清澈的夜晚,繁星閃爍,帶來拯救的神之子,躺在圣母的懷抱里,甜美地安眠著。”一群白衣天使正在唱誦著圣經(jīng),仿佛救世主已經(jīng)降臨在人間。

站在臺上的教父說:“耶穌之所以降生在馬廄里,正是為了救贖無家可歸的人們,拯救他們的靈魂。人最可悲的莫過于無家可歸,可是,世界上有無數(shù)無家可歸的人,在孤獨(dú)中渴望有人給你提供食物……”

臺下蹲坐著一群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大部分人已經(jīng)昏昏欲睡,等待著布道以后的免費(fèi)晚餐。“我清楚的,教父先生。”胡子拉碴的老金打了一個哈欠,懶洋洋地抱怨著說,“我需要晚餐,布道的晚餐。”“你能不能閉嘴,我聽不到教父說話了。”阿文對身邊的老金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說,厭惡地乜斜了他一眼。

免費(fèi)晚餐前排了一條長長的隊(duì)伍,Z字型的隊(duì)伍自動規(guī)避了工地上的障礙物,流浪漢們的手中捧著不見底色的飯碗,陸續(xù)趨向隊(duì)伍的最前面。有人啐了一口痰,隨后便有爭吵聲傳來,緊接著,人群開始躁動,兩個人的推搡造成了整個隊(duì)伍“秩序”的瓦解。老金和阿文趁著隊(duì)伍失控的空當(dāng),躥到了前面。老金回頭看了一眼亂作一團(tuán)的流浪漢,竊笑著對阿文說:“哈哈,真是萬民齊聚,恭迎食物啊。”他們的面前有一位佝僂著身子,滿頭白發(fā)的老人。他顫巍巍地伸出手中缺了口的瓷碗,肥胖的女施食者舀了一勺肉眼可見米粒的湯水,繼而塞給了他一塊硬邦邦的面包。“老金,沒文化,就不要說話。”站在老金后面的阿文說,“這叫萬民齊聚,恭迎圣主。”老金譏諷著反駁:“我可比沒有蛋蛋的人有常識。”“我啊,生為男人,”阿文撥弄了一下頭發(fā),自豪地說,“那是上帝的失誤,但我的心,比誰都富有女人味。”

白發(fā)老人離開后,老金湊上前,向肥胖女人伸出了看不出顏色的碗,看了一眼高出自己一個頭的阿文說:“女人可是會生孩子的,你呢?”

“圣母瑪利亞是處女都懷孕了,我也會有孩子的。”阿文反駁道。

湯勺里唯有的幾顆米粒隨著一股傾斜的水流重新落進(jìn)了桶里。那個肥胖的女施食者端著湯勺,怔怔地看著面前的這個“女人”,疑惑地睜圓了眼睛。阿文有一頭長發(fā),涂著猩紅的口紅,柳葉眉向上翹起。可是這個“女人”卻身型高瘦,聲音渾厚,顴骨突出。女施食者回過神來后,阿文伸長了脖子,看著她的眼睛說:“請給兩份哦,我還有孩子需要撫養(yǎng)。”阿文的表情有些猙獰,粗獷的五官沒有女性該有的柔美。女施食者半信半疑地打包了兩份晚餐,面無表情地遞給了阿文。

殤城的標(biāo)志性建筑上有一張瑪麗蓮夢露的巨幅海報(bào),寒夜的風(fēng)扯掉了她的眼睛,露出了兩個黑黢黢的瞳孔,像是兩道淚痕。樓下的男子扭頭看了一眼夢露的眼睛,夜沒有下雨,但是從她的眼睛里落下了幾滴眼淚,打在了男子的頭頂上。夏秋在夢露的身后蹲下身來,在地上描摹出一排排眼淚的形狀,然后咳了咳嗓子,吐出了一顆夢露的眼淚。

老金和阿文從夏秋的身后走了過來,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夏秋的惡作劇,就像習(xí)慣了這樣寒夜一樣。夏秋大口咀嚼著阿文帶回來的晚餐,并沒有感謝的說辭。阿文看著狼吞虎咽的夏秋,慈愛地說:“夏秋,別光記著吃飯,也要感謝那些做面包和運(yùn)送面包的人,那包含了很多人的愛呀。”“知道了,最討厭拿到免費(fèi)的布道晚餐,還喋喋不休的人。”夏秋狠狠地啃了一口面包說,“和哈妹一個樣。”阿文問道:“哈妹是誰?”“那個,生我的女人。”夏秋說,“很讓我討厭。”

“怎么能對自己的母親直呼其名,夏秋很不禮貌。”夏秋再也無法忍受阿文母親般的教誨,裝作不以為然的神情。

老金倚靠在天臺的欄桿上,縮成了一團(tuán),抽著從垃圾堆里摸出的半截?zé)煹伲舌舌爻槠饋恚懊髅髯约哼B食物都不能找到,還這樣理直氣壯地爭吵。”老金吐出了一口煙圈,繼續(xù)說,“只會像小雞一樣嘰嘰喳喳。”夏秋不甘示弱:“只會撿垃圾,給社會添加負(fù)擔(dān)的中年大叔有什么資格說我,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半個小時后,三個流浪漢來到了市中心的一間廢棄雜物房里。今天是夏秋的生日,阿文想要送給夏秋一件禮物,對于無家可歸的人來說,禮物當(dāng)然要從廢棄物里尋找。阿文找到一本世界童話大全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集,作為流浪半年的夏秋的生日禮物。

正當(dāng)流浪漢們轉(zhuǎn)身欲離開時,一陣清脆的啼哭聲打破了寒夜的寂靜。一個棄嬰被包裹在一張棕色的羊毛毯里,她白森森的臉蛋毫無血色,攥緊的小拳頭戰(zhàn)栗著,幾乎快要凍僵了。阿文湊上前去,抱起了她,臉上露出了作為母親的喜悅。

棄嬰的身邊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拜托了,請撫養(yǎng)香草。另還有一張出生證明。老金和夏秋蹲在地上,查閱字條后,老金說:“真是世界末日,我開始這種生活是在三十歲的時候吧。但是比起一出生就無家可歸的棄嬰,我還是算幸運(yùn)了。”夏秋看到香草的隨身包裹里有一個鑰匙,上面掛著一個1225的號碼。

“她叫香草哦,還是個女孩。”阿文懷中的香草還在啼哭,她親昵地說,“哦,乖乖,我們馬上帶你回家。”之后便丟下阿金和夏秋獨(dú)自走向了三人的居住地。

“喂,女人,警察局在你身后。”老金對著阿文的背影說。

阿文說:“香草是上帝賜給我們的禮物,要撫養(yǎng)她,她是我們的天使。”

殤城的夜晚冷得刺骨,五顏六色的霓虹燈閃爍在繁華的商業(yè)區(qū)內(nèi),暖黃色的路燈下穿行著城市的傀儡。那些年輕人是黑夜里的主人,來來往往的眾生像極了光怪陸離的電影畫面。看似繁華似錦,卻都有著如履薄冰的明天。

夜再深一些時,雪便下了起來。一開始,只是試探性的,仿佛是要告訴人們,后來便肆無忌憚了,一朵連著一朵,一串接著一串,落在了商業(yè)街道中、下水道里、帆布棚屋上。

在工地上的帆布棚屋下,香草的啼哭聲掩蓋了雪落的聲音。

“應(yīng)該把她送給警察,我們是流浪漢,沒有能力去撫養(yǎng)她。”

“她的媽媽會回來找她的。”

“有在這么寒冷的夜晚,拋棄自己孩子的嗎?那不是父母,簡直是魔鬼。”

“住處本來就很擠了,還要領(lǐng)養(yǎng)一個棄嬰。”

“那不就更擠了嗎?”

“這可能是一生難得的一次邂逅,請?bào)w諒一下我的心情好嗎?”

……

爭吵沒有停止,香草的哭聲也仍在繼續(xù)。

香草張開了嘴巴,一陣一陣的哭鬧聲攪亂了雪夜的岑寂。風(fēng)雪從棚戶下的縫隙間灌進(jìn)來時,阿文急得哭花了臉,老金再也忍受不住阿文毫無作用的安慰。“一個不是女人的男人,還想著撫養(yǎng)一個棄嬰。”老金從阿文的床鋪上抱起了香草,狠狠地責(zé)怪了他一眼說,“我們應(yīng)付不來的,生活已經(jīng)夠讓人理不清楚了。”

“阿文,準(zhǔn)備熱水和牛奶。”注意到香草哭鬧不止,老金只能站了出來,“夏秋,去買奶瓶和奶粉。”吩咐完后,老金為香草換掉了尿布,哭聲也隨之停止了。

夏秋用販賣廢品的收入買到了奶瓶和奶粉,在回來的路上撿到了一本育兒大全,偷偷塞進(jìn)了隨身的挎包里。

老金熟練地沖泡好了奶粉,細(xì)心地滴在手背上,試了試溫度。隨后便遞給了阿文,阿文很歡喜,因?yàn)檫@實(shí)現(xiàn)了他做媽媽的夢想。香草睡著后,雪也停了,一切又恢復(fù)到平常的夜晚。

“明天,要把香草送給警察。”老金堅(jiān)定地說。

那本育兒大全的封面上是幸福的一家三口,里面詳細(xì)地向讀者展示如何為新生嬰兒洗澡、沖泡奶粉、預(yù)防疾病……夏秋拋開了那本書,看了一眼熟睡中的香草:“這不是真的,我的爸爸不會這樣做。”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

黑暗中,阿文忍不住問道:“老金,你不是一直都單身吧,曾經(jīng)有過孩子?”

“我結(jié)過婚,那是奉子成婚的年齡,大概二十五歲。”老金低下了頭,欲言又止,“我有過一個孩子,如果還活著的話,她應(yīng)該比夏秋大五六歲,不過她得了一種奇怪的病,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只有對孩子的事覺得比我的命還重要。”他嘆了一口氣,“我曾經(jīng)是一名優(yōu)秀的賽車手,后來遭到了朋友的欺騙,做了假,被取消了參賽資格,妻子也離開了我。然后就成為了這樣的男人。”

一覺醒來后,地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夏秋發(fā)現(xiàn)阿文和香草不見了。

雪后的殤城像是掉進(jìn)了冰窟。地上白茫茫一片,枝椏上壓著厚厚的一層雪,棚屋前有一串腳印,曲曲折折地把人引向了昨晚布道的工地上。循著腳印,老金和夏秋找到了阿文,他枯坐在雪地里,背對著兩人,懷抱著香草,“也許她的父母已經(jīng)報(bào)案了。”夏秋責(zé)怪著阿文。“過了一夜,她的父母可能已經(jīng)后悔了,還是把她送到警察局吧,孩子和父母在一起是最好的。”老金堅(jiān)持自己的決定。“那是親生父母嗎?就這樣拋棄自己的孩子?”阿文冷冷地說道。

阿文的聲音有些沉重:“我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

老金和夏秋對望了一眼。

“如果他們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恐怕會嚇一跳吧。”阿文抬起頭來,望向遠(yuǎn)處的大廈。

“流浪漢哪有資格撫養(yǎng)孩子?”阿金向前一步,語氣有些嚴(yán)厲。“我知道,但是到處寄人籬下,得不到一點(diǎn)兒憐愛,我不想讓她過上那樣的生活。”阿文的下巴觸到了香草的臉上,聲音變得微弱。“就算不是棄嬰,也有一些孩子是這樣的情況吧。”夏秋瞟了一眼剛從樹枝上飛走的那只鳥,“一定是事出有因吧。”

“無論什么原因,也不能成為拋棄孩子的理由。”阿文有些惱怒,聲音有些顫動,“拋棄孩子時,他們連愛也拋棄了,就像丟垃圾一樣。”阿文的眼眶紅紅的,淚水在里面打轉(zhuǎn)。

“那我們又能做什么呢?”夏秋說。

“去尋找香草的親生父母,我要問他們?yōu)槭裁磼仐壓⒆樱绻以徚怂麄儯簿驮徚宋业母改浮!卑⑽恼玖似饋怼?/p>

老金問:“可是去哪里尋找呢?”

夏秋想起了那個帶有號碼牌的鑰匙,按照上面的線索,三個流浪漢開始了尋找香草親生父母的漫漫征程。

殤城火車站的候車廳里擠滿了行色匆匆的旅人。他們挎著大大小小的包裹,男人們肩扛著蛇皮袋,拖著行李箱;女人們拉扯著哭鬧的孩子,擠來擠去。他們要去的地方比殤城大得多,那里有更多的高樓大廈,也有更多的流浪漢。

候車廳1225號的柜子里有一個便攜式的行李箱,里面放置了一些出行的衣物,還有一張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著花格子襯衫,他摟著一個面容姣好,身形嬌小的女人。他們的身后是一個圓頂型的建筑,像是一座已經(jīng)廢棄了的領(lǐng)事館。這對男女(至少看起來是這樣),按照三名流浪漢的初步判斷,應(yīng)該就是香草的父母。

火車站距他們的棚屋有二十公里,回去的路程需要搭一段時間電車。雪又下了起來,電車的軌道若隱若現(xiàn),通向白茫茫的荒野。電車?yán)锖苁菗頂D,但是三名流浪漢的身邊倒是很寬敞,因?yàn)樗械某丝投佳谥诒牵鸢籽郏樕铣尸F(xiàn)厭惡的表情。“他們?yōu)槭裁磳幙赏纯嘁惨獟仐壓⒆幽兀俊薄耙驗(yàn)樯睿瑨仐壓⒆又笠胱詺ⅲ俊薄澳菢拥脑挘偛荒苋ツ莻€世界找他們吧。”阿文和老金站在單車門旁,你一言我一語地胡亂猜測。

電車臨時停靠時,夏秋望著對面同行的另一輛車出了神。對面的電車?yán)镉幸粋€男人倚靠在門口,疲憊地瞇著眼睛打盹兒。老金注意到夏秋的神情越來越緊張,男人睜開眼睛時,夏秋驚恐地躲了起來。男人拍打著玻璃門,向?qū)γ婧敖兄O那镩_始不知所措,急欲想逃脫出去。雪花飄進(jìn)車廂里時,乘客們疑惑地看著夏秋從窗戶跳了下去。

“花大價錢買的車票就這樣泡湯了。”老金責(zé)怪前面低頭只顧走路的夏秋。“開什么玩笑,那可是我買的車票,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阿文說。“對不起,是我的原因。”夏秋向身后的兩人道歉。老金跟在夏秋的身后,阿文抱著香草跟著老金,三人漫無目的地走在歸途的雪地里,肚中已然饑餓難耐,香草又開始啼哭。

轉(zhuǎn)過了一個街角時,出現(xiàn)了一片墓地。周遭是破敗的老式小區(qū),立有墓碑的區(qū)域是另一群人的家。“別人說,那個世界里的人很善良,希望他們能給我們留點(diǎn)吃的。”老金第一個閃進(jìn)了墓地,尋找祭品充饑。一排一排玄色的墓碑在積雪下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的凄苦。老金找到了一瓶白酒和一些水果。夏秋意外地為香草找到了一袋奶粉,那是悲傷的家人為剛剛離世的孩子留下的“禮物”。

于是,三名流浪漢和一個棄嬰在墓地里飽餐了一頓。

墓地的出口是一個向下傾斜的坡道。有一輛紅色的轎車停在入口處,駕駛艙內(nèi)并沒有司機(jī)。待他們路過車頭時,一名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卡在了底盤下。他已經(jīng)喘不過氣了,臉色通紅。阿金和夏秋合力把他從車底拖了出來:“今天是我女兒的婚禮,”中年人氣喘吁吁地解釋,“我是來祭拜我的老父親的,他就在那塊墓地里。車被陷在了雪里,我忘記拉閘,想要去車頭阻止,滑了一跤,就被卡在下面了。”中年人是殤城的一家房產(chǎn)經(jīng)理,姓錢。錢老板執(zhí)意要邀請三人參加女兒的婚禮,說是要答謝他們。

酒宴上,錢老板的女兒像錢老板的身材一樣,除了肥胖,就只剩下矮矮的個頭。倒是他的女婿一表人才,忙活著招待賓客。老金、阿文和夏秋輪流照顧香草。夏秋去衛(wèi)生間為香草換尿布時,阿文注意到老金怒氣沖沖地看著錢老板的女婿,像是見了仇人一般。“就是那個騙子,害得女兒和妻子離開了我。”老金握著酒瓶,欲要沖上前去,“喂,你女兒不是死了嗎?”阿文一邊拉扯著老金,一邊責(zé)問他。這時,老金和阿文的身后沖出一人來,槍聲響起之后,錢老板便應(yīng)聲倒地。幾秒鐘后,宴席上喧鬧了起來,逃跑的,追兇手的,亂成一團(tuán)。夏秋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迎面遇上了殺手。于是,夏秋和香草被殺手劫持著坐上了一輛的士,呼嘯著消失在雪夜里。

夏秋被殺手帶到了一群低矮的建筑里,昏暗的過道里散落著針管和帶血的紙巾,夏秋抱著香草,不受控制地戰(zhàn)栗著。“不要試圖反抗,我就不會傷害你。”殺手扔掉了頭上的假發(fā),把她帶進(jìn)了一個房間,房間里有一個女人正為一個嬰孩哺乳。“哈妹,先幫忙照看一下這兩個孩子。”殺手離開后,香草哭鬧不止。“你叫哈妹?”夏秋說,“和我媽媽同名。”之后便低下了頭,開始小聲啜泣。女人的房間里有一張照片,上面的男人身穿一身制服,像一個警察。“那是我的爸爸,他是一名警察。”看到夏秋盯著照片,女人說。“我的爸爸也是一名警察,不過……”夏秋止住了。

或許是女人讓夏秋想起了媽媽,她們便像朋友一樣談起了心。夏秋告訴女人,她是因?yàn)閭α税职植烹x家出走的,叛逆期的夏秋執(zhí)意要養(yǎng)一只叫天使的貓。爸爸拒絕了,并把它送走了。夏秋很生氣,爭吵中用水果刀劃傷了爸爸,之后便獨(dú)自流浪了半年。

槍擊事件發(fā)生后,阿文像瘋子一樣滿世界地尋找夏秋和香草的下落。“那是警察的事情。”老金說。老金有些疲倦了,被一系列的事情攪得心神不定,他拒絕了和阿文一起去尋找夏秋和香草,蜷縮在電話廳旁。“生活,生活像永遠(yuǎn)的日食一樣,暗無天日。”他踢翻了垃圾桶,易拉罐散落一地,其中的一個滾到路邊的拾荒老人身邊。老人躺在墻角一動不動,頭發(fā)像雪一樣白。老金俯下身后發(fā)現(xiàn)老人還剩下了最后一口氣。“我想……最后……死在我的屋里……”老金在拾荒老人的指引下,把他背回了棚屋。流浪漢的棚屋沒有區(qū)別,只是老人的棚屋前多了很多風(fēng)車。有風(fēng)吹來時,風(fēng)車便呼呼地轉(zhuǎn)動起來。“醉死在棚屋里是我的夢想,托你的福,夢想實(shí)現(xiàn)了一半。”老人灌進(jìn)了一口酒,力氣恢復(fù)了很多,“年輕人,你和我年輕時很像。”老金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要這么說,流浪漢的結(jié)局都一樣。”說完自己也飲了一口。“能相遇也是緣分,我送你一樣?xùn)|西。”老人顫巍巍地遞給了他一張皺巴巴的彩票,之后便閉上了眼睛。

老金從棚屋里出來后,門前的風(fēng)車也停下了。不過,在老人的棚屋里,老金發(fā)現(xiàn)了一張海報(bào):前景是一幢別墅,后景便是那個圓頂型的領(lǐng)事館,上面的地址是上街巷15號。

阿文找到夏秋時,已經(jīng)是兩周后的事情了。這期間,老金被一群混混痛打一頓。他在萬躉酒吧門口倒下的那一刻,看到女兒像一個天使一樣呼喚著自己,隨后便沒了知覺。萬躉酒吧是阿文曾經(jīng)工作過的地方,走投無路的阿文,帶著夏秋來到酒吧投靠老板。三人就是在這里重逢的。

傍晚,阿文和老板對坐在吧臺邊:“我在門口救了那位流浪漢。”老板用眼神指了指纏滿繃帶的老金:“真可憐。”老板嘆息道。“其實(shí),我現(xiàn)在和他一樣。”阿文點(diǎn)了一支煙,“也是一名流浪漢。”“不唱歌了嗎?”老板不解地說:“你可是曾經(jīng)風(fēng)靡萬躉的金絲雀。”老板還在懷想那段時光。“不唱了,自從阿信去世之后就不再唱歌了。”阿文猛抽了一口。夏秋注意到酒吧的墻上貼滿了阿文和另外一個男人的照片,照片上的阿文笑得像一個女人。“那段時間,真的很快樂。”托著下巴的阿文沉浸在幻想中,他仿佛又聽到了自己金絲雀般婉轉(zhuǎn)悅耳的歌聲流淌在萬躉酒吧里……

萬躉酒吧的白天和黑夜完全是顛倒的。白日里,萬躉酒吧安靜得像是圖書館,夜晚則是癮君子、失戀者、破產(chǎn)人的庇護(hù)所。酒精是他們逃避現(xiàn)實(shí)世界的解藥。而流浪漢們的解藥是棄嬰香草。

一個月后,三個流浪漢離開了萬躉酒吧。根據(jù)老金在拾荒老人棚屋里發(fā)現(xiàn)的線索,他們來到了上街巷15號。那個圓頂形的領(lǐng)事館仍然聳立在后景中,只是上街巷15號已經(jīng)成為了一片廢墟:漆紅的鐵門孤零零地守護(hù)著頹圮的家,圍墻已不見蹤影,一樓的地面上散落著凌亂的瓦礫,檁條直直地沖向天空。三人在門口愣愣地站立了許久。老金向前扭開了房門,跨步走了進(jìn)去。隨后,鐵門便應(yīng)聲倒地。直到傍晚,房子的主人才姍姍來遲:一群流浪貓。

三個流浪漢,一個棄嬰和一群流浪貓?jiān)趶U墟上吃了一頓晚飯。等到附近的阿婆來為流浪貓投食時,阿文已經(jīng)抱著香草在廢墟的沙發(fā)上睡著了。夏秋在一堆舊報(bào)紙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尋人啟事:夏秋,我是爸爸,天使快回來了吧。我和媽媽等你回家。爸爸。夏秋想到了天使,想到了媽媽做的蛋炒秋葵,眼淚便滴在了報(bào)紙上。她偷偷地躲進(jìn)了附近的電話廳,撥通了家里的電話,可并沒有開口。“是夏秋嗎?我是爸爸。我知道是你,媽媽和我在等你回家。”夏秋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便匆匆掛斷了,蜷縮在狹小的電話廳號啕大哭。

翌日,老金在廢墟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日歷,上面用紅筆標(biāo)注著清子街29號的地址。此外,毫無所獲。

回去的第三天,貧血的阿文暈倒在了工地上的棚屋里。在醫(yī)院里,夏秋在候診區(qū)的電視上看到了警方報(bào)道殺手的新聞。殺手是浣溪苑小區(qū)的釘子戶,而錢老板負(fù)責(zé)的正是這個項(xiàng)目。阿文躺在病床上輸液,老金則被醫(yī)生引到了會診室。“你的朋友需要靜養(yǎng)和充足的營養(yǎng)。”醫(yī)生低頭處理著一沓病歷。“醫(yī)生,我們可是流浪漢。”老金說。“我只是醫(yī)生。”他繼續(xù)處理病歷。“我們的生活談不上靜養(yǎng)和營養(yǎng),你明白嗎?”老金再一次強(qiáng)調(diào)。

醫(yī)生丟下了手中的工作,側(cè)過身來,面無表情地說:“我只是個醫(yī)生,生活的改善需要自己努力,人只能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盡最大的努力。”醫(yī)生站起身來,拖著一條義肢走開了。

老金用自己皺皺巴巴的私房錢為阿文繳納了費(fèi)用。痊愈后的阿文站在柜臺前,感激地握著老金的手,未化妝的表情有些駭人。“收你三千。”柜臺里的護(hù)士抬起頭說。阿文注意到,兩人對視了幾秒鐘后,老金驚訝地說:“香草!”“爸爸!”護(hù)士以同樣的表情回答。

雪后的傍晚,視覺上的黃昏有些溫暖。屋頂上的積雪反射著夕陽昏黃的光,遠(yuǎn)處的電車穿過一排排低矮的居民樓,隱匿于高樓大廈里,落日緩緩地消失,直至華燈初上。一開始,窗邊的父女二人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香草長大了,已經(jīng)做護(hù)士了。”老金低著頭說,“媽媽呢?”“健康。”香草說。“你應(yīng)該恨我吧,我從未為你做過一件父親該做的事。”老金繼續(xù)說,“但是我有在存錢,雖然已經(jīng)被阿文花掉了。”“媽媽和我一直在找你,你知道一個女人撐起一家店是很難的。”香草看著遠(yuǎn)處的閃爍的航空燈說。

“一家店?”阿文詢問抱著香草的夏秋,“他的妻女不是早已經(jīng)死了嗎?”阿文有些不解。

“債臺壘筑是我的錯,離開你們我很后悔。一直,一直想見你一面。”老金的頭低得更低了,“那位醫(yī)生很不錯,替我謝謝他。”

“我要結(jié)婚了。”香草有些含羞。

“那是好事情啊。”

“下個月,和那位醫(yī)生。”

“……但是,他的年齡……”老金看向香草,“和我一樣大?”

“他結(jié)過婚,女兒得病去世了,妻子也離開了他。”

“……”老金怔怔地看著香草。

“車手?女兒得病去世,妻子也隨女兒而去?”阿文從靠椅上站起來,“騙子!真的能撒謊!怕是給自己酗酒和賭博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吧。債務(wù)越來越多,沒臉見家人,只能躲進(jìn)棚屋里躲避,為了博人同情,佯裝自己的妻女去世,你就是個讓人唾棄的流浪漢!”阿文惱羞成怒地發(fā)泄著,因?yàn)槔辖鸬娜鲋e。

“走!夏秋,我再也不想看到他。”留給了老金一個背影。

夜晚的殤城燈火通明,有人的地方,路燈會更加耀眼。周末的商業(yè)街更是如此,如果沒有那座天橋,人潮如織的街道會更加擁擠。所以,政府會想盡一切辦法解決阻礙商業(yè)發(fā)展的問題,比方說,建一座天橋。“為什么?為什么這樣說大叔?”夏秋說,“他也是一個不錯的人。”怒氣沖沖的阿文走在夏秋的前面,上了那座天橋,通過那座橋時,阿文停下了。“如果這樣就原諒了他,那就是真的。”阿文說,“彼此展示真實(shí)的自己,還能互相愛惜的關(guān)系,就是親情吧。”阿文頓了頓。

“流淚的赤鬼,是我很喜歡的一個故事。”他繼續(xù)說道,“在某個地方,有一個赤鬼想要和村民和睦相處,但是所有人又很害怕他。赤鬼的好朋友青鬼想到了一個辦法:青鬼假裝去欺負(fù)村民,讓赤鬼去解救。計(jì)劃成功了,赤鬼贏得了村民的信任。青鬼便離開了。”

“想做成什么事就必須承擔(dān)相應(yīng)的痛苦和損失。”阿文望著橋下?lián)頂D的人群說,“就需要有人做出犧牲。”

“罕見的大獎號碼,一等獎所有號碼均為相同的數(shù)字5,真是一百年一遇的奇觀。我們將為彩民們?nèi)逃涗洿舜未螵劦慕視赃^程,敬請期待。”

電視機(jī)里的播報(bào)員像是自己中了大獎一樣欣喜。老金順手從垃圾桶上撿起了半截?zé)煹佟尼t(yī)院出來后,他就坐在便利店里,想要從口袋里找火時,卻發(fā)現(xiàn)口袋里只有那張報(bào)紙上的地址。“現(xiàn)在播報(bào)下一條新聞,中央醫(yī)院新生嬰兒被拐賣事件,警方已掌握到嫌疑犯的行蹤。”隨后,電視機(jī)屏幕上便出現(xiàn)了香草的照片。老金又看了一眼口袋里的紙條,他決定為香草做些事情。

于是,在那個夜晚,上班族回到家正在吃飯,退休的干部也正看著新聞聯(lián)播,而老金按照紙條上的地址找到了香草的親生父母(或許是)的住址。那棟光線黑暗的出租屋里堆滿了生活垃圾和衣物,像是許久沒有人居住了。黑暗中,老金在屋里摸索著前行,希望能得到一些線索。有呼嚕聲響起時,老金的腳踢到了房子的主人。“誰?快離開這里!”主人警惕地說,“我的錢已經(jīng)還給你了,我的妻子也離家出走了,你還想怎樣?”主人拿起了一個酒瓶,借著街道上的光,判斷“債主”的位置。“等一下,我不是壞人。”老金張開雙手,示意自己沒有危險。

黑暗中,兩人都想知道真相。

“那個嬰兒,沒有還給你們嗎?阿文和夏秋有沒有來過這里?”

“什么嬰兒?我不認(rèn)識他們。”“嬰兒是你拋棄的吧,我可是有證據(jù)的。”“……啊,你是警察嗎?”“不是,我只是個流浪漢,我們撿到了被拋棄的嬰兒,現(xiàn)在卻成了拐賣嫌疑犯。”“那不是我的孩子。”“什么?”“是我的妻子辛美從醫(yī)院偷來的,我不想扯上關(guān)系,就把她送走了。”“那是孩子啊,有孩子不就是一家人嗎?”

“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我要重構(gòu)我的生活。”主人說,“我的彩票中了獎。”他拿起一張彩票在老金的眼前晃了晃,身子也隨之栽倒在地。

“我曾經(jīng)見到過一個男人,和你一樣。”老金從雜物中站起身來說,“那家伙拋棄了人生和家人,成為了一個流浪漢。”老金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照片甩在了地上,那是男人和辛美的合照。

“你的妻子呢?”老金厲聲詢問男人。

“哦,說是去孩子那里,就出去了。”男人側(cè)了側(cè)身說。

“去孩子那里?豈不是……”

辛美的確要去孩子那里,不過在她將要躍下大橋時,被路過的阿文和夏秋救了下來。從醫(yī)院出來后的阿文和夏秋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走在回棚屋的路上。在路過跨河大橋時,他們看到披散著頭發(fā)的辛美坐在欄桿上,兩條腿已懸在空中。一番掙扎之后,阿文和夏秋攔下了辛美。“讓我去見孩子吧,我的孩子在等著我。”辛美歇斯底里地哭喊。香草“哇”的一聲哭出來時,辛美的眼睛亮了起來。“我的孩子,快還給我。”辛美欲要搶奪阿文懷中的香草。“啊……你是?”阿文和夏秋同時認(rèn)出了照片上的辛美。

“啪”的一聲,阿文的一個巴掌打醒了辛美。

“你是怎么想的!如果不是我們,孩子已經(jīng)被凍死在垃圾堆里了。”生氣時的阿文,臉色很丑陋。

“不是我……是我的丈夫。趁我睡著時,把孩子……”辛美伏在雪地里聲音哽咽著說,“我很辛苦,為了照顧孩子。”

一輛卡車轟隆隆地從他們身邊駛過,留下了一串黑煙。跨河大橋的燈光下,有了一絲暖意。阿文和夏秋看著哭泣的辛美松了一口氣。

“給,孩子回家了。”阿文把香草遞給了辛美。

辛美感激地點(diǎn)點(diǎn)頭,抱著香草匆匆離開了。阿文和夏秋望著辛美遠(yuǎn)去的背影,淚水便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涼涼的,像夏日里的冰淇淋。

“喂,香草……孩子……那個女人……”等到老金氣喘吁吁地趕來時,那輛自行車的鏈條已經(jīng)拖到了雪地里。老金從男人那里離開以后,便跨上了一輛賽車。他發(fā)揮了自己擱置多年的賽車技術(shù),在辛美抱走香草之前還是沒能趕上。“老金,香草要回家了,你應(yīng)該為她高興。”夏秋說。

“香草……那個女人,不是……媽媽!”老金憋著一口氣說,“那個女人不是香草的媽媽!”

那晚,瞇著眼睛行走在雪夜里的醉鬼,看到了一輛的士和自行車追逐一輛卡車上的女人。自行車上的流浪漢施展出渾身解數(shù),時而超越卡車,時而奮力追趕。的士上的兩人揮舞著拳頭指揮著司機(jī)企圖截停卡車。他們就這樣穿過了八條大街,無數(shù)的小巷。的士上的人嗓門啞了,自行車手雙腿打顫。最終,辛美被逼停在了一間廢棄的爛尾樓旁。辛美抱著香草沖上了樓頂,三人也緊隨其后。

夏秋首先沖上了天臺,她試圖說服辛美。“告訴我,為什么要偷孩子?”夏秋的身后留下了一串腳印。“不要,不要過來!”辛美抱著哭鬧的香草向天臺邊緣退縮著說,“我沒有偷孩子,她是我的孩子,是我親生的孩子。”辛美向夏秋哭訴。“孩子不見的心情,你也能理解吧。”夏秋反問道,“真正的父母正在為她擔(dān)心,等著她回家啊。”

辛美低下了頭,黎明的風(fēng)吹起她的劉海,眼淚滴在了香草的臉上。“死了,我的孩子還未出生就死了,其他的孩子健康地躺在育嬰箱里,只有她對我笑了。”辛美欣慰地看著香草說,“我認(rèn)為她就是我的孩子,我相信,孩子在我身邊,一切都會變好的。”“一派胡言,輕視孩子生命的人還談什么家庭。”夏秋注意到辛美爬上了天臺的圍欄,“快把孩子還回來,要死你自己去死好了。”

“我要重生。”辛美還是跳了下去。

夏秋抓住辛美肩膀的同時,前半身已經(jīng)傾了下去。“香草想見她的父母啊。”夏秋嘶吼著。辛美用臉頰摩挲著香草的臉頰,眼淚如泉。“請把孩子帶回她父母那里。”辛美悔過了,但為時已晚。香草從辛美的手中墜落了。這時,阿文和老金也趕到了天臺上。阿文風(fēng)也似的沖了上去,緊接著便縱身跳了下去。老金撲上前,抓住了夏秋的雙腿。幸運(yùn)的是,阿文接住了向下墜落的香草。慌亂中的阿文抓住了掛在外墻上的房產(chǎn)維權(quán)橫幅,以阻止向下墜落的速度。那條白底黑字的橫幅形成了一個拱形,像一座彩虹。阿文便乘著彩虹,緩緩地向下降落。這時,一輪朝陽沖破黎明,穿過高樓,映照在阿文身上。阿文像一個天使一樣安全地降落在地面上。

為了感謝三名流浪漢見義勇為的壯舉,香草的親生父母為他們支付了醫(yī)藥費(fèi)。三人躺在溫暖明亮,充斥著酒精味的病房里想念著廢棄工地上的“家”。老金的那張彩票被拋棄在了床頭桌上,上面的號碼是一串5。

這時,一名警察領(lǐng)著一位身形魁梧的男人走進(jìn)了病房。 夏秋和男人四目相對時,難以置信地小聲喊道:“爸爸。”

作者簡介:張?jiān)?0后,文學(xué)碩士。作品見于《當(dāng)代》《小說林》《小說月刊》《北京文學(xué)》《中國作家》等文學(xué)期刊,獲第二十九屆梁斌小說獎、第八屆萬松浦文學(xué)新人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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