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雪國》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最負盛名的小說。作品以悲觀主義的筆調,敘述了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戀情。作品中主要人物葉子、駒子以及島村身上都表現著不同的徒勞,而作者表現這種“徒勞”的情緒則受到了時代、文學思潮、日本古典文學、個人經歷等因素的影響。
關鍵詞:川端康成;雪國;徒勞
《雪國》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最負盛名的小說,它描寫了東京一位稱作舞蹈評論家的浪蕩公子島村因厭膩京都繁華的生活,三次去雪國尋找藝妓駒子,而后又愛上了葉子的故事。整部小說中給人印象最為深刻的莫過于“徒勞”二字,作品中三位主要人物葉子、駒子和島村無時無刻不在表現著“徒勞”。無論是葉子盡心盡力地照顧行男,還是駒子對愛情的執著追求、想過正常生活的所有努力,抑或是島村對于人生探索后的思考,都在表現著“徒勞”。細加咀嚼,“徒勞”二字中彌漫和浸潤著感傷、失意、孤獨等哀傷情緒,使人忍不住要對作品中人物掬一把同情之淚。
一、“徒勞”在《雪國》中的多重建構
(一)葉子:美之徒勞
葉子是川端康成在《雪國》中塑造的女性形象之一,雖然作家自始至終沒有正面描寫過她的形象,但她的每一次出場卻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如葉子的首次出場,作品寫道:“一位姑娘從對面座位上站起身子,把島村座位前的玻璃窗打開。一股冷空氣卷襲進來。姑娘將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遠方呼喚似的喊道:站長先生,站長先生!”[1]3川端康成讓葉子以“不見其人,先聞其聲”的出場來引起島村的注意,調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在整部小說中,川端反復描寫了她的聲音:“她的話聲優美而又近乎悲戚”[1]4“這是清澈得近乎悲戚的優美的聲音。像是從什么地方傳來的一種回響”[1]31“葉子近乎悲戚的優美的聲音,仿佛是某座雪山的回音”[1]46“一邊打紅小豆,一邊唱歌,歌聲清澈得近乎悲戚”[1]60。川端康成在描寫葉子的聲音時,多次用到“悲戚”“優美”“清澈”等詞語,彰顯了葉子的純潔和空靈,她就像是一個墜入人間的精靈,雖身處凡世,但卻超凡脫俗、纖塵不染。眼睛作為心靈的窗戶,作家更是不吝筆墨地加以描寫:“這是一束從遠方投來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圍。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余暉里飛舞的妖艷而美麗的夜光蟲。”[1]6作品中的葉子,“有著美的接近悲哀的聲音與眼睛,是令人覺得像是仙女般的不可思議的女人,全身放射出一種冷艷的美”[2]。當然,葉子之美不僅僅在相貌,川端還從側面給我們展示了葉子內在的人性美。她盡心盡力地照顧著病重的行男。在行男去世后,還不忘舊情、每日到他墓前憑吊。她還告訴島村駒子是個好人,要島村好好待她。這些都體現了她的純真和善良。可以說,葉子是川端筆下圣潔而理想的女性,是“美”的化身。
越是美的東西,存在的可能性就越小,正如川端所言:“美的徒勞,完美的不可能存在,存在的必定是有缺陷的不完美。”[3]人美、心美的葉子,最終的結局卻是葬身火場。葉子的存在有如曇花一現,生得絢爛,死得凄美。如果葉子的死是一種徹徹底底、真實可見的美的徒勞,那么她一直照顧的行男的死則是作者從側面為葉子美的徒勞做的陪襯。川端想要說明,不僅葉子自身的存在是徒勞的,就連她為存在所做的一切努力也是徒勞的。
(二)駒子:愛之徒勞
駒子生于雪國,長于雪國。她的身世凄慘而悲涼,在京都酒館里當女招待時被人贖出,本來想做個舞蹈師傅維持生計,讓人始料不及的是一年半后,她的恩主就撒手人寰。后來遇見好心的師傅教她學三弦琴。然而命運多舛,為了給師傅的兒子行男治病,她淪為藝妓。她雖身處煙花之地,卻沒有墮落、頹廢,而是一直堅持記日記,并且把每本讀過的書都抄錄下來,雖然她所抄錄下來的不過是些作品的題目、作者及人物的名字和他們的相互關系等。盡管她讀的書談不上高雅,卻足以讓我們看到她的堅持、執著與積極向上的生活態度。駒子還堅持練習三弦琴,所以她的琴技要比別的藝妓略高一籌。對于駒子做藝妓后的心情,作品中有這樣一段描寫:“我一味苦思冥想,然而還是想不通,連自己也不明白。真可怕啊。一會兒也睡不著,只有出去赴宴時,身體才好受一點。我做過各種各樣的夢。連飯也不能好好吃。在大熱天里,把針戳在鋪席上,戳了又拔,拔了又戳,沒完沒了的。”[1]35以上描述中,我們似乎可以觸及到駒子的內心世界,她不甘于出賣色相,不愿意茍且活著,她有自己的向往、追求,正如她自己所說:“只要環境許可,我還是想生活得干凈些。”[1]56
在愛情上,駒子也一樣地勇敢、熱情。她愛上了來雪國登山游玩的島村,并且把自己的一腔熱情都傾注在島村身上,愛得熾熱而單純,雖然明知這是一場無果的愛情,但她仍然像飛蛾撲火般不管不顧。在她赴宴的間隙要抽空去島村的房子里看看,有時候等到宴會結束都已經凌晨三四點了,她還是要偷偷地跑去看島村一眼。為了能和島村多呆一會,甚至不惜冒雨從島村所住旅店后院的松林爬上去。當島村第三次來到雪國時,駒子問他為何爽約,島村僅僅用“像你這樣追問,我怎能說的清楚呢”[1]57一帶而過,駒子卻“默默地閉上了眼睛,心想:島村自然會把自己掛在心上吧?”[1]57殊不知,島村想的卻是徹底斬斷他們之間延續了三年的情愫。島村認為駒子盡管是愛他的,但由于自己心中空虛感的作祟,總把駒子對他的愛情看做一種徒勞。駒子為這場愛情付出了時光、貞操和全部的熱情,收獲的卻只是徒勞。她對生活的努力是徒勞,對愛的付出更是一種徒勞。她自己都情不自禁地感嘆道:“惟有女人才能真心實意地去愛一個人啊”[1]72。這句話中包含著愛的絕望和對自己處境的深刻認知,凸顯了駒子對愛的所有努力都將在風塵中消散,變得毫無意義。
(三)島村:生之徒勞
島村是一個生活在東京鬧市區、娶妻生子、靠繼承父母的遺產而瀟灑度日的浪蕩公子。他認為可以通過爬山“喚回對自然和自己最容易失去的真摯感情”[1]10。他來到雪國登山與其說是有著以上的目的,不如看作是一種對現實生活的逃避。最終的結果,正如文中所言:“不辭勞苦地登上山來,可以認為這是一種典型的徒勞。”[1]61
島村勉強算是個文人墨客,他對西方舞蹈藝術有一定的研究,也有自己的看法和評論,但這一切則建立在主觀想象之上,“他不是欣賞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體舞蹈藝術,而是欣賞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1]14。正如哥倫比亞大學教授鶴田欣也所指出的,島村“‘欣賞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這‘是島村這個主人公在這一作品中行動美學的核心。也是他面對人生的態度”[4]。換句話說,島村從未直面真實人生,表現在愛情上,他對與他交往的女性從未真心對待,更多地是“試圖將自己從自己寂寞憂郁、自我封閉的精神陰影中走出來,并希望和那些純潔無邪的女性建立起單純的友誼,從而達到一種苦行僧式的高雅精神狀態”[5]。所以島村才會把駒子對他的愛看作是一種徒勞,把駒子和葉子對行男的愛看作是徒勞,甚至把駒子為生活而做的努力也看作是徒勞,如秋蟲的垂死掙扎,“乍看好像是靜靜地死去。可是走近一看,只見它們抽搐著腿腳和觸角,痛苦地拼命掙扎”[1]73。人生充滿痛苦而又毫無意義。
島村對自己、對現實、對生活、對生存都有自己的認識和思考,無論他的思考正確與否,都在指導他的行動,而他也在自己的思考中迷失著、尋找著。可以說,島村“是一個生活的局外人。由于自外于自我,他在現代社會的激烈競爭中找不到精神的故鄉;由于自外于他人,他失去了愛的能力,無法接受駒子、葉子的熱烈的愛;由于自外于世界,即使身處于無邊美麗的雪國,他感受到的依然是‘生之徒勞”[6]。
二、《雪國》中“徒勞”思想之成因
《雪國》中,所有人物的故事都是通過島村的所見所感、所思所憶傳達給讀者的,盡管川端康成說:“島村并不是我,歸根到底不過是襯托駒子的道具而已。”[7]但文學是時代的產物,也是創作家主體意識的體現。川端康成在《雪國》中不遺余力地表現主人公的“徒勞”,主要源于以下四方面的因素。
(一)特殊的時代背景
《雪國》產生的年代,正是日本發動侵華戰爭的年代。日本作家對于侵華戰爭分成兩派,一派是無產階級作家,以小林多喜二和宮本百合子為首,他們反對侵略戰爭,痛斥戰爭給人們帶來的災難和痛苦生活;另一派則以林房雄和菊池寬為代表,他們屈服于法西斯的壓力,大搞“報國文學”。川端康成雖然向來反對無產階級文學,但同時也委婉地批判了鼓吹侵略戰爭的傾向。總之,在整個戰爭中,他逃進《雪國》,選擇了一種“最消極的合作,最消極的抵抗”態度。對此,日本評論家尾崎秀村曾評價道:“川端對日本軍國主義是消極反抗的,他的名作《雪國》的問世便是一個證明。”[8]川端康成文學研究會會長長谷川泉說:“島村是一面鏡子,這面鏡子將駒子和葉子的純粹性活生生地映照出來。”[9]可以說,島村這面“鏡子”也映照出戰后日本社會的真實狀況和作家對這個特定時代的反應。
(二)文壇思潮的影響
20世紀初,是西方現代主義文學興起、悲觀主義文學大行其道的時代。身為日本現代主義文學開創者之一的川端康成也受到了悲觀主義文學的影響。悲觀主義者認為人生是無意義的,世間所有美好的東西終究是要消逝,因而對現實生活采取否定的態度。叔本華就曾說過:“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空虛的,世事所有結局都要破滅,并且人生是得不償失的。”[10]152在這種氛圍的熏陶下,川端康成的思想也帶上悲觀主義的色彩,在其作品《雪國》中不斷出現“徒勞”二字以表達他虛無主義的人生觀,“他游手好閑,無所事事,不辭勞苦地登上山來,可以認為這是一種典型的徒勞”[1]61。這句話其實就是川端康成虛無主義人生觀在島村身上的投影。王國維所言:“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11]當川端康成以自己的眼睛審視作品中人物時,必然會在作品人物身上賦予自己的思想和感情。
(三)日本古典文學的影響
《源氏物語》是日本古典文學的代表作,日本古典文學藝術的魂魄——“物哀”,在其中被詮釋得淋漓盡致。《源氏物語》對川端康成的影響非常深刻。他說:“年輕時讀過的大量古典作品,到了中老年還是‘朦朧地留在自己的腦海里……就是閱讀當代文學作品,有時也感受到千年、千二百年來的日本古典傳統在我心中的旋蕩。”[10]154尤其《源氏物語》中“物哀”精神深得川端康成的欣賞,他繼承和發展了古老的“物哀”審美觀,并將這種美學思想融入到作品《雪國》中以“徒勞”再現。作品中的景物、人物都浸透在淡淡的物哀之中,正如陳利娟所指出的:“《雪國》中不論人物、景物描寫都帶上了凄美、哀怨的色彩,像一首哀婉的長詩。”[12]
(四)獨特的個人經歷
川端康成在《十六歲的日記》中寫道:“我太不幸了,蒼天大地將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了。”[13]川端康成的童年沒有歡樂,沒有幸福,只有那孤苦無依的寂寞感,身邊的親人一個一個地離他而去,伴隨他成長的不是父母、親人的愛,而是死亡,同時他也被稱作是“參加葬禮的名人”。這樣的成長經歷給他幼小的心靈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傷痕,人生對于他來說,充滿了虛無和對死亡的恐懼感。正如他自己所言:“可能由于我是個孤兒,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哀傷的漂泊的思緒綿綿不斷。”[14]從而給《雪國》帶上了哀傷、徒勞的情調。
三、結語
三島由紀夫曾感嘆:“川端氏的作品里,纖細連接著堅韌,優雅與人性深淵的意識互挽著手,在其明晰之中,隱含著不見底里的悲識。”[15]《雪國》中所展示的種種徒勞,是川端康成所體驗到的生命中失意、孤獨、感傷等悲劇意識的表現。這種悲劇意識不僅對川端康成的創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也使得他的小說風格獨樹一幟。雖然從表面來看,這種悲劇意識容易使人消沉、悲觀、絕望,但從深層角度而言,其折射出了川端康成對生命的思考、對人生命運的反抗及試圖超越它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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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M].葉渭渠,唐月梅,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5:封底頁.
作者簡介:王永霞,碩士,天水師范學院文傳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