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沈從文與佛教文化有著較為緊密的聯系,佛教義理的獨特價值觀念不僅深刻影響了他的人格心理和思維方式,而且還滲透在他的作品中,其中尤以小說集《月下小景》為代表。同時,《月下小景》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沈從文對佛教文化的批判性選擇。
關鍵詞:沈從文;佛教文化;月下小景
沈從文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大家,他的作品通常關乎人性、自然與生命三者的統一,構成“一種愛與美的新的宗教”。沈從文作品中所構建的“愛與美的新的宗教”,有一部分源自其思想中的宗教因素,主要為佛教文化的影響。若要從整體上把握研究沈從文的創作,就必須了解他的一部分以佛經故事為題材的作品,《月下小景》就最為重要。沈從文改寫的這些佛教作品一方面折射出沈從文對人性、自然與生命的全新的思考,另一方面,也體現出沈從文獨特的“愛與美”美學思想。
一、沈從文與佛教文化之緣起
佛教自東漢初年傳入中國,便開始逐漸滲透到社會的各個領域,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其中,佛教文化以其獨特的思維方式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中國一代又一代的知識分子,給予創作主體新的啟發與靈感?,F代文學史上的大家沈從文亦是如此,他的創作深受佛教文化的啟迪與影響,而當談及沈從文與佛教文化之間的聯系,就不得不涉及他的兩次人生經歷。
第一次是當沈從文還在湘西陳渠珍手下做書記的時候,也是他最早接觸到佛教的時候。當時的他正處于精神苦悶與彷徨之中,內心渴望尋求一種解脫與超然,這時,他的姨父聶仁德適時地出現在他的生活中。聶仁德知識淵博,知曉中西,為當時處于迷茫中的沈從文打開了一扇解決心靈困惑與迷茫的窗戶。沈從文自己就曾在《從文自傳》中寫道:“(聶仁德)為人知識極博,而且非常有趣味,我便常常過河去聽他談‘宋元哲學,談‘大乘,談‘因明,談‘進化論,談一切我所不知道卻愿意知道的問題。這種談話顯然也使他十分快樂,因此每次所談的時間總是很長很久。但這么一來,我的幻想更寬,寂寞也就更大了。”[1]從這里的談話內容可以發現,“大乘”“因明”等詞匯皆與佛教相關,是佛家的專業術語,且沈從文他并沒有單純滿足于對佛經義理的一般理解,反而是“幻想更寬了”,思索得更多了。一般來說,作為主體的人在面對未知新奇的事物時,往往會選擇深入了解,而當主體在不斷探索了解的過程中,會發現越是深入了解某一事物,自己越顯得淺薄無知。由此,不難推測出沈從文在佛教義理的學習中,充分認識到自身思想的不足,所以沈從文才發出“寂寞也就更大了”的感慨。也正是因為這“寂寞”,也才有了后面沈從文對佛教故事的繼續鉆研與改寫。
沈從文第二次對佛教文化的深入挖掘與改寫不僅源于現實需要,更多的是書寫自己對佛教文化的一種體會與感悟?,F實需要主要是為滿足教學的需求和為支持親戚張家小五的雜志事業,這可以從沈從文在《月下小景》的題記中找到具體說明:“因為在一個學校里教小說史……我想多知道一些,曾從《真誥》、《法苑珠林》、《云笈七簽》諸書中,把凡近于小說故事的記載,掇輯抄出,分類排比……就把這些佛經記載,為他(張小五)選出若干篇,加以改造,如今這本書,便是這故事的一小部分?!盵2]215-216可見,當時的沈從文是出于現實原因,在充分了解佛教文化的基礎上,主動融合個人生命體悟,對佛教故事加以改造,創作出小說集《月下小景》。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的沈從文是主動研習佛教典籍,不再是從前那般僅僅處于“幻想更多了”的寂寞狀態,而是更為精進地融會貫通,為自己所用,并提筆創作出有著自己靈魂思想的藝術作品。可以說,沈從文在與佛教文化的接觸中,已不知不覺地為佛教文化所浸潤、熏陶,而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對創作主體內在精神狀態有所啟迪與感召,激發出創作主體的新的靈感。
二、《月下小景》中的佛教文化分析
佛家文化的要義浸潤到了沈從文精神思想發展的進程中,這深刻影響到了其文學創作。1932年至1933年間,沈從文就以佛經故事為藍本,創作了小說集《月下小景》。這部作品具有濃厚的宗教色彩,其主題思想蘊含著豐富的宗教內涵,以下便是對小說中涉及的幾個主要佛教義理的文本解讀。
(一)對佛家“菩薩行”人生觀的提倡。“菩薩行”人生觀指的是,凡抱著廣大志愿,要將自己和一切眾生從苦惱中救度出來,要使大眾得到利益,并使大眾覺悟。這種充滿佛家慈悲情懷的人生觀,在《慷慨的王子》一文中體現得淋漓盡致。故事中葉波國的太子須大拿,在出宮看到平民百姓的艱難生活后,便主動將宮中的財寶盡數取出施予窮人,而在他人提出索要鎮國之寶“白象”后,亦慷慨施舍,滿足其愿。后因太子私自將國中寶象贈與他人,觸犯國法,被放逐至檀特山。在去往檀特山的路上,太子仍秉持自己的初心,慷慨將其所帶馬匹、車輛、衣服盡送與需要之人,甚至是當人前來討要其兒女時,太子也只是遲疑了一陣,便將自己的兒女送給退伍軍人為奴為婢。這樣一位慷慨大方的王子,是世俗社會中幾乎沒有的存在,也正是因為現實生活中難有如此慷慨無私之人,方凸顯出太子品格之高尚。太子他不渴求自身的榮華富貴,只為大眾謀取利益,并主動為大眾請愿:“愿令眾生,皆得解脫,無生老病死之苦?!盵2]359太子犧牲自我,成全大眾,始終知行合一,奉行“菩薩行”般的人生觀,這種高尚的精神品格很難不叫人動容。又如《醫生》一文中的羅福醫生,在聽法師講述“犧牲精神”是如何使生命更美麗之后,他也決心去領會犧牲所帶來的生命之愉,因而他甘愿為一只愚笨無知的鵝而犧牲,即使是被穿珠者打得遍體鱗傷,“用自己的痛苦,救別的生命,現在不說話,盡其生氣,只望一時不即殺鵝,小小痛苦,不甚要緊”[2]332。自己痛苦犧牲,也不愿傷害其他的生命,醫生的這種為他人而犧牲的精神品格也恰與佛家菩薩行的人生觀相吻合。太子的慷慨品格與醫生的犧牲精神,為作者肯定,而這也正是沈從文所大力贊揚與欽佩的一種宗教人生觀。
(二)主張佛家“慈悲”的善惡觀。佛家在對待善惡時,秉持一種寬恕的慈悲態度,主張以德報怨的宗教情懷。如在《被刖刑者的愛》一文中,丈夫與妻子本是相愛雖篤,但因丈夫忽略了男女之間必要的感情培養,妻子便偷偷與一刖足男子發生了戀愛,且兩人設計將這丈夫墜入河中。后來,這丈夫僥幸被人從水中救回,大難不死,還成為了總督。這總督在知道自己是被設計掉入河中后,也不心生怨恨,只認為妻子的所為不過是一時的感情迷亂,后必悔改,并命人尋找妻子與刖足者。在尋到妻子后,總督并不因妻子所作惡行而產生報復心理,反而以一種慈悲的態度寬恕妻子與刖足者,并將自己的金錢盡數贈給了那個他極愛的、卻愛一刖足者的女子??偠揭缘聢笤沟牟┐笄閼褜嵲陔y能可貴,也正是這博大的情懷使其人格熠熠光輝。又如《扇陀》一文里,候補仙人因不小心滑了一跤,心中不免嗔怒,便設咒懲罰波羅蒂長國不許落雨。這波羅蒂長國王,在知曉天旱緣由后,并未因此對仙人懷恨在心,反而主動提出讓候補仙人來擔任自己的國王職位:“治國為賢,經典昭明,本國既有這種圣人,力能支配天地,管束陰陽,用為國王,對我人民,必能造福,朕即刻退位,以讓賢能?!眹醪灰蜃约旱纳矸葑载擈滖妫炊鵀槠矫翊蟊娭耄罅隙ㄏ扇说膬烖c長處。而后,在眾大臣的勸誡下,國王才放棄了讓位的想法,但主動派人去邀請仙人,仔細招待,不計前嫌,干旱的懲罰也自然消失。國王與總督的所作所為,恰恰是佛家慈悲開明情懷的顯現,不因他人惡行而心生齟齬,以崇高的情懷寬恕一切,成全一切,從中體現出作者對佛家善惡觀的肯定與贊揚。
三、沈從文對佛教文化的批判性選擇
對于佛教文化,沈從文并非簡單地全盤吸收,而是批判性地選擇,主動結合自己的生命體驗,創作出獨具個人風格的、全新的佛教故事。其中,沈從文對佛教文化中壓抑人性健全發展的部分進行了大膽的消解與改寫,并融入現代的人本主義思想,張揚與書寫人性的自然之美。在《月下小景》中,沈從文主要是通過書寫愛欲觀、人生觀表達一種對自在自然生命的肯定與呼喚。
佛家主張以“禁欲”來壓抑、消解人的本能欲望,認為只有棄絕肉體的欲求才是靈魂得救之道。然而,沈從文在《月下小景》中大膽摒棄宗教所宣揚的禁欲主義,肯定并贊揚正常而自然的愛欲,體現出現代知識分子進步的愛欲觀?!稅塾酚扇齻€故事構成,這三個故事從不同方面展現了沈從文對于男女愛欲的最本真的態度,即對真善美人性的肯定。在第一個故事《被刖刑者的愛》中,婦人本與丈夫相愛,但由于這作丈夫的長時間忽略了與妻子情感上的維系,漸漸地這妻子同隨行的刖足男子發生了戀愛。即使后來這丈夫的財力與權勢滔天,這婦人也依舊選擇與丑陋的刖足男子在一起??梢?,這婦人的愛戀無關浮泛世俗的物質財富,而是追求那份真摯、純粹的情感,這是對人性至純至性的本真展現。在第二個故事《彈箏者的愛》中,婦人炙熱、真誠、不顧一切的愛欲亦令人動容。這婦人是一位美麗的寡婦,追求者甚多,但她都不曾動心,“她自己以為她的心死了……她自己若不掏出來,別人是沒有這分本領把它掏得出來的”[2]288。可見,婦人對愛情的態度,冷靜而主動,除非為自己所愛,否則一切皆無濟于事。然而,一次偶然,一位彈箏者曼妙的箏聲讓婦人聽到了自己心動聲音,“她承認自己的心已被那個殘疾人的箏聲從土里掏出來了”[2]288。婦人因箏聲而愛上了一位殘疾丑陋的廢人,這也許是一件難以想象的事情,但卻真實發生了。故事中的婦人沒有因為彈箏人的外表殘缺而有所遲疑顧忌,反而大膽熱烈地去向彈箏人表達自己心中炙熱的愛意,婦人所追求的愛不是世俗意義上外貌財富相匹配的愛,而是追求一種心靈與精神上的完美契合,這是一種更高層次的愛情的追求。如果說第一個故事是講述愛情不在乎財富、地位等外在的世俗條件,那么,這個故事則在更高層次上表達一種精神靈魂上完美契合的愛戀。婦人在得不到自己所渴求的愛情后,寧愿走向死亡,反映了婦人對真摯愛情的極致追求,這也恰是人性最動人之處。第三個故事《一匹母鹿所生的女孩的愛》也大膽真誠展現了主人公對情愛的大膽追求,當情愛消失時也意味著她生命之花的凋謝,她為愛而生,也為愛而死?!稅塾分械闹魅斯珎冊趯Υ閻蹠r,身上都閃耀著真實的人性光輝,正如文中所說:“她能選擇,按照‘自然的意見去選擇,毫不含糊,毫不畏縮。她像一個人,因為她有‘人性?!盵2]277沈從文正是從人之為人的本真狀態來書寫這種具有進步意義的現代情愛觀,大膽沖破佛家文化中的禁欲思想,熱烈贊揚充滿著原始生命力的人的本能愛欲。
苦,是佛教四圣諦中最根本的觀念,佛教認為人生如苦海,有生老病死之苦,還有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前面四種生老病死之苦是自然的痛苦,無法避免,而后三種的苦則是內心的訴求與欲望無法被滿足而生發出的苦,針對這種苦,佛家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其中“屠刀”,指的就是人的妄想與執著,一念徹底覺悟,真正放下,凡夫一念之間就成佛,關鍵就在于人是否能放下對俗世間人和物的執著。針對這種“放下”式的佛家人生觀,沈從文主張順應自然欲望的人生觀,即對自然人性欲望的正常表達,強調人在滿足欲望的過程中追求生命內在的滿足感與精神的愉悅感。所以,在《尋覓》一文中,沈從文充分地表達了自己對于欲望的真實態度,主人公通過滿足內心訴求的方式來達到生命的充實與愉悅。文中的年青人與國王之所以踏上尋覓的道路,皆源于內心所求,在面對欲望時,他們無法說服自己如一個虔誠的佛教徒般放下欲望,選擇釋懷,既然無法做到,倒不如遵從內心的選擇,坦然去接受充滿欲望、充滿生機的真實自我。故事的最后,國王與年青人兩人在尋找的過程中(欲望滿足的過程中)獲得自我生命的充實感與滿足感,正如文中的年青人所說:“不知足安樂,也仍然可以得到快樂,就譬如我們旅行。我們為了要尋覓我們的真理,追求我們的理想,搜索我們的過去幸福,不管這旅行用的是兩只腳或一顆心,在路途中即或我們得不到什么快樂,但至少就可忘掉了我們所有的痛苦?!盵2]243不同于佛家對欲望的壓抑,沈從文大膽書寫欲望之于人性健全發展的重要性,有時恰恰是欲望的滿足讓生命煥發出真實的光芒。
對于沈從文與佛教文化的關系,從沈從文的現實經歷與其作品《月下小景》文本的簡要分析中,或許可以窺探到其中的一些特點。其一,沈從文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佛教信徒,他僅是從佛教文化中選擇符合自己創作思想與精神的內容,如對人性善意的張揚;其二,沈從文的創作思想不止受到佛教文化的影響,還有對其他文化的吸收與融合,如在對待愛欲的態度上,明顯受到現代文化的影響;其三,沈從文對佛教文化的態度可以用理智一詞形容,取舍有度,對于佛教文化中的優秀部分予以贊揚,糟粕部分及時割舍。
概而言之,佛教文化給沈從文帶來了新的理解生命與人性的方式,沈從文也借佛經故事的改寫傳達自己對生命與人性的深切體驗與思想感悟。
參考文獻:
[1]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3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357-358.
[2]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9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作者簡介:劉緣,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