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明信

毛澤東手書《沁園春·雪》
1945年10月7日,毛澤東在重慶談判期間,將所作《沁園春·雪》(以下簡稱《雪》)書贈柳亞子先生,其后,柳亞子將《雪》在“柳詩尹畫聯展”中展出,并為聯展作跋評論:“毛潤之沁園春一闋,余推為千古絕唱,雖東坡、幼安,猶瞠乎其后,更無論南唐小令,南宋慢詞矣。”據吳祖光回憶,他得到《雪》詞后,認為《雪》“真可謂睥睨六合,氣雄萬古,一空依傍,自鑄偉詞”,遂于1945年11月14日在其擔任編輯的《新民報》晚刊第二版副刊“西方夜譚”上率先刊出了《雪》的傳抄稿。
《雪》一經發表,即震動山城乃至整個詩壇。在此后數十年間,傳誦不已,充分展現出人們對《雪》的喜愛與推崇,由此也體現出《雪》強烈的藝術魅力。
本文試從地理環境與歷史背景方面來探討《雪》的自然景觀描寫、歷史人物選取及其創作時間與地點等相關問題,以期為讀者提供一個不同的閱讀視角。
《雪》描寫的是“北國風光”,長城與大河是其視野中最顯著的景物。陜北是《雪》的孕育或誕生地。黃河在陜北的東、西及其以北的地區呈“幾”字形分布。“幾”字所環抱的這一大片地區屬于廣義的鄂爾多斯地區(地質學上稱為“鄂爾多斯盆地”),其主體為西北部的毛烏素沙漠。陜北的長城大體沿毛烏素沙漠的南東邊緣分布,從其西南部的吳起、志丹經靖邊到東北部的榆林、府谷一線。此線東南側屬于黃土高原。毛澤東率中央紅軍長征于1935年10月19日到達陜北吳起鎮,12月13日到達瓦窯堡,1936年2月離開瓦窯堡到清澗縣渡河東征,穿行于長城沿線南側地區。
《雪》中對“原馳蠟象”的注釋為:“原指高原,即秦晉高原”。構成黃河“幾”字形右(東)“筆畫”的則是沿晉陜大峽谷自北向南奔流的黃河。秦晉高原應該是指晉陜大峽谷兩側的地區,主要包括陜北(鄂爾多斯地區)與山西地區,是一個以地形高度劃分和以分布區域命名的地理單元。在地域范圍上,秦晉高原又是黃土高原的一部分。黃土高原是以黃土分布區劃分并命名的地理單元,范圍遠大于秦晉高原。其中陜北一帶黃土連續分布,屬典型的黃土高原區;河東山西多山脈而黃土斷續分布,為非典型黃土高原區。陜北地區的地質構造穩定,地層近乎水平,頂部多為黃土覆蓋。在長期的地質過程中,流水在地表黃土中侵蝕出縱橫交錯的溝壑,其間形成渾圓狀穹起的黃土峁和長鼻狀的黃土梁,成為黃土高原的特殊地貌,陜北是其典型地區。由此可知,《雪》正是將“莽莽”之中大雪覆蓋的黃土峁和黃土梁的組合形象比喻為在高原上奔馳的“蠟象”。
晉陜大峽谷東側為呂梁山脈,屬“河東地區”,其許多山峰在海拔2000米以上(主峰孝文峰高達約2831米)。紅軍渡河東征途中,自西往東眺望,即為南北向延伸起伏的呂梁山脈,正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連綿起伏的雪嶺猶如空中飛舞的銀蛇。“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正是運用比喻的手法對雪后的呂梁山和黃土高原特有地貌與景觀的生動描寫。
簡而言之,陜北乃至鄂爾多斯地區“原”的地形地貌特征很明顯而“山”的特征并不明顯,而河東呂梁山地區恰恰相反,“山”的地形地貌特征明顯。因此,“銀蛇”的具體圖像應源于河東的呂梁山,而“蠟象”的“原型”則為陜北的黃土峁和梁的組合形象。由此也可知,《雪》誕生的地理環境主要是由黃河所環繞的毛烏素東南側的黃土分布區與河東側的呂梁山一帶。
較普遍的說法是,《雪》選擇中國歷代皇帝中幾位“重量級人物”進行評述。據《中國歷代帝王志》等有關史料記載,《雪》所評述的幾位人物的歷史活動都與鄂爾多斯或河東地區有密切關系。
秦皇漢武:秦統一六國后,秦始皇派蒙恬率30萬大軍北擊匈奴,收復河套以南地區(鄂爾多斯),屯田戍邊,修建長城和縱貫咸陽—陜北—九原(包頭)的秦直(馳)道。蒙恬與扶蘇的駐地上郡就是瓦窯堡北側的綏德。北征匈奴則是漢武帝一生的大規模軍事活動,位于西漢國都長安正北的鄂爾多斯地區則是其最主要的軍事活動區域。當時在該區黃河南側還修筑了朔方城,從內地遷10萬人定居。
唐宗宋祖:公元619年,唐太宗(時為秦王)李世民乘黃河冬天冰封,率軍由陜西從晉陜大峽谷南端的龍門東渡黃河進入河東,次年通過柏壁(山西新絳一帶)之戰等戰役,平定了山西割據勢力劉武周。宋太祖趙匡胤黃袍加身后多次發動對河東地區北漢政權的征戰,并曾于公元969年率軍親征,圍攻北漢都城太原。描寫趙匡胤這一歷史故事的《下河東》也是非常流行的秦腔與晉劇劇目。
成吉思汗:約在1205—1227年期間,成吉思汗曾先后六次親率大軍征伐位于河套及河西一帶的西夏。1227年,成吉思汗在征西夏途中病逝于鄂爾多斯西緣六盤山下的清水,其陵寢就在鄂爾多斯伊金霍洛旗。據說“鄂爾多斯”地名就源于成吉思汗宮帳“鄂爾多”一詞。1939年,為防止成陵落入侵華日軍手中,成陵西遷甘肅興隆山,6月21日途經延安時舉行了公祭,毛澤東等中共領導人敬獻了花圈。
從以上史料分析,《雪》所評述的“人物”都是在詞作誕生地有過重大歷史活動與建樹的著名歷史人物。反之,從另一個角度看,比如《浪淘沙·北戴河》中所述及的魏武帝曹操是作者評價較高的歷史人物,但《雪》中并沒有出現類似“秦皇魏武”抑或“周文漢武”的其他歷史人物。可見,《雪》中出現的人物并非只是為了滿足“填詞”之需要而在歷史長河中任意選取的。毛澤東熟知歷史,并極為關注地方史志。結合前述地理環境方面的分析,《雪》所描寫的具體景觀與人物都是建立在其誕生地的自然環境與歷史事實基礎上的。
長期以來,關于《雪》的具體寫作時間、地點及創作背景,存在不同的記述或說法。其中援引較多的說法是在1936年2月東征渡河前夕,作于陜北清澗縣袁家溝。曾長期在毛澤東身邊工作的葉子龍在其回憶錄中對此有具體記述:“1936年1月26日,毛澤東離開瓦窯堡,28日到達延長城內;2月初,在清澗縣袁家溝,親自來到河邊偵查渡口情況。也就在這時,在黃河邊,作為詩人的毛澤東吟詠了那首膾炙人口的名篇《沁園春·雪》;20日毛澤東帶領部隊過河。雖已是初春季節,山峁上還有殘雪,兩岸結著厚厚的冰,中間約100米河段終年不封凍,水流湍急。我與毛澤東一起涉冰過河,先要走過很寬的一段冰面才能上渡船。冰面上有許多巨大的裂縫,需要跳過去。”據袁家溝紅軍總部舊址資料介紹,毛澤東1936年2月5日到袁家溝,翌日天降瑞雪,7日(《毛澤東年譜》中為8日)踏雪到黃河邊察看渡口情況,當天晚上回到袁家溝寫出了《沁園春·雪》。
另一種說法是,1936年2月22日這天下著小雪,毛澤東東征渡河后途經山西石樓縣玉牒鎮,夜宿留村貿易客棧時創作了《沁園春·雪》,該客棧也已設紀念館。近年來,網上介紹這方面的文章很多。還有個別文獻認為《雪》寫于延安,甚至還有人認為,作者是在飛赴重慶的飛機上才看到“長城內外”和“大河上下”的。
毛澤東1945年10月7日在重慶書贈柳亞子《雪》的附信中寫道:“初到陜北看見大雪時,填過一首詞,似與先生詩格略近,錄呈審正。”在正式出版的毛澤東詩詞中,《雪》的寫作時間標注為1936年2月。毛澤東從1935年10月19日到達陜北吳起鎮,到次年2月初東征時,只有3個月多一點的時間。因此,在10年后的1945年10月將這一時期說成“初到陜北看見大雪時”填過一首詞是很自然的。根據《雪》標注的寫作時間,可確信《雪》作于東征初期的渡河前后。創作《沁園春》這樣格律復雜的長調詞,尤其是《雪》這樣的千古絕唱,應有一個過程,何況東征過河前后軍務非常繁忙。因此,很有可能《雪》在袁家溝之前已經開始醞釀,到袁家溝時產生了較完整的初稿。此后,在經歷了渡河和呂梁山區的行軍,到留村客棧后又產生了新的想法并進行推敲,寫出了新的修改稿。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其實,1945年書送柳亞子先生的詞稿在以后也還多次進行過修改。其中的“原馳蠟象”句在當年贈柳時書寫為“原驅臘象”,在1957年《詩刊》創刊號正式發表《雪》時改為“原馳臘象”,在1958年出版的《毛主席詩詞十九首》中改為“原馳蠟象”。而且還有一種解釋,臘象即真臘象,真臘為柬埔寨之古國名。而“蠟象”為白色,與雪原相一致且與“銀蛇”對仗更工,故改之。所以,《雪》不是一時一地完成的,故將東征初期視為《雪》的主創時期可能較為客觀。
毛澤東曾在1958年有針對性地對《雪》作了批注:“雪:反封建主義,批判二千年封建主義的一個反動側面。文采、風騷、大雕,只能如是,須知這是寫詩啊!難道可以謾罵這一些人們嗎?別的解釋是錯的。末三句,是指無產階級。”盡管如此,但毛澤東本人并不贊成對詩詞作統一的注解,認為“詩不宜注”,“我的詩詞也讓別人去理解吧”;1964年1月31日在回復周世釗有關如何理解其一些詩詞(句子)的信中又說,“拙作解釋,不盡相同,兄可以意為之。”這是很有道理的。因為對于一首作品,不同的讀者有不同的理解與感受,這除了作品本身之外,還與讀者的視角、閱歷、愛好或情感等因素相關。(責任編輯 黃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