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經濟法作為獨立法律部門的確立在于其具有區別于其他部門的獨特價值定位,即對社會整體利益的追求。由此注定其在價值目標的實現路徑上既要區別于私法的意思自治,也要區別于公法的政府強制。特別是在當下改革已步入深水區的時代背景下,社會轉型及共享失衡中所導致的利益重構加劇了經濟、社會各個層面中的利益沖突。從國家層面而言,需要在肯定社會個體差異性的基礎上,通過發揮政府的宏觀調控及資源整合功能,實現社會整體利益。此種需求既為經濟法功能的發揮提供了契機,也為經濟法價值實現路徑的重構提供了現實可能性。為適應經濟新常態的要求,經濟法既應立足于市場自主調節與政府宏觀調控的傳統規制路徑,更應結合新的制度環境發揮社會中間層參與社會治理的作用,從而實現多元共治與均益共享,促進社會整體利益的提升。
關鍵詞:社會整體利益;經濟法價值目標;包容性增長;多元共治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黨建引領社會組織提升社會治理效能的邏輯機理與實踐策略研究”(19BDJ011)
中圖分類號:D922.29?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1)02-0114-06
與其他部門法相比,經濟法在價值定位上具有濃郁的社會本位和整體主義色彩,其在面對所調整的社會秩序和法律關系時,體現出更為直接、全面和典型的回應性品格,即要時刻以回應社會公眾利益訴求為基本價值目標。當前,我國經濟形勢的一大現實狀況是:已經進入并將較長期處于“經濟新常態”的發展過程,在這一時期內,我國經濟處于增長速度換擋期、結構調整陣痛期和前期刺激政策消化期“三期疊加”的特殊階段。在這一階段,理應堅持由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構成的新發展理念,穩步推進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在2020年底召開的十九屆五中全會上,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應當“以推動高質量發展為主題,必須堅定不移貫徹新發展理念,以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為主線”,“使發展成果更好惠及全體人民,不斷實現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那么,在這一社會背景下,經濟法作為一種回應性的法,其對價值目標的實現應作出哪些調適與應對呢?
一、經濟法獨特的價值目標:共享社會整體利益
經濟法的價值體系具有兩重性:一方面,其需要蘊含經典部門法所應遵循的若干基礎價值,如法的自由、秩序、效率與正義等;另一方面,其還要富含獨特的整體法秩序的價值體系,后者確立了經濟法的整體主義品格和社會本位觀,在這種本位的指向之下,其價值目標必須是社會整體利益。
(一)社會整體利益概念的厘清
社會整體利益是相較于個體利益而言的,其概念的形成與經濟法學科的形成具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假設存在完全競爭的市場,基于資本天然的逐利性,個體會盡最大可能的去謀求個體利益的發展。當其發展到一定的程度,市場失靈所導致的公共產品供給不足又會嚴重地制約經濟的發展。而且個體差異會導致競爭起點的不公平,信息的不對稱會導致不完全競爭,個體追逐利益中的唯利是圖會導致逆向選擇的產生,這些問題的產生都需要國家的干預。需要國家立足于更宏觀的層次,制定經濟政策,去協調經濟發展中的矛盾。譬如立足于當下國家經濟發展中的新常態,供給側改革作為一種制度供給,勢必會對社會宏觀利益進行調整,甚至會犧牲某些個體的利益,但卻維護了絕大多數群體的利益,這是一種必要且公正的制度安排。經濟法正是在此種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的過程中產生并發展起來的,其強調的市場規制和宏觀調控正是在個體利益與整體利益之間進行的考量與權衡,這也由此確定了經濟法的價值目標和社會觀,即一種經濟性視角的整體社會觀,因為經濟法是由市場失靈而國家在干預經濟的過程中產生的法律,國家對經濟干預的目的不是為了某個群體的利益,而是社會整體利益。① 從構詞的角度而言,社會整體利益的概念包括三個關鍵詞:社會、整體、利益。
第一個關鍵詞社會,這是一個具備豐富外延和內涵的概念,在未將其置于特定語境下將無法界定其邊界。同樣,制度的形成與發展也離不開其所處的社會環境,而立足于我國的現狀,我們所處的社會就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社會,至于其獨特的內涵及外延本文不做詳述。
第二個關鍵詞是整體,從哲學的角度而言,整體是與部分相對的概念,而就經濟法領域而言,容易與社會整體利益相混淆的還有“公共利益”、“社會公共利益”、“社會利益”等。從語源上看,社會整體利益不同于社會公共利益,社會整體利益是社會公共利益的上位概念,因為社會公共利益是社會中所有單個市民的個人利益中的共性利益的提取。與社會利益只是著眼于利益共性的提煉不同,整體利益還包括了整體當中社會成員私人利益的沖突整合,是無數私人利益博弈的結果。由此可以看出,整體利益對社會成員私人利益的整合已經有了質的提升。② 社會公共利益只是社會整體利益的一部分,明確社會整體利益的產生機制,可以有效地與局部利益、地方利益相區別。③ 在法律語境下,社會整體法益目標是為了通過激發經濟主體的積極性,自由進行交易,實現社會資源的有效分配,同時通過必要的國家干預,以最終實現社會以及社會成員的實質正義。
第三個關鍵詞是利益,在整體法律秩序中,通常以調整對象(某種社會關系)或調整方法(某種制裁方式)作為劃分法律部門的基本原則。也正是由于不同部門法調整對象或調整方法的不同,決定了其必然具有符合自身品格的價值追求,進而對社會利益體系當中的某項利益具有偏好,這種應當受到部門法保護的利益,即為法益。④ 法益的類型化技術是多種多樣的:若依保護形態分類,法益是由積極的法益和消極的法益組成;若依保護方式差異分類,法益由直接法益和間接法益構成。而最為重要的類型化方式則是,依照部門法所保護的法益的不同,法益可分為個人利益、社會利益與國家利益。由于不同利益之間時常發生沖突與矛盾,各部門法不可能面面俱到地兼顧個人利益、社會利益和國家利益,不得不按照每個部門法具體制度的差異,對上述各利益進行兼顧與衡平。
綜合上述分析,法律意義上的社會整體利益是指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社會語境下,政府立足于經濟個體之間能力及財產上存在的差異,通過協調整合整體當中成員私人利益的沖突,實現社會資源的有效分配,以最終實現社會以及社會成員的實質正義。
(二)社會整體利益與經濟法價值目標的契合
社會整體利益作為一種客觀存在,必然要產生以全體社會成員作為利益主體的利益關系,而這種利益關系,傳統的民商法雖然進行了調整,但都不能從整體出發,沒能把社會整體利益作為自己的法益目標。民商法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雖然進行了社會化的法制改革,但其個人利益為本位的立法指導思想始終未變;行政法雖然經過控權理論的洗禮和重塑,但其追求國家利益的固本思維從未動搖過。這在客觀上就必然要求建立一部能夠彌補作為政治法和民法之補充和必然結果的,以社會整體利益作為自己法益目標的調節全局性經濟關系的追求實質正義價值的新型法域——經濟法。結合民法的個人利益觀、行政法的國家利益觀的不同價值定位,以社會整體利益作為經濟法價值目標的合理性,得出的必然是盡管傳統的法律部門依然在今天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從社會宏觀經濟層面上看,經濟法對實現社會整體的穩定具有決定性的作用;而從社會微觀經濟層面上看,經濟法也是對個人、團體之間的正義與公平之實現提供最為重要的制度產品。
第一,民法視域下社會整體利益與個人利益的矛盾關系。“在民法慈母般的眼睛里,每個個人都是國家”是民法的基本理念。民法以個人利益為本位,它把個人利益作為利益體系中首要的利益保護目標。每個市場個體是自由、獨立與平等的,國家在市場經濟中僅扮演“夜警”與“守夜人”的角色,保障市場主體的逐利行為。進入壟斷資本主義時代后,出現大量的龐大的壟斷組織,社會經濟秩序屢遭破壞和公益屢次受損,個人利益的片面增進對社會整體利益造成嚴重損害,民法理性假設顯然已不合理,一系列民法制度保障的不再是“機會平等”或形式主義,而是在這種“形式正義”掩蓋下的“實質的不平等”,這有悖于法的實質正義價值理念。總而言之,到現代,如果單以民法為唯一取向,則會使社會整體利益與個人利益處于矛盾關系中,社會整體利益與個人利益不能實現平衡。
第二,行政法視域下社會整體利益與國家利益的比對。政府在干預市場的過程中行使的是管理者的職權,不直接作為民事主體參與市場,因此,在行政法中,權力和權利的運作態勢主要以一種縱向的“行政主體—行政相對人”結構進行,對行政主體來說,他應當充當“裁判員”的角色,以行政權去制止行政相對人對于法律所賦予他們的合法權利的濫用和不按權利的性質去行使。對行政相對人來說,他具有合法權利去對抗行政主體在履行行政職能時對于行政職權的非法、任意的行使。因此,行政法可表現為在對行政權加以控制的基礎上實現行政權與行政相對人之間的制約與平衡。但行政法不可能取代經濟法的存在:從調整對象上看,行政機關是強勢一方,而行政法主要針對的是行政機關超越職權和濫用權力的行為;從調整利益上看,行政法以國家本位主義為基礎,它可以保護個人利益、社會整體利益,但更側重的應是國家利益,并不直接以社會整體利益為保護目標。盡管在某些情況下,國家利益顯然要統籌兼顧社會整體利益,進而體現出二者一定程度的統一。但從本質上說,國家利益的根本仍然主要是統治階級的利益,而非社會整體利益。對社會整體利益的調整需要國家依靠多種手段進行全方面、多層次的縱深干預,而行政法的調整手段僅主要依靠行政權力的規范和限制,不可能真正實現社會整體利益。
第三,經濟法語境下實質正義的回歸。與民法、行政法相比,經濟法是真正以社會整體利益為價值目標的,且這種目標的最終指向是頗具有后現代法學色彩的實質正義,而非再以形式正義為依歸。通過經濟法的若干制度,社會整體利益的實現最終也會透射到實質正義的實現上。⑤ 經典法學理論通常將正義分為形式正義和實質正義,“在法律范圍內,實質正義可以說是法律創制中的正義,形式正義則是法律執行和適用中的正義。”⑥ 而“形式正義”是指法律作為一種普遍性規則應平等適用于一切法律主體,實質正義對應法律關系中法律主體,法律適用的對象化、具體化、個體化,符合特定社會需求。⑦ 對民法、行政法等傳統法律部門來說,它們在創制時可能會秉持有一定的實質正義理念,但法律一經創制完畢,其實施和實現的整體過程主要是實質正義的。最典型例子即為民法上的形式平等,即任何一個人不論性別、經濟能力和健康程度等方面的差別,均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平等地參與經濟社會生活,發生各種法律關系。而經濟法的實質正義觀則貫穿在法律的創制、實施和實現的全過程,具有正義的后現代品格:它主張差別原則,注重對弱勢群體的特殊保護,強調社會經濟領域實行“有差別的公平”,實現了對民法形式公平的矯正。而這種實質正義的觀念恰恰契合了社會整體利益保護的基本訴求,即通過集體的、整體的視角,扭轉不同利益群體、不同社會條件的利益差別和沖突。
二、現實悖論:社會轉型與共享失衡
一個高度傳統化的社會和一個已經實現了現代化的社會,其社會運行是穩定而有序的,而一個處在社會急劇變動、社會體制轉軌的現代化之中的社會(或曰過渡型社會),往往充滿著各種沖突和動蕩。⑧ 詳細言之,從本階段社會轉型現實可以歸納出中國社會轉型包括以下特點:
首先,利益結構的重組。利益是社會中最強大的力量,社會的發展和變化與利益不可分割。在計劃經濟體制下,強調集體利益至上,為了集體經濟的發展甚至可以犧牲個人利益。相對而言,在社會轉型時期,市場理應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由傳統計劃經濟時代對集體利益的注重到對個人合法利益的充分保護,使得個體經濟成為市場經濟發展的主體要素,這也造成了新型利益格局的出現。
其次,社會權力的結構改變。社會文明發展的實質是社會權利結構調整的歷史,由農業文明時期的暴力掠奪到工業時代的財富成為權力的中心,反映的是社會權力的一種結構配置。而新世紀的一個最顯著的特征就是急劇膨脹與迅速傳播的知識成為社會主導力量。⑨ 換言之,社會轉型的本質是社會利益結構的變形、重組影響到社會權力結構的過程。即社會利益結構伴隨著權力和財富的轉移,社會體制的轉軌發生形變,新的利益結構在漸進式重組,進而最終促成社會組織體制和權力結構的進化。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的社會利益結構轉變,實質上促成了以縱向的行政管理為紐帶的社會組織體制和社會結構向以市場經濟關系為核心紐帶的,多層次、多類型,去中心化的社會組織體制和社會結構轉變。
由此可見,社會轉型在中國的發生幾乎是與整個世界歷史不可分割的。其整體的意義指向是正面向上的,但是,社會轉型代表的是以上體現出的利益(經濟)—權力(政治)—制度(社會)—價值(文化)上的四個維度的利益結構的變化與打破,利益沖突導致的利益共享失衡問題由此而生。
第一,經濟利益失衡。在社會轉型時期,以GDP為代表的經濟建設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經濟利益被創造出來,但并不意味著經濟利益是按勞動進行分配,使得社會上最廣大的公民從經濟增長中得益。因此可以說,經濟利益的失衡最主要就是體現在經濟利益上的分配失衡,在我國,這種分配失衡主要體現在國家與居民收入分配的不對等上。一方面,國家擁有的財富量過大,這從國家財政收入占GDP的比例中可見一斑,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這一比例幾乎呈現出逐年遞增的趨勢,這意味著國家從整體經濟中得到的比例越來越高;與之相對應,卻是居民收入的增幅相對緩慢。這便表明,我國的經濟增長方式仍然沒有實現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絕對轉變,財政支持下的國家投資經營行為仍然是整個社會經濟增長的根本驅動力,國家對土地、資源等生產要素仍然處于直接控制的局面,通過市場層面進行資源優化配置的動力不足。這導致的風險有:一是在資源配置中,由于雙方并非按照價格規則與市場機制進行資源的調配,不可能反映利益需求者的最佳偏好;二是由行政長官支配的資源配置,可能會受到長官個人意志的極大影響;三是政府的過度干預對私人投資產生了“擠出效應”,進而誘發“國進民退”現象;四是過度干預導致了社會組織、社會自治發育程度不足,進而導致社會的創新驅動力不足。⑩
第二,社會利益失衡。社會利益主要表現為社會公共產品的供給問題,當下所表現出的社會利益失衡既表現為公共產品供給的不足,還包括公共產品分配的不公。這在社會關注度較高的教育與醫療領域表現尤為突出。在教育方面,一方面是優質教育資源嚴重不足,優質的師資及學校儼然已成為社會的稀缺資源,譬如現在社會熱炒的“天價學區房”,反映出了大眾對優質教育資源的追逐。另一方面是教育資源分配的不公,這表現在城市與農村教育資源的分化,同時也表現在中西部地區與東部地區教育資源分布的差距。在醫療方面,一方面是醫療資源供給不足,看病難、看病貴問題亟待解決。另一方面表現的是城鄉醫療資源分配不對等、東中西部醫療資源分布不對等、職業醫療保障資源分布不對等等問題{11},這些問題的存在也嚴重地影響了公民的幸福指數。但近年來隨著國家教育改革及醫療改革的不斷深入,社會利益失衡的情況明顯得到改善,特別是義務教育制度的改革與農村社保制度的改革,極大地提升了人民群眾的獲得感及幸福感。
第三,個人利益和整體利益失衡。個人利益是利益動力結構的原始細胞。{12} 社會公共利益雖然不是個人利益的簡單加總,其具有獨特的內涵和旨趣,但是,社會公共利益不應當構成對個人利益的完全否定。在二者的關系博弈中,不可避免地會發生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的沖突,這主要表現在:一是基于對公共利益“至高性”的片面強調,個人正當利益未予得到足夠的認可與尊重,即以維護公共利益的名義對個人正當利益進行侵犯。特別是如果不能對公共利益的外延進行合理的限制,其邊界不明所帶來的后果會使得任何行政違法行為都獲得了合理存在的制度依據,這顯然與當下強調的依法行政相悖。二是與前述表現相反,即片面強調個人利益,置公共利益于不顧。主要表現為某些群體、社會組織乃至公共部門,片面強調“小團體”的利益而凌駕于公共利益之上。傳統法律將一切人的法律行為動機抽象地概括為純“經濟人”的自私與利益最大化。{13} 但是,“經濟人”不具備對應復雜社會利益沖突的功能。{14} 隨著生產社會化和市場經濟發展到社會市場經濟階段,“自利”驅使下的經濟人不但不關心社會整體經濟利益,還間接地造成對社會整體經濟利益的損害。
三、應然選擇:在傳承與創新中實現均益共享
當代中國仍然處于轉型期,社會組織形態、利益關系及背后的權力運作結構瞬息萬變,必然面臨著眾多的利益沖突。在這一歷史時期,法律作為解決利益沖突的重要規范,應當充分發揮出“利益沖突調節器”的功能和作用。而以社會整體利益為價值追求和制度依歸的經濟法,必然應在各法律部門中發揮出更強的此類作用,即充分地對各類利益沖突進行平衡、協調與整合,在制度傳承和創新中實現“均益共享”。
(一)求同:傳統路徑中的政府與市場
無論是古典經濟學還是凱恩斯主義,其對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功能與作用的態度是一致的,區別在于對政府干預經濟的態度的不同。在中國的經濟法生成過程中,由于計劃經濟時代所養成的“官本位”思維和路徑依賴,政府在市場中的地位不僅僅是一個外在的“裁判員”角色,還經常直接干涉市場要素的配置,展現出典型的“運動員”角色,在兩種角色的交織下,制度的制定者、影響者和受益者渾然一身,進而侵襲了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地位。正因為如此,改革開放以來,任何一個環節的改革都體現為對政府上述角色的糾正,即政府作用回歸謙抑,逐漸退出相關市場,進而由市場恢復主導地位,令市場調節的優越性相較于傳統的計劃經濟得以充分的體現。{15} 中國改革開放以來若干經濟法律制度的制定,如《公司法》《價格法》《商業銀行法》《證券法》等等,都是在逐步擴大市場主體的權利,對政府干預進行規范和限制。從這幾個角度來看,當代中國的經濟法實際上起到重塑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品質、限制政府行政管制的作用。{16} 在這些經驗與教訓之間,所得出的唯一結論就是在同一法治規則的支配下充分地保障交易自由,營造公平競爭的市場環境,發揮經濟規律的作用,最大化地提高交易的效率,實現優勝劣汰,讓資源得以最充分地利用。而當下所進行的供給側結構改革,也是上述邏輯的延續和深化,有利于市場更好地發揮作用。其主要內容在于提高供給質量,用改革的辦法推進結構調整,矯正要素配置扭曲,擴大有效供給,提高供給結構對需求變化的適應性和靈活性,提高全要素生產率,更好地滿足廣大人民群眾的需要,促進經濟社會持續健康發展。其實質也是利用市場的自主調節作用,通過改革創新提高供給與需求的匹配度,保障供給的效率,實現資源的最大化利用。特別是在社會轉型時期,由傳統計劃經濟時代對集體利益的注重到對個人合法利益的充分保護,使得個體經濟成為市場經濟發展的主體要素。
從應然的經濟法實施角度來看,國家干預經濟的行為理應以社會整體利益為導向。而現實是政府本身的膨脹本質與分利本性及政府官員的不合理干預動機,均有可能導致現存的國家干預經濟的功能失調和效用消減。{17} 過度的掌控,不僅不利于市場經濟的形成,更會導致資源配置出現以下四種危險:第一種危險表現在資源配置中,由于雙方并非按照價格規則與市場機制進行資源的調配,不可能反映利益需求者的最佳偏好。易言之,就是根據長官意志支配的行政指令無法知悉誰要什么產品,需要多少這些產品,因此,可以說這是一種資源配置的盲區。第二種危險表現為由行政長官支配的資源配置,可能會受到長官個人意志的極大影響,只要能夠影響長官的個人意志即可獲得資源。因此,就會有人通過賄賂官員,進行院外游說等多種方式,影響長官的個人意志,這使得官員腐敗的風險大大增加。甚至可能出現競租的情況{18},使得所有的經濟收益都被官員中飽私囊。第三種危險表現為政府的過度干預,在宏觀經濟學的研究中已經證明,當政府投資超過一定的限度時,政府投資將會擠壓私人資本的生存與發展空間,使私人資本無法生存。第四種危險表現為導致創新激勵模式單一,無法培育有效的社會主體{19},任何社會主體的發展都需要充分的資源作為后盾,當國家掌握了這些權利后,將直接導致社會主體缺乏資源,無法實現獨立發展。{20} 例如壟斷企業撈取高額利潤,直接導致分配不公。在我國的具體表現是國有企業職工的待遇明顯優于私營企業職工,而這帶來的后果是優秀人才都涌入到國有企業,導致私營企業發展的不足。而私營企業作為國家經濟主體的重要一環,人才的缺失導致創新不足又導致國家經濟發展動力的缺失。但近年來隨著國企限薪的推進,國企的待遇更趨于合理的水平,國企也并非優秀人才優先考慮的從業選擇。
現代法治的核心就是對國家權力進行有效的制約,對個體權利實行周密的保護。{21} 法律理應起到劃定政府邊界“紅線”的作用,即通過立法明確政府干預經濟權力的來源、范圍、形式和后果,進而確保國家干預行為的法治化:其一,要尊重市場在調節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國家干預只在明確市場機制難以發揮作用、市場失靈已然發生的情勢下才發揮作用,亦即確保國家干預相對于市場的“后發性”。其二,要在法律上明確規定政府干預經濟的范圍與手段,實現對政府權力的規范與控制。從利益論的角度來看,則是要通過劃定權力邊界的形式,打破政府在市場上的利益參與者身份,將其角色重新推回到利益仲裁者,改變政府在市場經濟運作中“裁判員”和“運動員”身份不分的狀況,防止由于國家過度參與經濟運行而產生的“與民爭利”現象,將最大的利益資源留給市場主體,給予市場成員。“現代社會要求現代國家既非全知全能,也不是簡單的國退民進,而是國家的改造,是在重新界定和調整國家、市場、社會關系的基礎上完成的現代國家的構建。”{22} 可以說規范政府權力是從反面促成社會整體利益的實現。
(二)存異:包容性增長與多元共治
經濟法所追求的社會整體利益價值必然要在其實施過程中予以實現,即要求我們實現發展理念上的轉換,經社會整體利益納入經濟發展的重要考量因素,建立起實現社會整體利益的有益進路。而包容性增長與多元共治的提法精準地回應了社會整體利益所需求的實踐理性。其實質即在于使社會各階層均能參與到社會治理的環節中來,使各個維度與領域的利益得到兼顧。
(1)包容性增長中的共享發展。包容性增長理念的核心要義是要消除貧困,實現機會平等和公平參與,使社會各個階層均能參與經濟增長、為之做出貢獻、并由此合理分享增長的成果。{23} 由此可見,包容性增長無論是在時代價值還是核心要義層面,都直接體現了對社會整體利益的考量和訴求,它期望通過消除貧困,將除了人類生活資源以外的生態利益和自然系統都納入社會整體利益的范疇,使社會整體利益的實現能夠排除社會內部不合理的分配機制、自然環境的不利桎梏等負面影響。這種觀念定位恰好契合了經濟法在回應社會公共需求、回應國家經濟發展戰略上展示的功能和作用。具體來說,經濟法律制度可以通過以下兩個途徑實現包容性增長,并在此基礎上回應社會整體利益需求:一是參與共享。現今經濟增長模式存在兩個層面的財富分配,第一層面注重市場機制和效率的作用,即通過經濟增長實現社會財富的整體提升;第二層面更注重政府干預和公平的作用,即在第一層面的財富增量后,通過第二次分配來消除貧困。這便表明,消除貧困的首要途徑還是要立足于經濟的發展,繼而通過經濟法上的國家干預,通過分配調整的形式使得社會各個階層能夠參與共享經濟發展的成果。二是可持續發展。可持續發展強調經濟發展過程中,要注重資源與環境的保護,保證代際公平,必須明確增長的經濟價值維度不能破壞人與自然的和諧,經濟價值要與生態價值維度相統一。保證各種價值維度之間保持和諧統一。以社會整體利益為目的的經濟法必然要回應可持續發展的上述訴求,一方面通過市場監管對市場經濟參與者的相應行為進行規制,另一方面則通過宏觀經濟調控實現對相應行為的引導,共同激勵市場經濟參與者作出“環境友好型”行為。
(2)社會治理創新中的多元共治。社會治理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為各種行為主體的理性博弈提供合法、公正、有序的博弈規則和制度框架。制度作為一種特殊的公共物品是政府在利益整合過程中必須首先要解決的問題。社會治理創新的過程從制度經濟學的角度而言,就是在一定的物質生產力基礎上,各種社會行為主體(包括政府)在“經濟人”理性的支配下,在理性博弈的過程中,為追求利益與效用的最大化而導致的各種以產權為核心的舊規則向新規則演變的過程。在社會整體轉型的背景下,經濟體制發生深刻變革,社會結構深刻變動,利益格局深刻調整,社會思潮多元化發展,各種深層次的社會矛盾和沖突日漸顯露。政府一方面作為“管理者”必須對此種矛盾進行調整,另一方面作為“理性經濟人”又具有相應的利益訴求。這種角色的悖論與沖突使得政府的管理存在失靈的可能。同時,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的分歧以及博弈將導致政府對矛盾的防控陷于被動,化解沖突的能力不斷下降。隨著新一輪改革的不斷深化,這些矛盾被進一步激化,使得無論是政府,一元框架的社會管理結構還是政府市場二元治理框架,都將與無法阻擋的改革現實發生激烈的交織和碰撞。傳統的政府單一主導已然不能適應社會發展的需要,在政府之外不僅要有新的治理主體,而且需要新的治理方法。“市場失靈”和“政府失靈”的存在,使市場和政府作為社會治理的重要角色地位大打折扣,社會中間層組織作為一個獨立的主體不僅能彌補“有限政府”的管理漏洞,實現對政府的有效監督,推動政府管理模式的轉變,而且能夠促進政府與公民的溝通,及時反饋公民的利益訴求,真正使改革成果惠及全民。社會中間層組織的目標是服務社會,其主體和成員來源于社會的各個領域,也代表著其群體的共同利益。社會中間層組織參與社會治理意味著其話語權的提升,同時也增加了其為公共事務承擔輸送資源的義務。國家對社會中間層組織的培育和發展,不僅降低了其在推行公共事務管理中的負擔和壓力,而且這本身又是一個“還政于民”的過程。{24} 對于發展中國家和處于經濟轉軌期的國家來說,政府逐漸把一部分社會公共管理職能剝離出來,由社會中間層組織代為執行,而在此種改革之初,因為民間社會力量的薄弱,使得社會中間層組織難以承繼該部分職能。但隨著民間社會的不斷發育及社會中間層組織的日益壯大,政府代表國家壟斷和分配社會成員所有利益資源的模式被打破,各類社會中間層組織和公民廣泛、主動參與到社會事業發展和社會公共服務等活動中來,為國家治理提供了越來越充足的社會資本。{25} 國家治理通過多元主體的多邊互動和交往合作,將多元、多樣、多面的社會組織聯系起來,進行協同管理,更好地提供社會服務。不僅如此,經濟發展也會在這一改革過程中直接獲益:由于社會中間層組織的發展意味著社會內生的力量在市場經濟發展中的作用提高,科技創新驅動力增多、資本來源多元性加強、社會競爭活力提高,經濟長遠發展將更有保障。{26} 正是通過社會中間層組織在社會治理中作用的發揮,提升了國家治理的能力及水平,適應了國家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客觀要求。
四、結語
在社會與政治國家的相互滲透和相互聯動過程中,社會整體利益觀開始出現并日漸清晰。政治國家介入社會是從社會整體利益的角度限制社會個別成員為謀求其個體利益而濫用權利的行為,旨在保障社會整體利益實現的過程中同時也保障社會成員個人利益的實現。經濟法以社會整體利益為價值目標,而這種目標最終指向的是實質正義。因此,通過經濟法若干制度實現社會整體利益最終則會反射于實質正義的實現上。市場的決定性地位毋容置疑,在經濟法框架內可行的是如何進一步科學地規范市場的運行。政府干預對經濟的規范運行必不可少,需要改進的是如何劃定政府權力邊界,保證政府干預的合法性與合理性。而在新的經濟政策下,特別是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提出以來,共享發展與多元共治不僅是經濟法價值目標實現的路徑,更成為了經濟法價值目標體系的應有之義。
注釋:
① 甘強:《經濟法與社會法的法本質界分——經濟法與社會法關系研究》,《理論界》2007年第5期。
② 馮果:《經濟法本質探微——經濟法概念界定和制度構建的理性基礎分析》,《學習論壇》2007年第2期。
③ 李友根:《社會整體利益代表機制研究——兼論公益訴訟的理論基礎》,《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科版)2002年第2期。
④ 李宜琛:《民法總則》,臺灣正中書局1977年版,第44頁。
⑤ [美]龐德:《通過法律的社會控制:法律的任務》,沈宗靈、董世忠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36頁。
⑥ 張文顯主編:《法理學》,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54頁。
⑦ 譚岳奇:《從形式正義到實質正義——現代國際私法的價值轉換和發展取向思考》,《法制與社會發展》1999年第3期。
⑧ [美]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40—41頁。
⑨ 托夫勒:《權力的轉移》,吳迎春等譯,中信出版社2006年版,第68頁。
⑩{19} [美]斯科奇姆:《創新與激勵》,劉勇等譯,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6、36頁。
{11} 王倫光:《價值追求與和諧社會構建》,浙江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37頁。
{12} 付子堂:《對利益問題的法律解釋》,《法學家》2001年第2期。
{13}{14} 呂忠梅:《從理性經濟人到生態經濟人——〈綠色民法典〉的人性設定》,《私法研究》第5卷,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6、56頁。
{15} 劉文華:《經濟法理論研究的基礎問題》,徐杰主編:《經濟法論叢》(第2版),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58頁。
{16} 呂忠梅、陳虹:《經濟法原論》,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92頁。
{17} 胡光志、靳文輝:《國家干預經濟中政府失靈的人性解讀及控制》,《法學評論》2009年第6期。
{18} 競租的現象可以解釋為,當市場主體通過一項工程可以獲得500元收益時,其就可能拿出200元去賄賂官員,以獲得工程。但另一方主體知道這種情況后,就有可能拿出300元。這種一來二去,雙方不斷加碼,將收益全部轉化為官員中飽私囊的東西了。
{20} [美]安守廉:《竊書為雅罪》,李琛譯,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15頁。
{21} 劉飛輪、袁亞飛:《淺析市民社會在限制政府權力中的作用》,《延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
{22} 梁治平編:《國家、市場、社會:當代中國的法律與發展》,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7頁。
{23} 蔡榮鑫:《包容性增長理念的形成及其政策內涵》,《經濟學家》2009年第1期。
{24} 馬西恒:《轉型中的社會治理》,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頁。
{25} 帕特南認為,社會資本是指社會組織的特征,諸如信任、規范以及網絡,它們能夠通過推動協調的行動來提高社會的效率。[美]羅伯特·帕特南:《使民主運轉起來》,王列等譯,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95頁。
{26} 肖文濤:《社會治理創新:面臨挑戰與政策選擇》,《中國行政管理》2007年第10期。
作者簡介:曹勝亮,武漢工程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武漢,430205。
(責任編輯? 李? 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