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怡倩
在接受采訪之前,女中音歌唱家艾琳娜·格朗查嘆了口氣說:“真的很難!”確實,這是一場很艱難的談話。面對新冠疫情的大流行,似乎人人平等,每個人都感到了壓力和恐懼——人們留在家里,時刻關注新聞,并希望一切不美好的事情很快結束。
在歌劇業界,幾乎所有從業者都受到了重創。在新冠疫情在全世界范圍大流行數月之后,疫情對歌劇業的影響迅速擴大到了驚人的規模,并且仍然無法找到支持整個行業系統運作的正確方向——觀眾的需求、藝術家的需求,甚至健康和商業,都是不同類型的問題。雖然很難以啟齒,但不得不承認,并不是每個從業者都能在這場風暴中幸存下來。
在形勢持續惡化的情況下,疫情甚至粉碎了人們對整個夏天所寄予的希望。作為一位頂級歌唱家,艾琳娜·格朗查似乎是討論當前情況的理想對話者。
問:讓我們從你個人的角度開始。你2020年的總體情況如何?在你的職業生涯中,最快樂、最鼓舞人心的時刻又是什么?
答:我們無法將真正擁有的東西與可能擁有的東西作比較,因為2020年的變數實在太大了。但是我要說,很高興2020年我有一個很棒的開年,有機會在多年后重回大都會歌劇院,在柏遼茲的《浮士德》中出演瑪格麗特——我一直很喜愛柏遼茲。我也很幸運,能與指揮家洛倫佐·維奧蒂(Lorenzo Viotti)一起,與柏林愛樂樂團奉上幾場“馬勒第三”。然后,在一個美好的開始之后,我和所有其他人一樣,被隔離在了家里。
到了年中的時候,我非常榮幸能回到薩爾茨堡音樂節的舞臺上,演出瓦格納的《魏森冬克之歌》,這是我第一次與管弦樂隊合作這部作品,而且是與維也納愛樂樂團及指揮大師克里斯蒂安·蒂勒曼(Christian Thielemann)合作。當然,去年最令我激動的,要數為了聲援意大利抗擊疫情,在佛羅倫薩、米蘭、貝加莫和布雷西亞,演出《安魂曲》這首我絕對摯愛的樂曲(我曾經說過如果我要去無人島居住,《安魂曲》會是我隨身攜帶的樂譜之一)。在抗疫隔離期間,我還設法錄制了我的第一張藝術歌曲獨唱專輯,包含了舒曼和勃拉姆斯的作品。
因為疫情,我不得不縮減我在歐洲的活動范圍,所以取消了在慕尼黑和倫敦的兩部《唐卡洛斯》,取消了我在奧地利的夏季音樂節演出以及和青年歌唱家項目的歌劇制作《未來之聲》(Zukunfstimmen),還取消了我的日本巡演。但我仍感到很幸運,因為我至少還能工作,還有這么多演出。可以說,2020年的每一場演出都是特別的、美好的、充滿藝術的高光時刻。
問:對于各國關閉口岸以及從業多年來首次無法上臺演出,你的感覺如何?
答:我在拉脫維亞長大。我年幼時,拉脫維亞與其他國家的交流并不發達。甚至在我職業生涯的初期,出國演出都會是一個問題。每次出國都需要大量的證明和漫長的等待,有時候最后還會被拒簽。所以我只能想象,從未經歷過這些的人可能會感到震驚。
但是對我來說,我把隔離當成一次休整,并且欣然接受了它。有一刻,我甚至感覺疫情給像我這樣成天在世界各地旅行的藝術家帶來了一次緩沖——我終于可以有時間陪伴我的家人了。我也有了時間去回顧和反思我之前完成的工作、達到的目標,以及得到這些工作的原因。我思考我下一步的目標是什么。整個隔離期間,我從一開始高興地完全放空自己——不歌唱、不用記事情、不提行李箱、不用凌晨4點起床趕頭班飛機,一直到最后也會感到整天無所事事,沮喪得不想離開床鋪。好在我有兩個女兒,她們分別是6歲和9歲。對我來說,陪伴她們在家上學才是真正的挑戰,而這使我從無法演出的沮喪中抽離出來。我仍然始終認為自己是一位年紀不大的藝術家,因此不會對取消演出感到太大壓力,我相信演出只是推遲了而已。
2020年不是我職業生涯的起點,更不是終點——我說的是保守的估計。疫情確實令人難過,我無法享受在舞臺上綻放的感覺,但疫情也教會我,對歌者來說適當保持沉默是非常重要的。我重新審視了自己,思考哪些是自己必須說的話,哪些是我作為藝術家想說的話。
問:你是用哪種方法來說服自己改變計劃,或是做到不給未來制定任何計劃表?這種計劃的改變,對你有沒有影響?
答:曾經我可以根據自己的內心想法來制訂演出計劃,但是事到如今,我們的計劃取決于許多其他人——政治家、衛生部門、制作人和劇院管理者,有太多的突發情況影響著我的工作。我只是個自由職業者,所以我必須遵守其他人給出的規則。我不是可以在房間里坐下來寫東西的作曲家,也不是可以在家錄制新歌并將其傳送到世界各地的流行歌手,我只是一個為那些會來特地欣賞音樂的人演唱古典音樂的歌者。如果這種表演對人們來說并不安全,如果劇院認為它不掙錢,或者人們被迫隔離在家,無論我計劃著做什么,我都只能待在家里。而對那些被取消的演出,我早已釋然,不再煩惱和激動。現在我享受生活,每天關注新聞,并且發現每天生活都在朝好的方向前進。所以我正在積極準備,然后就是耐心地等待。
現在,我仍在學習我的藝術歌曲,即使計劃中 11月的演出取消了,我還可以繼續計劃,將它們推遲到2021年5月(其中一些演出已經再次被推遲),希望屆時全球的情況有望恢復正常,我們這些藝術從業者能登臺表演,到時候我仍然需要所有這些曲目。我還學會了《帕西法爾》中的“孔德麗”這個角色,我原打算2021年春天在維也納歌劇院演出這個角色。計劃中,這將是我第一次演唱這個角色,而且不單單是在維也納歌劇院。我的計劃表中還有一些其他的新角色,他們都需要我花費時間和精力,我也會利用這段隔離的時間逐步地學習和研究他們。
隔離期間,當我感到心情愉悅、充滿活力時,我會歌唱;當我看到劇院被關閉或是合唱團團員因感染新冠而被隔離,我就到花園里干些粗活、整理孩子的玩具,或躺下看看天花板、想想現在外面的世界。
問:我看到,即將在維也納國家歌劇院首演的《帕西法爾》是你最近的日程。您如何看待在這樣的非常時期上演新的制作?在防疫要求如此嚴格的當下,新制作在保持社交距離的情況下排練是否可行?
答: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在疫情期間,我們有許多特殊的抗疫工作方式,比如戴口罩排練、每天核酸測試、手持核酸檢測陰性報告才能登臺表演……這些非常重要。而且,我們的導演基里爾·謝列布連尼科夫(Kirill Serebrennikov)。因故被軟禁在莫斯科,只能遠程工作,通常他會通過網絡會議軟件出現在大屏幕上。在不久的將來,我希望與他進行電話會議,討論制作中所有的細節,比如他如何看待孔德麗,以及我如何看待孔德麗,而他想在這部作品中傳達什么信息,隨后我們會一步步地在排練中解決它們。
于我而言,音樂同樣非常重要,《帕西法爾》的體量非常龐大,而這也是我的第一部瓦格納的歌劇。我不是初出茅廬的新人,觀眾和我本人對這部劇的期望都很高。我在對曲目和角色的選擇上都非常小心,因此我是在充分了解此角色的音域范圍后,才選擇了孔德麗。目前我正在與我的老師一起做很多前期性工作。
問:對于與導演基里爾·謝列布連尼科夫的合作,以及他的現代戲劇呈現方式,你有什么期望?
答:有人告訴我,謝列布連尼科夫很內向,而我也很內向,我們必須打破這種障礙。但是我也被告知,有些人因為一些未知的原因,對我感到有些畏懼,表示他們和我相處時會非常謹慎。好在,我只需要確切地了解導演和指揮的意圖,然后理解我要做什么以及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就會感到非常自如。對歌劇的現代制作我完全沒問題,我也很樂意重新解讀作品,而不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演出同樣的制作。但是,現代制作必須有邏輯,因為首先對我來說,作為一名歌唱家,我無法向觀眾傳達我自己都理解不了的東西。
就像我被告知的那樣,謝列布連尼科夫觀看了我的訪談和演出,以便更仔細地了解我的肢體語言和表演風格,因為這些小細節都將是他塑造孔德麗形象的素材,跟我的聲線一樣重要。但是直到目前,我還沒有構建起關于這個角色形象的完整設計。我期待與謝列布連尼科夫合作,希望在這個孔德麗身上將我們兩人的觀點融為一體。
問:目前,許多歌唱演員都在抗議歌劇院的關閉,他們表示只要公共交通可以正常運行,就應該開放劇院,這似乎是一個非常流行的觀點。但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該注意,由于觀眾的年齡和演出持續的時間,歌劇院的觀眾可能面臨較高的風險。對此你有何看法?
答:這很難回答。一方面,人們應該有自由的選擇權,這是分析這個問題的關鍵所在。近半年時間里,各國其實已經陸續開放了室外和室內的演出,前提是保持社交距離、要求觀眾戴口罩、避免密閉空間和保持通風等——為了演出的持續進行,劇院也必須為此付出更多的金錢和努力。我們也看到藥物的研發已經在抗擊新冠肺炎方面取得了很大的進展,而且大多數人甚至都沒有注意到,疫情的良好控制其實還基于我們所有人都嚴格遵守了防疫要求和措施。
但是,有沒有舉措可以完全解決劇場的困擾?我真的說不準。目前采取的措施是,嚴格控制觀眾人數、對觀眾進行核酸檢測、減少演出的數量……但我們有沒有想過,如果人們是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來到歌劇院,那么在歌劇院的3個小時之內可能發生的事情,在公共交通工具上的15分鐘內也可能發生。我想,只要保證劇院空間足夠大、通風良好,并且讓觀眾保持社交距離,我們可以保證劇院比公共交通更安全。
當前狀況對歌劇界造成的影響,很可能讓我們在未來要花費10到15年時間才能撫平,特別是失業的人,代價更是慘重。當政治家們需要舉辦令人印象深刻的節日慶典、國際活動,總是需要古典音樂和藝術家助陣,以表示“我們所有的人民都是多么有文化有修養”。但遺憾的是,面對疫情,同樣的藝術家又像弄臣“里格萊托”一樣被一腳踢開。也許這樣做是為了人類的生存,但人類不僅僅擁有身體——我們更因擁有靈魂和精神而與眾不同。我們現在的做法只是在爭取短期利益,有時這會讓我情不自禁地憤怒、悲傷。
問:現在,開放的劇院并不多,而我們在這些舞臺上看到的都是頂尖歌唱家和大明星,但其他的一些普通歌唱家和自由職業者,并沒有得到任何支持。如果這樣的情況持續下去,歌劇行業的專業人員勢必會減少,它會如何影響歌劇行業?
答: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能給出完美答案,因為我的情況比較特殊。我也是一名自由職業者,但我在當下仍有工作,雖然不像以前那樣多。我很難想象完全沒有工作的感覺,但是我知道現在的藝術行業中,有許多人都遇到了這種窘境。作為旁觀者,我害怕許多從業者即便疫情結束也無法返回劇場工作。
反過來,我也在反思,我們真的需要以前那樣龐大的工作量嗎?這個問題也包括我,我們想要的總是越來越多,但我真的需要每年演出65場嗎?也許45場已經足夠了?劇院也是一樣,每年需要12個新制作嗎?也許10個就足夠了?一部新制作失敗了,劇院在一或兩個演出季之后考慮再重新制作一個。我明白這些新制作可以提供更多工作機會,而且不僅限于此,但讓我們考慮一下生產成本和質量——好的制作一定是需要更多時間和金錢的。如果我們不得不減少使用時間和金錢,那我們又該怎么辦?能否尋找到解決方法?這個話題太過沉重,我認為歌劇行業不能以這種方式向前發展。
但是,如果劇院歌劇演出的門票都能很快售罄,這就意味著社會需要歌劇,意味著公眾對文化有巨大的需求,那么歌劇就是必要的。公眾渴望在劇院的幾個小時中忘記生活的瑣碎,我們,歌劇從業者們,也時刻準備著提供這幾個小時的“魔法”。
或許,劇院應考慮長線投資,培養劇院自己的歌唱家,挖掘有天賦的音樂人才——不僅是年輕歌唱家,也可以是青年器樂演奏家等等。在一定的支持下,青年藝術家的成長會令人印象深刻,而且會貢獻長期的回饋,而不只是一閃即逝的短暫火花。這也是世界各地的音樂學院面臨的問題,人人都想成為頂尖歌唱明星,即便從他個人來說并不一定具有成為明星的天賦和氣質。我想說的是,歌劇行業的正常運轉,不僅需要很多人,更不能只有歌唱明星。這些話雖然很殘酷,但我們要給學生明確的目標,而不只是給他們開空頭支票。我相信,當前的狀況將迫使我們重估文化對現代社會的影響。
問:當下,你對年輕歌手有何建議?
答:首先,他們真的很年輕,但越是年輕,意味著實現所有目標的時間就越多。所以,請年輕歌手們不要絕望。我唯一能建議的是,如果要繼續成長為一名藝術家,就必須提高自己的技巧,聽很多唱片,閱讀有關音樂風格的書籍,學習如何扮演各種各樣的角色。相信這些技巧很快就會在舞臺上用到。剩下的就是時間,年輕歌手需要更多的演出來積累舞臺經驗。這些準備工作需要花費很多時間,但是請注意,一旦年輕歌唱家開始登臺演出,屬于他自己的時間就沒有那么多了。技術問題仍然是年輕一代歌手最薄弱的環節,而學習階段正是解決這些問題的最佳時機。
我相信,歌劇從業者們重回舞臺的時間已經不遠了——少則六個月多則一年。等到那一刻,我相信我們都可以看到這段特殊的日子里我們每個人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