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建“中國教育走出去”戰略的四個基本問題

孫志遠

（浙江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浙江金華 321004）

隨著“一帶一路”“人類命運共同體”以及“進一步擴大教育對外開放”等國家話語的發酵，本土學界迅速產生了以“中國教育走出去”為中心的理論探討，并吸引了越來越多研究者的目光。不過，相較于先前圍繞“教育國際化”形成的學術熱潮，知識界對這一主題的闡釋還不甚充分，呈現出碎片化和表層化的特點。這主要表現為已有的相關研究多集中在對外教育援助、孔子學院發展、海外語言政策、中外合作辦學、“一帶一路”教育行動、職業技術教育國際合作等領域的具體政策與實踐問題，對“中國教育走出去”的整體構想與理論探索不甚充分。

然而從現實看，構建“中國教育走出去”的整體戰略又是迫切的。人類社會正進入全球化4.0時代，其核心特征是國家間數字和虛擬系統的互聯互通以及相關理念、資源和服務的流通加劇，傳統邊界逐漸消失。在這種背景下，教育發展的國際性、流動性、多樣性、跨文化性特征日趨顯著，跨境教育的擴展，本土教育與全球教育的相互建構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加深入。西方發達國家為鞏固自己在世界教育格局中的核心地位，已經開始強化外向型的國際教育戰略。近年來，美國、加拿大、英國等均在國家層面制定了相關政策，將教育產業整體輸出、海外教育市場開發、教育品牌建設、留學環境優化、雙邊與多邊教育援助、科學技術國際合作等議題確立為“教育走出去”戰略的重要目標。例如，英國在2019年的全球教育戰略中明確提出，“未來要進一步擴展跨境教育貿易，完善海外教育市場布局，并推進政府實施相應改革”[1]。澳大利亞也在《2025國際教育戰略》中強調，“深化海外合作，提升留學環境的吸引力，更好地參與全球教育競爭”[2]。與此同時，逐漸改變教育全球化格局的一些亞太發展型國家、新興經濟體和海灣國家也在積極推動著自己的國際教育戰略，增強競爭優勢。例如，新加坡“全球校舍計劃”（Global Schoolhouse）和阿聯酋的迪拜國際學術城（Dubai International Academic City）都試圖構建一個吸納全球教育資源的平臺，鼓勵世界一流大學在本地建立海外分校。盡管以上這些國家的教育國際化戰略在內容與形式上殊異明顯，但是有一點顯而不爭，那就是在國際競爭更加依賴知識、技能與人才的優勢。在本土和域外的界限被全球化逐漸打破的時代背景下，主動型和外向型教育戰略的構建已成為越來越多國家的政策重點。

顯然，面對日趨激烈的國際競爭和中國教育對外開放的現實要求，在國家層面構建“中國教育走出去”戰略具有深遠意義。這不僅關乎中國在新一輪國際教育競爭中能否取得優勢，還會在未來深刻影響中國與世界的關系。那么，該如何構建“中國教育走出去”的戰略呢？筆者以為，首要的是回應四個基本問題，即：如何闡釋“中國教育走出去”的重要意義；如何定位“中國教育走出去”的行動主體；如何界定“中國教育走出去”的內容載體；如何利用“中國教育走出去”的路徑與機制。充分理解上述四個方面，并在此基礎上形成相應的理念、政策與行動，是構建“中國教育走出去”戰略的根本之義。

一、“為何而走”：“中國教育走出去”的重要意義

（一）文教與天下：中國傳統文明中的闡釋

回答“為何而走”，無外乎闡述兩個基本問題：“教育走出去”，能夠為中國帶來什么？又能夠為世界帶去什么？事實上，中國傳統文明已經對這兩個問題做了樸素的闡釋，這集中體現在古典思想對“文教-天下”命題的深刻理解上。中國古典文明中所闡釋的“天下”在本質上不同于現代西方所提出的“世界”概念。如錢穆先生所言，“西人只識國際，而不知有天下”[3]。其意思是說，現代西方的歷史敘事均以民族國家為中心展開，把國家間的關系視為外在的、抗衡性的。相反，中國文化中的“天下”則期望出現整個人類社會成為政治主體的世界體系，由此形成一個以整體世界為政治單元的共在秩序[4]。這種觀念根植于“人生不能無群”的共有價值中。因而，在天下的觀念中，世界不存于中國之外，而是與之緊密相連。這就是我們當代語境下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同時，中國古典文明也相信，天下無爭的理想最終不能由政治、經濟或軍事的手段實現，根本上要求助于文教的共融與興盛。文教之于邦國與天下的意義，是它能建構一種超越強權和律法的禮制模式，促進情感、道德、共有價值的普遍認同。中華文明的連續性、穩定性，以及超越疆域和族群的影響力正是來源于對這種觀念的歷史實踐。是所謂“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均體現這種精神。

由此可見，中國古典文中有關“文教-天下”的敘事很早便突破了國家與民族的限定，表現出一種普世關懷。而在這一敘述中，教育又始終作為會通天下的重要方式存在。“會通”就是要積極地“走出去”，與其他文明融通互鑒，相互影響。

（二）“中國教育走出去”與國家利益

作為文化外交的重要工具，教育對國家增強軟實力，維護良好的國際形象與身份認同具有特殊意義。國際關系理論認為，軟實力是“讓他者渴求你所想要結果”的重要能力，它根植于文化、政治價值和對外政策中[5]。教育一直被視為增強軟實力的重要方式，它能促進中國傳統文明、政治觀念和社會價值的跨國傳播，產生長期而深遠的軟影響，幫助國家獲取更普遍的國際理解與認同，這是硬實力競爭無法實現的。近年的國際實踐也表明，海外孔子學院和孔子課堂，發展中國家教育援助項目以及來華留學生教育所產生的影響，已為中國對外政策贏得巨大主動權，在西方話語主導的國際社會擴展了政治空間。這是“中國教育走出去”增進國家利益的有力證明。

還應看到，教育全球化蘊含著巨大的經濟價值。至2030年，全球教育市場的產值估算約為10萬億美元，將成為僅次于醫療與健康的第二大投資領域。數據顯示，接下來的十年全世界將會產生3.5億中學畢業生，這意味著平均每年需要增加近150萬名教師[6]。在如此巨大的需求面前，許多國家與地區的政府沒有足夠的能力與資源推進教育改革和發展，必須依靠國際援助與投資，這會進一步促進全球教育市場的增長。因而，我們應該意識到，“中國教育走出去”也能創造巨大的經濟價值。海外學校運營、教育技術轉移以及教育產品與服務的出口等跨境貿易活動不僅能為國民經濟創造更大的產值，而且在增加稅收、就業方面也會產生積極影響。

再者，“走出去”有助于更好地總結和反思本土教育。近年來，上海學生參與經合組織PISA測試所取得的成績，不僅讓西方世界開始總結上海經驗和上海模式，也促進了本土教育學者、教育工作者和決策者更理性地審視上海教育的獨特經驗。隨著“中國教育走出去”的進一步擴展，域外與本土學界對教育發展的中國知識與中國方案有了更深的理解，全面總結與反思中國教育模式的趨勢初步顯現。這不僅對擺脫西方中心主義的認識論和方法論，自覺形成本土教育話語與觀念具有積極的建構意義，還能夠在國際分享中更好地檢驗自己的經驗與理論，深入促進中國教育改革。

（三）“中國教育走出去”的國際貢獻

今天，整個世界也需要中國教育走出去。全球監測數據顯示，聯合國《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中教育目標的達成水平還很低。新近發布的報告《兌現承諾：各國能否實現可持續發展目標4？》（Meeting Commitments:Are Countries on Track to Achieve SDG 4?）指出：“盡管受教育權是人人都應該享有的基本權利，但按照當前進度，2030年全世界仍有將近六分之一的6-17歲兒童失學。屆時，全世界可能會有40%的兒童無法完成中等教育，而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這一比例接近50%。”[7]從教育質量的角度看，全球教育治理面臨的危機可能更大。許多欠發達國家學生的學習行為并未真正發生或效果很差，即使他們從學校畢業，也不具備應對職業和社會要求的知識與技能[8]。

在應對這些挑戰中，中國的力量為世界所期待。作為世界第一人口大國和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中國憑借自己的力量實現了義務教育普及，順利完成高等教育大眾化，而且在掃除文盲、性別平等多個方面表現突出，這種跨越式的教育進步本身就對世界具有啟示。更具體地說，“中國教育走出去”的國際貢獻可能主要體現在兩點：一是運用國家能力和國家資源，中國既能夠以獨立身份，也能夠同其他國家或國際組織合作參與國際教育發展與全球教育治理活動，為對象國家或區域提供有效的援助。例如，在全球沖突后地區、極端貧困地區，特別是失敗國家（Failure State）與脆弱國家（Fragile State）最為集中的撒哈拉以南非洲，中國已經投入了大量教育資源。處于戰后重建中的南蘇丹政府正是在中國的強力支持下，才得以構建自己的教育體系。短短幾年，中國向南蘇丹提供了近300萬本教科書，對其本土課程專家、教學人員以及學校的信息技術人才進行了大量專業培訓，使其學校教育得以正常運行[9]。另一方面，通過構建可分享的教育模式與經驗，中國能夠為世界教育發展提供獨特的理念。2016年啟動的“魯班工坊”計劃向世界分享了職業技術教育和技能培訓的中國模式，在發展中國家產生了極大反響，為技能人才培養模式的創新提供了新的思路。不只是職業技術教育，中國的基礎教育、教師教育、掃盲政策、教育規劃與政策制定等方面的經驗也正逐漸向世界輸出，產生了越來越大的國際影響。

二、“由誰走出去”：“中國教育走出去”的行動主體

（一）作為抽象行動者的國家

“國家也是人，是可以具有身份和利益的實體”[10]。在“教育走出去”的過程中，作為抽象行動主體的國家完成自我的身份構建與利益維護是重要且迫切的，這需要在對外交往中有明確的國際定位。按照蔡拓的說法，“當代中國的國際定位就是指對當代中國在國際社會中的身份、角色、地位、作用的確認。這種確認一方面來自中國的自我認同與選擇；另一方面來自國際社會對中國的評判與認知。”[11]相較許多發達國家而言，我們在“教育走出去”過程中的自我定位是模糊和不確定的。盡管我們在教育對外開放的相關文件中一再強調，要推動“雙邊多邊教育合作廣度和深度有效拓展”，“參與教育領域國際規則制定能力大幅提升”以及“積極參與全球教育治理”；但迄今為止，我們尚未在政府重要文獻中見到圍繞身份建構與利益主張更為直接、深刻的闡釋，更沒有形成戰略性的構想。這不僅影響到政策的細化與執行，還可能造成國際交往中的被動。從外部來看，國際社會的評判和疑慮又一直存在。當前，國際社會已然把中國視為一個正在崛起的新型大國。無論是現實主義權力政治視角下的“中國威脅論”，還是以美國前副國務卿佐利科將中國視為“利益相關者”為代表的“中國責任論”，或是近年來西方興起的關于中國崛起的一系列政治經濟敘述，都充分體現了這一點。如果我們能夠在“教育走出去”的行動中積極呼應國際社會對中國崛起的認識，將有助于對外戰略的實施。

應該說，西方話語主導的國際社會對中國崛起的疑慮與猜忌同中國國際定位的模糊性與不確定性有關系[11]。如布贊所言，“關于中國崛起之后會發生什么仍然是一個恰當的、有必要回答的問題”[12]。但實際上，我們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并不明確。近年來部分西方國家對孔子學院的質疑充分表明，當中國教育進入西方話語主導的國際環境時，的確很容易陷入身份危機。對此，作為抽象行動者的國家更應該在“教育走出去”的國際定位方面有清晰的理解與敘述。更具體地說，是充分思考如何將國家的個體身份轉化為全球集體身份，將國家利益融入國際利益，將本土的價值觀轉變為國際社會能夠理解的觀念。同時，在國際教育交流與合作中認識到去意識形態化，以及弱化單邊利益的重要性，通過積極的話語建構為“中國教育走出去”創造良好的國際環境。

（二）作為具象行動者的各類組織

從國家戰略層面推進“教育走出去”，政府的責任最為重大，這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政府的規劃與引導。教育對外開放整體戰略需要政府為“教育走出去”制定相應的政策，使其同國家整體發展相適應。在規劃中應該提出中長期“教育走出去”的目標、重點和原則，以及國家層面和組織層面的行動框架。同時，政府也應重視引導教育輸出向特定領域、地區和形式傾斜，使得各類行動者的資源、活動與國家戰略保持一致。在實踐過程中，對外政策調整、國際發展項目設計、資金投入與分配等方式均可以成為政府引導的重要手段。二是規范與協調。隨著教育對外交往的日益緊密，尤其是海外活動變得更加頻繁，政府必須有意識地加強這一領域的制度供給，通過法律、政策、規章、標準對不同行動主體的行為，以及行動主體間的關系進行規范。需要注意的是，這種規范行為不同于國內通常意義的制度建設，因為常常涉及國際合作者以及境外活動，政府還應充分考慮國家主權、國家安全、國家形象、國際關系、國際社會通用規則以及對象國與地區的本土制度。三是政府的支持與服務。各類組織的海外活動，需要強大的政府支持。這不僅包括資金、人力、技術等方面的投入，還包括同國外政府或國際組織的對話、協議與合作。政府也有責任為“走出去”的組織提供安全保障、信息共享、項目培訓等服務。

未來，參與“走出去的”的學術性組織不只有高校，還有大量其他種類的科研與教育組織，它們承擔著學術合作與人才培養的使命，參與知識生產與分享的活動。憑借自身擁有教育資源與服務供給方面的專業性，這類組織很可能成為未來“走出去”戰略中最為核心的行動者，它們既可以獨立完成國際教育合作，也可以參與到其他行動者搭建的伙伴關系中，這是政府、企業和非政府組織很難替代的。但是，也應看到，在進一步擴大教育對外開放的趨勢下，特別是中非合作論壇框架與“一帶一路”倡議的推動下，越來越多的大學和職業院校選擇走出國門，將“走出去”作為增強組織競爭優勢和獲取政策紅利的途徑，學校間競爭的趨勢顯著增強。部分學校大力興建“一帶一路”研究中心、發展中國家教育援助基地，以及其他性質的教育國際化平臺，卻并未充分評估自己的發展規劃以及辦學能力，造成盲目擴張、運動型發展的狀況。因此，教育類組織“走出去”，一定要避免盲目跟風和投機性發展，充分思考國際化與院校發展戰略之間的關系，同時也應對資源和能力方面的基礎性條件有充分評估。

企業類組織參與“教育走出去”，應該區分兩種情況。大量企業向海外擴展，面臨著雇傭本土勞動力以及與對象國有關機構進行科研合作的問題。這類教育活動本質上是為滿足經營行為衍生出的需求。目前，職業技術教育“走出去”所關注的重點問題之一就與這一現象密切相關。不過，另一種情況與“教育走出去”的關系可能更為密切，那就是中國企業直接進入全球教育市場。當前，中國國內教育市場的發展很快，已經催生出一批實力較強的企業。可以預期，未來會有越來越多的中國企業直接向海外市場提供教育產品與服務，參與跨境教育貿易，它們將成為中國教育輸出的重要力量。近幾年來，扎根在語言學習與培訓、出國留學服務、早期教育、課外補習與輔導、智慧教育技術、藝術教育、職業技能培訓等領域的一批本土企業在國內教育的產業化與市場化過程中不斷壯大。它們能否將本土教育產業的經驗轉化為國際競爭優勢，積極推進資源、產品、服務和品牌的輸出將成為未來深化“教育走出去”戰略的重要因素。

慈善機構、基金會和各種民間團體的參與經常為人們所忽視，但它們也是“教育走出去”的重要力量。特別是從20世紀末開始，全球政治進程中逐漸表現出市場經濟、公民社會和民族國家互動的趨勢[13]。跨國的、區域性的非政府、非營利性組織進入國際教育領域，致力于公益慈善、社會福利、治理監督以及文化與教育發展等事務，推進了全球公民社會的形成。在構建“教育走出去”戰略過程中，國家應更加重視非官方、非市場組織的角色，引導它們融入全球公民社會的國際網絡中，以非政治性、非經濟性的身份推動國際教育合作。本土社會的非政府組織能夠發揮其他主體無法替代的作用。一方面，它們通過更廣泛的社群網絡組織資源和行動，有利于擴展“教育走出去”的民間基礎，動員更廣泛的社會力量參與，從而避免國家熱、公眾冷的困境。另一方面，它們以民間形式參與，有利于增強國際道義感，弱化意識形態因素，規避國際交往中的政治風險以及利益沖突。

三、“分享什么”：“中國教育走出去”的內容載體

“中國教育走出去”要產生實際影響必須憑借一定的內容載體才能實現。所謂內容載體，是指跨境教育活動中輸出行為或輸入行為產生影響所依賴的具體條件和媒介。由于內容載體的種類和形式繁雜，研究中的量化評定存在很大障礙，但對其進行類型意義上的抽象界定也是可能的。簡·賴特曾將跨境教育活動界定為人員、知識、項目、教育組織、政策、觀念、課程、工程、研究和服務的跨國或跨區域流動[14]。盡管其后許多學者對這一界定做過修正，但基本沒有背離最初的概念框架。如果從國家戰略層面思考整個教育體系輸入與輸出的內容載體，可能需要一個更加抽象的分類范疇。筆者以為，依據性質及形態的差別，可以為“中國教育走出去”的內容載體建構一個基本的二元分類框架（如圖1所示）：一方面是硬性的，即可轉化為直接投入器物與資源的那些內容載體；另一方面是軟性的，即可以學習與借鑒的知識型內容載體。

圖1 “教育走出去”內容載體的二元分類框架

（一）可直接投入的器物與資源

第一類內容載體是可直接投入的器物與資源，主要包括基礎設施、專業技術、財政投入以及人力資源等，它是“教育走出去”過程中最易分享的內容載體，具有可折算、可替代、可分配的特性。所謂可折算，是指這一類內容載體可以轉換成特定的貨幣價值，因而可以對投入的規模和數額進行度量或估價，這不僅適應于物質性的產品，也包括由人力承擔的服務。可替代是指投入或接受這些內容載體的主體可以更換而不影響它們的使用，因此它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不受制度與文化環境制約的客觀性。可分配是指它們能夠分割成不同部分，投入到不同的空間中，這有利于使用過程中自由的支配與轉化。

由于這一類內容載體實質上是物質與行動層面的條件，可以通過指標衡量，因而更容易受到不同行動主體的關注。器物與資源層面的分享最為簡單直接，最易看到成效，但所產生的教育影響可能十分有限。以非洲大陸為例，全球發展性援助的數據顯示，單是經合組織成員國在2014-2016年間就向其教育發展領域投入了一億二千多萬美元[15]。其他援助國和發展組織的資金、物資和人力也源源不斷向非洲國家輸入，而且援助的資源和資金每年都在增長，但該地區絕大多數受援國家的教育卻沒有得到明顯改善。緣何如此呢？這主要是因為可投入的器物與資源雖然構成教育發展的基礎性條件，但卻無法改變教育體系的組織結構與運行機制，更難以改變當地人的觀念，其作用是支持性的或增長性的，而非革新性的。因此，巨大的資金投入和基礎建設背后并不意味著教育質量的改善。

（二）可學習與借鑒的知識

另一類內容載體是可學習與借鑒的知識（Knowledge），它是“中國教育走出去”產生軟影響的重要條件。在當今的國際發展領域，卓越實踐經驗（Good Practice）的傳播、學習，以及知識分享（Knowledge Sharing）已經成為重要的治理手段。人們普遍認為，經驗與知識的學習既能夠提供解決問題的具體方案，也能在體系與制度層面產生深刻影響[16]。

可學習與借鑒的知識主要涵蓋三個層面。一是技術層面的知識。它主要包含教育實踐者在教育活動中實現既定目標所形成的有效方式與路徑，指向實踐的操作與技能。由于內容相對簡單直接，這種知識最易在人與人、組織與組織間分享。中國本土學校與課堂中大量教育、教學活動產生的成功經驗均有轉化為技術性知識的可能性。例如，上海教師的數學教學經驗已經轉化為一整套技術性知識，分享至英國的學校。新加坡的教科書開發模式以及芬蘭教師的彈性教學，也已經轉化為全球分享的教育知識。二是制度層面的知識。它主要包含教育體系內部形成的規范各種行為與關系的標準、程序、規則，指向穩定秩序的構建。制度層面的知識分享需要以理解整個體系的性質與功能為前提，且要求構想一個相似的環境，因此學習與借鑒是相對困難的。但某種意義上，制度層面的知識可能具有更大的影響。例如，有關在教師教育和教師專業發展過程中培養教學素養的知識固然重要，但除了了解這些之外，更根本性的是理解一個國家或地區如何構建了一套完整體系去支撐那些促進教師發展的活動。三是觀念層面的知識。它主要包含教育理念形成所依據的文化與價值。觀念層面的知識最為隱性，但也最為根本，往往需要深度領悟才能習得。東亞儒家文化中所隱含的教育價值可能是解釋這一地區如此尊師重教的重要依據，但其他文化在認知這個問題時可能存在很大的障礙。這需要深度的跨文化理解。

（三）從硬實力向軟影響轉變

目前，“中國教育走出去”仍然以可直接投入的器物與資源為主要內容載體，強調規模性和結構性輸出，本質上依循一種經濟的邏輯，即認為發展取決于資源的增長或資源使用的效率[17]。這種以可直接投入的器物與資源為核心的模式在“走出去”初期是必要的。但事實也證明，單純的資源投入很難帶來受援國的認同。在中國援助的許多地區，盡管資金與人力的投入很大，但我們的理念與經驗還沒有被普遍接受。其中原因當然有西方殖民主義產生的歷史影響，但更根本的是我們在話語建構與知識分享方面的缺乏。

因此，要進一步推動中國教育走向世界，必須盡快實現從硬實力向軟影響的轉變，在保持資源與技術輸出的同時，更多地向國際社會分享教育發展的中國理念與中國方案。這一轉變的實現要基于兩個基本過程：首先是將本土教育知識轉化為國際教育知識。這需要國內教育體系具有強烈的反思意識與提煉能力，從中國教育改革與發展的歷史經驗中抽象出能夠普遍演繹到其他制度與文化情境中的知識型內容載體。其次是推進教育知識的國際分享，即“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以實現深層次的文明對話和文明互鑒。這就要求參與“中國教育走出去”的組織與個體更加自覺、系統、科學地傳遞中國經驗，將知識分享作為國際教育合作的重要部分。只有這樣，“中國教育走出去”的世界意義才能有效彰顯。

四、“門徑何在”：“中國教育走出去”的國際機制

中國教育深入世界，所面對的并非一片出入自由的空間，而是有結構、有規則、充滿各種不確定性的體系。若不知“門徑所在”，“走出去”必然是盲目的。這里所謂尋覓門徑，是指充分發掘與利用國際社會已有機制，或創造性構建自己的機制，從而有利于更好地“走出去”。以此而論，推進“中國教育走出去”，應在戰略上關注以下維度：

第一，積極參與全球教育治理。經過近30年的發展，全球教育治理基本形成了基于人類社會共同愿景，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銀行、經合組織等為主導力量，大量政府和非政府組織參與推動的體系。目前，它主要表現為以《2030可持續發展議程》為基本框架，以全球性的磋商機制、行動機制、監測機制、合作機制等為主要結構的人類社會集體行動。對中國而言，全球治理進程所形成的組織體系和規范框架能夠為“教育走出去”提供重要的制度路徑。充分利用這個體系內重要國際組織搭建的多邊平臺，在決策與行動中發揮更積極的作用，能更好地增進世界對中國教育的理解與認同，提升教育領域國際合作與跨國治理的能力。當前，聯合國體系內的開發計劃署、教科文組織、兒童發展基金會、難民署，以及世界銀行、經合組織、全球教育伙伴關系等行動者，已經成為全球教育治理的主導力量，它們為國家參與國際教育發展提供了新的組織網絡。積極融入其中，把握協商與制定全球教育治理議程的機會，彰顯中國的國家能力與國家利益，是“教育走出去”的重要路徑。

第二，融入和開拓全球教育市場。自20世紀90年代世界貿易組織將教育納入服務貿易框架后，國際教育市場發展迅速。按照某些學者的觀點，全球教育產業已經深深嵌套在各國教育體系之中[18]。利用資本與貿易將本土教育產業推向國際市場已成為許多發達國家實現全球教育戰略的重要方式。歐美主要國家政府均在推進保障跨境教育貿易的法規與政策的制定，努力為本土教育產業走出去提供更多機會。應該看到，傳統的教育國際市場形成的主要動力來自跨國與跨區域的學生流動，這種現象背后是全球日益增長的學習需求與優質教育資源供給不均衡間形成的矛盾與張力。教育資本（特別是人力資本以及由此衍生的智力資本）由發展中國家向發達國家流動，導致少數國家與地區形成區域性甚至全球性的教育中心，又反過來向外圍國家輸出教育產品與服務。這是當前世界教育市場的基本格局。適應這種環境，進而在全球教育市場機制中確立優勢，需要國家在戰略上統籌好跨境教育貿易同國家經濟發展的關系，規范和引導本土教育產業“走出去”，對具有國際影響力的教育品牌、產品與服務進行政策和財政支持，有效保護海外教育的投資與經營。

第三，充分利用自己創建或主導的倡議、框架或機制，為“教育走出去”提供新的機遇。在區域和全球治理中，中國已先后確立上海合作組織、中非合作論壇、“一帶一路”倡議等機制，也在二十國集團和金磚國家峰會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憑借這些機制，中國提出了若干戰略性的教育發展方案。例如，2016年確立的《推進共建“一帶一路”教育行動》就將“聚力構建教育共同體，形成平等、包容、互惠、活躍的合作態勢，促進區域教育發展”作為戰略重點[19]。2018年中非合作論壇通過的《北京行動計劃》也明確提出，“建立南南合作與發展學院，為非洲培養國家發展高端人才”，“繼續推動中非高校20+20計劃”，“鼓勵更多非洲國家將漢語教學納入國民教育體系，支持建立更多孔子學院和孔子課堂”，以及“加大對非洲職業技術教育和培訓的支持”等有關“教育走出去”的戰略動議[20]。這些倡議與機制的創建，為中國更好地參與全球教育治理和全球教育市場進程提供了拓展性條件，有利于迅速提升中國教育的世界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