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刻字刀

李國成

我的父親叫李永進，生于1924 年3 月21 日，農歷甲子年二月十七日。他辛苦了一輩子，靠他的刻字技能獲得了生存，參加了革命工作，當上了國家干部，又靠他微薄的工資，與我母親一起把我們兄妹一個個養大成人。

父親出生在河南沁陽，這是一片位于河南省與山西省交界的南太行山腳下的大平原，現為焦作市所屬的縣級市。唐代著名大詩人李商隱就是沁陽人。我從小就很喜歡讀李商隱的詩，其詩構思新奇，風格秾麗。我喜愛他善感的心靈和那些一往情深的無題詩?！皦魹檫h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薄熬龁枤w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边@些詩句，曾深深地打動過我的心靈。

我曾經問過父親：“咱們與李商隱是同鄉，又都姓李，我們是不是他的后人，或者是不是一個家族的呢？”父親說他也不知道。遠祖的情況父親不知道，父親所知的前幾代近祖，也不是什么官宦和書香門第，而是些石匠和農耕的勞動平民之家。我的祖父叫李臨國，奶奶不知道叫什么，只知道她姓任。民國二十六年，也就是抗戰全面爆發的1937 年，家鄉先是旱災，接著是蝗災。漫天的蝗蟲飛過來，能夠將太陽遮住，一時間天昏地暗，這幫小蟲降到田里，頃刻間莊稼連秸稈帶葉子都被它們啃得一干二凈。到了秋天，又遭了水災，大水將農田全淹沒了，人們住的房子也難保。這一年，顆粒無收，外敵入侵，國難當頭，國民黨政府無暇賑災，家鄉甚至出現了餓死的人被活人吃掉的慘狀。

第二年，人們紛紛背井離鄉去逃荒。我的父親當時有親兄妹四人，父親、叔叔和兩個姑姑。為了讓孩子們也能討個活命，爺爺奶奶強忍悲痛，打發十四歲的父親帶著九歲的叔叔和一位只有七歲的姑姑，也踏上了靠沿路乞討北上山西的求生之路。

然而，“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日寇的鐵蹄已經踏遍了整個山西，到處是同胞慘遭殺戮的橫尸和人們逃離家園后的空曠，可想而知他們的逃荒之路是多么舉步維艱。到了臨汾一帶，幼小的姑姑因為躲避瘋狗的追咬，丟失了鞋子，硬是赤著小腳丫子跟著哥哥走了數百里的路，來到了婁煩。

他們來婁煩是要投靠同村在這里開設書局的一位老鄉。剛進婁煩境內，看到一家農民正在地里收挖胡蘿卜，將一把把蘿卜葉子扔到地邊上。兄妹幾人戰戰兢兢地走到地邊，生怕受到呵斥和驅趕。怯生生地望了望主人，直接撿起蘿卜葉子吞了起來。他們感慨地邊吃邊說：“如果在咱們家能吃到這葉子，就不用走這么遠到這里來了！”這家好心的農民聽到后便說：“凄惶的外路家孩子們，不要吃葉子了，進來吃蘿卜吧！”這個故事，父親和叔叔經常講，在我們幼小的心靈里，婁煩人民給我們留下了善良淳樸的美好印象。

來到婁煩鎮，開“德珍書局”的同鄉收留了他們。給他們吃住，讓父親跟著一位叫劉振詩的師傅學刻字。父親小時候在家讀過幾年書，字寫得漂亮。這位師傅毫無保留地將全部技藝傳授給了父親。父親學得刻苦認真，不多時就能用他的刻字刀在木、石、膠、骨、玉等原料上刻出真、草、隸、篆四種雋美、秀麗字體的圖章，來為收留他們的書局一家人創收。

父親告訴我，他當時還刻過“八路軍三五八旅政治部”的公章和副旅長賀炳炎將軍的印章。但是好景不長，父親的師傅劉振詩到靜游鎮去辦事，途經石峽溝時，被日偽軍的槍彈擊中身亡。很快日寇又侵占了舊婁煩鎮，在四周筑起了高高的炮樓和碉堡，經常出來隨意殺人，還將年輕女人拉到炮樓上去凌辱，將年輕男人拉去做苦力或者當偽軍。舊婁煩鎮頓時成了人間地獄。父親只好帶著弟妹逃離舊婁煩鎮，到蒲峪村避難。蒲峪村是八路軍活動的地方，比較安全。

但日寇和國民黨政府對共產黨的抗日根據地進行了軍事攻擊和經濟封鎖，軍民們的生活非常艱難。糧食吃光了，人們開始吃谷糠和野菜。父親他們是外地來的，連谷糠都沒有，是一位姓曹的叫“花兒”的好心老人將他家的一部分飛糠（小米的外殼叫谷糠，谷子的外殼叫飛糠。因為很輕能飛起，故為飛糠。）分給我父親兄妹們吃。秋天，大雁往南飛，從天空中屙下一片片雁糞，叔叔掃回來吃，他說比飛糠好吃多了，少得可憐的雁糞很快就被吃光了。他們的肚子里只有飛糠，排不出大便來，疼得直叫喚。我那只有八歲的姑姑病餓交加，不久便死掉了。她生前，一戶比較富裕的想讓她去做童養媳，但我父親怕她受虐待，不同意。假如當時去了，她或許能活到今天吧。

前些年，我到蒲峪村考察文史資料和文物遺址時，村里年近九旬的郭鎖平老人告訴我：“你的姑姑我見過，名叫‘婉婉’。小姑娘長得端正俊俏。那么小就沒了，太可惜了！”為了活下去，叔叔到城北村給一家富戶當了小長工。

1945 年4 月，駐蒲峪村的八路軍晉綏軍區八分區二支隊在民兵和群眾的配合下，消滅了盤踞在舊婁煩鎮的日偽軍。婁煩解放后，部隊和新生的人民政權需要刻制大批公章。盡管當時婁煩一帶會刻字的人不少，但共產黨和八路軍相信和依靠的是窮人，因為我父親是從河南逃荒來的無家可歸的人，生活最窮困，二支隊林海清團長和孫繼爭政委就把刻制公章的任務交給了我父親。父親不負重托，不僅刻出了二支隊司令部、政治處、后勤處的公章，還刻出了晉綏邊區八分區黨政機關和靜樂縣各級黨政機關的公章，以及軍政首長們的印章。林海清團長和孫繼爭政委見我父親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刻制出如此精美的公章，非常滿意，一次就批給父親2000 斤小米作為報酬和獎勵。還讓父親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參加革命工作，當上了婁煩鎮的工商聯主任。

抗日戰爭勝利后，二支隊編入了王震將軍的359 旅，去保衛延安和解放大西北。舊婁煩鎮又轉戰來了許光達司令員和孫志遠政委率領的晉綏野戰軍三縱隊。三縱隊指揮部和所屬的獨立第二旅從1946 年至1948 年常駐舊婁煩鎮，一方面保衛中央土改工作團在婁煩的土地改革試點工作，另一方面經常開出去打仗，解放被國民黨軍隊占領的一些縣。婁煩附近的古交、交城、文水等地就是此時由獨立第二旅從婁煩出發去解放的。在這一段時間里，擔任婁煩鎮工商聯主任的父親，任務是組織、動員各個工商戶為部隊籌款、籌糧、籌集物資，以解決部隊的后勤保障。父親告訴我，打下古交后，不僅擔架抬回不少解放軍的傷員，還押來一千多名國民黨“勾子軍”的俘虜，這些俘虜被聚集在一起，蹲了一河灘。父親與其他干部跑前跑后，安排部隊的食宿、安置傷員，動員每家飯店加工餅子，給每個俘虜兵發了兩個餅子。

進行土地改革以前，我的故鄉舊婁煩鎮南街上，有一個大戶人家要低價甩賣自己的一處院子。父親就用林團長和孫政委批給的小米，拿出其中的1000 斤買下了這處碧瓦朱檐的深宅大院，它分為前后兩院，有樓有房有臨街門面。一個一無所有的逃荒娃子，一下子擁有了這處幾十間樓房帶平房的豪華院落，父親別提有多高興。但父親深深地知道這院子是共產黨、八路軍給的。

1947 年秋天，父親用一臺花轎將汾河對岸常家坡村的我母親娶進了這處院子。我的外公當年是被日寇殺害的，后來外婆不得已改嫁，留下母親一人，她終于也在土改中翻了身。

我的叔叔李立才也在1947 年參加革命工作，當了靜樂縣的交通員，負責到晉綏邊區首府興縣蔡家崖去背報紙和傳遞黨的機密文件。當時我們這里與河南老家相隔一片國民黨統治區，無法聯系，相互杳無音信。直到全國解放才得知，我的奶奶因每日擔憂思念著外出逃荒的孩子們，在焦慮和貧困中，竟然選擇了上吊自殺。

1952 年，也就是我出生的那一年，在社會主義改造中，父親憑著共產黨員的覺悟將我家前院的全部和后院的大部分無償地獻給了國家，只留下后院很少的一些房子供我家和叔叔家住。獻給國家的房子，政府開辦了國營飯店和副食品門市。與此同時，父親被組織上調往靜樂縣城，當了縣委機關的事務長，不久又當了縣委財貿部的干事。

因為父親會刻字，1957 年靜樂縣委要創辦機關報紙《靜樂日報》時，又調父親當了報社印刷廠的廠長，他需要親自完成制版工作，還要刻制報紙上的大字和版畫。

1960 年，我們的國家遭遇了嚴重自然災害，國家工作人員每天只供應六兩糧食。普通干部每月三四十元的工資也只能購得二三十斤山藥蛋。城里的許多干部餓得有了浮腫病，因此，不少人選擇辭職回鄉當農民。因為當時農民的收入要比干部多，村里分下的糧食盡管不多，也不至于餓得浮腫。不僅有教師和普通干部辭職的，甚至中學校長、糧站站長、縣政府的局長，也有辭掉工作回了村里的。父親在《靜樂日報》印刷廠也得了浮腫病，組織上為了照顧父親，讓他回鄉養病。1962 年，父親被調到婁煩鎮稅務所當了指導員，后來又兼任了杜交曲稅務所的所長。

在稅務部門工作了十年后，1971 年復建婁煩縣時，需要新建印刷廠。縣里的領導認為父親在靜樂當過印刷廠的廠長，就讓他又當了婁煩縣印刷廠的廠長。這樣，父親在他幾十年工作的最后一個崗位上，又拿起了刻字刀，不僅當了廠里的行政領導，還繼續為廠里制版和刻大字，直到他離休。離休后，父親又干了十幾年的居委會主任，一直為他所熱愛的共產黨的事業工作。

父親當了幾十年的干部，大小也算是個官兒，多少也掌握過一些權力。我們從小不管怎樣，也算是干部子弟。用現在人的眼光看，干部子弟總比種田的農民孩子要享點福吧！但是恰恰相反，我們從小受的苦、挨的餓，一點也不比同齡的農民子弟少，甚至比他們更糟呀！

記得我讀小學四年級時的一個冬天，父親已經是稅務所的指導員，一次我到大夫莊糧站去領二三十斤救災糧。在人們等待糧站開門時，我穿著單薄的舊棉衣，因為老是干活，又臟又破，可能是我感冒了沒錢醫治，鼻孔里滴著鼻涕。冬天的冷風在號叫，我沒有棉帽，沒有手套，兩只小手交叉著插在袖筒里，蜷縮著身子，凍得不停地顫抖。一個大人看著我，好奇地問另一個大人：“這是誰家的孩子？”當說出我父親的名字時，好多人都不相信，說稅務所長的兒子能是這個樣子？是的，確實是這個樣子，當時同村的許多農民的孩子都比我強呀。后來我想，是共產黨把身處舊社會的父親從死亡線上救出來的，又是共產黨培養他當了干部，他的克己奉公、勤政廉潔都是發自內心的。

父親對黨的政策、規定和紀律也是積極響應。我們家人口多，孩子五六個，父母的負擔非常重。除了父親每月只值兩簍頭山藥蛋（約三四十斤）的工資和伺弄好自留地的合法收入外，再沒有其他額外的進項。

我從小學二年級開始，就利用節假日和放學后的空余時間，跟著父親去刨坡開荒和伺弄自留地。拾糞、掏大糞、擔茅糞、往自留地里擔糞、用平車拉糞、翻地、鋤地、背莊稼等體力活兒都干過。除了自留地，還有在我們家院子里種的蔬菜。俗語說“人勤地不懶”，一點兒也不假。經過父親帶領我們辛苦勞動，每到夏末和秋季，自留地和院子里的南瓜、豆角、玉米、山藥蛋等紛紛成熟了，但實在是太少，只能保證我們幾十天里不餓肚子。玉米和玉米面，那時候的我吃膩了?，F在有人要吃玉米面，是為了換換口味，圖個稀罕和新鮮，我一點兒也不稀罕。冬天和春天是我們餓肚子最難熬的日子，我們村是修水庫的移民村，村里的耕地很少，又很差，隊里分的口糧和國家給的救濟糧也很少，每年每人不超過260 斤帶殼的毛糧，最困難的時期每人每年只有180 斤。隊里分糧時主要是分給常年參加勞動的農民，他們除了口糧還有很多工分糧，并且不掏錢。我們四屬戶（干部、職工、教師、軍人在農村的家屬）只分給少量的口糧，還得掏錢買，難怪1960年至1962 年，有不少吃公家飯的人辭職回村里當了農民。

在我們最餓肚子、父親掌些小權的時候，也有人到我們家送過糧食，但都被父親婉言謝絕，甚至還把人家趕走了。有時來人放下糧食扭頭走了，父親也總要再絲毫不差地歸還。有時候，母親怕把孩子們餓死，想留下來。父親總是這樣責怪母親：“你想讓我犯錯誤？”1964 年“四清運動”反映干部的經濟問題時，別人或多或少總有一些，父親卻任何問題都沒有。要知道，那時白拿群眾的一小瓶麻油都要受到紀律處分呀。

十年前，我與一位姓張的文友，到太原市內他哥哥家里去坐，他的這位哥哥當年擔任杜交曲人民公社醫院院長時，我父親正好在杜交曲擔任稅務所的所長，他們是兄弟單位，兩人的關系也很好。這位已經退休多年的老醫生院長，見到我時口口聲聲夸父親的好，還對我說：“你父親是從河南逃荒而來，在舊社會受苦過來的人，養成了勤儉節約和手緊的習慣。比如我們在一個地方工作時，一次我們一起到婁煩開會，你父親請我到你家吃飯，吃的是高粱面。其實你家的甕里肯定有白面?！甭犃怂脑?，我快要氣暈了，正想發作，但又覺得大可不必，心平氣和地給他解釋后便不辭而別。或許這位當了一輩子掌握病人生死的醫生加醫院院長的人，經常受到病人家屬們的招待，故而對于我父親請他吃了一頓高粱面，多少年后還是耿耿于懷。我冷靜一想，又覺得不該責怨這位老醫生加院長。因為他認為，作為一個稅務所的所長，即使是在最困難的時候，家里也總不會沒有一點白面吧。如果真的沒有，那就太不可思議了，這樣的想法也正常。但我是見證人，我們家那時真的沒有白面。就在1967 年春天，我的弟弟三黑子患腦膜炎死去的那一天，我們家別說有白面和高粱面了，就連一粒米、一把糠也沒有呀！

就在我弟弟三黑子病餓交加死去的前幾天，我們家快要斷飯揭不開鍋時的一個傍晚，父親的一位農民朋友送來二三十斤小米，父親不在，母親收下了。第二天父親回來了，發現家里有了米，知道是母親瞞著他收下的。父親與母親動了怒，又把米歸還了人家。在父親又去下鄉的那幾天里，我們家徹底揭不開鍋了。弟弟三黑子也正是在那幾天死去的。父親聞訊趕回來后，哭得是那么凄慘與悲傷。但經過這件痛徹心扉的事后，父親秉性依舊絲毫未改，寧愿讓孩子們餓肚子，也不敢隨便收別人的東西。

我參加工作成為國家干部后，在履行職務時，既不會圓滑，也不懂得什么“變通”，小心謹慎地嚴格按規定和政策辦事，有很多人就這樣評價我：“和你大（爹）一樣！”我不搞鋪張浪費，不會講氣派，勤儉節約，能吃苦耐勞，人們還是那句話：“和你大一樣！”我知道這些聲音有的是譏諷，有的是惋惜，也有的是贊許。但我總認為，父親不僅在艱難困苦中把我們養大成人，還用實際行動教育我們如何做人，做好人，做正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