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琦
(大連大學 人文學部, 遼寧 大連 116622)
“帚”在殷墟卜辭中經常出現,是商代一個很重要的群體。據徐義華教授的統計,在《甲骨文合集》《懷特氏等收藏甲骨》《小屯南地甲骨》《英國所藏甲骨》《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所藏甲骨文字》等著錄中,“除去重片,有婦卜辭930余版,內容十分廣泛,涉及政治、經濟、軍事、宗教各個方面,許多刻辭的內容也十分重要”[1]292。前輩學者對“帚”的研究已有一定成果,如雁俠的《中國早期姓氏制度研究》[2],趙誠的《甲骨文與商代文化》[3];曹兆蘭的《金文與殷周女性文化》[4],陳絜的《商周姓氏制度研究》[5],趙林的《殷契釋親》[6]等著述。這些研究涉及了從“帚”衍生的“婦”的釋義、“婦”的稱謂方式、“諸婦”間的等級關系、“諸婦”身份可能存在的幾種情況以及諸婦地位等問題。這些成果對“婦”的進一步研究奠定了良好基礎。本文試從商代“諸婦”的稱謂方式、“諸婦”配偶等方面入手,分析商代“婦”的含義,考察“諸婦”的身份。
有關婦生育的卜辭舉例:



上述卜辭內容皆為卜問諸婦的生育情況,這類關于“婦(帚)某”生育問題的卜辭在歷代學者所輯錄的甲骨文集中有數百條。從其生育功能看婦應為已婚女性即男性的配偶,與妻、妾表意應無太大區別,屬于一種身份詞,也是親稱。由于卜辭中婦的數量較多,學者們為了方便表述,將之統稱為“諸婦”,本文亦從此稱。
諸婦在商代卜辭中數量龐大,作為上層男性的配偶,在商王朝中,她們可以是商王之婦、商王兄弟及子輩之婦,也可以是大臣、諸侯之婦;在家庭關系中,她們可以是丈夫的配偶即妻、父親的配偶即母、祖先的配偶即妣,也可以是兒子的配偶即子婦。諸婦身份范圍較為復雜,筆者擬做一歸類梳理。下層已婚婦女的稱呼方式在卜辭中未見記載,無法考證,故不在本文討論之列。
諸婦在商代一般被稱為“婦某”或“某婦”,“婦某”的婦表身份,某表私名,可能是一個地名或族名,可以作為自身區別于其他婦的符號,如婦好、婦妌等,與商代“父某”“母某”“妣某”等稱謂形式基本相同。“某(某)婦”的某表示具體男性或官名,婦表配偶,即將丈夫之名或官名放在婦前,表示某人、某官的配偶,如師般婦、亞侯婦。也就是說商王、子家族族長、諸侯大臣的配偶都可以稱為“婦”。
王婦,當是諸婦中地位最高的婦,即商王的配偶。對于如何判定王婦主要有兩種觀點。
宋鎮豪認為王婦應有“后”稱。如武丁三妃都受到特祭,曾均以“后”相稱,妣戊、妣辛、妣癸分別被稱為“后戊”“后辛”“后癸”,并根據《禮記》“天子之妃曰后”得出結論“凡王婦,或以特定身份字‘后’相稱。”認為武丁時甲骨文中諸婦可知為王婦的有婦龐—龐后、婦辛—后辛、婦爵—爵后等至少十八妻[9]156~157。不過也有學者對此持不同意見。葛英會認為商代后期,“后”字尚未形成。[10]曹定云指出“殷時無‘后’制,‘立后’是西周以后才有的。”[11]
趙林認為“判斷王婦身份的標準有二,一是由王占卜或由王室貞人占卜。”[6]166
貞:婦鼠娩,余子?(合集14115)

丁卯卜,大貞,婦寢娩嘉。(懷特1262)
甲寅卜,古,貞:婦妌受黍年。(9968正)
乙酉卜,賓貞,翌丁亥,將婦妊?(合集2799)
以上卜辭都由王或王室貞人進行占卜,問題多為“娩嘉”即生男,體現了商王對子嗣十分重視,也表現出重視男性子嗣的思想已經在商代出現。
二是同版關系。同版卜辭即幾條卜辭出現在同一片甲骨上。如:

趙林認為學界可以確定的是婦妌為武丁配偶,婦喜與婦妌在同一版面上進行占卜,說明她們在同一時期存在且身份應該相當接近,以此判定婦喜也應為武丁配偶。
根據趙林的判斷標準王婦應有七十人左右,其中有兩人應為武丁之子商王祖庚或祖甲的王婦,其余的為武丁的王婦。胡厚宣在《殷代封建制度考》中說:“蓋武丁之妃,據余所考,至少有六十四人之多。以寵與不寵,或不全在宮中。”[12]二位學者所考證的武丁之婦的數據基本吻合且數量不小。綜上,可見王婦并非稱后,故對于王婦的判斷標準,筆者更傾向于趙林的觀點。
“王婦”為商王的配偶,那么“子婦”應表示哪一群體的配偶,首先要搞清楚“子”的身份。學術界對于“子”的身份始終沒有達到共識,各家觀點大概可以分為三種。
一是王子說。董作賓認為是王子。[13]898胡厚宣認為“子”為“武丁之子”。[12]97~101朱鳳瀚說:“王卜辭中所見的‘子某’一般是指王子……王卜辭中稱其他貴族家族內的‘多子’與‘非王卜辭’中所見‘子某’,是指這些商人家族內族長之子。”并認為“小子”很可能為“子某”的下一輩,多為商王之孫。[14]141
二是家族族長說。林沄提出“我們不能把卜辭中凡稱‘子某’者,一概斷定為商王之子。”“‘多子’最有可能是指和商王同姓的貴族……而‘子’則是這些家族的首腦們通用的尊稱。”并指出,除了族長“子”之外,商王各家族內部的親屬成員人數不少,一般由三類成員構成,第一類為“子某”即子的弟輩或子輩。第二類為“婦某”即子的妻妾、弟媳或兒媳。第三類為“婦某子”即子的子侄或孫輩。這樣正是構成了一個家族。[15]322~324黃天樹根據王卜辭和非王卜辭的對照得出“‘子’在其家族內,完全以主人自居,無疑是該家族之長”,子組家族的宗廟祭祀活動由族長“子”主持。[16]84~86陳夢家、李學勤、林沄整理了子組卜辭的祭祀對象,與商王武丁為主的王卜辭大致相同,據此林沄推斷子組卜辭的“占卜主體”——“子”不可能是武丁之子。[15]322~323彭裕商進一步推斷‘子’不僅是商王同姓的族長,而且還很可能就是武丁的親兄弟,至少也是從父兄弟。[17]63王慎行通過“乙卯尊”的銘文記載指出:“‘子’在商王祖廟太室中,進獻祭品,祀享商之先公先王,因此而受時王之嘉賞。”子還可以“代商王在太室中祭祀先公先王”,結合傳世文獻分析,認為只有同姓、同宗、同族才可以進入同一廟祭祀,才能進入祖廟或禰廟中祭祀,以此推斷“‘子’必系商王的同姓、同宗或同族,他們與商王有著親疏不等的血緣關系。”[18]108
三是身份之稱。陳夢家對卜辭中的商代官名進行了分析,認為“子與小子當是一種身份的稱號,并非官名。”[19]521雁俠從商代晚期諸小子作器所使用的象形族名入手,認為“多數‘小子’與商王室及子某的身份當有聯系,‘子’或指商王親子,或指族長,不限于王族或其支系。”但對于如何區分子與小子中的王族及其支系或系其他貴族沒有做進一步的說明,而且從商代晚期諸小子所使用的象形族名入手,考察“子”的身份,筆者認為其代表性稍弱。另外,從子組卜辭的祭祀對象與武丁祭祀對象大致相同、子可以代替商王在宗廟中祭祀先公先王來看,子“不限于王族或其支系”的說法似乎不妥。
綜合以上各說,可以得出“子”至少為商王同姓家族成員。“子”可能是王子,也可能是上某世商王之子,后逐漸分化為同姓各家族之長的稱呼,也意味著一種貴族身份。因此子婦就是這些有子稱的商王同姓貴族之婦。
如前所述,判斷王婦的標準之一是由王或王室貞人占卜的婦某一般為王婦。同理可證,幾種非王卜辭中的以子為占卜主體的卜辭中,由子或子族貞人占卜的婦某一般為“子”家族各族長之婦即“子婦”。
庚戌卜,我,貞婦鼓好。二(合集21787)

這些出現于子卜辭中的卜辭其占卜主體為“子”或子族貞人,占卜內容有生育、為子嗣命名、婦的生死問題及對婦的呼令往來等,都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可見“子婦”與“子”的親密關系。
貴族婦是指大臣侯伯之婦,這類婦一般以“某婦”即“從夫稱婦”的方式稱名。如:
甲戌卜,王:余令角婦甾朕事?(合集5495)
癸酉卜,貞雷婦有子。(合集21796)
癸亥卜:危方以牛,其蒸于來甲申?丁未貞:王其令望乘婦,其告于祖乙一牛,父丁一(牛)?(合集32896)
壬申卜貞,御師般婦?(合集9478)
御舟婦?(合集21659)
貞,令壴婦?(合集13043)
庚戌:王令伐旅婦?(合集20505)
乙未卜,其令亞侯婦,惟小……?(屯南502)
望乘、師般為商代著名的武官,望乘婦、師般婦是他們的配偶,角婦、壴婦、亞侯婦等出現在王卜辭中是王命令她們辦事情,亞、壴等為商代方國地方之名,亞侯婦、壴婦應為其地方伯的配偶。“旅”為商人世家,祖庚、祖甲時代已有之。雷婦、舟婦見于子卜辭,暫未發現二者與“子”的關系,筆者推測可能如望乘婦、壴婦等婦之于王卜辭一樣,雷、舟為子家族重要臣子之婦。這類婦應該是非王族的其他貴族之婦。
綜上所論,“帚”作為“婦”的最早形態,代表了“婦”。婦是商人對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已婚女性的稱謂,婦因其丈夫身份不同而產生身份之別。殷墟甲骨文中的“婦某”或為王婦,以由王或王室貞人占卜及是否與已確定的王婦為同版關系為界定標準,例如:婦好、婦妌等;或為子家族族長之婦,以是否出現于子組卜辭及由子家族族長“子”或子族貞人占卜為界定標準,例如:婦石、婦等;或為大臣、方伯之婦,以“從夫稱名”及夫方信息可考為界定標準,例如:望乘婦、亞侯婦等。諸婦的家庭關系如何?職能如何?是筆者下一步要研究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