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盞祈愿燈

秦加倪

年初，新來的工程師小唐到甘孜州“開頂滑坡治理工程部”報到。剛報到完畢，工程部徐經理就讓他馬上隨車出發。

中巴車順大渡河上游走了十多里才停下，眼前的水泥路百米外，一段崖壁滑坡了。徐經理對小唐說，接下來的任務就是處理這個大滑坡。小唐問：“看來這條水泥路規格不高，路通哪里？”徐經理說：“滑坡后面山上有十幾戶藏民，別小看這條路，它叫‘安紅路。”

大家跳下車，徐經理吩咐小唐去后備廂里拿些冥紙香蠟，就在滑坡腳下燒化。小唐奇怪地問：“難道這里鬧鬼嗎？”

徐經理瞪了他一眼，說：“不是鬼，是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年輕人，同你一樣也是道橋工程師，聽說今年國慶節就要結婚。可去年底，他在這里被突如其來的大滑坡吞沒了，今天我們來祭拜他。”

原來已經犧牲了一個工程師！小唐這才意識到，自己接了一個“燙手山芋”！本來信心滿滿的他，心情一下像坐上了過山車，這可是自己畢業后接手的第一個工程，萬萬不能出差錯。

徐經理告訴小唐，還有一個技術員馬上就到。“等她一到，你們就開始工作，時間緊。”

這時，一輛皮卡開過來，車上跳下來一個女孩子。徐經理介紹說：“她叫楊敏，二十五歲，總公司技術員，自己要求調到我們工程部，現在她是你的助手了。”

小唐向女孩點點頭，然后困惑地問：“這么危險的地方，你也敢來？”

楊敏卻反問他：“聽董事長說，你是滑坡治理工程的負責人，我們什么時候開始做計劃？”

小唐有些懵，覺得她也太心急了，不過，又覺得這樣的工作狂會是自己的得力助手，于是就和她討論起方案來。

夜晚，大渡河對面山頭上的月亮升起來。小唐走出營地宿舍，一眼瞥見楊敏站在月光下，默默望著大渡河上游的山峰，神情凝重。小唐有些驚訝，他發現楊敏除了和他談工作，空閑時間總是一個人默默的。聽廚師劉姐說，董事長特別關照過，要她照顧好楊敏。劉姐還向小唐透露過楊敏的小秘密：楊敏打電話委托她的閨蜜去峨眉山金頂，為她點兩盞長明燈，許下了兩個愿望！

兩個什么愿望？小唐很好奇，不過人家女孩子的私事，他也不好打聽。望著楊敏的背影，小唐想到自己的女友。這次他到藏區來，和女友鬧了一場不愉快。因為女友的父親為他在成都聯系了一個不錯的工程，可以賺很多錢。今天，女友又打來電話，下了死命令：“你必須回成都！”但他熱愛這個工作，也不忍心扔下這個半拉子工程不管，就采取了拖延的辦法。

為了保證“安紅路”滑坡治理工程萬無一失，小唐設計了幾個施工方案。楊敏一看，直接否定，理由是：“你這方案，安全有保障，但是施工期會拖到明年雨季，反而更危險。”雨季是不能施工的，小唐一發狠，索性熬了幾個通宵，拿出了加快進度的新方案。楊敏一看，這才同意了。

小唐舒了口氣，問徐經理為什么投資那么大打通一條小小的“安紅路”？徐經理搖搖頭，說：“這個我也不清楚。”小唐就沒再多問。

然而滑坡治理進展到第十天，又出現了新的垮塌，飛石差點砸中工人。施工的危險程度超過小唐的預計，工程部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小唐正焦頭爛額，晚上，他又接到女友父親的電話，對方在電話里說：“小唐啊，成都的工程還等著你呢！”小唐情緒不佳，沒回答就掛了電話。

第二天上午，工程部院里忽然開進來一輛小轎車，車停下來后，從車上跳下一個圓臉杏眼的姑娘。小唐探頭一看，立時傻了眼，是他的女友！

女友柳眉倒豎，立刻對小唐下了最后通牒：“成都的工程等著你。我就問你一句話，你走，還是留？”

小唐猶豫了。半晌，他還是架不住女友的威脅和責罵，去房間收拾了行李。楊敏吃驚地問他：“你真要走？”眾目睽睽下，拖著行李箱的小唐沉默不語。

楊敏氣憤地問小唐的女友：“難道你喜歡一個臨陣脫逃的懦夫？”

對方冷笑：“這是我的事！不想走，他也可以不走啊。”

小唐還是上了車，車載著小唐一溜煙開走了。工程部頓時亂了套，徐經理著急地說：“我得馬上向總公司匯報！”

楊敏攔住他說：“等等，晚上再匯報吧，我不信唐工程師心里能放下工程。”徐經理嘆了口氣沒說話。

午飯時，小唐沒出現，廚師劉姐氣憤地對楊敏說：“峨眉山那燈算白點了！”

傍晚近六點時，小唐獨自一個人拖著行李箱回來了。路上，他和女友發生了激烈爭執，蠻橫的女友把他推下車，自己開車走了，他只好步行二十多里路回到了營地。

人總算回來了，大家都松了口氣。隔天，小唐接了一次電話，神色黯然。一連幾天，他總是待在工程部辦公室發愣，很少去工地。工地工人老問楊敏：“楊技術員，唐工程師咋幾天都沒來啊？他不來，我們心里要發毛哦！”

徐經理這才察覺出異樣，試著問小唐，可小唐只嘆氣不說話。徐經理只好問楊敏，楊敏說：“小唐和他的女朋友正式分手了。”看著傷心的小唐，楊敏只好主動去和小唐說話。可小唐問幾句回一句，楊敏急了，說：“你這樣啥時候才把滑坡清理完？”小唐不耐煩了，冷冷地說：“就你急？你急你自己去啊！”

傍晚，工人們從工地回來，對小唐說：“唐工，你快去看看，楊技術員還在河邊滑坡上，沒回來。”

小唐怕楊敏有閃失，急忙趕了過去。這時，楊敏正戴著黃色工程帽，站在滑坡腳下，望著大渡河，默默流淚。

這件事，對小唐震動很大，他自己情緒波動太大，忽略了別人的感受。這段日子，楊敏主動和他說話，安慰他，他卻不理不睬。這不，讓人家傷心了。

事情不知怎么居然傳到了董事長那里。第二天，董事長親自來到工地，對楊敏小心翼翼地說：“我給你換一個工作吧！或者，你回總公司？”

不料，楊敏一下發火了，說：“我哪也不去，就在這里！”

董事長嘆了口氣。一旁的小唐感到奇怪，他不明白楊敏為什么這樣倔。董事長明明是在關心她，她居然一點面子也不給。

此后，小唐的心情總算慢慢平復下來。

轉眼到了九月底，公司宣布放假。工程部多數人都踏上歸途，小唐卻沒有要回家的意思，他獨自一人坐在辦公室發呆。楊敏看見，就忍不住問：“唐工，國慶節你不回家嗎？”

小唐搖搖頭。不料楊敏說：“那我也不回去了。”小唐感到奇怪：“這就怪了，我不回家關你啥事啊？”楊敏說：“我希望能盡快完成這個工程啊！”

小唐望望她，感到不理解，嘀咕著說：“又是工程！為了那幾戶藏民，國家投資夠大的了，又不是啥重點工程，沒必要那么著急完成啊。”楊敏有些著急，說：“這里面還有一個原因，你知道嗎？你知道為啥那條路叫安紅路？”

小唐搖頭，他也很想知道那條路為什么叫安紅路。楊敏說：“這是一個紅軍的故事。那滑坡后面住著幾戶藏胞，他們是為了守著一個紅軍烈士墓，才不肯搬遷下山的。當年紅軍長征路過瀘定，一個叫小羅的戰士為救一個被國民黨兵追殺的藏胞犧牲了。這個藏胞含著淚把犧牲的戰士背回山寨，葬在他們石頭房子后面，并囑咐子孫，要守護恩人，永遠不要離開恩人。所以，這條新路，叫安紅路，安慰紅軍烈士魂靈的意思。”

“安紅路”的謎底揭開了，原來如此！小唐說：“其實，小楊，這滑坡下，還埋著一個年輕人！”楊敏扭過臉去，低聲說：“我知道。如果我們能早點完成‘安紅路工程，我會感謝你一輩子。”

小唐不懂這句話是什么意思，這時楊敏又說：“還有，你是工程師，心情不好，會影響工作。實話告訴你吧，董事長知道你和女友分手的事后，給了我一個任務，要我鼓勵你重新振作起來。董事長說，人生總有得和失。年輕人來日方長，或者失去并不是壞事。”

小唐問：“董事長真是這樣說的？”

“是啊，董事長那么看重你，我很意外呢。”楊敏說。

小唐愣住了，這倒是他完全沒想過的。他覺得大家對自己這樣好，再消沉下去就說不過去了。現在，他已經知道“安紅路”的重要意義，作為一個青年建設者，他就必須有擔當。

從此以后，小唐的心情開始轉變過來，他漸漸向楊敏敞開了心懷，變得無話不談。這一天，小唐忽然對楊敏說：“我們好像是朋友了。”楊敏說：“應該是吧，你是我的好朋友、好知己。”

小唐建議說：“小楊，反正我們都不回家，這幾天就把工程上的事規劃一下。還有，我部分采納了那個犧牲的年輕人的滑坡治理方案，覺得很實用，同時這也算是對他的紀念吧！”

楊敏眼中閃著淚光說：“這個建議真好，謝謝你的用心。”

節后，大家回到工地，發現小唐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而且，他和楊敏的關系特別融洽，他像一個大哥哥般愛護楊敏，楊敏也主動幫助小唐洗起了衣服。到了年底，滑坡治理工程提前結束，安紅路順利完工了。工地所有的建設者們，肅立在紅軍烈士的墓前，鞠躬向烈士行禮！

晚飯時，劉姐忽然對小唐說：“楊敏在峨眉山上的那兩盞燈總算沒有白點！”

“兩盞啥燈？”小唐有些糊涂。

劉姐說：“峨眉山那兩盞祈愿燈啊！”小唐想要細問，劉姐卻又不說了。

三天后，工程部要撤離工地了。楊敏對小唐說：“你能不能陪我回滑坡那兒，我們帶點冥紙香蠟去。”

小唐開出營地里的皮卡車，載著兩人回到大半年工作的地方。小唐點燃蠟燭和線香，楊敏從背包里取出一個鏡框，里面是一個英俊青年的黑白照。楊敏把鏡框小心安放在崖腳路邊，她的舉動嚇了小唐一跳。

小唐問：“這是誰？”

“你燒紙吧，他就長眠在這滑坡下。他叫李晉明，是我去年剛訂婚的未婚夫。現在我倆替他完成了‘安紅路工程。”楊敏對小唐說完，忽然鞠了一躬，“謝謝你。”

小唐驚呆了，埋在滑坡下的工程師竟然是楊敏的未婚夫！他忽然明白了，楊敏一直在忍受著巨大悲痛，完成未婚夫沒有完成的工程。

楊敏幽幽地說：“峨眉山上那兩盞燈，一盞為埋在大渡河邊的建設者們指引去天堂的路，一盞是希望新來的工程師能順利完成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