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

蘇祖祥

2013年5月，我受傅國涌先生之邀，到溫州蒼南中學參加“回望民國教育”系列圖書首發式暨民國教育研討會。一到蒼南住宿酒店，不待走在一起的蔡朝陽介紹，殷國雄就過來與我打招呼，自來熟地說與我是湖北老鄉，而且他很快告訴我他是黃岡人。之后我就按捺不住一顆八卦的心，問他與已故哲學家殷海光是否本家，他說是本家——多年前我讀《中國文化的展望》，記得殷海光是黃岡人，對這位湖北哲學家充滿敬佩。攀談之間，不由得熟絡起來，之后又與楊林柯、郭初陽等人見面。后來我和他相互聯系，進一步了解到他是一個直爽的人，熱愛教學寫作，年紀輕輕就發了不少夠分量的文章，同時也對課堂教學充滿熱情和興趣。2020月4月，他以自己多年的努力，結出了《尋找語文的可能性》這枚碩果。

這部書清楚地表明，殷老師對教育充滿一種難能可貴的熱愛和執著，秉持一種不斷反思、不斷進取的思行合一的態度，守望一種道術并重、可持續發展的長遠追求。

殷老師在書里既說了自己對教育的熱愛，也毫不掩飾地說出自己的困窘和對榮譽的追求，因此顯得如此真摯誠懇，那樣充滿生活氣息。根據他自己和他的好友及同事的描述，殷老師在現實生活中是一個大大咧咧、不修邊幅的人，在教育教學中是一個既看重學生成績、又有高遠追求的人。他有廣泛的閱讀興趣，經常把時興而好看的文章及時介紹給學生：比如六神磊磊寫的杜甫，林語堂寫的蘇東坡，《不合時宜的思想》中的高爾基。當然，他不是把閱讀材料拋給學生就了事，而是與學生探討琢磨，要求學生寫出自己的體會。從學生作文來看，批判思維、質疑精神、同情理解、反躬自省、推己及人等思維品質，流淌在這些城郊結合部學校的學生的筆下。殷老師經常說起自己教學活動的艱難，家校溝通的不易，這些困窘都是可以想見的。但他沒有怨天尤人，而是努力做好自己。他不僅閱讀并思考傳統意義上的語文、文學、歷史、哲學等，還著魔一樣地研讀奧地利經濟學派米塞斯、羅斯巴德等人的著作，并且努力以經濟學思想、哲學思想來指導自己的教學活動。雖然有的朋友把他的這種癡迷戲謔性地稱為土奧（土產奧地利學派），但并不能削減他研讀的熱情：“如果在今天，我還會和學生討論懲戒教育的必要和邊界。這幾年，未成年人權利無節制擴張的言論和現實，讓我意識到保守主義教育價值觀的意義：一個教師只要想維護基本的教學秩序，一定會采用強制手段。重要的不是強制與否，而是授權和邊界。放任學生的人性黑暗面與屈學生于恐怖暴力之下，不過是反教育的一體兩面?！保ā秾ふ艺Z文的可能性》第64-65頁。下引此書，只注頁碼）由此可見，他的思考和教學遠遠超出了課本和應試，帶有一定的思辨色彩。這是他俯身做事的同時，又高蹈出塵的一個方面。

從思辨的角度來說，沒有反思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人生。即使不上升到這樣的高度來理解反思，僅僅從做好一份養家糊口、安身立命的工作來說，不斷反思不斷進取往往也是相生相伴的關系。殷老師首先有一種想把教學做好的內驅力，時刻尋找先進價值觀的導引，從而產生了不斷反思的意識和能力，并在此基礎上不斷進步。他的反思不悶在心里，不怕暴露自己出糗的難堪時刻，因此顯得格外實誠。

他在書里的每一章每一節里幾乎都在反思：總是在思考眼下的想法與做法有什么不足之處，今后應該如何改進，效果才有可能更好。反思成了他的常態化思維，改進成了他的常態化追求。想一想，一個教師如果這樣孜孜以求，卻寫不出好文章，出不了好書，教不出好成績，那是說不過去的。

說實話，他反思的實誠是我難以到達的一種境界：“2014年中考結束不久，我到銀行辦事，碰到一位剛畢業的學生小黃的媽媽，她在銀行大堂工作。小黃媽媽也是好幾次到學校陪寫作業，聊孩子問題，她也通情達理，總是贊同我的觀點，全力支持我的要求。我正準備打個招呼，可沒想到，她從我面前直直走過，當我透明，嘴角還有一絲冷笑。……我突然明白，自己的驕傲蠻橫，深深地傷害了她們。孩子在我班里讀書，那是“肉票”在手，家長不得不忍。學生畢業，家長的反應才是內心真實的想法。我晚上飯不吃水不喝地折騰學生全家，除了可憐的分數提升還有別的意義嗎？”（第15-16頁）在日常教學活動中，我也有囧事、糗事，也有說不出口的難堪時刻，但更多的時候我總是習慣性地把責任推給教育主管部門、社會風氣、家長學生、同事領導，恰恰缺少反躬自省，自我調整。在看到殷老師毫無保留的反思之后，結合自己的體驗和理解，我認識到，教師如果能夠看淡自己的蝸角虛名和眼前利益，把學生當一輩子的朋友來看待，那么學生分數高低其實并不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考上什么學校也不是決定學生一生發展的不可變更的因素。能夠讓學生終身受益的是，培養學生終身學習的意識，激發學生不斷進取的內驅力。這些反思和調整，對一個真正有事業心的教師來說，顯得彌足珍貴。然而，很多情況下，教師碰到難堪事情的時候，通常習慣于委過于人，或者怨天尤人，或者不加思考，或者埋頭拉車。這就需要像殷老師這樣進行深入反思并調整。

守望一種道術并重、可持續發展的長遠追求，在殷老師精心設計的下述課程中可見一斑：莎士比亞戲劇欣賞中經典對現實的啟發和觀照，少男少女的性教育、愛情教育、家庭教育的打開天窗說亮話，霧霾、口罩、鍛煉、健康等現實問題的探討和選擇，經濟視角、財富意識、理財觀念、房產購置等話題的提出和討論，現實情境、人生規劃、長遠考慮、理想前景等切實問題的瞭望與前瞻，這些都是他課堂上的熱門話題。他的苦心孤詣與學生的優秀習作，在在表明：即使是在所謂的薄弱學校也能有上佳的成果;他所展示的學生習作的想法和文筆，在我看來，即使是重點高中的相當一部分學生，都難以望其項背。當然，尤其令我感興趣的是，他嘗試把“三國殺”游戲與文言文學習結合起來。這種努力看上去離經叛道，甚至可能會被一些人認為是嘩眾取寵。然而，他卻把這二者的融合當作是一件正經八百的大事來做，而且也做得有根有據、有模有樣。在《桌游<三國殺>里的糜竺和夏侯惇——兩個姻親的相似與不同》一文里，他介紹自己首先把《蜀書·糜竺傳》《魏書·夏侯惇傳》印發給學生，比較糜竺、夏侯惇“這兩人同為集團首領的姻親，遭遇又大為不同，分析這兩個人，可窺見帝王之書的權術和控制”（第139頁）。這個目標設計就讓我敬佩不已，更讓我刮目相看的是，他和學生一系列令我眼花繚亂的活動和看法，特別是“懂行的學生分析說夏侯惇的武將技能是被動型和輔助型，是以自己受傷為代價進行攻擊”（第142頁），調動游戲能力強的同學參與，讓游戲登上大雅之堂，讓課堂平添活力和親和力。最后殷老師總結：“其實曹劉二人對夏侯惇和糜竺的手段本質一樣，都是帝王之術的籠絡控制，只是曹操待夏侯惇相對柔和，當然這也因為夏侯惇價值更大，懂得帝王心思，通過了權力考驗。”（第143頁）無論是從過程與方法來看，還是從目標與效果來看，這一課堂設計和實施都到達了相當的高度。

不管是在家長、社會人士的眼里，還是教師、學校領導眼里，絕大多數人都會認為“三國殺”之類的游戲與學習肯定是水火不容的關系。但是，從藝術、哲學、科學的角度來看，游戲和娛樂本來就是人的天性之一，語言、藝術、科學、體育等文明成果，與游戲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有時甚至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我對學生玩游戲經歷了幾個不同的階段：早先是疾言厲色，當即收繳;后來不發脾氣，只是沒收;再后來我跟學生說，游戲市場很大，玩家很多，你能不能練到手眼腦協調，一秒鐘點擊七次成為游戲高手，或者在游戲市場賺錢并養家糊口。這不是無原則的退讓，而是在現實面前的調整，是對學習的趣味性、創造性、挑戰性的認可，也是對設計并實施課堂目標的人性化的認同。

殷老師視野廣，鉆研深，用力勤，具備了克服外在和內在局限的條件，接下來就是找尋更多的方法和路徑，以期尋求語文的更多可能性，在以真求道、以善養氣、以美修身的道路上健步前行，師生一同抵達感性敏銳、知性發達、理性健全、靈性舒展、德性至誠、神性引領的境界！

（作者單位：湖北仙桃中學）

責任編輯?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