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澤彬 陳小魯
摘 要:憲法宣誓是國家治理、社會秩序整合和公眾行為約束的一項十分重要的法律制度。這一法律制度的實施,不僅能有效聚合社會群體,彌合社會分化以及激活公眾的共同情感、深化公眾的共同認知、引領公眾同向行為。同時,憲法宣誓制度對公職人員具有強制性約束功效,即合法程序強制約束、權力運行強制約束、信守社會公德強制約束等功效。更重要的是憲法宣誓制度的責任追究功效,即對公職人員從憲法宣誓場域內的承諾和憲法宣誓場域外的履職行為進行全過程全方位的監督與控制,凡不踐行宣誓承諾的行為就會依法受到責任追究和懲罰。
關鍵詞:憲法;宣誓;制度;功效
[中圖分類號] D921?????[文章編號] 1673-0186(2021)002-0112-013
[文獻標識碼] A???? ????[DOI編碼] 10.19631/j.cnki.css.2021.002.009
從英國《自由大憲章》創制憲法宣誓的制度雛形以來,聯合國共193個成員國中有178個國家的憲法規定了憲法宣誓制度。2014年頒布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將每年12月4日定為國家憲法日,并建立憲法宣誓制度,要求凡經人大及其常委會選舉或者決定任命的國家工作人員,正式就職時公開向憲法宣誓。2015年7月1日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五次會議通過了《關于實行憲法宣誓制度的決定》,正式使憲法宣誓制度化。2018年3月11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憲法宣誓制度正式在憲法第二十七條中被寫入我國憲法。
作為一項在人類社會中與政治、宗教、文化長期融合的事物,憲法宣誓制度與人類社會的歷史命運、各國民主政治、法制秩序構建緊密關聯。憲法宣誓制度的效用在不同時代始終是分析、探索該制度價值的一個重要視點。梳理先前對憲法宣誓制度功效研究成果的內容可以看到,幾乎所有研究者都傾向于以歷史上存在的宗教、政治宣誓的實踐素材作為研究靈感的起點,從憲法宣誓實施涉及的心理因素、神圣感知及文化傳統的方向去闡釋憲法宣誓制度的功效。本文不按前述研究路徑而側重圍繞憲法宣誓的儀式的聚合群體、彌合分化、影響傳導效力、強制約束效力與責任追究效力等方面對該制度的效力進行分析。
一、憲法宣誓儀式的聚合傳導效力
儀式是憲法宣誓制度最容易被外界感知的要素,人類社會對儀式具有“神圣”“至尊”效力的信服直到17—18世紀圍繞牛頓機械理論而重構社會秩序成型前都甚少受到真正的質疑,但正因如此,當機械論主導的社會組織、運行機制沖擊著儀式活動在傳統社會秩序中與“神圣”“至尊”等意義,致使宣誓儀式的敬畏心理在現代社會就沒有傳統社會的人們那般虔誠。更為不幸的是17世紀后隨著“神圣”的光環在人類社會的儀式體系中不斷失落,這種因人類社會的世界觀改變而發生的意義失落無疑又加速了社會大眾對于抽象的儀式行為和具象的行為兩者之間的認知偏差。然而即便有關儀式活動的真實效力在現代社會不斷受到各方面的挑戰,也難以否認在憲法宣誓過程中出現的儀式仍然蘊含一定的強調宣誓行為具有神圣屬性的意義,并且在實質上還具有通過成文法律規定與儀式習慣相結合的形式達到維護社會秩序的效果。
憲法宣誓儀式具有的意涵雖然不能迅速生成人們對法律制度真實依賴的自覺,它是一個潛移默化的漸進式過程,需要不斷實踐的累積。探索宣誓儀式意涵效用的一個根本前提是不可忽視建立在人類社會秩序內存在著“熵化”的不可逆現象,這一現象導致包括憲法秩序在內的全部有序體系產生“熵化”,而憲法宣誓制度的儀式意涵通過反復實踐可以起到延緩憲法秩序“熵化”的作用[1]。
(一)憲法宣誓儀式具有聚合群體的效力
在早期人類社會實施帶有宣誓儀式要素的社會活動具有一個極重要的功能,即在混沌與分散的個體集合中較為清晰地劃分出“我者”與“他者”的界限,而這種劃分對于人類社會的早期形成一種較為清晰且穩定的族群意識具有重要意義[2]。盛行于古希臘社會的政治宣誓儀式,那些動輒以整個城邦為單位進行的政治宣誓活動,對公元前生活于愛琴海沿岸的居民形成“希臘人”這一族群概念及其對“希臘”族群的認同起到了關鍵作用。這種政治宣誓儀式的聚合力量也傳承至憲法宣誓之中。例如英國殖民者在前往北美地區之初,《“五月花”號公約》內部蘊含的強調、突顯基督教徒身份及使用帶有宗教屬性的宣誓儀式的法律契約要素,明顯起到了宣誓儀式在古希臘城邦社會中強化族群向心力的類似作用,通過宣誓的行為實踐將那些因從原有的英國社會秩序中脫離而暫時處于松散、無序狀態下的北美先輩移民個體重新聚合在一起。
如果說人類憲法制度構建早期出現的憲法文件對使用宣誓儀式去凝聚一個群體及培育這個群體對法律背后的社會秩序的認同感還帶有鮮明的行為“無意識”性質,那么在現代憲法構建的過程中,憲法宣誓具有通過儀式去推進社群聚合的效用。以法國憲法與憲法內宣誓制度的構建為例,在法國大革命的歷史背景下,將宣誓制度納入法國憲法的最初切入口為18世紀中后期大革命后法國的宗教外衣下的政治改革,通過法律規定的宣誓制度率先將“我者”與“他者”的劃分作用于教士群體內部。雖然憲法宣誓儀式的聚合效力在法國出現過曲折,但不可否認法國憲法宣誓的聚合效力最終戰勝了分化的勢力。
1790年11月27日法國立法議會通過了針對國內教士的宣誓辦法,依據新的宣誓辦法規定所有教士(無論其屬于反大革命派,還是支持革命一派)都必須宣誓效忠憲法[3]。由《教士公民組織法》的宣誓規范而開啟的宗教人士群體分化現象,很快在法國1791年憲法確定憲法宣誓制度后被擴張至全體國民群體的范疇。法國實行憲法宣誓制度成為分辨公民群體內部“積極公民”與“消極公民”的核心檢驗標準之一。這一憲法制度的施行,直接造成了1791年憲法通過后的一段時期,法國公民中的絕大多數成為幾乎沒有政治權利的“不完全”公民,相較于之前發生在法國天主教士群體內部的“我者”與“他者”的分化效果,發生在法國國內居民整體范疇的國民重塑活動對于法國社會結構、政治生態的顛覆顯然更為劇烈。從表面上看,18世紀末法國大革命早期以憲法或其他制定法的形式強制推行的宣誓儀式是造成當時法國社會分化的直接原因,但站在一個社會秩序成功構建、發展與維持完整過程的角度,群體性的儀式活動最終消弭了社會內部不可調和的差異,因為新的社會秩序與群體的凝聚會在儀式的反復實踐過程中被再次建立。而對于社會中每一個獨立的個體,實踐某種統一的儀式具有“使人們在共同的行動中邂逅相知并相互融合”[4]的力量,憲法宣誓的儀式所帶來的聚合效力也正體現于此。
(二)憲法宣誓儀式具有彌合分化的效力
雖然類似于法國憲法中宣誓制度的實施方式,宣誓儀式效力的發揮將混沌無序狀態下的單獨個體組織起來的作用。但就法國大革命過程及之后的社會及憲法發展歷史的曲折過程來看,以整個集群為單位的群體暫時不能保持其誕生之初的有序狀態,對于這種反復出現在人類社會中秩序性的組織不斷走向“衰變”的事實,似乎只能參考物理學中“熵”的作用原理才較容易理解:即一個穩定系統中始終存在的張力要素會使已經被統合的群體難以避免不斷分化的命運。換言之,對于那些通過共同的宣誓儀式而被凝聚到一塊的群體組織,因為“熵”的作用發生,于是群體內部的張力也在不斷擴大,如果不能在群體的存續的過程中引入足夠延緩“熵”化的阻礙要素,那么這個群體的秩序與聚合的狀態最終會無可避免地出現分離的現象。而通過可以反復實施的憲法宣誓儀式,將固定的行為與符號的象征意義進行融合,最終實現即使群體內部每一個獨立的個體都會因自然衰老、消亡而不斷對整體產生“熵”的干擾,但由憲法宣誓儀式所傳遞的符號抽象意義能夠持續不斷地在群體中傳承并保持其影響,并使之再生成新的維持群體秩序及存在的正能量。
有關憲法宣誓儀式對特定群體發揮維系作用的方式與效果,也有學者在研究憲法宣誓的效力時嘗試從該制度體系內儀式符號的不斷往外傳遞的某些價值追求進行分析,但先前絕大多數研究對于宣誓儀式意義的探索基本都停留在人類歷史上借由儀式所延續的文化傳統,及儀式具有在人際形成共通情緒的價值等能夠為具體宣誓儀式的外觀所表現的內容方面[5]。本質上還是未能對人類群體始終需要儀式的緣由實現更徹底的剖析。但如果從有序群體中存在著“熵”的運動這一角度重新審視以不斷重復的形式使用的憲法宣誓儀式,那么儀式行為的表達顯然將導向群體通過儀式抵消其內部張力的現實作用。不得不承認,人類對憲法宣誓儀式所表達的含義實在太過熟悉,對比世界范圍內不同地區與文化背景下的人類社區,那些出現在歷史或者現實中的憲法宣誓儀式都在其文化范疇中留有深刻印記。因此,可以說一個長期生存在社會中的個體在憲法宣誓儀式中被重復使用的特定動作所體現的特定意涵已經形成了明確的意識投射,甚至達到了只要看到宣誓儀式的特定“動作”,這些為符號所表達的內容就能夠觸發群體及置身其中的個體的思維并加深對宣誓儀式象征符號相關的抽象意義的認識、理解程度。例如美國第44任總統奧巴馬在其就職宣誓儀式上做出的“撫按圣經,并舉起右手”等宣誓行為,即屬于典型的帶有特定象征意義的宣誓符號要素[6]。而正是這些存在于特定群體的意識中零星但綿延不絕的同一性認識,成了受憲法宣誓儀式影響的群體內部不斷加重的張力運動的有效阻礙力。
從歷史事件發生的時間順序看,美國第一任總統華盛頓在1789年宣誓就職到2021年拜登宣誓就任美國第46任總統,總統宣誓儀式所傳遞的訊息無疑得到了較為完整的延續:即使在18世紀見證華盛頓成為美國總統的公民與21世紀的美國人以自然個體的角度判斷已無實質的關聯,但處在不同時代的美國民眾對于總統宣誓儀式中符號具備的象征意義之理解仍然高度一致。當然,有關憲法宣誓儀式對群體具有彌合效用的證據不局限于美國、法國等最早一批制定并實行憲法宣誓制度的國家,世界的其他地區的國家透過每一次憲法宣誓儀式活動的重復,儀式內部所蘊含的符號意義也都實現了不斷向當地的社會群體及個體進行傳播、教化的目的。基于前述分析,憲法宣誓在實現群體的區分及凝聚的第一重效用之后,群體張力彌合的第二重效用也在宣誓儀式的持續實施過程中被不斷實現,即便按照物理定律人類社會的秩序狀態難以永恒,但宣誓制度中的儀式要件作為延緩“熵化”而被引入的“能量”,一定是社會及技術條件下人能做出的最為有效的選擇。
(三)憲法宣誓儀式具有傳導影響的效力
宣誓儀式是一種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相結合的造物,不同的宣誓儀式借助不同的器物和場域將所蘊含的不同意義在其特定的場景中向公眾展示出來以期收獲相應的回饋效用。德國哲學家恩斯特·卡西爾認為象征符號是能夠貫穿在客觀實在與精神內里之間的事物,國內有學者引入了卡西爾在《人論》中的觀點:“象征不只是從一個領域指示另一個領域的指示性符號,而且是參與這兩個不同領域的符號,即通過外部物質世界中的符號顯示內部精神世界中的符號,或從可見物質世界中的符號過渡到不可見的精神世界中的符號。”[7]如果前述憲法宣誓儀式的效力從“人本位”的角度考察其具有對社會族群的聚合、彌合效用的話,那么憲法宣誓儀式還具有一種特別重要的傳導效力:激活情感、深化認知、明確指向。也就是說通過憲法宣誓儀式這一法定程式所蘊含的要旨傳導至全社會并成為憲法宣誓者和公眾共同遵守的規則。
1.憲法宣誓儀式能激活人的共同情感
社會群體中個體與個體間原本相對封閉的情感、意識等體驗將借助儀式發生聯結或融合,即所謂的人與人之間的共情狀態和同理知覺。這個過程正如英國人類學家埃德蒙·利奇描述的:“儀式象征具有能挑動儀式參與者情緒的效力,在他們的心理上發生某些實際的作用、儀式因而能夠達成某些我們認為它所具有的功能。”[8]
憲法宣誓儀式是一種必然要調動人情緒的行為。日常行為在表現行為人情感方面存在著極大的隨機性,例如,當某人在悲傷時可以選擇唱一首表達悲傷情緒的歌曲,歌唱行為所表達的正是行為人的悲傷情緒,或者一個人感覺受到侮辱于是將手套扔向對手發出決斗邀約,扔手套的行為無疑也隱含了行為人的憤怒情緒。當然,在更多的情況下人的行為是不帶有任何情緒表達的現實功能型行為,譬如人進行呼吸或者喝掉杯中之水等維持基本生存的本能行為。與普通行為可選擇情緒表達的情況相反,宣誓的儀式行為只能被設置為帶有激發人的特定情緒的行為模式,或者說激活儀式參與者的情感其本質是儀式行為需要達成的重要目的。
就憲法宣誓制度設計的宣誓儀式的程式來說,其終極目標就是希望通過憲法宣誓儀式激活憲法宣誓者和社會公眾共同的情感:即憲法是國家治理體系有序運行的“控制鍵”和公民權利權益的“保護神”,不管是國家公職人員還是普通民眾都要尊崇憲法、信仰信奉憲法和運用憲法規制自己的所有行為,沒有例外更沒特例。正是憲法宣誓儀式蘊含的這種特定意義,通過不斷重復實踐的儀式載體逐漸從宣誓人自身開始擴散至全社會,并逐漸固化成全社會敬畏憲法的共同情感。
事實上,這一類型憲法宣誓制度的法律規定對宣誓主體所施加的強制性約束的立法邏輯在于,對于宣誓主體在就職過程中的宣誓實施行為,以及發生在宣誓場域中的“闕限”轉變整體都屬于法律事實,其正當性、合法性自然要受到法定程序性的強制約束。例如捷克共和國的憲法選擇直接將宣誓行為是否得到恰當實施作為宣誓主體任職與否的確認標準,依據該國憲法的規定,憲法法院的大法官作為宣誓主體如果“拒絕或有保留”的宣誓就意味其法官的職務從未被任命[12]330。另外,在《馬耳他憲法》中議員的就職程序也包含與前者類似的要求,盡管不履行或未能完整履行宣誓義務的行為沒有直接使議員的任職無效,但國會議員在按照規定完成憲法宣誓及相關程序前不得在國會履行職務[12]416。換言之按照馬耳他的憲法的規定,宣誓主體實施宣誓的行為實際上被法律賦予了將掌權者的職務身份與使用權力兩項事實進行最終匹配并以特定程序加以強制約束。
此外,憲法宣誓的強制性約束還表現在宣誓儀式的程式化設置。例如我國的憲法宣誓儀式就明確規定宣誓人宣誓時必須儀態莊重嚴肅,左手手撫憲法、右手握拳上舉、目視國徽在領誓人的帶領下誦讀誓詞且憲法宣誓法器規格大小都有明確的規制,這些宣誓儀式程序設置以及法器規制也帶有強制性的約束效力。
(二)憲法宣誓權力運行的強制約束
憲法宣誓者權力運行的約束效用體現在憲法宣誓儀式一旦結束就產生法定效力,宣誓主體隨即開始享有法定權力的同時也享有履行相應職責的權利。在強化宣誓主體權力運行約束方面,通過掌權者的宣誓行為將抽象的職權轉化為踐行承諾,而這一承諾又能夠被托付權力的人民用作監督宣誓者權力運行的依據。在實施憲法宣誓制度之前,約束公職人員的權力運行狀況在時間上總是較為滯后。從理論的角度觀察傳統的權力與責任相對應的約束機制,權力應當屬于一種有著鮮明順序由抽象概念和實質行為所共同構成的復合體。在極理想的狀態下每一個受到權力約束的掌權者都能夠在預設的“職務內容”導引之下使用權力,并將抽象的權力照映進現實的事物以便將預先設計的“職務內容”實體化。然而權力運行在現實的實踐過程中,初始概念狀態的“權力內容”在經過個體理解的處理后便開始出現變形,并且在宣誓進入憲法制度內部成為國家公職人員就職的必要程序之前,“權力內容”與“權力約束”無論是對于掌握權力的官員還是將權力托付給掌權者的人民都處于一種置于匣中的狀態。官員和民眾都只能從自身立場對“權力內容”和“權力約束”這個“匣中之物”進行理解。
憲法引入宣誓制度之后按照法律的規定,公職人員實施憲法宣誓的行為使“權力內容”“權力約束”成為法定的承諾,致這個“匣中之物”曝光于公眾整體面前成為無論是宣誓者自身或者其他民眾群體都確定且統一認識的事物。對于宣誓者而言憲法宣誓作出的承諾將成為其現實權力行使行為的評價標準,與此同時對于托付權力的民眾,誓言中的承諾又成為其約束掌權者正當使用權力的依據。可以認為憲法宣誓制度的每一次實踐,都事實上實現了“職務內容→履職行為→職務責任”這一權力運行對應流程的強化。一方面宣誓的承諾成為宣誓者權力運行的一種自我約束力量,同時經歷憲法宣誓程序而實踐的承諾又成為權力運行法律約束的重要內容和依據。換言之,以承諾方式宣示于眾“權力內容”與“權力約束”的意義與價值明顯實現了從個人道德約束向法律秩序強制性約束的拓展;另一方面對于將行使公權力的權利托付給具體公職人員的民眾而言,掌權者的憲法宣誓行為所包含的權力運行相關承諾又成為全社會公眾判斷、評價并對掌權者進行監督的強有力依據。
經過憲法宣誓強化的權力運行約束在憲法規定中通常以帶有區別性的誓言內容進行體現。例如《愛爾蘭憲法》規定法官的宣誓包括公平、正義等內容,而在總統的宣誓規范中服務人民、人民的利益至上等內容又被列為每任獲得總統這一職位的宣誓主體履職過程中的強制性要求[12]18,26。透過憲法規定的誓言內容使原本概念性的“權利義務”進入誓言承諾的范疇,達到在宣誓的場景中獲得的“權力”必須借助現實中的履職行為和行為后果才能得到反映并以此為基礎進行評價限制。由于承諾這一造物本身在人類社會中存在真實的約束機制,即使尚未發生的行為基于承諾也能夠得到較確定的將會被執行的保證。基于人類作為一種社會性的生物在群體生活中形成的對“承諾”應當被遵守的價值觀,憲法宣誓制度將“權力內容”和“權力約束”轉化為宣誓承諾的立法手段,能有效實現宣誓主體經過憲法宣誓獲得的權力通過宣誓承諾來進行有效控制的目的。
(三)憲法宣誓信守社會公德的強制約束
人類法律發展的歷程告訴我們,從法律的產生到法治的實現是一個道德法律化和法律道德化交互演進的過程。道德法律化強調人類的道德理念鑄化為法律,即善法之形成過程。法律道德化強調法律內化為人的道德、品質。中國幾千年來對國家治理、社會秩序整合、個人行為規范的構建都提倡“德主刑輔”的控制方略。“刑”在我國古代是“法”的代名詞;“德”則是一種社會規范,即以社會公眾普遍認同的是非觀、價值觀、行為觀為基本內容的道德。由此可見,道德與法律對社會秩序規范運行發揮著無可替代的巨大影響力。
從人類在社會共同生活中現實存在的對宣誓的承諾所提供的約束效果判斷,個體對宣誓制度的信賴事實上應當被看作一種構筑于長期的宣誓行為實踐和來自群體共有的道德價值認同經驗之上的不言自明的感受,是由社會群體內相互獨立的個體彼此之間基于互助需要、回饋期待等復雜因素共同作用下形成的產物。正是由于人類社會中長久延續的傳統道德準則記憶使每一個置身于社群生活之中的個體都對于“承諾應當被實現”的觀念,及其所承載的來自道德層面的現實壓力的切身體驗。因此圍繞憲法宣誓制度中宣誓行為的實施,道德約束因素在凝聚社會群體因宣誓而催生的認同感,或者基于宣誓氛圍而催生的群體性對道德約束的共鳴就當仁不讓地成為憲法宣誓效用一個強有力的支撐。
從理論上講,宣誓行為在人類社會的反復實踐中不斷與一定群體的道德認同進行融合,導致即使是出于純粹個人事務而做出的宣誓承諾,宣誓行為本身也不可被視為只能夠由個人任意處置的“私事”,而是成為一項被自動劃入公共道德評判領域的事物。由于“宣誓”融入社會群體對道德的整體記憶,這就意味著社會中任意個體都能夠透過特定的行為外觀所傳遞的訊息而對宣誓行為的內涵產生條件反射的現象。正因為宣誓行為已實現與人類社會道德運行機制的深度聯結,即使社群內部某獨立個體的內心深處對于以宣誓的方式做出的承諾持懷疑否定的態度,但由于其置身于群體之中的現實存在的道德價值觀仍然會促成其盡量向群體靠攏的選擇,并使其現實的行動仍然保持維護宣誓承諾的秩序而非直接挑戰它。換言之,無論從何種角度去強調社會層面的道德、倫理秩序對社會中具體個人行為發揮現實干涉作用的重要性,并從宣誓場域中基于宣誓行為而由點及面對群體形成共通的道德約束效力。
在憲法宣誓制度設計時將道德層面的制約因素植入憲法及法律的強制性規定之中,用道德對憲法宣誓者的行為進行有效的約束,本質上是從法律規范的直接懲戒效力之外尋求第二力量去支撐憲法宣誓制度強制性約束效用,這種通過道德約束憲法宣誓者的行為的方式能造就一種利于鞏固國家權力的社會秩序及與此相關的價值基礎,有助于政治生態純化特別是國家權力的鞏固。在憲法宣誓的現實場域內,依法進入宣誓就職程序的宣誓者做出的承諾,該宣誓主體在因“宣誓行為”受到法律強制約束的同時,也因“宣誓承諾”而激活了屬于社會道德評價體系中良好德行范疇的“踐行承諾”的意識。然而對于宣誓者而言,宣誓承諾在做出的那一剎那該行為的實施主體其實并未正式邁入接受道德評價的門檻,但依托宣誓承諾而催生的以道德標準進行自我監督機制的開啟將強制宣誓者做出決斷:必須嚴格踐行承諾。如果宣誓者在履職過程中自覺順應良好道德的要求而“踐行”承諾,那么宣誓者因要達成踐行承諾的目的而采取的行動中就會自動生成自我克制、自我調節的元素來控制自己的行為。但如果宣誓者在履職過程中“不踐行”承諾,甚至干脆在宣誓之前便決定效法歐里庇得斯在《希波呂托斯》中描述的:“我的舌頭發誓,但是我的心卻沒有發誓。”[13]那么法律和社會公眾就會用道德的標準和法律規制對憲法宣誓者的行為進行雙重制約,甚至依法終止宣誓者的任職權利。
不僅如此,道德作為憲法宣誓制度構造的重要元素,在實踐過程中不斷向外顯現的來自宣誓的要素也自然而然地將宣誓對個人乃至社會公眾的感知及認識層面的馴化效用實現了遷移。這也就解釋了部分國家的憲法宣誓制度規范中并未涉及任何違背誓言承諾的行為出現后法律將要進行反制的內容,也不存在任何直接針對宣誓者施加強制性懲罰的條款,即便如此,宣誓者宣誓承諾在就職后的履職過程中是否真正兌現,無時無刻都會受到社會、道德的評判。由此,我們仍然可以肯定地說道德因素對憲法宣誓者是一種自我的和社會的具有雙重約束效力的存在。
三、憲法宣誓制度的責任追究效力
一項法律制度的現實效用總是在伴隨著該制度運行程序內存在的某種強制性制約機制而生,并最終憑借該機制對一切僭越、破壞社會秩序、法律秩序的行為施加直接追責或進行懲罰。這一特性在憲法宣誓制度存在的“追責”效力主要有規制宣誓現場內的程序性、強制性責任追究和規制宣誓現場外的履職行為責任追究兩種表現方式。
首先是憲法對宣誓主體實施宣誓的行為直接設置后果追究。如部分國家選擇將違誓的責任追究性條款作為誓言內容的構成要素一并寫入法律。這種憲法中植入直接的懲罰性措施,用法律規制的方式將宣誓行為同違誓責任連接在一起的方法,直接實現了責任追究機制從宣誓承諾的發生現場就已開啟,進而直接延伸至掌權者行使職權的全過程。具體表現為宣誓的主體拒絕或不按照法定標準實施宣誓,宣誓主體依據法律的規定將喪失獲得職務身份及行使相應職權的資格。經過法律規定的憲法宣誓流程而發出的誓言承諾明顯更加依賴于法律對宣誓承諾實現的硬性匡正機制:一旦宣誓者做出了違背誓言的行為,其行為破壞的就不僅僅是個人或社會、道德秩序的平衡狀態,同時還侵害了正當的法律秩序,因而必將遭受法律的追究。換言之,當言語的承諾與憲法法律實現了制度的結合并以法律的方式對宣誓者施以具有現實、強制性的約束,就能替代傳統的承諾實現時需要依靠個人的內在良知喚醒或者社會集體的道德譴責等較容易受外界干擾而發生波動的約束性要素,對總是潛伏于人性之中誘使個體棄約或毀約的行為發揮更為穩定及確定的制約效用。例如在貝寧共和國憲法針對總統制定的宣誓規范中,總統通過宣誓做出的承諾除了以法律確定的方式正確履職的內容外,還附帶如果宣誓者違背誓言的承諾將受到法律懲罰的追責條款[14]。這種憲法宣誓制度通過法律對宣誓主體直接約束的追責規范方式則更切合通常意義下社會大眾對于宣誓承諾的理解與預期,即能夠以言語的承諾為基礎對掌權者將要按照正確的方式履行職責的事實塑造為一種具有法律效力的事先擔保,并在此基礎上衍生出法定的事后約束。因此經過憲法宣誓流程而做出的承諾其內容實際上構成了掌權者和其他所有人的“契約”聯結,一旦發生違背誓言的行為,法律將能夠啟動針對宣誓者的追究機制。同時,如果宣誓者在履職過程中違背了自己宣誓時的諾言或者有越界的行為并造成社會危害,那么他就會受到法律法規的相應懲處。
其次是在憲法的統率下利用其他法律法規的懲罰措施來支撐憲法宣誓制度的責任追究機制。例如我國憲法宣誓制度對宣誓者的思想和行為規制的設計主要是正向明示,對宣誓者反向的責任追究雖然未進行條目化的明確規定,但根據權力與責任相統一的法定原則,這并不影響我國憲法宣誓制度責任追究效用的充分發揮,也不影響社會中的其他成員對宣誓的誓言內容約束力和對違誓者進行責任追究的強制力。根據憲法實施需恪守謙抑原則,我國現行憲法確立的宣誓制度,其制度內構成要素較民國的憲法宣誓制度明顯更顯簡潔,然而每一次宣誓行為的發生都切實獲得了以憲法為基礎的整個法律制度的系統性支撐。由于當下社會制定法的構建基本受到憲法框架的制約,不同部門法在憲法框架內以既獨立發展又相互聯動的方式逐步構建起法秩序,并且從我國現階段的社會狀態判斷,該秩序正處于良好、穩定的運行狀態[15]。于是憲法宣誓制度作為憲法乃至整個法制體系內的重要組成部分,針對憲法宣誓制度的現實效用的剖析顯然也不應局限于憲法文本之規定,應將視角置于在憲法統領下的整個法制系統所提供的法律規制進行研究。一旦意識到憲法宣誓制度正置身于一個具有整體性的法秩序框架內,那么面對所謂我國憲法宣誓制度設計缺失“責任追責”規定的困擾便迎刃而解:因為即使嚴格意義上的憲法文本并未寫明憲法宣誓主體的違誓責任需被追究,我們仍然能夠依據憲法宣誓主體的宣誓流程是否已合法完成,以及該主體的履職行為是否符合宣誓的承諾等具體事實,可由縣級及以上人大常委會下設的憲法和法律委員會通過質詢、巡視、檢查、約談等方式定期或隨機進行監督檢查,對違反誓言的國家公職人員給予相應的口頭警告或者建議給予行政處罰,情況嚴重者,可以依法通過罷免的手段終止其任職資格。不僅如此,還可以依法交由司法機關進行處置,從同處于以憲法為基礎的法律制度框架內的刑法、行政法等系列法律的角度,對違反憲法宣誓的個人進行責任追究。正因為如此,黨的十九大以來,我國處理省部級以上官員已達61人之多,這就充分說明我國憲法宣誓制度雖然未有明確規定如何對違誓者進行責任追究,但根本不影響我國對違反宣誓誓言者進行追究的效力發揮,即使國家公職人員的職位再高,只要超越了憲法和法律規制的邊界,都要受到法律的制裁和懲處。如憲法宣誓者利用職務之便收受賄賂為他人謀取不正當利益就會受到刑法中有關職務犯罪的規定進行懲處;又如憲法宣誓者在履職過程中失職瀆職致使國家和人民的生命財產受到損害,也會根據刑法對失職瀆職懲處的相關規定進行量刑。
需要指出的是對于憲法宣誓責任追究問題,國內有的學者提出要增強憲法宣誓的強制性功效,應在憲法中植入直接的懲罰性規定,或者制定違誓者責任追究的專門法規,直接將宣誓行為同違誓責任進行并聯。如果這樣的話,不僅不符合我國憲法謙抑的立法原則,更會出現憲法與其他法律在責任追究處罰規制的重置現象,甚至會出現對憲法宣誓違誓者責任追究過程中的相互沖撞,進而削弱憲法宣誓制度的效力。
四、結語
實施憲法宣誓是國家治理和社會管理的一項十分重要的法律制度,研究憲法宣誓制度的功效對于進一步認識、豐富和完善憲法宣誓制度以及構建穩定的社會秩序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憲法宣誓制度的功效不僅可以從人類社會發展史上存在的宗教信仰文化、傳統宣誓文化的角度發掘出有價值的成果,而且從憲法宣誓制度本身的視角去觀照憲法宣誓制度更能窺見其功效所在。通過剖析可以說,憲法宣誓制度對整合群體行為、彌合分化、明確道德規范、公權力運行約束控制以及對宣誓者違誓行為進行懲罰等方面都具有重要的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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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alysis on the Effectiveness of Pledging Allegiance To Constitution
WenZebin? ChenXiaolu
(School of administrative law,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Chongqing, 401120)
Abstract: Pledging Allegiance to Constitution is a very important legal system for national governance, integration of social order and restriction of public behaviors. This legal system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unifying social groups, bridging social differentiation, activating the shared feelings of the public, deepening their shared cognition, and leading their behaviors towards the same goal. Furthermore, the system of pledging allegiance to the Constitution is mandatorily binding on public officials. Specifically, it has the effects such as mandatory constraint by procedures, mandatory constraint by statutory duties, mandatory constraint by social morality. More important, the system of pledging allegiance to the Constitution has an effect of "accountability". Public officials are supervised from all aspects in the entire process through the commitment made in the premise where they pledge allegiance to the Constitution and their duty performance outside the premise. Any behaviors violating the pledge will be held accountable and punished.
Key? words: Constitution; pledge; system; effe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