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璽璋

1983年初,我離開讀書四年的學校,入職北京日報社,開始了所謂的編輯生涯。
初到“五色土”是1985年,老編輯程淑英即將退休,報社領導安排我來接班。程老做了一輩子編輯,經驗豐富。我跟著她,從排字車間到編輯部,跑了三個多月。程老的言傳身教,讓我真正領會到,做一個好編輯,應有怎樣的品質和素質。她有一句話,我至今不敢忘。她說:“尊重你的作者是必要的,但不要盲目地相信他們,所有的引文,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都要核對原著,因為,再有名的人,文字也可能出錯的。”
程老的這番教導讓我終生受益,不僅是做編輯,處理作者的稿件,后來我自己寫作,也常常遇到這種情形。例如北宋學者張載被稱作“橫渠四句”的那段名言,通常寫作:“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有無數(shù)作者曾在文章中引用過,更有古往今來許許多多書法家書寫過,但查《張載集》“張子語錄中”則略有不同:“為天地立志,為生民立道,為去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另有一次,讀張恨水一篇短文,其中引用了“傷心又是榆關路,處處風翻五色旗”這兩句詩,說是梁啟超所作。其實,只要翻一翻他的《飲冰室詩話》,或狄平子(葆賢)的《平等閣筆記》,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是狄平子自日本返國,途徑東北遼陽時,在一家旅店墻上看到的一個女子的題詩。狄平子把這則筆記寄給梁啟超,梁啟超遂發(fā)表于《新民叢報》的“飲冰室詩話”中。
這種情形提醒我們,無論編輯還是寫作,都要小心行事,千萬不可輕信,凡事總要再三核實才肯心安。尤其是在互聯(lián)網橫行之后,很多人在寫作中大量使用網絡提供的材料,方便固然方便,但以訛傳訛的東西太多,對編輯更是嚴峻的考驗,稍不注意就可能出錯。作為編輯,除了認真、嚴謹、耐心、仔細的工作作風,還應該保持充沛的求知欲和廣泛的興趣,力爭做一個“雜家”。
說起來,這何嘗不是做編輯的好處?有很多時候,是稿件強迫我們去翻閱很多書。知識的擴展和積累,恰恰是因工作中不斷遭遇挑戰(zhàn)而獲得的。常聽人們說起,編輯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我倒覺得,也不盡然。僅就我這30年的編輯生涯來看,所得應該大于奉獻。這要從兩方面來說。一方面,編輯工作可以為我們提供許多繼續(xù)學習的機會和動力,如我前面所言,知識的擴展和積累,固然可以按部就班、有計劃地獲得,但對于工作中的人來說,實際需要也會迫使你去補充知識結構中所缺乏的。比如,電影、戲劇、戲曲都并非我的專業(yè),但既然工作需要這方面的知識,我的求知欲望也就被大大地激發(fā)起來了。現(xiàn)在有人稱我是這方面的專家,可我心里明白,自己不過是得到一點皮毛而已。
我在編輯生涯中得到的名家指點固然不少,而讀者諸君對我的教誨亦有許多可記述者。至今我仍然珍藏著一些讀者來信,其中多是發(fā)現(xiàn)報中有錯,直接給我提意見的。一次,我編一篇記述某人在逆境中不懈努力而走向成功的稿子,就用了“逆旅”做標題,當時自我感覺良好,以為很切合文意。沒想到,見報的第二天,就收到一封讀者來信,告訴我“逆旅”一詞不能用在這里,它是“旅館”的意思,用在這里是不對的,犯了望文生義的錯誤。
我是很感謝這位讀者的,他不僅幫助我認識了一個詞的正確詞義,而且提醒我,在遇到自己較為生疏的詞語時,一定要多查字典、詞典,對編輯來說,謹小慎微不是缺點,而是應有的素質。盡管如此,意外總還是會有的。記得有一篇文章,在形容天氣很熱的時候,作者用了“七月流火”,見報后,馬上有讀者來信指出,這樣用是錯的。這句詩見于《詩經·豳風》,“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是說陰歷七月,火星(心宿)逐漸偏西下沉,預示著夏去秋來,天氣要轉涼了,要準備御寒的衣裳了。這里的“流火”不能理解為天氣熱的意思。
這樣的事例是很多的。編輯工作主要是和語言文字打交道,以漢語的博大精深,即使用一生來學習,也必有我們不知、不懂的,所以要活到老,學到老。編輯的好處在此,辛苦亦在此。
離開“五色土”副刊,我先后編過《北京晚報》的“書香”“新聞快說”“文化導刊”,以及《北京日報》的“文藝周刊“。我深深地感到,30年來,每換一個新的崗位,都有新的要求提出,都有新的東西要學習,編輯生涯30年,也是不斷學習的30年。如果說,編輯生涯于我有所賜的話,是讓我養(yǎng)成了學習不輟的習慣,而且受用終生。
選自《中國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