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弘一法師紀念館前的枯樹而作
弘一堂前,此身枯去
為拯救而搭建的腳手架正在拆除
這枯萎,和我同一步趕到這里
這枯萎朗然在目
仿佛在告誡:生者縱是葳蕤綿延也需要
來自死者的一次提醒
枯萎發生在誰的
體內更撫慰人心?
弘一和李叔同,依然需要爭辯
用手摸上去,禿枝的靜謐比新葉的
溫軟更令人心動
仿佛活著永是小心翼翼地試探而
瀕死才是一種宣言
來者簇擁去者荒疏
你遠行時,還是個
骨節粗大的少年
和身邊須垂如柱的榕樹群相比
頂多只算個死嬰
這枯萎是來,還是去?
時間逼迫弘一在密室寫下悲欣交集四個錯字
雙 櫻
在那棵野櫻樹占據的位置上
瞬間的櫻花,恒久的丟失
你看見的是哪一個?
先是不知名的某物從我的
軀殼中向外張望
接著才是我自己在張望。細雨落下
幾乎不能確認風的存在
當一株怒開,另一株的凋零寸步不讓
巨石為冠
相對而言,我更喜歡喪亂時代的詩人
他們以巨石為冠
寫黃四娘蹊頭戲蝶的杜甫
只是杜甫的一種例外
這里面釋放著必要的均衡之妙
當一個人以巨石的嶙峋為冠
也必以櫻花的稍縱即逝為冠
以泡沫為冠者,也必以長針為冠
但刺破的地方不一定有真相
以湖水的茫然為冠者
期望著語言的遁世之舟
以歧路和荊棘為冠者期待著
久擊之下,必有一醒
但真相是我遲遲難以醒來
罵罵咧咧的年輕一代以
尖銳之物襲擊老去的詩人
遠大于窗口的巨石和碎片,密布于我的桌面
無我的殘缺
身體的殘缺在深埋后會由泥土補上
我們腰懸這一塊無所懼的泥土在春日噴射花蕊花粉
為什么生命總是污泥滿面啊又不絕如大霧
中遠去的萬重山
小孤山
雨中與幾位親人告別
愿墓碑之下,另一世界
規則簡單易懂一點
供他們干活的梯子矮一點
碗中不再有蟲子
愿那邊的松樹更好看
更忍耐,長得也更快
在山下我坐了很久
河面偶爾劃出白鱗
那些看上去,牢不可破的東西
其實可以輕柔漫過腳背
我們很難在其中醒來
小孤山,從前在河的
南面如今在北面
只是一陣無人覺察
的輕風移走了它
放風箏者
孩子們在堤上摔倒、消失
風箏越飛越高
少年時須是仰起臉
配得上風箏的激越
如今我手握著斷線
只有這雙手,懂得兩種以上的生活
閑云、蔭翳
新人、遺產
風箏無名無姓
少年時我被反復告誡:不要在原地終老
順河而下
險灘之后河面陡然開闊了
地勢漸有順從之美
碧水深渦,野鴨泅渡
長空點綴幾朵白色的垃圾
我們沿途的惡俗玩笑
你們在別處,也能聽到
我們聽過的哭聲不算稀有
在橋頭,我想起人這一輩子只夠
從深淵打撈起一件東西
一件,夠不夠多?
光線正射入冷杉林
孤獨時想縱聲高歌一曲
未開口就覺得疲倦
再擊壤歌:寄胡亮
我渴望在嚴酷紀律的籠罩下寫作
也可能恰恰相反,一切走向散漫
鳥兒從不知道自己幾歲了
在枯草叢中散步啊散步
掉下羽毛,又
找尋著羽毛
“活在這腳印之中,不在腳印之外”
中秋光線的旋律彌開
它可以一直是空心的
“活在這緘默之中,不在緘默之上”
朝霞晚霞,一字之別
虛空碧空,祼眼可見
隨之起舞吧,哪里有什么頓悟漸悟
沒有一件東西能將自己真正藏起來
赤膊赤腳,水闊風涼
楓葉蕉葉,觸目即逝
在嚴酷紀律和隨心所欲之間又何嘗
存在一片我足以寄身的緩沖地帶?
瘦西湖
礁石鏤空
湖心亭陡峭
透著古匠人的膽識
他們深知,這一切有湖水
的柔弱來平衡
對稱的美學在一碟
小籠包的褶皺上得到釋放
筷子,追逐盤中寂靜的魚群
午后的湖水在任何時代
都像一場大夢
白鷺假寐,垂在半空
它翅下的壓力,讓荷葉慢慢張開
但語言真正的玄奧在于
一旦醒來,白鷺的俯沖有多快
荷花的虛無就有多快
一枝黃花
鳥鳴四起如亂石泉涌。
有的鳥鳴像丟失了什么。
聽覺的、嗅覺的、觸覺的、
味覺的鳥鳴在
我不同器官上
觸碰著未知物。
花香透窗而入,以顆粒連接著顆粒的形式。
我看不見那些鳥,
但我觸碰到那丟失。
射入窗簾的光線在
鳥鳴和
花香上搭建出鉆石般多棱的通靈結構——
我閉著眼,覺得此生仍有望從
安靜中抵達
絕對的安靜,
并在那里完成世上最偉大的征服:
以詞語,去說出
窗臺上這
一枝黃花
【陳先發,生于1967年),安徽桐城人。魯迅文學獎獲得者。有《寫碑之心》《九章》《黑池壩筆記》等著作二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