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麗

我已居京二十年,可為什么要寫如此的題目呢?因為我難忘最初在京十年的生活甘苦。
上大學時,我就想著畢業一定要留京,為此還倒了三次公交車,頂著風沙到自由撰稿人古清生老師處取經,想著留不下,即便脫軍裝,也要居住在天子腳下。北京多好呀,有亞洲最大的圖書館,有享譽中外的人民藝術劇院,有數不清的名勝古跡、各界名人。還有最重要的,就是干大事,在北京,機會更多。我運氣不錯,終留下了,在一家軍隊醫院當干事,為老干部服務。集體宿舍,住四人。愛人帶著六歲的兒子來探親,我只好住到一家價錢較便宜的賓館。
愛人假快到了,我時不時暗示兒子該回西安上學了。一天,我下班回家,在街口看到等我的兒子,我要給他買他最愛吃的火炬冰淇淋,他卻搖頭說,媽媽過年時,你不要給我買新衣服,我也不吃冰淇淋,咱留著錢給賓館,一晚上四十塊呢。說著,緊緊握住我的手。就在那一刻,我決定讓兒子轉學到京。我租了老北京大雜院的一間石棉瓦房,進門就是一張大床,再無他物,我跟兒子進門就上床,在床上看書,在床上吃飯,也在床上做游戲。做飯在露天,炒菜時,雪花飛進鍋里,當然落在菜里的還有灰塵和沙粒,但我倆吃得香噴噴的,畢竟這是在北京。
一朋友給我所在單位寫書,看我一個人帶著孩子跟身份不明的人住在大雜院,還要跑公共衛生間,說,我走后,你干脆帶著兒子搬到招待所住吧。
有誰能在招待所長住?再說,不久就會被人發現。朋友說,他們總不至于把你娘倆趕到大街上睡吧。我想也是,即便趕,再搬回大雜院也不遲。
果然住到招待所不到三天,就被發現,令我立即搬走,我厚著臉皮,坐到營房處的辦公室一番哭訴,管房的瘦高個助理員不吭聲也不理我。我只好坐在他對面,看我帶來的書。助理員黑著臉離開了辦公室,一直到下班也沒回來,走之前,說,你坐夠了就把門鎖好。坐了三天,一點也沒進展。有人給我出主意,讓我給營房處長送禮。我帶著兒子晚上提著兩條紅塔山和茅臺酒到營房處長家門前,輕輕地敲一下,沒動靜,再敲兩下。我敲不開,讓兒子敲,兒子小小的手指敲幾下,就喊疼,卻仍堅持敲,越敲聲音越大,他怕我把他送回西安。一直折騰到九點半,門終是沒開。我倆提著東西再回到招待所時,大門已經關了,怎么叫都沒人理。我抱著兒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住了一夜。第二天,單位領導發現后,批評我不該住到辦公室。又看我可憐,說他給營房部門打了電話,但人微言輕,相必人家也不會搭理。不過,他把我叫到他辦公室,關上門說,聽說營房處長在眼科住院,你去看下他。我當晚立即買了三盒腦白金西洋參營養品,到了眼科,發現營房處長也是一個瘦高個,躺在病床上,腳一直頂到了床的鐵架子上。聽了我的來意,他說,孩子幾歲了?我說七歲,剛上一年級。說著,我就哭了。他說把東西拿回去,房子的事,我們再研究研究。一聽這官話,我心就涼了,又看他強硬的表情,只好把禮物又提回招待所,放到也沒送出的煙酒旁。這時,招待所管理員限我晚飯前必須搬走,否則就要把東西扔到外面。兒子放學回來,看到我提著行李又要走時,說,媽媽,咱又要到哪去?我說大雜院。兒子抱著被褥,我提著行李。在雪地里我一邊走,一邊哭,又不想讓兒子看到我的難過,只好不停地說,眼睛里進了東西,真難受。走在大門口,看到營房處長,還有我單位的領導正向我走來。營房處長接過我兒子手里的被褥,說,房子給你批了,在西院。
一套四居室的房間雖住了三戶,但我母子高興極了,兒子躺在房間的木地板上,不停地說,媽媽,我們不會再到大雜院去了吧。房間因為連著高干病房,二十四小時供燒水,還有個小小的花園,我覺得真過上了神仙的日子。
有了房子,立馬給兒子轉了戶口。因我是軍人,戶口本的戶主是兒子。兒子問我戶主是啥意思,我說就是家里老大。自從當上老大,兒子比我還操心,晚上睡覺前,必定去關大門,又讓我去檢查煤氣是否關了。當時有個朋友晚上常跟我打電話談文學。有一陣我再也聽不到他來電話,后來才發現兒子拔了電話線。我責問其故,兒子說,因為我是戶主,怕爸爸不在,你犯錯誤呀。責任心很強的戶主不但管著我打電話,家里來了男客人,他一定要等到客人走后,才睡覺。要不,就不停地當著客人的面,一會兒問我這個詞怎么造句,那道算術題怎么做。長此以往,朋友們漸漸都跟我少了來往。
后來我分到了兩居室,愛人也調到了北京,生活安定了。兩年后,我職務調到了副團,住上了四室一廳的房間,此時,兒子已經上了高中,我已潛京十年。回顧十年歲月,雖有淚水,但更多的是對那些生命過往中給予過溫暖的人們的感激。正因為有了他們,我的筆下才充滿了溫情。
在京二十年了,雖然我年年只要有機會,都一路南下。煙雨江南是我夢中的故鄉,但那是客居,超過十天,我就不想呆了。只有在北京,走在寬闊嚴正的大街上,接受八面來風,我才感覺這兒才是家。
選自《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