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持中的親情

肖復興

憋在家里一年有余。暑假，兒子一家到佛羅里達玩。這是疫情暴發以來他全家第一次出門。熱帶的花木繁茂，有海風輕吹，甚是愜意。車子開進一個州立公園，一輛車只要購買一張5美元的門票，就可以長驅直入。開進公園不遠，看見一片沙灘，蔚藍的大海近在眼前。

沙灘耀眼，海風習習，高高的椰林，還有星星點點的紅花綠草，陽光下，迷離閃爍，風景不錯。他們停在沙灘前照相，走過來一家三口，顯然，也是來玩的。這一家白人年齡都不算小，最小的大概五十上下，應該是女兒，老頭老太太七十多或者八十歲了，兩鬢飛霜，走路有些蹣跚。

就見這個女兒向他們走來，走到身邊，熱情地說：我幫你們全家照張相吧！

美國人一般都很熱情，特別是看見一家人或一對情侶在照相，愿意主動幫忙，成人之美。

公園本來就大，疫情鬧的，游人稀少，難得一見。平常日子里，人和人之間面對面的交流，便也越發稀少，很多都是在網上或手機微信中交流了。即使到超市購物，也是在網上預訂，再到超市自取，和超市人員都互不見面。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遙遠的距離，彼此的交流，如今可以由高科技縮短或替代，卻總感到抵不上面對面的交流，這便像是戴著手套握手戴著口罩親吻一樣，失去了真實空間里那種親近的溫馨，即使是對方的說話，都感受不到說話時空氣的震動和氣息的撲面了。

這樣的日子里，萍水相逢的交流，哪怕只是短暫一瞬，也顯得親切而珍貴，尤其是有人主動向你走來。人是不喜歡孤獨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那只是詩里面的描寫，或者一種非凡人能至的境界。

疫情一年多以來，兒子一直閉門宅家。他在大學里教書，給他的學生上課，也都在線上，和他們沒有見面，更很少和外界尤其是陌生人交流。走過來這個女人熱情的話，讓他感到親切，他說了句“謝謝”，把手機遞給這個女人。

女人替他全家照完相，兒子投桃報李對她說：我給你全家也照張相吧！

好啊！女人高興地說，把手機遞給兒子。

手機上出現了這一家三口，微笑著，背后是金色的沙灘、藍色的大海、高高的椰林，還有叫不出名字的星星點點的小紅花，一閃一閃，像跳躍著好多小精靈。

照完相，女人走過來，從兒子手里接過手機時，有些興奮地對他說：昨天是我50歲的生日。每年過完生日的第二天，爸爸媽媽都會和我一起到這里來照張相，這是我的第50張照片！

然后，她又說：今天還怕公園里見不到人呢，正好遇見了你！

電話里，聽完兒子的講述，我很感動。50年，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這樣的堅持。這不僅需要做孩子的你一個人的堅持，還需要你的父母的堅持。這不僅需要堅持，更需要一家人的心心相印，才會讓親情如水貫通，潺潺流淌過50年的時光，讓50張照片伴隨歲月一起久長。哪怕是再不如意的生活，也有了屬于自己的姿態，自己的紀念，自己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我忽然想起在美國黃石公園發生過的一件事情。那里有一個很深的深谷，年輕力壯的人，上下一個來回，也得需要大半天的時間。一位父親從年輕時每年生日那一天都要來這里一次，下到這個深谷的谷底，然后再爬上來，這是他給自己每年生日的一份獨有的紀念。

這一年，父親老了，實在無法再在深谷中爬上爬下了。但是，他依然來到這里，他的兒子跟著他也來到這里。父親無法上下深谷了，兒子替他父親到深谷中來回一次。生命的輪回，在堅持中，在親情中呈現。這是自己給自己生日的禮物；自己無法給了，孩子替自己給。

我問兒子還記得這件事嗎？他聽后沒有說話。我知道，他和我一樣感動。這件事，是十多年前，他第一次去黃石親眼看到，然后告訴我的。

疫情再瘋狂，隔離再無奈，親情是對抗這個殘酷世界，慰藉我們的有效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