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背后的常書鴻

慕津鋒

在中國現代文學館“徐遲文庫”中，有一封1978年9月15日常書鴻致徐遲的毛筆信。全信共兩頁，從左向右豎排書寫在“敦煌文物研究所”稿紙上。

在信中，常書鴻首先對徐遲表示了感謝：“接你自烏魯木齊返京后的信，知道你答應為《敦煌藝術》電影說明辭幫忙，這是我們所最快慰的……”前不久，徐遲剛剛前往新疆進行了一個多月的采風活動，活動最后他與曹禺在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大會堂出席了有一千多人參加的當地大型文學活動。信中所講“《敦煌藝術》電影”，指的是1978年敦煌文物研究所與上海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聯合攝制的一部全面介紹敦煌歷史、現存遺跡及敦煌藝術的彩色科學教育片。1978年8月，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方毅同志在視察敦煌莫高窟時，曾向常書鴻當面提出應該要加大對敦煌的開放和宣傳力度，尤其在宣傳方面要多下功夫。常書鴻于是在他與新聞電影制片廠何鐘幸同志1962年合寫的電影劇本《敦煌曲》的基礎上，帶領敦煌文物研究所積極整理莫高窟現存資料，并與上海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聯系，希望共同合作對莫高窟進行保護性拍攝，為以后的藝術研究與保護留下珍貴的影像資料。此片準備以敦煌第45窟為主要拍攝地，由杜生華擔任編導、郭德明擔任攝影、趙兵負責全片的旁白解說。為了讓該片解說詞精練、藝術、引人入勝，常書鴻提出邀請自己的老友徐遲來幫忙潤色，因為上世紀50年代徐遲曾以常書鴻為原型創作出一部反映敦煌莫高窟的文學作品《祁連山下》。常老知道以徐遲的文學才華、藝術造詣和他對敦煌莫高窟歷史的了解，他一定能讓觀眾在欣賞電影的同時，更好地了解遠在戈壁深處神秘的敦煌莫高窟藝術。所以在確定拍攝任務后，常書鴻便致信徐遲發出邀請。當徐遲從新疆采風結束回到北京，看到邀請信后，很快復信常書鴻愉快地接受了這項任務。

接下來，常書鴻在信中向徐遲談起：“因為你的《祁連山下》使我有機會上‘祁連出‘祁連飛‘祁連，這是我生命上一段最有意義的歷程，是你，親愛的詩人！使我有機會回顧和咀嚼人的意義！歷史的現實！”常書鴻在這里談到了《祁連山下》這部作品對自己所產生的重大影響。《祁連山下》是徐遲1956年10月創作完成的一部長篇報告文學。該作品講述了以常書鴻為原型的主人公“畫家尚達”，為了拯救瀕于毀滅境地的敦煌藝術寶庫，毅然回國來到孤煙大漠的荒灘進行保護和修葺工作。雖歷經各種艱辛、磨難，但依舊虔誠地守護著莫高窟的故事。徐遲將畫家尚達的抱負、愛情、獻身藝術的精神作為他的抒情主題，并以詩人的激情與想象，將詩歌引入敘述，使得讀者在作品中，不僅可以領略到敦煌的歷史、繪畫、音樂與地質，還能讀到那些屬于尚達和敦煌的詩篇。該報告文學一經發表，便在60年代的中國產生重大影響，作為“畫家尚達”的原型，常書鴻成為了廣大讀者談論的焦點。常書鴻沒想到一部作品竟能讓自己獲得如此大的聲望與影響，讓遠居荒漠深處的莫高窟得到全社會如此的高度關注，這讓常書鴻對自己所從事的事業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與認識。這也讓他切身感受到了文學對于宣傳所產生的巨大能量。

緊接著，常書鴻在信中向徐遲發出了一個充滿挑戰與夢幻的邀請：“讓我們有一天能跨上紅鬃馬并駕在戈壁灘上，追踩蜃樓的霞光，那有若無是若非的宿世的迷宮。”一向溫文爾雅、沉默內向的常書鴻能向徐遲提出如此美麗的設想，可見他內心中充滿著多么大的喜悅與激情。寫此信時，常老的妻子李承仙終于在“文化大革命”結束一年多后，得到平反，其組織關系和工作都得到全部恢復；（該信最后寫有“承仙囑常問候，并告：她的組織和工作都平反了”。）常老前不久又被選為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并作為代表前往首都北京參加了人大會議；最讓常老開心的是：歷經“文化大革命”十年磨難的敦煌莫高窟終于迎來了屬于它的新的發展春天。這一切的一切，怎能不讓已經74歲的常書鴻“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他是多么希望能與徐遲一起策馬奔騰在祁連山下的茫茫戈壁，向著太陽去追尋他心中的藝術殿堂。

回想已被歷史大潮卷去的“文化大革命”十年，用書鴻老人自己的話說，就是“10年，像一場可怕的瘟疫……我現在不去回憶這不堪回首的‘戰斗洗禮……總之，我的概括是：我是個幸存者，一個留下滿身‘紀念品的幸存者。”是啊，這位為中國敦煌藝術奉獻了自己最美好青春年華的老人，在那顛倒黑白歲月中的非人遭遇，實在讓人無盡嘆息。1976年，隨著禍國殃民的“四人幫”倒臺，中國十年的動亂終于結束。看著國家慢慢走上正軌，敦煌莫高窟的研究與保護慢慢走上正途，自己又可以為敦煌盡一份力量，常老相信，屬于這個民族的春天已經來到，時間能改變一切，自己和敦煌莫高窟的未來一定是美好的。

在信的最后一段，常書鴻向徐遲談道：“關山月正在蘭州，但我因這里的工作無法脫身，恨恨恨……”1978年9月，關山月與黎雄才、陳洞庭結束青海采風寫生活動，在返程途中經停蘭州。關山月想請多年未見的老友常書鴻到蘭州一聚，但當時常書鴻因工作原因實在無法離開敦煌，想到老友如此之近但自己竟無法與之相見，常書鴻的內心是相當地失落。

談起這對畫壇老友的友誼，還要追溯到1943年。那年中秋節前，關山月李小平夫婦與畫家趙望云、張振鐸等人從成都出發，風塵仆仆、一路艱辛地來到邊遠的敦煌采風。他們由當時被譽為“敦煌三大才子”之一的縣教育科長任子宜先生陪同，前往莫高窟。在那里，他們受到“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籌委會副主任常書鴻的熱情接待。常書鴻向關山月等人詳細介紹了莫高窟的情況，為了便于關山月一行的臨摹，常書鴻將他們安排在皇慶寺住下。這次見面，關山月不僅被常書鴻為敦煌藝術獻身的精神折服，更為他周到細致的安排深深感動。

敦煌莫高窟那色彩斑斕、千姿百態、造型生動的壁畫與佛像像磁石一樣深深吸引著關山月。從第二天清晨起，關山月每天與常書鴻一道前往莫高窟參觀臨摹。當時莫高窟的臨摹條件非常艱苦，由于莫高窟是坐西朝東，只有在上午光線比較好，下午到了三四點鐘后，洞窟里就漆黑一片。因此，關山月每天早早就帶著畫具進洞窟，靠著妻子李小平手舉暗淡的油燈，每天艱難地進行臨摹。對于那段歲月，關山月在后來《關山月臨摹敦煌壁畫》一書的自序中曾深情回憶道：94F0A381-21DF-4785-BBDB-0F33F1B792B4

“我不計較什么是艱苦，什么是疲勞。那里確實很荒涼，幸而我有妻子的協助，由她提著微暗的油燈陪著我爬黑洞，整天在崎嶇不平的黑洞里轉。渴了就飲點煮過的祁連山流下來的雪水，明知會瀉肚子的也得喝下去；餓了就吃點備用的土干糧，就這樣在黑洞里爬上又爬下，轉來又轉去，一旦從燈光里發現了自己喜歡的畫面，我們就高興地一同再欣賞，再分析研究其不同時代的風格，造型規律和表現手法。由于條件所限，只能挑選喜歡的局部來臨。有時想臨的局部偏偏位置較高，就得搬石塊來墊腳；若在低處，就得蹲下或半蹲半跪，甚至躺在地上來畫。就這樣整個白天在洞里活動，晚上回到臥室還得修修補補。轉瞬間一個月的時光過去了，用我和妻子的不少汗水，換來了這批心愛的臨畫。”

在敦煌臨摹的二十多天，常書鴻與關山月一起喝那帶咸味的河水，一起在千佛洞前的楊樹林里撿野蘑菇，一起在曠遠的大漠上欣賞月光。白天他們各自去洞窟中臨摹，夜晚則一起坐在石板上，暢談各自對敦煌藝術的感受和繪畫見解。常書鴻后來在回憶關山月敦煌之行時曾說道：“我當時和山月、望云兩位老畫友在塞外會見傾談時，都把話題著重在如何從敦煌藝術自4世紀到14世紀演變發展各個階段的成就中吸取借鑒，為現代中國藝術新創造起到推陳出新的作用。深得山月和望云二位的贊同……”這次敦煌臨摹，對關山月等人之后的中國畫創作產生了深遠影響。此后，關山月有意識地將敦煌藝術的表現手法與自己的創作結合起來，并在繪畫語言和形式表達上做了極有意義的全新探索。著名畫家徐悲鴻在《關山月紀游畫集》序中對關山月敦煌之行后的畫作有過極高評價：“關君旋游塞外，出玉門，望天山，生活于中央亞細亞者頗久，以紅棉巨榕鄉人而抵平沙萬里之境。天蒼蒼，地黃黃，風吹草動見牛羊，陶醉于心，盡力揮寫。又游敦煌，探古藝寶庫，捆載至重慶展覽，更覺其風格大變，造詣愈高，信乎善學者之行萬里路獲益深也。”1943年常書鴻、關山月、趙望云等人在敦煌莫高窟的長達二十多天的臨摹，不僅讓他們因敦煌藝術而結為知己好友，更是對于他們各自的藝術創作產生了深刻影響，他們為中國美術的發展提供了一個嶄新方向。這對此后以關山月為代表的中國嶺南畫派、以趙望云為代表的長安畫派、以常書鴻為代表的敦煌畫派新國畫的形成起到了不可估量的影響。1943年的敦煌相識，讓常書鴻與關山月結下了深深的友誼。

對于這位多年不見的老友，常書鴻在內心是非常渴望與他重逢，像年輕時一樣好好暢談一番。但“文化大革命”讓他荒廢了太多時光，現在的莫高窟是百廢待興，自己有太多的工作要去完成，他不敢再浪費任何一點時間，畢竟自己的人生已近暮年。為了敦煌，為了莫高窟，常書鴻只能忍痛放棄這次與關山月蘭州相聚的機會。他相信關山月作為他的朋友能夠體諒到這一點。

此信寄出不久，念友心切的關山月還是帶著朋友黎雄才親往敦煌，與常書鴻再次在莫高窟千佛殿前相逢，并一起在皇慶寺中又一次暢談自己心中的敦煌藝術。不久，常老被重新任命為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長，他終于可以將自己的藝術夢想與莫高窟緊緊相連。1979年，彩色紀錄片《敦煌藝術》順利完成拍攝并在全國播映，觀眾在徐遲所作解說詞的引領下，走進了那如夢如幻的敦煌藝術世界。94F0A381-21DF-4785-BBDB-0F33F1B792B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