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章燦
(南京大學,江蘇南京210023)
在人類文化史上,文字與圖像孰先孰后,孰重孰輕,大概會是一個爭論不休的話題。大多數時候,古代中國人對于這個問題的基本策略,是“擱置爭議,共同開發”。“左圖右書”以及“左圖右史”之類的說法,都是在強調圖畫與書籍、圖像與史書,一左一右,相互為用,不可偏廢。無論是讀經還是讀史,都離不開圖像,因為學術中的很多復雜問題,比如經學中的禮制,史學中的地理空間、史事背景,“即圖以求者易,即書而求者難”。回顧三千年中國古代書籍史,圖譜或附有圖像的書籍不勝枚舉,琳瑯滿目,有的稱為圖考(如《廟制圖考》),有的稱為圖說(如《周禮圖說》),有的稱為圖經(如《吳郡圖經》),有的稱為圖志(如《關中勝跡圖志》),有的稱為輿圖(如《嶺海輿圖》),有的稱為地理圖(如《禹貢山川地理圖》),種類繁多,各有側重。在古代方志編纂中,歷來特重輿圖。很顯然,方志中的輿圖是最值得重視的一部分。
沒有輿圖的方志是難以想象的。以南京現存最早的方志《景定建康志》為例,其中就有多幅珍貴的輿地圖。到了元代,當地準備續修《金陵新志》的時候,有人擅作主張,改變舊的方志體例,刪去原有的輿圖,結果遭到有識之士的強烈反對,最終恢復舊觀,一依舊例,仍然按照山川、城邑、官署、古跡的次序,依次繪圖,冠于卷首,同時配上文字說明,附在圖的左邊,敘述沿革,以便觀覽。可見,對于一部優秀的方志來說,輿圖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輿圖也可以獨立成書,自成一體。與圖說、圖考、圖志、圖經等諸多種類相比,圖譜是最講究體系性的,可以構成一個自足的系統。《長江歷史圖譜》就是這樣的例子。全書共分七卷,還有相對獨立的首一卷。按照編者的設計,這七卷的內容各有側重,“其中《長江總圖》《上中游大江圖》《下游大江圖》三卷,可以明萬里長江大勢大略;《長江口圖》《滄海桑田圖》二卷,可以明長江古今生態演變;《江防圖》一卷,可以明忘戰必危;《沿江風光圖》一卷,可以明山川壯美。每卷之后,各附圖說。”很顯然,全書采用的是先總后分的架構,條理清楚,層次井然。按我個人的看法,此書的結構體系也可以理解為:第一至三卷相當于傳統方志中的輿地志,是概述,以下各卷則屬于分論;第四、五卷相當于方志中的沿革志或生態志;第六卷相當于方志中的武備志;第七卷則相當于方志中的名勝志。首一卷則相當于附錄。換句話說,本書通過對各種歷史文獻中諸多長江輿圖的搜集、排比、整理,從不同的角度,展示古人眼中的長江形象,尤其側重從空間和時間兩個視角,展現長江沿岸各地的歷史變遷。從這個意義上完全可以說,《長江歷史圖譜》就是一部獨具特色的長江志,也是一部十分珍貴的長江圖經。
萬里長江圖(局部)
中國歷朝歷代都重視圖籍,圖籍往往屬于官府秘藏,一般人難得一窺。確實,江山地圖載錄地形險隘之信息,攸關軍事國防,不能流失。在楚漢相爭之時,劉邦大軍入秦,蕭何率先入秦丞相府,取得其圖籍,為大漢基業奠定了基礎。蕭何所取“圖籍”中,最重要的就是輿地圖和戶籍。《長江歷史圖譜》七卷,共收長江輿圖126幅,圖片的來源,既有像明代人章璜《圖書編》以及清代《古今圖書集成》這樣的類書,更多則是來自長江流經各省的通志以及所屬府州縣方志,還有少量如《鴻雪因緣圖記》這樣的珍貴的歷史文獻,經過精挑細擇,其中反映的流域歷史、區劃疆界、風物名勝,都有重要的歷史文獻價值。眾所周知,東晉南渡之初,著名文學家郭璞作《江賦》,第一次以長江為主題,揮舞如椽大筆,進行恢宏鋪寫,表達了對晉室中興和國脈長存的期望。《長江歷史圖譜》則是首次輯錄志書類書中的長江輿圖。此書的面世,正當長江經濟帶戰略推行和長三角一體化國家戰略實施之際,可謂恰逢其時。對于當今的長江經濟帶建設和長三角一體化國家戰略,《長江歷史圖譜》具有突出的存史、資政的現實意義,是無可置疑的。
文史不分家是中國文化的優良傳統,方志與文學尤其是辭賦關系密切,就是文史不分的一個生動例子。古代辭賦,尤其是山川都邑題材的大賦,其內容豐富,鴻篇巨制,又采取分門別類的羅列寫法,類同于志書,往往可當作志書來看,而賦家在寫作過程中,也往往要參考方志圖經。比如,西晉時代最著名的辭賦作家左思,之所以能夠寫出洛陽紙貴的名著《三都賦》,就是因為他借助皇家圖書館的藏書條件,參考了各地的圖經,所謂“品物殊類,稟之圖籍”,于是其賦中所寫,一事一物,無不征實,信而有據。感謝江蘇省志辦專家領導的辛勤勞動和鳳凰出版社的精心設計,來自圖書館幽深書庫和珍稀古籍發黃書頁之中的長江輿圖,終于匯聚成書,面向全社會公開,對于當今以及未來長江主題的文學創作和文化創意產業,這本書有望成為豐富的才思源泉。事實上,散見本書各圖之中的名勝古跡,尤其是第七卷的《沿江風光圖》,早已激發了古人的情思,使他們寫出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文名篇。我相信21世紀的才人學士,在這一方面自會當仁不讓。至于讀圖之時,一卷在手,賞心悅目,怡情養性,那應該算是額外的審美犒賞了。
宋末大學者、歷史學家鄭樵非常重視圖譜,他在不朽巨著《通志》的二十略中,特別設置了“圖譜略”,表明他對圖譜另眼相待。他慨嘆,西漢劉歆作《七略》,收書而不收圖,造成珍貴圖譜日漸亡佚,而一般書籍卻疊床架屋,越來越多,令人應接不暇。他甚至說,“若欲成天下之事業,未有無圖譜而行于世者。”對于圖像,喜歡研究草木昆蟲的鄭樵還有一個非常有趣的比喻,他說圖就像植物,而書就像是動物,“一動一植,相須而成變化。見書不見圖,聞其聲不見其形;見圖不見書,見其人不聞其語。”如果借用鄭樵的說法并稍加發揮,也可以說,每一幅圖就是一種植物,《長江歷史圖譜》中的126 幅歷史地圖,就是126 種植物,經過編者之手,它們被移植到一個園林,重新獲得了生命。這部書擺放在我們面前,它就像一座花木蔥蘢的園林,這座園林中流淌著萬里長江的碧水潺湲,點綴著長江兩岸的山青水綠,也彌漫著長江歷史文化的天高云淡、千載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