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霖
(大連大學 人文學部,遼寧 大連 116622)
自2019年6月,Libra協會(Libra Association)①該協會是由Facebook旗下子公司Calibra發起,由全球28家公司共同創建的Libra項目最高權力和監督機構。發布初版《Libra白皮書》以來,Libra就吸引了全球金融與貨幣領域的專家和政府機構的廣泛關注。一時間,Libra項目的可行性、應用前景,以及如何對其進行有效監管,成為研究者們熱議的話題。較為樂觀的觀點認為,以Libra為代表的私人數字貨幣,既可以提升金融系統的效率和普惠性,又利于建立更加公平、合理的國際支付與結算體系,更有成為新一代儲備貨幣的潛質②持此觀點的作者及論著有:Michele B.Neitz.The Influencers: Facebook's Libra, Public Blockchains, and the Ethical Considerations of Centralization.N.C.J.L & Tech, 2019, 21(2):1-30;Thibault Schrepel.Libra: A Concentrate of 'Blockchain Antitrust'.Michigan Law Review, 2020, 118:160-169;朱嘉明.Libra:未來世界貨幣體系和貨幣金融資源的平等.數字資產研究院編.Libra:一種金融創新實驗.北京:東方出版社,2019;張曉芃.數字貨幣——從BTC到Libra.時代金融,2020(15):103-104;李曉,李黎明.私人數字貨幣興起與美元體系的未來.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0,60(03):75-85等。。而有一部分學者,一方面,直言Libra項目仍處于草創階段,在Libra是否會成為主權貨幣的競爭者,如何實現跨境支付和結算,以及怎樣應對各國的監管要求等問題上,仍有疏漏;另一方面,也為Libra項目進一步完善提供了宏觀思路和原則性意見。譬如,Libra協會應從正面回應有關貨幣發行權的爭議,積極配合各國相關機構建立統一的監管標準等③持此觀點的作者及論著有:Sarah J.Hughes.Do Blockchain Technologies Make Us Safer? Do Cryptocurrencies Necessarily Make Us Less Safe?.Texas International Law Journal, 2020, 55(373): 373-394;許多奇.Libra:超級平臺私權力的本質與監管.探索與爭鳴,2019(11):38-41;胡捷,元道.Libra的阿喀琉斯之踵:跨境監管.數字資產研究院編.Libra:一種金融創新實驗.北京:東方出版社,2019;楊錦炎.Libra穩定幣的監管與合規問題研究.數字資產研究院編.Libra:一種金融創新實驗.北京:東方出版社,2019;樊曉娟, 印磊等.開啟數字貨幣新紀元——Libra的法律性質與監管思考.數字資產研究院編.Libra:一種金融創新實驗.北京:東方出版社,2019;巴曙松,王珂,朱元倩.Libra的監管挑戰——基于金融創新視角的研究.金融論壇,2020,25(05):7-14等。。由此可見,Libra所代表的私人數字貨幣,在憑借自身技術優勢推進金融服務創新的同時,也對各國的貨幣主權和金融監管體系提出了挑戰。作為Libra的主要目標市場,美國、日本、歐盟等國家和地區的政府,先后對Libra項目的商業愿景、技術細節,其與現行監管制度之間的關系和可能帶來的風險進行了質詢與研判。以美國為例,其國會參、眾議院于2019年7月分別召開了針對Libra項目的聽證會,就Libra項目是否能保障用戶的信息和資產安全,Libra的發行是否會削弱美聯儲貨幣政策的效力或動搖美元作為國際儲備貨幣的地位,Libra的應用是否會為不法交易規避監管提供便利之類的疑問,向Calibra(Libra運營執行機構)副總裁大衛·馬庫斯(David A.Marcus)和相關的金融、法律專家求證。
相比于圍繞Libra項目的商業價值、安全性和可行性展開的討論,美國國會更關注Libra對于美國究竟利弊幾何。這不僅取決于Libra項目在商業模式和技術支持方面,是否符合美國國內金融與信息安全監管要求,以及能否與用戶和公眾共享數據權益,還同其對美國國際戰略和全球利益產生的影響,密切相關。有鑒于此,本文擬在梳理美國國會針對Libra項目的質疑基礎上,探討該項目遭遇的困境與可能的解決之道。
Libra并不是世界上首款私人數字貨幣。1983年,美國計算機和譯碼專家大衛·喬姆(David L.Chaum)在《相互猜疑的組織如何建立和維持一套可信的計算機系統》一文中提出了設計一種“廣受信任的計算機系統”(widely-trusted computer systems)的想法[1],為區塊鏈技術和私人數字貨幣的誕生奠定了理論基礎。1996年上線的電子黃金(e-gold),是第一種實用化私人數字貨幣,其主要功能是作為金、銀等貴金屬的計價和網上交易工具。截至2008年被美國聯邦政府關停時,電子黃金的累計開戶數已達500萬個。2009年,比特幣(Bitcoin)誕生,它賦予了使用者繞開中心化銀行系統,實現點對點(peer-to-peer)金融活動的能力,亦標志著金融去中心化理念依靠數字加密和區塊鏈技術成為現實。到2017年,擁有獨立IP的比特幣活躍用戶數為290萬至580萬之間[2]。
私人數字貨幣交易的繁榮推動了金融創新和財富增值,卻也帶來了新的風險和挑戰。例如,2006年,處于發展巔峰期的電子黃金,其年交易額達20億美元,但準備金只有7100萬美元[3],年化貨幣周轉率達到28,遠高于美聯儲規定的M1不得高于6,M2不得高于1.6的標準[4],形成了較為嚴重的資產泡沫。又如,根據世界銀行的統計,2010年至2014年,比特幣的年均價格波動超過100%,其資產價格風險分別是黃金的7倍、標準普爾500指數的8倍和美元的18倍[5],堪稱世界上風險最高的投資產品之一。除此之外,由黑客攻擊導致的私人數字貨幣擁有者資產損失,以及不法分子利用區塊鏈技術去中心化的特點,規避監管,將私人數字貨幣作為洗錢或違禁品交易的工具,同樣增加了相關監管機構的工作難度。
面對挑戰,美國聯邦政府選擇以完善原有金融監管制度的方式,加強對于上述私人數字貨幣用戶權利的保障。其中,美國商品期貨交易委員會(CFTC)將私人數字貨幣定義為“商品”,以便運用《商品交易法》(CommodityExchangeAct)賦予它的職權予以監管[6];美國國稅局(IRS)規定,按照地產稅的標準對私人數字貨幣交易征稅[7];美國財政部下轄的金融犯罪執法局(FinCEN)則宣布,公民個人創造、交易和匯兌私人數字貨幣的行為,必須符合《銀行保密法》(BankSecrecyAct)之相關規定[8]。而實際執法時,禁毒局(EDA)、聯邦調查局等機構對待私人數字貨幣的態度要更加實用主義。譬如,2020年2月4日,美國法警辦公室(U.S.Marshals Service)就公布了將拍賣價值3700萬美元的比特幣贓款的公告[9]。此舉等同于承認或至少默許了私人數字貨幣的合法地位。總之,在美國聯邦政府看來,私人數字貨幣雖然會給經濟帶來不確定性和風險,但尚在可控范圍內。
然而,Libra的出現,促使美國聯邦政府改變了以往在私人數字貨幣問題上相對寬容、靈活的態度,開始認真評估私人數字貨幣的應用對用戶權益、數據安全以及美國國家利益造成的危害,并且謹慎考慮是否為Libra項目的推進開綠燈。同為私人數字貨幣,Libra究竟與電子黃金、比特幣等“前輩”有何區別,以至于可以扭轉美國聯邦政府的既定政策傾向呢?筆者認為可以從用戶規模、應用場景和商業目標及其實現途徑等角度進行分析。
其一,Libra比其他私人數字貨幣擁有更大的用戶規模。與電子黃金和比特幣等百萬級的用戶規模相比,Libra所依托的是Facebook這個覆蓋全球27億人的龐大社交網絡,其用戶數量將是此前所有私人數字貨幣均無法比擬的。由此產生的海量交易,一方面,能夠為投資者和用戶帶來更多利潤和便利,另一方面,也會將私人數字貨幣在金融和信息安全方面的隱患成倍放大,進而使監管部門的工作量陡增。美國聯邦政府現有的監管體系,是否足以應付由Libra可能帶來的超負荷運轉壓力,成為左右其決策的重要因素。
其二,Libra比其他私人數字貨幣擁有更廣泛的應用場景。以往的私人數字貨幣,或者如電子黃金,作為特定商品的交易工具,對宏觀經濟的影響有限;或者如比特幣,因其人為設定的稀缺性①比特幣的創造者“中本聰”(Satoshi Nakamoto)為保證其稀缺性,規定比特幣總數不得超過2100萬枚(確切數字為20,999,999.9769枚)。自比特幣上線時起,每10分鐘產生1枚新幣,該速率每四年下降一半,直至全部比特幣均被發現并處于流通中。、幣值波動大、交易過程相對煩瑣等原因,更傾向于作為財富貯藏或投資手段存在,即使處于流通之中,也大概率被用于不法交易②據澳大利亞學者西恩·弗利(Sean Foley)和喬納森·R.卡爾森(Jonathan R.Karlsen)等人的統計,25%的比特幣用戶和44%的比特幣參與了不法交易。僅在2016年4月至2017年4月,以比特幣進行的不法交易就達到了3600萬次,交易總額價值720億美元。Sean Foley et al..Sex,drugs, and bitcoin: How much illegal activity is financed through cryptocurrencies?[EB/OL].https://www.law.ox.ac.uk/business-law-blog/blog/2018/02/sex-drugs-and-bitcoin-how-much-illegal-activity-financed-through.2020-09-16。。而對于Libra來說,除了項目發起方Facebook可以提供大量潛在的用戶之外,其創始會員還包括:支付平臺萬事達(Mastercard)、貝寶(PayPal)、Visa,技術和交易平臺繽客控股(Booking Holdings)、優步技術(Uber Technologies, Inc),一眾電信、區塊鏈、風險投資領域的頭部企業,以及非營利組織、多邊組織和學術機構。可見,一旦Libra正式投入運營,將圍繞其形成一套完整的互聯網經濟產業鏈,再加上與之相關聯的制造、倉儲和物流環節,Libra無疑有望成為撬動宏觀經濟發展的支點。正因如此,美國聯邦政府更覺得需要對Libra項目的風險進行盡可能全面、詳盡地評估和預判,并在此基礎上采取必要的預防措施,以降低其對經濟社會發展造成的負面影響。
其三,Libra比其他私人數字貨幣擁有更清晰、合理的商業目標和更可行的實現途徑。Libra出現前,以比特幣為代表的運用到區塊鏈及加密技術的私人數字貨幣,大多以“建立便捷、廉價、可信且無需第三方的電子交易系統”為己任[10]。可在實際運行過程中,由于用戶規模和應用場景有限、幣值浮動較大等原因,這些私人數字貨幣的影響力往往局限于一隅,難以實現其抗衡甚至代替傳統金融系統的宏愿。而為了踐行“建立一套簡單的、無國界的貨幣和為數十億人服務的金融基礎設施”這一初衷[11],Libra除了嘗試搭建起完整的應用生態之外,還希望通過幣值錨定一籃子主權貨幣的方式,將其價格浮動和貨幣供給量控制在相對穩定、合理的狀態。因此,相比于其他私人數字貨幣,Libra項目實現既定商業目標的概率更高,這也促使美國聯邦政府更加認真、審慎地對待它。
總而言之,正是由于Libra擁有比其他私人數字貨幣更好的發展前景,也更有可能對包括美元在內的主權貨幣構成挑戰,美國國會才選擇召開專項聽證會,就該項目可能對公民權利、宏觀經濟和國家安全造成的影響展開質詢。
初版《Libra白皮書》剛一發布,美國國會便對該項目給予了高度關注。盡管此時的參、眾議院就諸多政策議題分歧嚴重,但在慎重對待Libra這件事上,二者達成了共識。眾議院金融服務委員會于2019年7月12日致信Facebook及Calibra領導層,知會其參加該委員會7月16日舉行的聽證會。在信中,以眾議院金融事務委員會主席馬克辛·沃特斯(Maxine M.Waters)為代表的眾議員們指出,Libra項目“在金融和網絡安全方面的隱患,將會對公民權益和國家利益構成威脅……如果在這些隱患和威脅得到妥善解決前,倉促啟動Libra項目,則有可能造就一個立足瑞士、輻射全球的,大而不能倒的金融巨無霸”[12]。與眾議院同行們的觀點類似,參議院銀行、住房和城市事務委員會的議員們在充分肯定了Libra項目所帶來的創新和變革之余,也對其運營方Calira和發起方Facebook能否依法、合規地推進Libra項目的實用化,表達了擔憂。例如,參議員謝羅德·布朗(Sherrod C.Brown)就在7月16日舉行的參議院聽證會上坦言,“或許Facebook無意作惡,但它在運用掌握的技術力量時,顯然缺乏應有的敬畏。就好像一個孩子得到了一本火柴使用手冊,然后就一次次縱火燒毀房子,卻將其解釋為‘必要的試錯’”[13]。總的來說,美國國會對Libra項目的質疑主要集中在投資者與用戶利益保護,數據與隱私安全,對美國金融、貨幣政策和國家安全的影響等幾個主要方面。
在投資者與用戶利益保護方面,美國國會的核心關切是,Calibra能否依據證券交易委員會制定的規則,及時、準確地申報和披露經營信息,并且有效預防Libra交易過程中可能出現的詐騙和盜竊行為。基于將Libra視作證券資產這一假設,美國國會認為,Calibra需要遵循證券交易委員會規定,先順利通過“豪伊測試”(Howey test)①所謂“豪伊測試”是指,一種數字資產在首次幣發行(ICO)時要有合理的定價;該項目的性質應屬于“共同業務”(common enterprise),即項目所有參與者的資金均用于同一目的;以及能為投資者提供合理的收益預期。https://www.sec.gov/corpfin/frameworkinvestment-contract-analysis-digital-assets#_edn10.2020-09-16。,然后才能獲得經營許可。開始正式運營后,Calibra應向持幣人公布Libra發行方的財務狀況、管理層的個人信息和職業履歷、Libra的發行量和價格、資產中間商和交易機構的信息等資訊,以及交易過程中可能產生的各種風險。而為了保障Libra交易環節安全,美國國會建議消費者金融保護局(Consumer Financial Protection Bureau)和各州政府,在現有法規基礎上,完善針對私人數字貨幣交易的監管措施,以保護Libra用戶免受欺詐、不公平或強制交易等違法行為的侵害。至于上述指導意見能在多大程度上起到保護投資者和用戶利益的作用,尚未可知。畢竟,Libra項目的初衷是構建全球性的金融基礎設施和支付網絡,而非成為一款金融產品;同時,為傳統金融機構電子支付業務設計的用戶保護條款,是否適用于私人數字貨幣,仍有待實踐檢驗。
數據與隱私安全,是美國國會關注Libra項目的另一個切入點。盡管Calibra副總裁馬庫斯反復向議員們保證,將運用最先進的技術和最完善的管理機制,妥善保護Libra用戶的數據與隱私安全。但仍舊不能打消國會對于Libra可能泄露或濫用用戶數據及隱私的憂慮。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Libra的發起方Facebook在數據與隱私安全問題上存在“前科”。比如,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時,Facebook曾將5000萬用戶的資料泄露給名為“劍橋分析”(Cambridge Analytica)的政治咨詢公司,以便后者通過精準投送競選廣告的方式,影響大選結果。此后,僅在2018年,Facebook就發生了泄露用戶登錄密碼,誘導未成年人下載間諜軟件,黑客攻擊,以及允許第三方訪問用戶的相冊等網絡安全事故。面對這些劣跡,不論馬庫斯對Libra的安全性作出何種承諾,都難以獲得國會議員們的絕對信任。
Libra會對美國的金融和貨幣政策造成何種影響?這是一個被國會議員們反復提及,卻始終沒有得到滿意答復的問題。解答該問題的關鍵是:Libra協會是否會自行決定Libra的供應量。不論是首版《Libra白皮書》,還是馬庫斯的證詞,都強調Libra將1:1錨定一籃子主權貨幣。但在議員們看來,這一表述更像一種臨時性策略,是在Libra的信用機制尚未建立的情況下,借助主權貨幣的信用,吸引用戶和拓展應用場景的權宜之計。一旦Libra建立起了足夠穩定的信用機制,由此衍生出的信貸和投資業務,將在事實上賦予Libra協會控制Libra供應量的能力。到那時,Libra協會或可通過調整信貸規模和投資方向,形成符合自身利益需求的“金融和貨幣政策”,從而打破以美聯儲為代表的傳統中央銀行對貨幣發行權的壟斷,削弱后者調控國內宏觀經濟和影響國際經濟、金融格局的能力。
鑒于比特幣被廣泛用于不法交易、洗錢,以及規避國際經濟與金融制裁,美國國會有理由懷疑Libra也會淪為助長犯罪和反美活動的工具。時任美國聯邦金融犯罪執法局局長肯尼斯·布蘭科(Kenneth A.Blanco),在第11屆拉斯維加斯反洗錢博覽會上指出,擁有完善的金融數據監管體系,“對于保障公民個人幸福、社區安寧和國家安全至關重要”[14]。而希望依托區塊鏈技術建立起分布式記賬系統的Libra,能否向聯邦政府提供翔實、可信的用戶信息檔案,以及其交易信息能否接受執法部門實時監督,是議員們最關心的問題。因此,平衡去中心化經營理念與現行監管體系之間的關系,成為Libra項目獲得美國國會首肯的先決條件之一。
通過召聽證會,美國國會對于Libra安全性、可信度的質疑并未得到有效緩解。盡管議員們大體上承認,私人數字貨幣有助于提高金融服務效率和維護美國經濟的競爭力,但其帶來的經濟、社會風險和監管壓力,也是不容忽視的。為引導私人數字貨幣良性發展,美國國會有意限制大型公共網絡平臺開展或參與私人數字貨幣業務,以盡量避免用戶個人信息和數據被濫用。例如,眾議院金融服務委員會就在7月17日聽證會后,形成了題為“禁止大型科技公司從事金融業務法”(KeepBigTechOut OfFinanceAct)的議案。其主要內容是,“大型公共網絡平臺不得參與具備交易、結算、價值儲存等功能的數字資產的研發、維護和運營”[15]。相比而言,參議院銀行、住房與城市事務委員會主席邁克·克瑞伯(Mike Crapo)的觀點更務實和溫和,他認為,“考慮到Facebook旗下Libra和其他私人數字貨幣的發展前景,我們的首要目標是維護金融系統有效運轉,避免它被濫用”[16]。
透過美國國會對Libra安全性、可信度的質疑,不難看出,蓬勃發展的數字技術在重塑人們的經濟和社會活動之余,也給現存的治理機制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從私人數字貨幣誕生,到Libra項目被提出之前,數字技術雖然為經濟與社會發展注入了新動力,但不論是其創造的新業態,還是對傳統行業的升級改造,大體上都未跳脫出現存規范與治理體系的權限和能力范疇。而Libra橫空出世,讓美國政治精英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依托Facebook為代表的成熟網絡平臺,Libra對經濟活動和社會生活的潛在影響力,絕非電子黃金、比特幣這類相對小眾的數字貨幣可以比擬。若此時仍以強制關停作為主要管制手段,或者干脆對其放任自流,無疑會對美國國內乃至世界經濟造成難以挽回的負面影響。而如果選擇利用傳統金融監管體系管理Libra,則一方面,有可能出現法律規范與規制對象不匹配的現象;另一方面,相關監管機構在專業能力和管轄權方面能否勝任,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導致美國國會難以信任Libra的又一個重要原因是,議員們擔心Libra運營方濫用“技術權力”,導致用戶權益受損。在人類經濟、社會活動日益“算法化”的時代背景下,以Facebook為代表的科技公司不僅掌握著海量的用戶信息,而且幾乎壟斷了與算法相關的知識、技術和能力,它們同公民個人和政府機構之間,在涉及信息安全和算法技術的權利/權力與義務分配問題上,并不平等。這種不平等在美國國會議員們心中埋下了不信任的種子,使他們懷疑,掌控Libra的私人資本,是否會將用戶權利、社會公益及國家安全置于與其項目盈利同等重要的地位。由此可知,Libra“信任危機”背后的算法治理難題,不僅包含了法規適用、監管機制等制度因素,還有面對數字時代的“技術利維坦”,公民權利和公共利益該何以自處之類的疑惑。
首先,法規適用與監管機制方面的缺陷,妨礙了美國聯邦政府有效應對Libra所帶來的挑戰。依照成例,美國聯邦政府將私人數字貨幣視作金融資產,并利用其相對成熟、完善的金融法規和治理體系予以監管。但是根據美國國會研究處的報告,“現行聯邦法律雖然可以用于保障線上金融活動安全,卻不適用于數字貨幣交易”[17]21。例如,《電子資金轉移法》中的交易費用公開和消費者權益保護條款,就僅對傳統金融機構或個人有效①該法案將“金融機構”定義為:由聯邦或州政府批準設立的商業銀行、聯邦儲備銀行、信貸協會(loan association)、互助儲蓄銀行(mutual savings bank)、聯邦信用社(Federal credit union),以及任何直接或間接持有消費賬戶的個人。U.S.Congress, An Act to extend the authority for the flexible regulation of interest rates on deposits and accounts in depository institutions(Nov.10.1978)in Statutes at Large, vol.92, p.3729。。對于Libra這樣采用了加密技術和分布式記賬模式的私人數字貨幣而言,其交易過程以點對點的形式實現,不存在傳統金融機構那樣的集中式賬簿和交易終端,故而,以監控后臺交易信息和設立資金立托管機制為代表的傳統金融監管模式,就變得無從著力。此外,作為一款立足于互聯網和全球化,并且將開放性和獨立性視作核心價值的私人數字貨幣,Libra允許用戶自主選擇是否公開個人信息,其總部也計劃設在金融監管相對寬松的瑞士。這進一步增加了美國聯邦政府的監管難度。自2019年1月3日起,美國國會先后提出了一系列旨在強化私人數字貨幣監管能力的立法議案①其中包括眾議院金融服務委員會提出的H.R.56、H.R.295、H.R.428、H.R.502和H.R.1414號議案,以及參議院銀行、住房與城市事務委員會提出的S.482號議案。,其內容包括建立由財政部領導的“金融技術工作組”(Financial Technology Task Force),授權開發監控程序以獲取私人數字貨幣交易信息,通過修改現行法律進一步限制私人數字貨幣被用于洗錢、販毒、販賣人口、恐怖主義行為等違法活動。然而,若要這些舉措真正發揮作用,則監管部門必須掌握用戶的真實身份信息,并且需要相關私人數字貨幣運營方積極配合。因此,在面對Libra這樣兼具匿名交易和離岸運營特征的私人數字貨幣時,美國聯邦政府的監管意圖能否落實,仍存在疑問。
其次,互聯網科技公司與用戶間圍繞數據歸屬和使用的權責關系日益失衡。進入21世紀后,依托快速迭代的數字信息技術,互聯網逐步嵌入日常生活,網絡世界與現實世界愈發緊密地融合在了一起。在此背景下,以谷歌、亞馬遜、Twitter、Facebook為代表的互聯網科技公司,通過向用戶提供資訊搜索、商品交易、社交平臺之類的服務,積累了巨量的數據信息。這些數據不僅包含用戶的購物偏好和消費能力之類可以直接提升商業效率的內容,還涉及個人情感狀態、家庭關系、政治傾向、宗教信仰、交際圈子、日常活動范圍等隱私信息。由于上述數據是網絡平臺所提供服務的衍生品,并且互聯網科技公司通常會要求用戶在使用其產品前簽署授權協議,允許它們收集和儲存隱私信息。因此,在互聯網科技公司面前,用戶的所有信息都是公開和可以隨意取用的;而用戶則受限于知識和財力不足,無法有效監督互聯網科技公司履行隱私保護承諾的情況。這種客觀能力上的差異,使互聯網科技公司可以依靠收集和使用信息獲得影響力和收益,而數據安全隱患及其產生的損害,則基本由用戶們承擔。譬如,哈佛大學法學教授喬納森·斯特林(Jonathan Zittrain),就對Facebook利用掌握的用戶信息影響選舉活動的方式及效果,進行了論證。當選舉活動進入投票階段時,Facebook會向用戶推送附近投票站的位置和6位已投票的平臺好友照片,暗示其參與投票。根據斯特林團隊測算,收到該推送消息的用戶,其投票率比未收到此暗示的同齡人高出約0.39%。雖然這一比例看似不高,但是在2010年的美國國會中期選舉中,受Facebook直接影響而增加的投票人數為6萬,間接影響人數則達到了34萬。考慮到2000年總統大選,布什在佛羅里達州以527票險勝戈爾的先例,Facebook影響選舉結果的能力實在不容小覷[18]。除了影響選舉結果,Facebook還曾違反聯邦住房管理局的相關規定,為用戶定向推送含有歧視性內容的房屋租售廣告,以及因數據管理不善,造成用戶的賬號、登錄密碼和個人私密照片泄露。平心而論,Libra之所以遭遇“信任危機”,實在是其背后的數據權益與安全問題,關乎每個人的利益與福祉。若想從根本上扭轉這一成見,則一方面,“應該重新厘定互聯網科技公司與用戶間關于數據問題的權責邊界,以建立公平可信的用戶數據管理和使用機制”[19];另一方面,“宜將應用程序的編寫過程向用戶和監管部門開放,以確保其有助于維護和保障公共利益”[20]。換言之,我們在承認互聯網科技公司有權使用其收集的用戶數據創造利潤之余,也要強調用戶數據與算法技術的公共屬性,不能任其淪為少數人謀取暴利和僭權的工具。
最后,圍繞“Libra是否應該被信任”展開的論辯,其內核仍舊是美國經濟領域的經典論題,即自由市場理論和國家干預政策之爭。在剛剛過去的20世紀,美國經濟經歷了繁榮、蕭條、復蘇、滯脹等幾個階段的輪回,這期間,不論是自由市場理論還是國家干預政策,均展現了各自的優長和局限。最終,盡管雙方支持者在理念上各持己見,但在實踐中,市場規律與政府宏觀調控相結合,成為美國社會各界普遍認可的治理模式。然而近年來,互聯網與數字技術取得的進步,似乎正在賦予自由市場理論新的優勢。一則,互聯網與數字技術推動經濟全球化向更深層次和更廣領域邁進,這一過程中,自由市場理論在優化資源配置與產業鏈布局方面的優勢,得到了充分體現;二則,數理邏輯與算法技術是構成互聯網世界的基礎要素,二者與生俱來的規則屬性,也為互聯網世界實現自治提供了可能。然而,互聯網產業作為人類商業活動的最新產物和集大成者,其產生與發展顯然離不開資本驅動。是故,建立必要的治理機制,引導互聯網產業成為真正平等、普惠的公共服務平臺,而非少數人攫取壟斷利益的工具,勢在必行。至于在構建針對互聯網產業的治理機制時,是應該強調其內部自治,還是倚仗外部監管,則可視作自由市場理論與國家干預政策之間博弈的延續,其結果不僅將決定Libra項目的前途命運,更會對美國的經濟、社會發展產生深遠影響。
面對來自美國國會的質疑和不信任,Libra協會在2020年4月發布了修改后的白皮書,即《Libra白皮書2.0》。相比于初版,《Libra白皮書2.0》分別對貨幣發行權與幣值穩定機制、監管框架與支付安全、區塊鏈應用和資產儲存保護這四個方面的內容進行了調整,以回應此前國會議員們提出的關切,其調整內容大致如下:
第一,重申構建Libra網絡的愿景是“彌補法定貨幣的不足,而不是與之競爭”。在國內交易中,Libra幣值將與該國主權貨幣錨定,其作用也將被限定為一種電子支付工具,而不是“獨立的數字資產”。在跨境結算時,Libra將參照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特別提款權機制,設計相應的交易規則,盡量避免對各國貨幣主權構成挑戰。
第二,開發一套交易監管系統,以確保“在遵從適用法律和規定的前提下,實現開放和普惠金融這兩大目標”。該系統將通過強化針對Libra交易過程中各類主體的身份認證,以及為未認證用戶設定交易限額的方式,滿足監管機構在反洗錢、打擊金融犯罪、遵守制裁法規以及防止非法活動方面的監管需求。
第三,完善針對分布式記賬系統合作方的資格準入和盡職審查機制,以此“防止未知參與者控制系統并移除關鍵的合規管理制度”。同時盡力“為網絡服務和管理營造開放、透明且鼓勵競爭的市場”,以求最大限度達到與非許可型區塊鏈系統類似的經濟學效果。
第四,建立全額準備金制度,最大限度降低幣值波動對用戶利益的影響,以及防止擠兌及其導致的系統癱瘓風險。此外,Libra協會還將設立資本緩沖與贖回機制,以便在遭遇破產清盤這一類極端狀況時,盡可能為用戶挽回損失[21]2-26。
依據上述改革內容可知,為獲得美國聯邦政府的認可,Libra協會對其商業計劃進行了大幅調整,基本上放棄了將Libra打造成一款獨立私人數字貨幣的設想。這也體現了Libra與比特幣間的本質差異,前者作為商業計劃的產物,遵從實用主義邏輯,為實現利益訴求可以同政府達成妥協;而后者則信守“區塊鏈原教旨主義”,將匿名性和去中心化視作鐵律,不謀求與政府合作。而且此次“朝堂論辯”讓Libra協會清楚地認識到,在發行貨幣這一既牽涉國家主權,又關乎公共利益的問題上,積極與政府合作利于項目順利實施。故此,其在新版白皮書中提出,希望未來與各國央行在發行央行數字貨幣(CBDC)的問題上開展深度合作,“讓Libra Networks不必再管理相應的儲備,從而降低信用和托管風險”[21]11。
盡管Libra計劃自提出之日起就伴隨著諸多質疑,但是其利于提高金融服務效率和普惠性的特質,獲得了美國政府越來越多的關注。2020年上半年,美國國會為應付新型冠狀病毒(COVID-19)疫情對國內經濟造成的沖擊,制定了相應的財政紓困計劃,其中就曾提出以“數字美元”的形式向民眾發放救濟金。此后,美國國會參議院銀行、住房與城市事務委員會也曾幾次召開有關“貨幣與支付數字化”(the Digitization of Money and Payments)的聽證會。相比于私人數字貨幣,由美聯儲主導發行的“數字美元”,在建立公眾信任和對接現有監管體系方面,具有先天優勢。不過也有觀點認為,“所謂‘數字美元’,未必能比商業銀行現有的電子支付系統提供更簡便、廉價和高效的服務”[17]25。換言之,“數字美元”概念的提出,使美國傳統商業銀行的既得利益感受到了挑戰。在此情形下,即便“數字美元”有美國政府直接提供的信用背書,依然也面臨諸多質疑和阻礙,更何況作為私人數字貨幣的Libra呢。可見,私人數字貨幣是否應被信任,不僅取決于它技術上的安全性、穩定性,或者相較于傳統貨幣是否更高效、便捷,更受到其背后的金融市場新老勢力博弈影響。Libra協會正式宣布放棄Libra項目,這標志著私人數字貨幣挑戰美國傳統貨幣金融體系的嘗試暫告失敗,其可信性未能經受住挑戰。與之形成對照的是,中國的央行數字貨幣,“數字人民幣”(e-CNY)的試點正在穩步推進。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這一具有中國特色的金融創新,可以為世界帶來更多的便利和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