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見北朝墓志集釋》疑難詞匯考釋十則

連文娟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墓志是我國漢魏以來喪葬習俗發(fā)展的產(chǎn)物，墓志的使用是我國古代歷史文化進程中值得重視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墓志一般載有墓主的姓名、籍貫、世系、品行、業(yè)績、卒亡時間、卒亡地點以及葬地等一些重要信息。漢語詞匯研究的深入推進使得墓志文獻逐漸走進人們的視野，墓志詞匯的考釋也引起了研究者的重視。而王連龍先生的《新見北朝墓志集釋》（以下簡稱為《集釋》）是一部建立在語言學、文字學等多學科交叉研究基礎(chǔ)上的前沿研究著作，是對2003年以來新發(fā)現(xiàn)的北朝墓志的集中考釋。以下以《集釋》所收的墓志材料為研究對象，以《漢語大詞典》為參考系，對《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為《大詞典》）失收的詞匯或漏收的義項以及書證稍晚或孤證的詞匯進行補充。運用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相印證的方法，進行詞匯釋義與詞用研究，必將有助于相關(guān)墓志的研究及中古詞匯的整體研究。文中“□”指墓志拓片中殘缺難辨的文字。

一、表德

《集釋》北齊三十五《馮娑羅墓志》：“延葛著美，居巢表德。”[1]130

《大詞典》收錄了此條目，但卻漏收了“體現(xiàn)出……之美德”的義項，《大詞典》“表德”條釋為“后因以‘表德’指人之表字或別號”[2]第一卷：540。但在墓志材料中，“表德”猶指表現(xiàn)夫人之德。“延葛”對應(yīng)“居巢”，“著美”對應(yīng)“表德”。“著美”是個動賓結(jié)構(gòu)，意為“顯示出……之美”，所以“表德”也是個動賓結(jié)構(gòu)。毛亨《毛詩注疏》：“鵲巢，夫人之德也。國君積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德如鳲鳩，乃可以配焉。起家而居有之，謂嫁于諸侯也。夫人有均壹之德，如鳲鳩然。而后可配國君。”[3]283墓志文獻中有“表現(xiàn)夫人之德”的用例。《大唐故云騎尉王府君墓志銘并序》：“惟君稟質(zhì)忠純，性苞和淑，溫柔表德，毓志貞廉。”[4]673《大唐永嘉府隊正郭倫妻楊氏墓志銘》：“隋宗衛(wèi)大都督，并溫仁表德，清白為基。”[4]25

可見，《大詞典》“表德”條當補收“體現(xiàn)出……之美德”義項。

二、延葛

《集釋》北齊三十五《馮娑羅墓志》：“延葛著美，居巢表德。”[1]130

《大詞典》無此條目。“延”，《說文解字》釋為“長行也”[5]38，即“展開、伸長”之義。“葛”，《說文解字》釋為“絺绤艸也”[5]15，即一種可制作粗葛布和細葛布的藤本植物。與“延葛”對應(yīng)的“居巢”是動賓結(jié)構(gòu)，“延葛”也是動賓結(jié)構(gòu)。毛亨《毛詩注疏》：“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興也，覃，延也，葛所以為絺绤女功之事繁辱者。移，移也。中谷，谷中也。萋萋，茂盛貌。箋云：葛者，婦人之所有事也，此因葛之性以興焉。興者，葛延蔓于谷中，喻女在父母之家形體浸浸日長大也。葉萋萋然，喻其容色美盛也。”[3]276所以，“延葛”字面義即“逐漸長長的葛草”，喻指漸漸長大、容色美麗的尚未出嫁的年青女子。《唐故左衛(wèi)劉府君墓志銘》：“公之故劍，族盛邯鄲，饚田得禮，椎髻同歡。忽墜延葛，長孤夢蘭，崩城有恨，徙宅無安。”[6]

可見，《大詞典》應(yīng)補收“延葛”條目。

三、恬厚

《集釋》北齊三十三《韓智輝墓志》：“太妃性操恬厚，神情婉慧。”[1]123

《大詞典》無此條目。“恬”《說文解字》：“安也”[5]217；“厚”有“敦厚、厚道”之義。“恬厚”是個“形容詞素+形容詞素”的并列式復合詞。“恬厚”表示一種美好品行，即做事坦然、待人厚道。

墓志文獻中有用例。《宋故太中大夫尚書刑部郎中分司西京上柱國賜紫金魚袋累贈某官刁公墓志銘》：“公性恬厚，資孝廉。”[7]此處即在贊揚志主待人做事的美好品行。傳世文獻中也常見。《汝州推官廳記》：“張君恬厚信士也，其為從事，葢良賓客矣，故自張君始。”[8]《陳學士文集》：“而年幾六十，曾未沾一命，而性又恬厚，無一言矜炫，譏議為不平之鳴，雖酒酣耳熱，座客辨論岔涌，而素園沉默自若也。”[9]在以上兩個著作中，“恬厚”也是指人的美好品性。《大詞典》中收錄了以“厚”為詞尾的“敦厚（誠樸寬厚）、淳厚（敦厚質(zhì)樸）、醇厚（敦厚樸實）”等；并收錄了以“恬”為詞頭的“恬和（安靜平和）、恬素（恬淡樸素）、恬豁（恬靜豁達）、恬虛（恬淡沖虛）”等。“恬厚”和以上所列詞都是“形容詞素+形容詞素”的并列結(jié)構(gòu)。

可見，《大詞典》應(yīng)補收“恬厚”條目。

四、稟潤

《集釋》北齊四十《李淑容墓志》：“承芳蘭畹，稟潤玉山。坐臥謙恭，舟與孝友。”[1]158

《大詞典》無此條目。《漢語大字典》：“潤，恩惠。”[10]1748《淮南子·泰族》：“堯治天下，政教平，德潤洽。”[10]1748“稟”《說文解字》：“賜谷也”[5]106。“稟潤”是個動賓結(jié)構(gòu)，“稟潤玉山”應(yīng)指“稟玉山之潤”，“稟潤”當即“稟承恩惠”義。墓志文獻中常見。《大唐故呂君墓志銘》：“君稟潤玉山，資芳桂苑。”[11]所以，“稟潤”即“稟潤”。《大唐故王夫人墓志銘》：“惟夫人挺生蘭室，稟潤荊山，幼習美于長洲，長馳風于史氏，循儀騁譽，申禮防以屢旋；睦孕繁孫，節(jié)鳴環(huán)而類客。”[4]1550《李淑容墓志》中的“承芳蘭畹，稟潤玉山”和《大唐故王夫人墓志銘》中的“挺生蘭室，稟潤荊山”是相同的結(jié)構(gòu)，意義一致。《大唐故朱子玉妻楊夫人墓志銘》：“夫人凝華桂圃，稟潤珠泉。”[12]此篇墓志這處的結(jié)構(gòu)和以上墓志的結(jié)構(gòu)也是相同的，意義一致。《大詞典》收錄了“稟化（承受天地自然的化育）、稟火（承受火的鍛煉）”，“稟潤”與所列詞匯都屬動賓結(jié)構(gòu)。

可見，《大詞典》應(yīng)補收“稟潤”條目。

五、甾田

《集釋》北齊三十四《元孝輔墓志》：“惟君承祀，甾田克理。”[1]127

《大詞典》無此條目。“甾”《集韻》：同‘菑’。”[13]“甾田”即“菑田”。“菑”《說文解字》：“不耕田也。從艸、甾。《易》曰：‘不菑畬。’”[5]18。《說文解字注》：“不耕田也。海寧陳氏鱣曰：‘不，當為才。才耕田，謂始耕田也。’……《易》曰：‘不葘畬。’……《周禮》注作‘不葘而畬’，語較明，言為之無漸也。畬，二歲田也。”[14]41“菑田”本指初耕的田地。墓志文獻中有用例。《唐故王君墓志銘一首并序》：“嗣子弘貞法乾等，痛菑田之獲晚，泣靜樹之喧來。”《知南劍州洪公秘墓志銘》：“且督軍邑覈除菑田，民汔以濟”[15]。《爾雅》：“田一歲曰菑。”[10]3242《大詞典》收錄了“菑畝”一詞，釋為“初耕的田地”。傳世文獻中有“菑畝”用例。《詩·小雅·采芑》：“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畝。”[2]第九卷：455晉左思《魏都賦》：“腜腜坰野，奕奕菑畝。”[2]第九卷：455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第二篇第二章第三節(jié)：“這兒已經(jīng)有去年開辟的菑畝，前年開辟的新田，可見是三年前來把蠻荊征服了。”[2]第九卷：455“菑畝”與“菑田”義同。宋孫應(yīng)求《恭和家大人將赴季弟官舍書示及門之作》（其二）：“少年不學待何年，長大無成莫怨天。況是各承賢父訓，豈容弗肯播菑田。”[16]而“菑田克理”中的“菑田”用其比喻義，表示子嗣能夠繼承父輩開創(chuàng)的基業(yè)或家聲等。

可見，《大詞典》應(yīng)補收“菑田”條目。

六、慤淑

《集釋》東魏二十四《郭肇墓志》：“系茲遠胄，篤生君子。性苞慤淑，才表松杞。”[1]94

《大詞典》無此條目。“慤”《說文解字》：“謹也。”[5]216；《說文解字注》：“廣韻曰：謹也，善也，愿也，誠也。”[14]502“淑”《說文解字》：“清湛也”[5]230。“淑”《爾雅·釋詁》：“善也”[10]1647。“慤淑”是“形容詞素+形容詞素”的并列式復合詞，即“誠謹善良”義。墓志文獻中有用例。《宋趙國太夫人王氏墓銘》：“生而慤淑，及笄，歸少傅天官二師之孫，父子班重侯累圭，族望赫奕。”[17]《大詞典》收錄了以“慤”為詞頭的“慤直（樸素耿直）、慤素（恭謹樸素）、慤善（樸實善良）、慤誠（恭謹誠實）”等，且收錄了以“慤”為詞素的并列式復合詞“端慤（正直誠謹）”。以上所列條目都是“形容詞素+形容詞素”的并列式復合詞。

可見，《大詞典》應(yīng)補收“慤淑”條目。

七、剋脩

《集釋》北魏十七《寇永墓志》：“剋脩六藝，造次靡捨。”[1]71

《大詞典》無此條目。“剋”同“勀”。“勀”《說文解字》：“尤極也”[5]294；《說文解字今釋》：“極其盡力辛勞”[18]。“脩”即“研習、學習”之義，《周書·孝義傳·張元》：“元孝謙謹，有孝形。微涉經(jīng)史，然精脩釋典”[2]第一卷：1490。“剋脩”是一個偏正式的復合詞，即為“極力研習或?qū)W習”和“極力遵循或遵守”之義。墓志文獻中常用。《故余杭郡錄事參軍騫府君夫人鄭氏墓志銘并序》：“教子義方，剋脩孟母之訓。”[19]《唐故李府君墓志銘并序》：“公則道備二儀，克修六行，資仁成性，挾義安懷，忠果率由，孝慈冥至。”[4]303又“克”俗作“剋”，“剋脩六藝”和“剋修六行”都是動賓結(jié)構(gòu)，“剋脩”支配其后的“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剋修”支配其后的“六行（孝、友、睦、姻、任、恤）”。所以“剋脩”即“剋修”。又“極力遵循或遵守”義也在墓志文獻中常用。《唐故隴西郡要氏夫人墓志銘并序》：“夫人既事大夫，克修婦道，□勤閨閥，輯睦姻親。”[4]2521《隋故滎陽君圃田縣長常府君墓志銘并序》：“婦禮剋脩，母儀允備。”[20]

可見，《大詞典》應(yīng)補收“剋脩”條目。

八、淵凝

《集釋》北魏十八《緱靜墓志》：“稟性淵凝，秉志沖遠。”[1]75

《大詞典》已收此條目，釋為“謂深厚”，“淵”《漢語大字典》：“深；深邃。”[10]1681“凝”《漢語大字典》：“嚴肅；莊重。”[10]301，《新唐書·宋璟傳》：“璟風度凝遠，人莫涯其量”[10]301。“淵凝”釋義恰當，但書證滯后且孤證。僅有一書證，即《魏書·禮志二》：“陛下叡哲淵凝，欽明道極，應(yīng)必世之期，屬功成之會。”[2]第五卷：1490其實“淵凝”在墓志文獻中已有多個用例，《大詞典》書證稍晚，我們可將書證提前至北魏，唐代墓志文獻中也有此用例。《唐故許州長葛縣李君墓志銘并序》：“并寓量淵凝，襟神□發(fā)，清規(guī)素譽，□甚一時，或化表于翔鸞，或才標于展驥。”[4]586《并州太原縣令路公神道碑》：“公淵凝有志，度合尋表，心順性命，體形格訓，至到可鄰，浮運可端，造融理極，得天地之全者也。”[21]

可見，《大詞典》應(yīng)提前并補錄“淵凝”條目的書證。

九、沖亮

《集釋》北魏一《元郁墓志》：“太行晏駕，文明馭世，以王景穆皇帝之孫，濟陰王之元子，仁懿沖亮，恭慈朗允，百揆之寄可憑，萬基之重勘托，遂以國風賜嬪為妃，庶令貽訓內(nèi)外，鏡德天下哉。”[1]3

《大詞典》未收此條目。“沖”《廣韻·東韻》：“沖，和也。”[10]1565《老子》第四十二章：“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人之所惡，唯孤寡不榖，而王公以為稱。”[10]1565即“沖”形容人時，指“謙虛、平和”義。“亮”本義為“明”，引申為“聰明”，“沖亮”是一個“形容詞素+形容詞素”的并列式復合詞，即表“平和聰明”義。墓志文獻中常有用例。《楊阿難墓志》：“君資性沖亮，能機早熟。景智凝遠，名實夙知。”[22]《大唐濟度寺故大德比丘尼惠源和尚神空志銘》：“原大師之始誕也，惠音清越，閒氣沖亮，稟天真于太和，集神祐于純嘏。”[4]1473但《大詞典》收錄了以“沖”為詞素的“形容詞素+形容詞素”的并列式復合詞“沖厚（謙遜寬厚）、沖恬（平和淡泊）、沖達（謙和通達）、沖慎（謙虛謹慎）”等。

可見，《大詞典》應(yīng)補收“沖亮”條目。

十、淹融

《集釋》北魏十六《楊兒墓志》：“皇考馛，氣干凝峻，識度淹融，受任一域，敷光共洽，位至平南將軍、懷州刺史。”[1]68

《大詞典》未收此條目，“淹”《漢語大字典》：“廣博，深入。”[10]1644《新唐書·王義方傳》：“淹究經(jīng)術(shù)，性謇特，高自標樹。”[10]1644“融”《漢語大字典》：“和樂，恬適。”[10]2877《晉書·陶潛傳》：“每一醉，則大適融然。”[10]2877“氣干凝峻”對應(yīng)“識度淹融”，且它們都是主謂結(jié)構(gòu)，“凝峻”《大詞典》釋為“莊重嚴峻”，是個褒義的并列復合詞。“淹融”也是一個“形容詞素+形容詞素”的并列式復合詞，即表示“博通和樂”義。墓志文獻中常見用例。《大唐故金城邊府君墓志并序》：“父聘，器局淹融，天姿英妙。”[23]《大周故水衡監(jiān)丞王君墓志銘并序》：“君器識淹融，襟神散朗，逸價與聊城競遠，清輝將燭乘均明。”[4]847《大唐故通直郎行唐州録軍參軍事王府君墓志銘》：“祖士昂，皇朝浚儀縣令，并識量淹融，神機挺拔，褰帷表德，設(shè)檻流恩。”[4]637大詞典收錄了并列式復合詞“淹厚（博通仁厚）、淹明（淵博通達）、淹和（寬和）、淹雅（寬宏儒雅）”等。

可見，《大詞典》應(yīng)補收“淹融”條目。

大型的辭書編纂者可能在當時受到主客觀條件的限制，沒能獲取珍貴的文獻語料，因此《大詞典》可能存在著詞匯失收、義項漏收、書證稍晚等問題。而墓志文獻作為一項新語料，對我們研究漢語史、漢語詞匯有著重要作用。發(fā)掘墓志文獻中有價值的詞匯并正確釋讀是很有必要的，不僅利于我們正確理解墓志內(nèi)容，而且對中古詞匯的整體研究很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