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一部介紹《詩經》里植物的筆記體讀本,每種植物包含《詩經》原文、雜家題解、“我”注《詩經》、植物筆記、《詩經》注我五部分,既有詩篇背景、詩意解析,還有源流考證、植物性狀和讀詩感悟,圖文并茂。讀者不僅可以發現《詩經》里的植物之美,還能領略古代中國人的自然觀、生活智慧和精神世界的多樣與豐饒。
朋友說:“《詩經》是中國最美的文字,是中國藝術性靈初始的童年。”說這樣的話時,她眼睛里泛著光,臉上有一種沉湎于純真之美里的安寧情態。她這樣說,是從文學的角度,出于對華夏文明的家園情懷吧。岡元鳳在《毛詩品物圖考》中說“夫情緣物動,物感情遷”,似乎是讀《詩經》之美,有感于萬物之盛,精靈物語在心里跳動,遂有此語。
我最初寫《〈詩經〉里的植物》,還遠遠談不上“物動情遷”,僅僅只是機緣巧合中對《詩經》的一種親近。
網絡的一角,幾個性情相近、趣味相投的朋友聚在一起,時間久了,就成了即便不曾謀面,偶爾也會在心上記掛的朋友。大家喜歡花花草草,又都經常分享一些亂翻書得來的趣味。寫《〈詩經〉里的植物》的點滴(修訂版改名為《詩經植物筆記》,倒更為貼近寫作的初衷),除了朋友推薦之外,另一個原因是,當時正讀著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古都》《伊豆的舞女》《雪國》……他大學里學的是西方文學,早期寫作的技法借鑒意識流派,但文學上最終獲得世界的認可,卻是在回歸日本的文化傳統后取得的。他在寫作過程中思維視野的轉向影響了我的閱讀習慣,讓我把閱讀的目光投向了中國文學的經典。
中國的現代文學,起始于白話文運動,中國人的思維模式和感受世界變化的節奏,鑿穿韻文的螺殼,不管內容還是形式,都更加自由,更貼近生活的語言。經濟全球化對人們生活的影響日益深刻,寫作要呈現的不單是美學的感受、社會的思考、道德的批判,還有揭示人性深處矛盾叢生的深淵。
長久的閱讀涵養了精神的豐饒,同時也讓內心敏感好奇的種子逐漸發芽長大。離開校園,進入博雜的社會,世界的復雜又在眼前呈現出一個多維立體的生命感受和思考視野。不管生活、工作多么艱難,總還是囫圇吞棗不成系統地持續閱讀了西方哲學、西方藝術史和世界文學的各種經典著作,西方思辨的邏輯和東方直覺的感受系統之間,那種差異鮮明的矛盾激蕩,很有一種酵母的催化與激發。疑惑困擾人越多,反倒更有一種將觸發思考和想象的沖動寫下來的動力。我能堅持寫作,并把寫作變成生命的一種自覺,其中源頭之一就在這里。
我沒有受過嚴格的文科教育,如果采取經注的路徑閱讀《詩經》,一定會對《詩經》浩如煙海的注釋望而卻步,那樣,《詩經》之美,對我來說,也就僅僅只是虛無縹緲的空谷回音。自我無法主動介入中國詩學的田園故居,也就獲得不了中華文明對一個人在美的觸發和智性愉悅上的震動。還好,有朋友喜歡讀植物里藏著的故事,我也正好遇到《詩經》,于是,寫作的過程,便成了一種被簇擁、共分享的過程。其間,寫作的很多思緒,都在交流、討論、聊天中形成。所以,寫作《〈詩經〉里的植物》的過程非常愉快。常話說:“和美人相撞會受傷,與美人同行,則正好可以擁有美人。”寫《〈詩經〉里的植物》,正好印證了這句話。讀《詩經》,感受《詩經》和植物世界相互激蕩產生的性靈脈動,不是因為《詩經》之美和植物世界的神秘燦爛,僅僅只是為了點點滴滴的歡喜。這和愛一個人一樣,愛她,不是因為她多么美,不是因為她多么富有,不是因為她出類拔萃,不是因為她百轉千回的氣質,僅僅只是因為:相互在一起愉悅,心靈在一起安靜,生命在一起值得。當心里充滿這樣的喜歡,眼前的那個人,就不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而成了一個魅力無窮的世界。這個世界為你洞開時,它就具備了讓人追尋探索一輩子的魅力。但凡長久之愛的生成,不正是如此?
文章寫到大半,有出版社來談出版的事,當時未及多想,只是頭腦里嗡的一響,心頭一熱,感覺有股新的泉水從生命大地上涌出。平靜地辭了工作,回到鄉下,去寫未完成的書稿。那個無聲堅定的選擇,就像一條分割線,將昨日之我和今日之我清晰地區分開來,也將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區別了開來。
鄉下是寧靜的,頭發花白的父母,安然陪伴小兒子,來完成這個突兀得幾乎讓他們覺得不可思議的決定。兩個兄長一定對讀理科、又在化工行業工作多年的弟弟突然做這樣的選擇感到奇怪,但他們也默默支持了我的選擇。因此,注入寫作的情感氣息是平和的。
安靜的鄉間和植物世界的聯系更為緊密。寫得累了,會到鄉村的山脊上散步。曠野的風,讓人想起西周、春秋、戰國的風。西北天水正是古代的秦地,十五國風中的《秦風》浸養生長的土地就在這里。枯草在風里亂飛,艾蒿、飛蓬、薺菜、旱柳、桑苗、白楊、芍藥、郁李、桃花、古柏……這些在《詩經》里面目或清晰或朦朧的植物,在家鄉的土地上,我和它們一起,一步步走入詩性和物性的對話。讀《詩經》時,就好像自己化成了一個細胞,由中華文明綿延律動的脈搏推動,順著一條條波瀾壯闊的血管流淌。《詩經》里的不少詩句,在今日生活中,已經變為俗語和成語,《詩經》語言的生命力已經融入了中國人的日常生活,融進了中國人流淌的血液里。這種永不枯竭的生命力,讓每個中國人在滋養自己的文明身上,獲得了自信和自尊。這種文化自信,在閱讀西方作品時,以一面母體文化的鏡子做對照,感受尤其明顯。在西方文明的森林里跋涉,心里有母體文化的燈照路,就不會輕易迷失。
認識《詩經》里的植物,能夠讓人不經意間想象中華文明曾經生成的場所:心里的一愛一恨、容顏里的一顰一笑、山風里的一呼一吸、雪雨中的一飄一落,這些場景雖然相隔已有將近三千年,但伴隨我們先人的心路歷程,對詩意棲居其中的家鄉土地、山川河流,在親切的認知之外,更多了厚重、飄渺與神秘的感應。正是這樣的親切感,讓心中的愛也顯得更加真實。
《〈詩經〉里的植物》最初只是一本連接中國古典文化、自然環境和個人心靈成長史的隨筆集,多年之后,修正為《詩經植物筆記》再版,閱讀《詩經》的歷程,在大自然深處認識植物的生趣,《詩經》本體的豐饒與《詩經》里名物(不只是植物)的世界,就像日漸深扎的樹根對應日漸豐茂招展的枝葉,無數精彩紛呈的內容不斷充實,閱讀《詩經》和植物研究的文本,逐漸累積成厚厚的筆記,越是深讀,越是發覺,自己原先閱讀《詩經》的視野是多么狹窄,曾經理解《詩經》的方式是多么淺薄。
魚游入海,生命會增加更多可能的機會。雖然啟悟有別,但閱讀經典的歷程,從未知盲童到有知之人的變化,每個人其實都是類似的。
韓育生
筆名一石,作家。從小熟悉山野間的花草樹木,長大后出游深圳、北京,沉浸書海,在古典詩詞中感受萬物的鮮活,暢游自然,在山水綠野中感受草木的靈動。已出版《美人如詩 草木如織》《香草美人志》《西北草木記》《給孩子的神奇植物園》《給孩子的神奇動物園》《采采卷耳》《大自然的時鐘》等。